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威赫赫的大山,在渭河平原的尽头,在陕北高原的开头。它有三百华里宽,一百五十华里长。在我们叙事的那个年代里,整座山脉高大,险峻,为原始森林所覆盖。
在国民党政府没有设黄河花园口移民局之前,这座山基本上是一个无人区,只居住着少量的人家,和一窝一窝的土匪,整个高山峻岭,是个狼虫虎豹出没的世界。
它距离高原和平原都并不遥远,距离人口密集区也不算遥远,那么它是如何成为无人区的呢?这得追溯到清朝同治年间那一场骚乱。
在那个乱世年代,回民起义者顺着陕北高原的一条著名河流——洛河,一路掩杀过来。整个陕北高原,由两条河流统领,一是无定河流域,一是洛河流域。这两条河流的分水岭是柠条梁。起义者便从柠条梁而下,顺着这两道河川,一路冲杀而下。相对而言,无定河流域受到的侵害稍轻一点,洛河流域则在骚乱过后,基本上成为无人区。
乱世过后,人本来就已经不多了,这时候天上下起了一场红雨。红雨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淋了雨的人,不出三天就蹬腿死了。这样,这一块数百华里方圆的地面,就彻底地荒芜了起来。它与八县交界,八个县又都管不着它,因此成为一个天不收地不管的地方。
后世的人们推断说,那一场红雨叫酸雨,是一种矿物质被吹到了空中,然后随着雨又一块落到了地面。那么那红颜色的矿物质是什么呢?因为年代久远,人们已经无法知道了。
于是这一块地面,为收容后来的花园口决口的难民提供了落脚之地。当高发生老汉的独轮车踏入黄龙山区的时候,那块地面已经收容了许多的黄河花园的逃难者。这些逃难者包括我们前面提到的那户顾姓人家。
这些逃难者在一个叫石堡镇的地方登记,然后便被分散到四周的山沟里去。到处都是无人耕种的土地,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谁开出的荒地就是谁的。土地十分肥沃,一把种子撒下去,玉米苗便油汪汪地生长起来了。
高老汉比那些黄河花园口的逃难者迟去了半年。他同样先来到石堡镇,在这里登记。移民局现在已经改名叫设治局。设治局是什么意思呢?大家都不太明白。不过,设治局的人也没有太难高老汉一家,给他们登记造册,然后,指着墙上的一张大地图,说:这个地方叫三岔,三岔往上走,叫白土窑,你们就到白土窑安家吧!
高老汉提出,有一位河南扶沟的顾姓人家,是春上到的,他想和他们做邻居。设治局的人拿了个花名册看了看,不耐烦地说,你自己找吧,大约就在这三盆一带的。
高老汉又说,听说这政府还给逃难的,一人发两块大洋安家费,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设治局的人说,那是去年的老皇历了,移民局改成设治局以后,这项经费就没有了。
这样,高老汉叹息一声,只好作罢。他率了全家,独轮车吱吱呀呀地,一边走一边问,开始往那个叫三岔的地方赶。
莽莽苍苍的黄龙山笼罩在一层绚烂的红色之中,给这些离乡背井的人们以一种虚幻的感觉。那季节正是秋天,几场寒霜,将地表上的所有的绿色都染成了红色。红得邪恶而又美艳,红得令人头晕目眩。高原透亮的阳光下,显示出粉红、桃红、紫红、绛红、玫瑰红、朱砂红诸色层次。高大的橡树、背搭杨、山杜梨、榆树、槐树、臭椿树,在山顶御风而立。山腰间,白桦的鲜白的枝干挑起一树红叶,仿佛新嫁娘顶了一顶红盖头。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匍匐在地表上的木荆棘,它们密密咀匝,千姿百态,顺着山形水势,掀起一个又一个红浪头。灌木家族中,有一种叫酸刺柳的,枝头上繁嘟嘟一束一束、一串一串的果实,像红櫻桃一样。而那些山地里移民们种下的庄稼,地畔上的毛毛草、蒿草,也都在这个季节里像被人涂上红颜料一样,成了鲜红色。
红叶下覆盖着一层一层的尸体。这是当那些河南人,那些黄河花园口的逃难者,在黄龙山突然一个一个地死亡,一家一家地死亡,一村一村地死亡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一点,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块好地方,竞然空着,专为他们而留。
大自然天造地设,令天底下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空着,其良苦用心,似乎正是为设一块人类的坟场,而当局像驱赶羊群一样,选择这样一块地方作为这些逃难者的最后归宿,作为这一股左碰右撞的蝗虫一样的花园口逃难大军的终结地,却也不可谓不恰当。
也许,正是汲取了那取之不竭的养料,这些红叶才会这般美艳。是的,险恶的黄龙山,宛如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正静静地满怀恶意地等待着这些闯入者。但是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这一片绚烂的美景令他们迷惑。
确实如政府所允诺的那样,有现成的房屋,有现成的农具、籽种,但这些都不是政府预备的,而是那些先他们而死的人们留下的。黄龙山的这些新住户们,在住过一段时间以后,便开始说一句民谣。这句话前半句叫黄龙山养人,后半句叫黄龙山又杀人!
黄龙山养人!当犁杖戳开地面,种子入土,苗壮的五谷青苗生长出来时,人们会这样说。而当一种叫虎列拉的疾病开始肆虐,一户一户、一村一村的人在顷刻间毙命的时候,人们在临死前,又会说出黄龙山又杀人这句话。
虎列拉的学名就是霍乱。这种病一来,人们上吐下泻,早上生病,下午就没人了。据说这种病很怪,你要离开黄龙山,你就赶快抬脚走,要么,还挨上吃一顿饭,或者耕一来回地,突然,你的肚子就疼起来,头顶虚汗直冒,接着就是上吐下泻,一时三刻,这小命就没有了。
渭河岸上漂泊而来的这一户高姓人家,居住在黄龙山一个叫白土窑的地方。而那户河南来的顾姓人家,住在一个叫安家塔的地方。
这户高姓人家满打满算,在黄龙山住了十年。他们很幸运,那个叫虎列拉的鬼祟一样的东西,始终没有落到他们头上。这户人家去黄龙山的时候是几口人,回来时还是几口人。不同的是,回来的时候,人群中少了个男丁高二,多了个童养媳顾兰子。那高二是从黄龙山参加革命走了。这顾兰子则是在全家都死于虎列拉之后,来高家做了童养媳。
而顾姓人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一个一个地都染上了虎列拉,然后死在了黄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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