大平原-高大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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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家大小子要问媳妇的消息传出,周围村子的媒婆们立即蜂拥而来。人气旺盛,这是一件好事。高家有田产,有庄子房屋,槽头上有牛,囤里的粮食也有一些陈底子,这些浮财之外,地底下弄不好还埋了几个硬货。所以,这高家的媳妇好问。只要你肯出聘礼,好姑娘有的是。

    那些媒婆们蜂拥而上,大部分只是来打打彷徨,混个油嘴。我的祖母是个懂礼势的人,所谓的有手不打上门客,所以只要有人来,立即笑脸相迎,拣好听的说。

    当然也有真心来提亲的,尤其是那些从高村嫁出去的女儿们,她们分散在这一块小平原上,给娘家侄儿说上一门亲,也算是她们对生养之地的回报,所以她们最热心。

    亲事很快就说定了,是距高村三里地的一个小村的姑娘。那个小村叫戏河桥。那姑娘大高家大小子三岁。而这正是我的祖母所希望的。她希望新媳妇过门,能管住性子暴烈的高大,还希望这媳妇在他们不在高村的日子里,能领住这个家。

    从见面,到坐,到看房子,到拜丈母娘,到订婚,到扯衣服,到结婚,这里面有一套复杂的程序。仅就坐来说吧,那也要请七姑八姨,亲戚陆人到场,仿佛一次小型的乡间聚会一样。这一切都要花销,而这花销主要得由男方承担。

    那个年月通常的聘礼是三十块大洋。这三十块大洋是官价,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的,少了,是对女方不尊重,那会惹得四乡八邻嗤笑。

    聘礼是由人说的。两个牙子将手在袖筒里摸上一阵,你握三个指头,我握两个指头,你往下减一减,我向上靠一靠,这事就谈定了。

    当然也有那些不讲规矩的,或者说是认歪理的,找一杆大秤来,将自己女儿一称,九十斤,那么,这聘礼就要九十块大洋。在这里,道理是这样讲的:这九十斤骨头九十斤肉,是吃娘家的五谷养下的,逮一个猪娃子养这么些年,也能卖个这价钱的。

    更有那蛮不讲理的,聘礼收过,就是不嫁女儿,攥住个拳头让你猜。把你折磨到最后,你终于明白这病是在哪里害的了:他还想再榨点钱。而他这要增加聘礼的理由是这样的:姑娘长着两个大花眼,一只眼睛再加五块。

    上面说的都是些社会上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没有在这桩婚事上发生过。聘礼仅仅三十块大洋,如此而已。双方都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物,脸皮看得比什么都重。秦地古称礼仪之邦吗,那孔夫子一生奔命,克己复礼,他复的就是这地方的周礼啊!

    不过虽然没有花额外钱,这一场从见面开始,到完婚结束的婚事,还是花了高家不少的钱财。麦收时节打下的那些麦子,变卖了,卖了一些钱,家底再刨一刨,对落对落,才让这桩事情走到了头。

    婚礼同时是全村人的婚礼,是这个同姓同氏族村庄的所有人的事。大家都来祝贺,有的用手帕包来几个鸡蛋,有的从手心里抠出几文铜钱。人们在这个时候都变得很善良很真诚,都把最好的祝福给这一对新人。

    对于高家来说,这也是疏通感情、联系感情的一种方法,所有的高家人都赔着笑脸儿,大人小孩的嘴在这时候都特别地甜。

    在这样的场合中,最忙活的就算我的祖母了。她不停地接待着客人,拣那些最好听的话给来宾说。那些比她班辈大的,她张口就叫,像叫自己大人一样亲切,那些班辈比自己低的,她用自家孩子的口吻称呼他们,只是在那称呼前面加一个他字。

    整个婚礼上只有一个外人,那就是我的爷爷。他仍然和往日一样郁郁寡欢。

    见了人你笑一笑!你笑一笑怕啥,怕人看见你的牙了!我祖母说。见说,于是爷爷见大门口进来个人,就龇着牙,咧着嘴,冲人家笑一笑。

    祖母说:你那笑比哭还难看!你不要笑了!你到灶火口拉风匣去!这样,在婚礼的整个过程中,爷爷的手里抱着一个风箱的把儿,一边往灶火里填柴,一边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

    祖母明白,爷爷的心里,还装着那出走黄龙山的事。

    瞅空子,她对爷爷说:快了,高大一结婚,高家有了个顶门立户的,咱们就该动身了!

    自从二月里渭河老崖上的那个早晨,目送了那些远行的河南人离开,爷爷的心思就刻在那件事情上了。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叼空做一辆独轮车,准备路上推。也许,河南人推独轮车的那左颠右摆的样子,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决心在远行的路上,也推一辆独轮车,然后吱吱呀呀地走州过县,穿村越寨。

    婚礼举行的这个时节,那独轮车就已经做成了。它现在就立起来,靠在院子后边的茅厕里,怕人瞅见,独轮车用一簇苞谷秆围着。

    那车辕是用一棵两把粗细的榆树做的。榆树中间一劈,刚好做两根车辕,而且弯对弯,直对直,十分妥帖。那车厢上几个横担,那个车前面包着轱辘的支架是用槐木做的。在平原上,槐木应当说就是上等的木材了。不过那将来要过千座桥、行万里路的车轴,则需要更坚硬的木头。这种坚硬甚至连槐木也不够,那车轴只能用枣木的。

    车那个独轮,也是用几块槐木板拼在一起的。拼成一个圆状,用码钉码紧。那圆弧上,再钉上一圈铁钉。

    爷爷不是木匠。在平原上,木匠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职业。平原上的人们叫木匠手艺人。爷爷只是稍微地会使一点斧刨锯锉而已。他曾希望自己的三子一女中会出一个手艺人,但是这事后来还是落了空。直到我们这一代手里,我的堂弟,也就是高三的大儿子,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木匠。

    婚礼结束之后,爷爷抽空完成了那辆独轮车的最后一道工序。这工序就是给手把的那个把手下面,掏一个暗洞,然后把家里剩存的那几块银圆,装进那暗洞里去,暗洞外面,再用木楔塞好。

    钱是人的胆!爷爷说。

    祖母也赞成把高家这点积蓄带上,她说:穷家富路。别叫人在路上搁住手了!

    是大平原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早晨,大红公鸡叫头遍的时候,这一户人家都起身了。新媳妇给大家煎好了荷包蛋,调上辣子,倒上酱油、柿子醋,然后一人一碗,连水带汤吞进肚里,吃完饭一抹嘴,大家上路。

    爷爷把那丈二民的粗布腰带,绽开来,又扎上,扎上,又绽,这样了下次,以掩饰他心中的激动。最后,他决心下定了,一猫腰,扎个虎步,两只手垂下来,把手推车的两个把儿捉起,往上一提。

    爷爷推着独轮车。独轮车上坐着我的乡间美人小脚祖母,祖母怀里抱着桃儿。高二则在前面拉纤。车吱吱呀呀地上了官道,下了老崖。

    他们是坐高家渡的第一拨船走的,走时大雾已经起来,雾顺着河边飘过来,湿漉漉地像要滴水。船就要开时,高大领着新媳妇,双膝跪倒在河边,他动声问道:二位高堂还有什么叮咛?

    祖母说:

    老子不死儿不大!我们这一走,就没人护你帮你了,得你自己顶门立户了。记住娘的话,凡事都装个鱉,谁在你头上拉屎撒尿,你都认了!只要能守住那几亩薄田,那一院庄子,就算我们没有内疼你一回了!

    爷爷说:四时八节,没忘了代我们去老坟祭祀祖先,清明节时记得把坟全一全,寒食节时记得多烧两件寒衣,大年三十时记得把老人的魂影接回来过年!

    高大叩头,连连称是。说话间,雾更大了,白茫茫的一片,像一只大网。船动了,迅速地淹没在雾中。一会儿,那大雾里传来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他们已经上岸了。

    突然一声苍凉的秦腔大叫板起了,那是爷爷在唱。那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是它的配乐似的:

    出了南门上北坡,

    新坟倒比老坟多。

    新坟里埋的是光武帝,

    老坟里埋的是汉萧何。

    鱼背岭上埋韩信,

    五丈原上葬诸葛。

    人生一世匆匆过,

    纵然一死我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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