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高大媳妇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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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媳妇的死,是这个渭河人家的一个重要的事情,一个永远的伤疤,一个人老几辈都没有释怀的仇恨。高大在寿终正寝,八十高龄后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仍然牵挂着这件事。韩大麻子,他怎么是地下党呢?他怎么也被评成烈士呢?他是国民党保安队长!他带人打死了我老婆!如今这世事咋成这样了!这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高大在死之前,还这样喋喋不休,死了后也不合眼。

    李先念将军过渭河,一件青布长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大约是走了好些天后,国民党方面才知道了这件事。一层一层地追究下来,后来追究到了地方。地方上要找李先念,李先念早就到了延安,所以能够抓住的,便是那个肩一杆快枪、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站在渭河二道崖子上的高大。

    高大这狗日的,不但是刀客,还是共产党!国民党保安团韩团长说。

    这样,正像民间传说的那样,在平原上一个天麻糊明的早晨,韩闭长带了县保安闭,包围了高大的家。锣当当当地敲起来,狗叫声响成一片,枪子儿呜儿呜儿地在空中飞着。保安闭来抓高大,来起高大的那杆快枪。

    高家的院子,是一个五间庄子,东边盖满了房,西边还是空地。在高老太爷发家致富的设想中,西边这些空地有一天也会被盖满的。但是现在,西边的空地上长着一棵枣树,地面上长满了一种叫洋姜的植物。

    庄子的前面是大路,庄子的东边是密密匝匝的庄稼地,青纱帐接天接地,一望无边。

    民间的说法,肖韩团长用枪托使劲地磕击大门的时候,惊醒的高大从炕匕爬起,一猫腰溜下炕,见大门已经被堵死,墙头上也站满了人,于是没有出屋门,而是就势钻进了炕洞里。

    中国北方农村,那住人的上房,通常会有一面大炕。民间谜语:一头老牛没脖项,有多没少都驮上说的就是这种大炕。北方人冬天的一大部分时间,都会在这炕上度过,连吃饭也围着炕桌。这炕有个大得可以钻进去人的炕洞门。炕洞门所以大,是因为烧炕时,要往迸填苞谷秆、棉花秆,甚至填一些树枝、树根之类。

    炕洞甩面是空的,然盾在靠山墙的地方,会有一个用土坯砌成的烟囱,直通到房顶上太。那烟肉也可能大,也可能小,不过一直要通到房顶上去,高出屋顶半人,然后用砖头叠成花墙,半封住,半透气。

    那时候高大还年轻,身手也好,虽然谈不上飞檐走壁这类绝技,但能舒展身—下,从烟囱里钻出来,上了屋顶。上到屋顶以后,在这一片房屋中,几个虎跳,到了墙头。溜下墙头,就是白茫茫、莽苍苍的平原上的青纱帐了。

    所以村上的人们,在谈论这个传奇人物的时候,大部分人的推断是高大金蝉脱壳,钻了烟囱。

    但是还有一种更趋于浪漫的说法,认为高大这么一个要强的角色,他是不屑于钻烟闵的。他是效仿黄龙山土匪的办法,先引燃了火药,火药腾起一道白光,十步之内谁也看不见准。只要不穿衣服,皮肤是肉色的,于这白光中就像个隐身人似的。所以这五阎王高大,是先点燃了火药,然后在一片炫人眼目的白光中,开了上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逾墙而逃。反正高大躺在炕上的时候,衣服也没穿多少,所以在这白光中,索性脱个精光。这样迎面走来,谁也看不见他。

    关于高大的逃走,在这两种说法之外,还有第三种说法。这第三种说法是说高大当时压根就不在家,而是地下党正在距这甲二甩地的一个叫西壕里的地方召开会议。他听到了枪卢,也听到了高村地面的嘈嘈声,以高大的心件,他立马就会回到村子,来承担事情的,但是,他是地下党,有组织管来着的,身子不自由,不能行动。

    三种说法中,大约以第日种为正说。因为这是我听高大留在这世界上的一条根,我的亲爱的堂哥英说的。他是当事人之一,他经历了高大媳妇之死这个事的全过程。

    但是同时也应该允许民间那些浪漫说法的存在,为那些说法更适宜于人们理想中的高大。

    高大的媳妇,正像村里人凭记忆所说的那样,是个粗手大脚的关中女人。盆子一样的一张大脸,碌碡腰,墩墩屁股。这是典型的关中女人的形象。人们说,关中地面,连畔种地的村子,互相结亲,有些还是亲戚套亲戚,这样几千年下来,女人缺了灵性,就长成这粗手大脚的拙笨模样了。

    高大媳妇在炕上躺着,身子不是身子,腿不是腿,瘫成了一摊泥。韩团长用枪顶着脑门,问她男人到哪里去了,她舌头像硬了一样,嘴像撬了一样,说不出话。不是她不说话,是说不出。乡间女人,平日只知道生男生女,只知道像个哑巴牲口—样在地里劳动,哪见过今天这阵势。

    见高大媳妇不说话,韩团长于是挥挥手。兵们开始在屋里找,在院子里搜。掘地二尺,细细寻找。旮蒐都找遍了,院子都挖成并了,连个人毛都没有。韩团长觉得上房屋这个炕洞口很可疑,于是令一个新兵钻进看个究竞。新兵很害怕,他先用刺刀对着炕洞口捅了好一阵,一惊一炸的。见里面没有动静,才壮着胆子钻进去。钻进去后,用手摸了一阵,啥也没有,于是钻出来复命。炕洞里满是灰,这新兵的鼻子脸儿,抹得五抹六道的。

    这狗日的长了翅膀了!他能跑到哪里去呢?韩团长说。

    跑下和尚跑不了庙。韩团长决定把高大媳妇从被窝里拉出来,吊到大门口那棵老槐树上去拷问。第一,要她说出自个儿男人藏到哪里去了。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是起枪,没有快枪,就不是高大了。他想得到那支枪,况目。,高大是个逃兵,这枪本来就是队伍里的。第三,即使这两样目的都达不到,他想敲山震虎,放一个人样子在这官道上,杀杀西北乡的威风。

    高大媳妇胡乱地穿上了衣服,被国民党兵拖着,拉到了大门处的老槐树底下,先綁,然后吊起高大那时候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了,两个孩不,一人抱住娘的一条腿不丢。韩长恼怒,先一脚,把男孩踢进高家门口的沤粪池里,复一脚,把女孩踢到官道对面,也就是高家对门那户人家的沤粪池里。

    绑人这件事很简单。不通这一行,你觉得它很难,通了,倒是个很顺溜的事。只见一个兵爷,从高家上房的墙壁上,找来一领火绳子。将这火绳子绽开,拿在手里,用胳膊肘子当绳的尺子,等呀等,等到两头—般齐了,然后挑个绳子的最中间部分,两手一提,将绳子从背后越过头,搭在高大媳妇的脖子上。

    捆人的兵爷是站在高大媳妇身后的。绳子搭上去以后,拽住分成两股的绳子,顺着高大媳妇的两个胳膊,一圈一圈地缠下来。缠到手腕那个位置的时候,兵爷伸出膝盖,往高大媳妇的腰眼上一顶。这样高大媳妇就像一只蚂蚱一样,头快要挨住地面,身子则佝偻成了一张弓。

    那绳头儿一直在兵爷的手取攥着。见高家媳妇弯成一张弓了,兵们的膝盖继续用力,然后一边用火绳子,将高大媳妇的两只手,像捆羊蹄子一样勒在一起,挽上一个死疙瘩。

    说书人把这种勒法叫反剪双手。在双手被反剪以后,还要尽量地把那两个已经闭在一起的胳膊往上抬。兵们现在头上胃着汗珠,膝盖用力顶一下,高大媳妇的胳膊就会往上抬一下,旁边的兵爷们一二三地喊着口号加油。直到最后,高大媳妇的胳膊喂巴嘎巴一阵响,经抬到快到脖子那个位置了,兵们于是停止了用力,将绳头再穿过最初勒在脖子上的那个环儿,然后绑成一个死结。

    这叫小绑!满头大汗的兵们说。

    韩团长睃视了一眼周围黑压压的围观的人群,补充了一句:还宥一种绑法,叫大绑,或者叫五花大绑,下一次西北乡的人,谁再犯了王法,用它治!

    韩团长的话,说得周围围观的老百姓,人人面面相觑,人群不由得一阵后退。这一阵后退,场子空了点,恰好给这把高大媳妇往树上吊,腾了场子。

    火绳子将人拴牢了,下一步就是往老槐树上吊。

    火绳子拴完人以后,还剩长长的一截。这一截,正是用来吊人的。只见韩团长亲自上手,给绳头上绑了块半截砖,然后一扬手,将这半截砖头往树股上一撂,这绳子就搭在老槐树的一枝树股上了。韩闭长蹦两下,抓住这从树股另一头垂下来的砖头,几个兵们见了,过来帮手。

    几个兵们抓住绳头,十兵们齐声叫道:一、二、三——起!于是高大媳妇,就双脚离地,蹿两下,身子被吊到半空中了。

    高大媳妇杀猪般的号叫起来。

    韩闭长先抽出武装带,朝高大媳妇抽了几下,算是率先示范。抽完了,把皮带搭在肩膀上,到官道旁边一个临时支起的茶摊上喝茶。区有区公所,乡有乡长,村有村长,一保一甲,也都有保长甲长,因此这茶水侍候,保安团走到哪里,都是会有的。

    士兵们现在开始抽打高大媳妇。有武装带的,卸下武装带。没有武装带的,从谁家墙上找来个抽牛的鞭子。还有人懒得动,就近在榆树上掰个树条子。大家噼噼啪啪,劈头盖脸,朝树上吊的这个人打去,权当是占便宜。打一阵,问一阵话,然后再到茶摊前喝杯茶,歇歇手,缓过劲儿再打。

    高大媳妇嘴里胡呜啦着,人在哪里,枪在哪里,她确实是说不清,还是知道,只是不说,这些没有人能说清。你不说就打。下是又一轮武装带、牛鞭子、榆树条抽了过去。

    这是打牛的打法。三个人站成个圈,你往哪边躲都躲不过去,哪边都是正面。高大媳妇在树上吊着,吊死鬼一样地拧圈圈,她的脸不管转向哪一边,都逃脱不了一个打。只一会儿工夫,那张盆盆大脸,肿得更大了,墩墩屁股也比以前更圆了。

    韩闭长坐在茶摊上,嘴里品着老胡叶子,眼睛和耳朵却没有闲着。他在听四周青纱林的嗖嗖响动。他明白,快枪高大无论刚才在屋子里没有,这一阵子,他肯定就在四周的庄稼地里猫着。韩团长在心里说,快枪高大,你要是条汉不,看见你老婆这样遭人打,你该显显身子才对!

    韩凼长这是想引高大出来。扑了个空,没得到人,也没得到枪,他有些于心不甘。其实这老槐树上吊打高大老婆,只是一场戏,这戏是给高大看的!高大如果稍有些恻隐之心,稍有点血性,他该出来理这事的。

    但是高大始终没有出现。韩闭长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四周一望无际的苞谷地,铺天盖地,深不可测,耳朵里听到的,也只有那嗖嗖的风声,贼风顺着渭河的河道刮来,从苞谷花子上一掠而过,发出一阵嗖嗖嗖嗖令人惊悸的声音。

    韩团长一立没有等到高大的出现。老胡叶子是世界上最浓最酽的茶,如今用一种叫挎子的器皿煮了,喝起来更浓更酽。这是平原上人们喝的茶。韩团长喝个肚儿圆,肚子里也呼呼啦啦,这是茶在克食。荼一克食,肚子就饿了,接着,地方上又为他以及保安团弟兄们准备下简单的午餐。午餐有酒。成命在身,韩团长只是酒水沾了沾牙,就把杯子放下了。放下杯子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该走了,这场戏该结束了。

    快枪高大拿得稳,棋高一着,始终没有出现。这阵子,倒是韩团长有点心虚。说不定,快枪高大此刻正在哪根苞谷棵子下面站着,枪口瞄着自己,准备打黑枪哩!反正今天这一番闹腾,也算是给上峰有个交代了。见好就收吧!开拔!

    国民党保安团把高大媳妇在老槐树上吊了一上午,打了一上午,还是问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后来也就泄气了。丢下几句吓人的话,说以后还要来,不抓住个快枪高大,誓不罢休。说完以后,吹哨子列队,顺着官道,一溜烟地往东南方向走了。

    高大媳妇还被吊在树上。她已经昏死过去。兵爷们开始打她的时候,她还呻唤着,打到后来,她就不吱声了,像个粮食口袋一样,任你打,只鼻不嘴里,甸外吐白沫。白沫吐完了,又吐黑血。

    国民党兵走很久,村上闱观的人才敢过来。大槐树下解下高大媳妇。这时的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一双儿女,一人抱着她一条腿,号啕大哭。

    高大媳妇是在天麻糊黑的时候走的。老百姓把这叫喝汤时分也就是说,是晚饭时分。死时她一手牵一个儿女,恋恋不舍,眼睛努力地向屋外瞅着,可是高大并没有出现。

    这个苦命的女人走完了一生。她嫁到渭河畔这户人家以后,大约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高大媳妇死了。一口薄棺,高大将媳妇葬到了官道旁边,一个岔路口。然后手拖一双儿女,前往黄龙山,将这两个累赘给高发生老汉留下,然后肩扛快枪,重新回到关中地面,去寻韩团长复仇。从此,红了眼睛的高大,集刀客与地下党于一身的高大,更是成了个天不收地不管的角色。

    凶死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这是规矩。怕那血光之灾会惊扰了地下安睡着的老先人们,还怕这血光之灾会给活着的人带来晦气。所以高大媳妇没有进祖坟,她埋在村东头一条斜斜路上。

    那坟很快就没有了。后来,只有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她的一双儿女会踩着麦田,约摸个大概,在那路旁象征性地烧两张纸,有时还会放哭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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