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顾姓一家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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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家族的关于黄龙山的故事,大约应当由我母亲顾兰子来叙述。顾兰子的眼睛里,看见过许多事。这许多事积蓄在她的眼睛里,让她的眼睛变得羞怯,变得不敢用正眼看人。当然这目光主要还是因为她早早地做了童养媳的缘故。记得杜鹏程在他的一部小说中,曾经提到这个妇女主任有着童养媳的目光这句话。我在阅读时,这句话在那一刻刺伤了我,让我想起我母亲那怯生生、不敢正眼看人的目光。

    白土窑在一个半山上,它的左边是一条大沟,这就是三岔,那里是一个小小的集镇。它的右边是一条小河,那河叫黄连河。当地民谣说,过了黄连河,两眼泪不干,说的就是这条河。

    一条简易的山路,从白土窑住户的窑背顶上穿过去。这条路的这一头,过三岔,过石堡镇,然后通向山外。另一头,穿过黄连河,翻过几个大蛲岘,从一个叫洛川的地方上了大路。

    我爷爷他们一行,这样便在白土窑安顿了下来。这窑洞是现成的,顺着—面白土山崖,摆了一长溜的黑窟窿,只要从山上砍来树木,做成门窗,再用白灰将墙壁一粉,就可以住人了。

    当他们要生火做饭的时候,发现这窑洞里竟然有锅。锅已经生镑了,背到河边去用石头擦一擦,还可以用。当他们想用碾子来碾苞谷糁的时候,发现在窑洞的侧面,一棵大树下面,竞然有一盘大碾子在那里放着,好像是专门为他们预备着似的。而当他们走向山野,看见一片较为平整的土地,抡起镢头开荒时,一镢头下去,竟然刨出一个完整的犁片来。

    这犁片很小,装上犁杖,叫耩子,专门在这山地里使用。想来,这犁片原先连同犁杖,是一起插在地里的。后来,犁杖的木质部分朽了,于是只剩下铧片。

    日怪!这些东西好像专门为咱们安家过日子预备下似的!爷爷有些诧异地说。

    诧异归诧异,这户人家终于在这里落脚下来了。

    爷爷是在去三岔赶集的时候,与那位顾姓男人偶然碰面的。他和那顾姓男人一见面,分外亲热,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在一个小酒馆,他们喝了几口酒以后,便谈到了两家结亲的事情。

    高家的弟兄三个,老大已经婚娶,老三还小,因此,这顾兰子就以两石五斗苞谷的身价,说给了高二。两位说好,等到顾兰子十三岁完灯以后,高家便来娶她。而在这之前,两家先结为互相走动的亲戚。

    如果不是那个虎列拉,顾兰子将在那个叫安家塔的地方,长到十三岁,然后会在一个凄凉的早晨,披一匹红绸,响几声唢呐,骑着毛驴来到白土窑,成为白土窑这户人家的媳妇。

    但是你不信命不由你。安家塔这个村子里,接二连三地有人死了。最后,瘟病也传到了这户顾姓人家。先是家里的几个男孩死了。裹成一个卷卷,谷草一包,被送到了山上。接着,顾兰子的母亲也染上了这病。

    接到消息,我爷爷和我奶奶赶到了安家塔,亲家母亲家母地叫着,陪着流泪,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大活人离去。

    完灯一舅舅每年正月十五,给外甥送灯笼。一直送到十岁。十三岁的那一次,叫完灯,表示舅舅的监护结束,这孩子已经成人。完灯这种习俗大约来源于中华民族初民时期的那种成丁礼。

    顾兰子的母亲在弥留之际,突然清醒。

    她麵巍巍地坐起来,捻起一根平日上鞋底用的老婆针,然后在清油灯那豆瓣状的火苗下,将针尖烧红。

    兰,你过来,我记得在逃难的路上,我说过,等落脚下了,我要给你扎两个耳朵眼。你娃要命大,不死在这里,将来也会有个穿金戴银的机会的!

    顾兰子的母亲说。

    顾兰子哭着,将头凑过去,让母亲扎。

    只见噗的一道白烟,老婆针穿过了顾兰子的耳垂儿。

    顾兰子疼得叫了一声。

    顾兰子接着又叫了一声。

    前一声是因为疼,这后一声是因为看见,母亲已经双眼一闭,头一偏,死了。

    一个草芥一样、蝼蚁一样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所有的人甚至都懒得去哭。不是吝啬这哭声,是因为麻木了。知道染上这瘟病,就不能活了,所以大家都有个思想准备。况且,这山里成天都在死人。

    只有那顾姓男人,蹲在地上,用手抓着头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带来的是浑全的一家人,想不到,他们一个一个是失殛在这黄龙山了!

    我奶奶接过话头说:她走得好!她是填饱肚子以后走的!再托生,就不是个饿死鬼了!

    顾兰子两个耳朵,只有一个扎了耳朵眼,另一个还没有扎。我奶奶捡起老婆针,叹息一声说:让我接着亲家母手里这活儿,给兰把这个耳朵也扎了吧!

    说完,抱起顾兰子的头,仍旧用刚才的那个老婆针,就着清油灯把针烧红,然后用手在顾兰子的另一个耳垂上摸索半天以后,扬起针,一把扎进去,只见扑哧一股白烟。

    顾兰子这两个耳朵眼儿,直到她六十岁的时候,才戴上耳环。那耳环是我的妻子,也就是她的儿媳妇给她买的。

    我是听顾兰子讲的。那个早已为前尘往事所遮掩的黄龙山故事,是那样强烈地震动了我,尤其是那两个老女人就着清油灯,为顾兰子扎耳朵眼的那—幕,叫我的头嗡的一声。我在那一刻想起草芥、蝼蚁、卑微、贫贱这些字眼。

    母亲不愿意戴。她说像她这样的人,还能戴金耳环吗?人家会笑话她。我坚持给她戴上。我说,这也是为了了却那两位老人的心愿呀!

    母亲小姑娘一样笑了。她说,看来那两位老人的话没有说错,她这一生终于戴过一次金耳环了。

    这一段话是插言,是以后的事情。那么以后的事情放在以后再说吧!

    顾家的那个男人,在他的妻子死去不久,也就去世了。

    走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他只是抓住顾兰子的手,将小手交到我奶奶的手里,然后就头一歪,死了。

    你走好,亲家公。孩子你不用担心,就到高家做童养媳。有高家人吃的,就有她吃的。做饭时锅里多添一瓢水,就把她养活了。你放心!

    然后,草草地葬埋了这位顾姓男人,我的爷爷奶奶,领着我未来的母亲顾兰子,回到了白土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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