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走的人只是一部分,另外很大一部分,便留在这块七地上了。同时留下了窑洞,留下了狗,留下了犁杖,留下了耕牛。这样就会又有人群到这里来,同样重复他们的故事。
渭河畔上高村的这户人家,出于一种罗曼蒂克的想法,跟着河南人逃在了这里,并且在这里一直呆到一九四九年关中平原解放。他们大约是这群人中难得的儿户幸运人家,因为他们家没有死人。非但没有死人,还增加了一口,这一口人大家知道,就是童养媳顾兰子。对这户人家来说,黄龙山留给他们的唯一损失是,几个半大孩子都得了柳拐子病和大骨节病。高二、高三,还有小妹妹。顾兰子也是大骨节病,她的手指的关节现在还是畸形。
当在白土窑安顿下来后,他们遇到了一次风险。那一年,也就是顾兰子已经到了高家的那一年,庄稼取得了丰收。爷爷用驴和驮牛,驮了粮食到三岔街上去卖,结果被土匪盯上了。回来的路上,土匪一直跟到了家门口。
黄龙山的土匪多。昨天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歪心眼一动,三个一伙,五个一股,背山圪拂找个山洞一蹲,就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小土匪抢人,大土匪不抢人。大土匪往往给村子梢话,让送些盘缠到山上去。孩样就把受苦人一年的辛苦拿走了。那时黄龙山最大的土匪有三股,其中一股是郭宝珊。据说他只抢富户。大家知道,郭宝珊后来成了著名的共产党将军。
三岔街上,几个土匪瞄上了高发生老汉的腰包。高老汉却浑然不知。所谓得胜的猫儿欢如虎,腰里有了几个臭钱,脚底生风,路也走得快了。土匪在后边撵,撵不上。本来想在路上下手的。一是没有撵上,二是高老汉一行有好几个人,于是土匪把时辰定在了晚上。
土匪土匪,其实也就相当于村子里的半个人一样。谁家的锅台朝哪边安,谁家的窑里有几个壮劳力,他们都知道。因此对这高发生家,他们也不陌生。
夜半时分,土匪们待这白土窑的住户都睡熟了,这户高姓人家的窑里,也传出鼾声和呻唤声,于是一个给一个搭手,翻过这石砌的院墙。
高家自从那次顾兰子出事以后,养了一只小狗。狗还没有长大,唬不住人,不过那叫声也是怪叫人讨厌的。土匪知道这户人家有狗,于是事先准备了一个糯米做的糕。
跳过墙后,狗一吱声,于是一个土匪将糯米糕扔过去。狗见了糯米糕,张口就吃。这一吃,上下嘴唇,上下牙齿,就让糯米糕给粘住了,现在,连嘴都张不开,不要说叫唤了。一个年轻土匪一扑走过去,腰间掏出个火绳子,往那狗脖子用事先做好的活扣一套,再将另一头,往大门的门框上一扔,继而接过绳头,往门关子上一拴。这样狗便被吊在了空中,四只爪子乱蹬上一阵,口吐白沫,死了。
处置了狗,一拨土匪现在来到大窑的门前,开始撬门。
这时候,窑里的人才被惊动了。婆睡觉灵醒。灵醒归灵醒,奈何劳累了一天,纺线又纺到了二更天,所以这晚上的觉也睡得很死。如今,她听到了撬门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心里一紧,她明白今晚上是要出事了。
好个高安氏,她先将熟睡中的爷爷摇醒。摇醒以后,又在嘴上比画了一下,叫他不要做声,坐观其变再说。又示意爷爷,将炕上睡着的几个半大小子唤醒。顾兰子在她的脚底下,她伸出小脚一蹬,把这个顾兰子也就蹬醒了。
咯噔咯噔的撬门声仍在响着。
窑里,大家屏住呼吸,趴在炕上。别看爷爷平日人五人六的,像个大人物,这一阵子,全身像筛糠一样,将被子裹在身上,蜷作一团。倒是高二高三,这两个半大小子,没经过大诈,还有一些胆量。两人蹑手蹑脚,找些农具,拿去顶门,还搬来了箱子,挡在门上。
不济事。X上的毛,挡不住个家伙!爷爷见孩子们这样做,叹息着说了一句粗话。
土匪们拿着一个大刀片子,从门缝里塞进来,撬这窑门的关子。中国北方农村的门,通常两扇,口歌中双手推开门两扇,说的就是这种门。两扇—合,然后拦腰有一个关子,穿过来,将门关死。细心的人家,还在关子的那一头,插上一个插销,这样更保险些。更有些大户人家,门关子会有三个。也就是说,拦腰一个,头顶一个,脚底下面一个。
这几个土匪,大约是些笨松,拿大刀片子捅门关子,捅了都有一炷香的时辰了,门还没有被捅开。那门关子上有插销!他们说。这门狗日的也够结实的!大约是青冈木做的!他们又说。
窑里的人暗自庆幸。
谁知庆幸了没有多长时间,土匪们明内捅门关子看来今晚上是捅不开了,于是改用抬门的招数。
木匠们安门的时候,门框上,上边有一个孔,底下有一个安窝。通常,将门扇抬起来,上门轴子从上面那个孔里穿过,然后下门轴子再落到安窝里,这门就安上了,一开一合,开合自如。
土匪里大约有当过木匠的,知道这门是怎样安上去的。虽然它坚不可破,似是薄弱处却在这里。土匪们在门口嘀嘀咕咕了一阵,于是从门缝里抽回大刀片子,现在儿个小伙子半蹲下来,开始抬门。
只见几声低沉的号子声响起,门开始动起来。楣上放着的几个老南瓜,咕噜噜地滚在了地上,窗顶墙壁上的土,簌簌地往下掉。
伴随着吱呀呀一阵响,两扇合在一起的木门,终于被抬开,只听呼啦一声,冲进来了一群土匪。那时辰大约是后半夜了,月光照进来,白瘆瘆地怕人。
高发生老汉吓得尿了一炕,从此落下了个遗尿的毛病。几个半大孩子,刚才都还有一些火气,如今见了这阵势,也都怕得用被子蒙了头,不敢吱声,只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看。顾兰子是头枕炕沿睡着的,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哇哇大哭,一嗓子刚提起来,就被婆噤断住了。
好个高安氏,只见她噤断住了童养媳的聒噪,然后一欠身子,披衣坐起。高安氏拨了拨窗台上的麻油灯,火苗扑闪了两下,屋里亮堂了一点。只见这些土匪,脸上抹着烟灰,露出两个白眼睛仁儿,面容可怕,手里的大刀片子,指向炕上,一副随时要砍人的样不,于是高安氏微微一笑,说道:这窑门关着时,这窑里的东西姓高;如今这窑门破了,这东西就是各位的了!说实话,穷家寒舍,这破窑里也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各位要不嫌弃,这里有灯——端上灯你们自己挑。看上什么拿什么!算是孝敬各位。
大字不识一个的婆,这一阵子说起话来,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话说出,刚才的气氛和缓了许多。
这婆姨倒有见地!一个土匪赞叹说。
只是,婆这时候提高了嗓门,说道,东西由你们取,只是不准伤人!
土匪们倒也同意高安氏这句话。土匪们打家劫舍,其实也只是为了衣食饭碗而已。和这户人家无冤无仇的,因此也不想伤人。
这时土匪头儿说话了:当家的,我们也就依了你。这双空中叼着吃的神仙手,今天只取财物,不敢惊扰主家各位了!
婆听了这话,于是将灯递过来。
土匪们于是掌着灯,在这烟熏火燎的破窑里乱翻。翻了一阵子后,也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箱子盖打开,翻出儿丈青布,这是婆纺的线织成的,准备过年时给孩子们裁衣服。锅台上一个铜马勺,年代久远了,锃亮锃亮的,好像也值两个钱。婆的发髯上,卡着一个银夹子,婆也顺手将它摘下,扔给土匪。
见收获不大,土匪头儿这时发话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猫儿是嗔着腥味儿,才一路撵来的。当家的,你手里还有一点现货,拿出来吧!
婆说:啥叫现货?我不懂!
土匪头儿说:今天三岔街上,你家掌柜的带了些光洋回来。这事难道还要我提醒不成?
婆倒吸了一口凉风。爷爷也在炕上叫唤了一声。到这时他们才明白,土匪们是在三岔街上就盯上了,一路跟来的。
婆的脖项底下,枕着一个枕头盒。这是一个木质的盒子,靠头的这一面做成了圆形的枕头状。这是当年出嫁时,安家村给陪的。那个小小的枕头盒里,装着这个农家女儿发家致富的全部梦想。平时全家的所有收入,一应开支,都从这个枕头盒里出来。婆睡觉时,这枕头盒从来没离开过头。
婆哼唧了两声,两行眼泪流下来。
爷爷这时候也裹着被子坐起来。不能给!那是全家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一年的收益呀!爷爷说。
见说,土匪头子暴躁了起来,目露凶光。
婆这时候停止了哼唧,用袖子把眼泪一擦,心一横,大兄弟,走了几十里的路,原来就为的这几块洋钱。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你这一说,我算想起了。这东西,我给你藏着哩!
婆说完,将屁股挪一挪,那个枕头匣子露了出来。她拧转身子将枕头盒捧起,爱抚地看了看,又用袖子将上面抹了抹,然后递给土匪头儿。
都在这里了。昨天集市上卖粮食得的,还有这儿年积攒的。唉,还有我当女时娘家陪嫁的!各位大兄弟,这就是家底了!婆说。
土匪头子接过盒子。婆的这些话,大约也叫他有些感动。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土匪,重新又板起了面孔。
枕头盒儿上锁着一把黄铜锁儿,那是一把老式锁子。土匪头儿顺过刀,想把这锁儿撬开。婆说:成物不可破坏,给你钥匙吧,以后好好地待它!说着话,从裤带上取下个钥匙,递给土匪头儿。
这一粧事儿就这样算完了。在这个陕北冬夜里,土匪们掠去了这户人家的所有值钱的东西,临走的时候,又顺手从槽里牵走了两头耕牛。他们很满意,觉得这一户人家很是通情达理。
直到土匪们出了院子,窑洞里才传出哭声。哭声最尖最利的是顾兰子,而哭得最凄惨的是高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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