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顾兰子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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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你为什么这么命苦呀!婆踮着小脚,走过来,从冰冷的地上拉起顾兰子。婆的个子本来就小,十岁的顾兰子那时只搭到她腰间。

    婆把顾兰子揽在怀里,两个人都哭了。哭的途中,婆撩起她的大襟,为这个苦命的女孩擦着满脸的泪。

    老头子!婆扬起头来说,你平日爱逞能,日能得一个指头剥葱哩!你看,能不能给兰娃把命改一改,回一回。我听人说,庙里的和尚,可以给人改运哩,回向哩!昨天还是个讨吃的,今天一改一回就能当上皇娘娘了!

    有这么一说,让我算一算吧!

    爷爷说完,掐上指头又算了一算,然后问顾兰子,十一月出生,这他知道了,那么,是十一月的哪一天出生的,子时丑时寅时卯时出生的?

    这一点顾兰子却不知道。死去的爹娘也没有告诉过她。或者说告诉她了,她没有记住。所以她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或者她知道,她记得,只是不敢说出来。前面说出个属相,说出个生日,她做梦也想不到,就惹下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儿。

    见顾兰不不知道,爷爷也就不再强求。

    他又伸出鸡爪子一样的五个指头,一会儿这个指头蜷回来,一会儿又那个指头伸出去,掐算了一阵,最后说:定了整数,顾兰子,我把你的生日定在十一月二十吧!这天是个好日子,有个这个日子做生日,虽然是生在败月,但是败月不败时,这样,你的命会好一点,也不会妨到高家了!

    婆听到这话,长叹了一声:败月不败时!这最好!

    黄龙山的山高。山高天就黑得早。说完话,全家吃晚饭。农村人都把吃晚饭叫喝汤。大苞谷粥,一人一碗。桌上摆着的,是顾兰子从山上掏来的苦菜,和从埝畔上挖来的野小蒜。那小蒜洗了,切成节儿,生调着。苦菜则用开水焯过了,虽说少盐没辣子的,但对这户远路而来的人家来说,也算好吃食了。

    家里的忙活主要靠婆,顾兰子则打下手。吃完饭,婆开始在炕头上纺线,洗碟子抹碗这些事,当然是顾兰子来做。

    我那时不知为什么一抹心思,想死。找个绳绳往脖子上一吊,双腿一蹬,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了百了了。我想诉苦,找爹娘去,让他们听冤枉!——许多年后,当顾兰子已经老态龙钟,就像一盏快要熬干油的灯一样时,她对我说。

    顾兰子洗了碗筷,用洗锅水给猪链好第二天的食。然后又到拐窑里,喂了牛。牛无夜草不肥,这一晚上,得加三回草。第一回草,通常是顾兰子来加的。加完后她这——天就算忙完了,然后回大窑里,脱裤子上炕。第二遍草,是爷爷半夜起来加的,他披着个衣服,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给牛添料,遇到哪个贪嘴的牛,他会腾出那只提裤子的手,打一下牛头,趁裤子还没有掉下来之前,又回手将它提住。而这第三道草,也就是黎明那一道草,通常是由婆来添的。她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起身后第一件事是倒尿盆,第二件是到厨房去燃一把火,以便告诉世界说这户人家已经起身了,第三件事就是给牛添料。

    顾兰子决定要死,而且就在那天晚上死。这个决定一作出,她于是变得很平静。目光也不像平时那么怯生生了。给牛添了夜草,她回到大窑。婆还在纺线,她每天晚丄要纺到二更天。全家老少的粗布衣服,冬穿棉,夏穿单,都是她这纺线车纺出来的。婆正全神贯注地纺线,没有注意她。她又看爷爷,爷爷已经睡熟了,唾沫涎水鼻涕顺着山羊胡子流下来,白花花的。他犁了一天的地,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瘫在炕上,大约是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在痛,因此熟睡中的他还在不断地呻吟。老百姓把那呻吟声叫呻唤再后边,是高三,还有她的小姑子。挨着灶火眼儿睡的那位,就是半大小子高二了。高二往后山里背了几趟柴,有些累,熟睡中不停地翻身,大约是石板炕有些硌。

    这是一面大炕,全家人都睡在一个炕上。顾兰子的位置在婆的脚底下,也就是如今正嗡嗡作响的纺车的旁边。那是她的位置,她将像一只猫一样蜷到那里过夜。

    顾兰子站在炕边,将光在半大小子高二的脸上停了片刻。高二的眼睫毛上,沾些柴草屑,她伸出手,将它轻轻摘去。这一刻她注意到了高二的眼角上有一个痦子。老百姓说,明痣暗痦子,这痦子长在眼角,平日很难看见它。顾兰子现在是看到了。

    关于这个痦子,许多年以后,当高二已经成为一名公家人,一名领导干部,他在文革的武斗中,跟着保自己的这一派往山上逃的时候,离开家前,他对妻子说,将来我被打死了,你去认尸,记得掰开眼皮来看,明痣暗痦子,我的眼角上长着一个痦子。

    顾兰子折回头来,她没有像往日—样,往大炕的那个角落里去卧,而是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来到窑院。然后满院子打量,寻找一个死法。

    最后她选择了院子大门上横担着的那个门框。

    门框很高。对于十岁的顾兰子来说,足可以把她吊起来,双脚离了地面。现在的问题是要一根绳子。

    绳子其实并不难找。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着牛拽绳,这是一种细绳子,苎麻拧成的,很结实,老百姓叫它火绳子。还放着一摊背柴绳,乌黑乌黑的,粗一些,这是用黑山羊毛拧成的绳子,高二背柴时用的。

    这两种绳子顾兰子都试过了。火绳子太长,黑暗中,她也不知道头在哪里,越挽越挽成一团糟。顾兰子又尝试着用背柴绳。这背柴绳倒是很整顿,只是太粗,勒到脖子上,勒不死人。

    顾兰子叹息了一声,她知道该用什么绳子了。

    她解下了己腰间的红裤带。

    这裤带还是过世的母亲从河南的扶沟城里给她买的。五黄六月间,就要搭镰割麦了。母亲上城里去,为这夏收作些准备。临出城前,专门去那杂货铺里为她买了个红裤带。关于红裤带,她记得有一次她将它系成了个死疙瘩,用手掰,掰不开,弯下头来用牙咬,咬了半天,才咬开。正当她弯下身子,放下裤子,哗哩哗啦地撒尿的时候,一股更大的水来了。黄河水黑压压地从远处压来,碾着滚着,水头齐刷刷的,就像许昌城的城墙一样。

    顾兰子解下了红裤带,将一头搭在门框上,系死,这头,再挽成活扣,好套脖子。绳子系好以后,身子矮够不着,于是到灶火房子,端了个木墩儿,用来垫脚。

    垫着木墩,顾兰子往上一站,伸长腰,将那活扣往脖子上一套,嘴里叫—声:爹呀!娘呀!苦命的顾兰子来找你们了!说完,双脚把那木墩儿一蹬,人就悬在了半空。两眼瞪圆,舌头伸了出来。

    那是陕北高原上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夜晚。苍白的月亮升起来了,山高月小。月亮停驻在那遥远的天际。黄龙山高大的轮廓,投下阴影,一半遮着这几孔烟熏火燎的、不知年月的窑洞,一半在明处,照着这一户人家这一间柴门和柴门上吊着的这个裤子溜在了脚面上的小姑娘。

    顾兰子说她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到幸福极了。这种幸福的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后也从未遇到过。如果真的那一夜就那样地走了,她肯定不后悔。

    为顾兰子垫脚的是一个木墩。木墩是个圆的,它大约是树身的一截,人们伐了树,从树根裁下一节圆木来,就成了个垫儿了。

    顾兰子双脚一蹬,将这圆墩儿蹬开了。这圆墩儿开始滚动,滚过窑院,最后撞到了窑门上,从而惊动了婆。

    婆说她那一天晚上纺线的时候,心慌不定,眼皮老跳。还有一只苍蝇,嗡嗡嗡嗡地,老在眼前晃,打也打不走。这时候听到窑外的响动,她心里激灵了一下。又一想,想把纺车上这个线穗子纺完,再看。这样又纺了几下,眼睛一瞅,见纺车旁边的那个位置空着,她心想出事了,于是停纺车,披上衣服,吱呀一声开了门。

    门开处,只见月光明朗朗的。窑院那个简陋的榆木门上,白花花地吊了一个人。这人眼睛瞪得磁登登的,舌头伸得很长,大裆裤吊在了脚面上,正是民间传说中的那种吊死鬼形象。

    山野地面,这地方的野物,主要是狼和豺狗子,它们大约也嗅到了什么味道,有好几头,蹲在柴门外边,用爪子挠门,还有几头,居高临下,站在窑畔上,红着眼睛往窑院里看。

    婆惊叫了一声。

    婆的叫声惊动了窑里的人。首先是高二,他披着件衣服,手里摸了把镢头,冲出窑门。接着爷也出来了:有什么事情发生,看把人惊炸的!他拖着腔问。

    婆这时候已经看出这大门上吊的是谁了。

    兰!兰!她大声地说。

    狼和豺狗子听到响动,跑了。全家人手忙脚乱,把大门上吊着的那个人,从绳子上解下来。

    脚下有千条路,孩子,你为什要走这一条呢?你要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走过去,就回不来了!婆叹息一声说。

    高二猫着腰,一个猛劲,把顾兰子抱在怀里,一脚踢开窑门,然后把人平放在烧火炕上。

    婆在顾兰子的鼻孔上试了试,见没气了,于是伸手去掐人中。掐了一阵,见这孩子鼻孔里咝儿咝儿地有了一些细气,脸色也慢慢变得活泛起来,不像原来那么苍白了,于是长长地叹息一声。

    婆要高二去熬些姜汤来。

    抚摸着顾兰子那张小脸,婆注意到了她的耳朵眼。她说:兰!苦命的花,苦命的草!你还没有活人,怎能就这样走?这两个耳朵眼可不能白扎,还要用它们佩金戴银哩!

    顾兰子回转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懂事地点点头,不过仍不敢用正眼看人。这天晚上,她平白无故地制造了这么一件事端,从此那目光就越发怯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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