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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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高大媳妇咽气的那一刻,在三百里外那平原的尽头,高原的开头,童养媳顾兰子和高二的圆房仪式,正在进行之中。

    顾兰子那一年十三岁了,高二则十七岁。按照乡俗,女儿家十三,男儿家十六,就算成人了,就可以进行那男欢女爱的事情了。

    本来他俩的圆房仪式并不必那么急着操办,延上个两三年,男人的力气长全了,女儿家则出脱一些了,那时办最好。但是高二的心野了,急着想扔下放羊鞭子,去吃一口公家人的饭。所以高发生老汉怕夜长梦多,真的让那高二一拔腿走了,这粧婚事到时候能不能成,还在两说,因此就先下手,张罗着把这房圆了,让这婚事成了定局,让童养媳顾兰子登堂人室,变成名正言顺的高二媳妇。

    当年渭河边官道上踏着歌行走的那个大小子高二,几年的历练,已经出脱成一个青皮小伙不了。黄龙山的这些年,他除了放羊、打柴、做务庄稼之外,还回关中去上了两年官学。那学是他争取来的。高发生老汉不让他去上,他在窑里的地面上跪了大半宿。高发生老汉半夜起来喂牛,一睁眼,见高二还在地上跪着。老汉说,不是我不让你上学,是咱家这人手拉不开,你在家干活,顶半个劳力,能填补家里,你要上学了,非但不填补家里,还要家里给出学费。

    发生老汉喂完牛回来,那高二还在地上跪着。罢罢罢,你真的一抹心思要上学,那你自己想办法去寻学费。土匪去年冬里进了窑,你知道,咱家的一点家底,都让刨走了!发生老汉说。

    得了父亲这句话,高二站起来,他决定回关中找高大去,高大已经是顶门立户的人了,他该有些办法才对!高二主意拿定,辞了黄龙山一家老小,腰里揣了两个冷馒头,星夜下山,去找高大。

    高大媳妇那时还在。拜过嫂子,说明来意,高大媳妇说,我给你到西北乡地面去找你哥。找回了高大,待高二说明来意,高大沉吟了半晌。他说,兄弟想上学,不做那睁眼瞎子,这叫有抱负,这第一得肯定;第二嘛,钱的事哥腰里现在没有,或者说不是没有,而是现在还在别人腰里给存着哩;那么第三,哥现在要去耍一场赌博,把那存的钱取回来。不过能不能取问来,还在两可之间。兄弟,咱们先说好,我这一去,要贏了,那你就有学费了,要输了,那你就蜷了这个腿,回黄龙山安安宁宁地放你的羊去吧!

    高大说完,袖子一甩,牵着高二的手,来到河岸上艄公住的那面大窑洞里。你在门口站着,等我出来!高大对高二说。

    高二在这窑门口,站了大半夜,河道里的风硬,冻得他直打战,加上肚子也饿了,咕噜咕噜直响,几次到窑里去看,窑里乌烟瘴气,抽水烟的,抽大烟的,抽旱烟的,弄得个窑里像在熏獾。高二耐不住,只好又出来。想上老崖上面的家,又不敢离开。最后,见窑门口有一堆苞谷秆,他就钻进苞谷秆里,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迷糊中,高二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眼睛还没睁,就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高大就在他的面前站着,眼睛仁子红勾勾的,面色发青,魔爪子一样的手指,攥着一摞钱。

    赢了!高二兴奋地喊道。

    高大既没有说贏,也没有说输,也没有说这钱是从哪里来的。这以后许多年中,高二常想起这事。他估摸着,以高大的心性,如果是贏下的,那他一定会逞能的,他会哈哈大笑,讲他的五马长枪。他没有说。那没有说大约就是一种回答。高二想,说不定不但没有贏,反而连老不也贴进去,这钱,说不定是去撬谁家的门抢的,或者是烧火炕上,找哪个女人要的。

    高大没有回答高二的话,他只用一种阴沉的声调说:走吧,二掌柜,找一个好学校,上学去。高家这一代人成龙变虎,也许就看你了!

    说完这话,高大一甩袖子,趟了大步,上了老崖那面大坡,不久,听到嗵的一声关大门的声音,高大回家睡觉去了。

    我这是欠你的,先记上!高二冲着高大的背影,说了一句。话没有说完,后半句就让河道里的风戗回去了。

    高二用这笔来历不明的钱做学费,上了渭河对面离高村三十里的一个师范速成班。学业还没有满,发生老汉捎话来,要他回黄龙山收秋,于是他辍了学业,再回黄龙山。回到黄龙山收完秋,想再回来上学,可是窑里事多,拔不出身子,于是就此断了上学的念头。

    顾兰子也在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中,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脸色红扑扑的,过去的尖脸现在成了圆脸。那身体,也像麦苗见了春雨一样,一夜就拔高了一截。头上那乱糟糟的老鸹窝一样的一头黄毛,现在也变黑了,在泉边洗一洗,再抹上个皂角水,一洗,扎两根小辫子,小辫子头上再系上红头绳,像个小美人的感觉。

    在娘家安家塔,娘家妈什么也没有教她。只教给一件事,就是缠脚。

    缠什么脚呀!荒山野狐地,谁来看顾兰子的脚呀!一起逃荒来的河南人这样劝。可顾兰子的娘家妈不这样看。她说她的脚大,一辈子叫人瞧不起,这顾兰子一定要给她把脚缠小,要不会嫁不出去的,即使嫁出去了,也叫旁人一辈子下眼观。

    童养媳到了高家,这给顾兰子缠脚的事,得高安氏来做。高安氏先扯上两尺白粗布,然后脱下这顾兰子的鞋子。那布条,一头吃进自己嘴里,用牙关咬紧,另一头,捧着个顾兰子的脚在怀里,使足力气一层一层地缠,缠一层,勒一下,顾兰子的脚骨头咔吧咔吧直响。脚来也肿了。硬把脚塞进鞋子里,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像踩高跷。

    这样缠了几回,高安氏突然翻心,决定不给顾兰子缠了。一是她看顾兰子那脚,血糊糊的,五个脚指头,都弯回到脚心里来了,叫人看了寒碜。二是她心想,穷人家的女儿,缠这脚干什么,上山溜狐,脚大才稳当呢。何况这顾兰子已经是高家的人了,不存在嫁不出去的问题了。

    你给你家男人说,只要他不嫌弃,你就不要缠了!高安氏说。

    高二是新青年,又喝了一些墨水儿,自然也不赞成这缠脚。这样顾兰子算是被解放了,少了女儿家受的这个罪。不过顾兰子那双脚,始终没有好,脚指头始终弯曲着,路走多了就发红发肿,窝在鞋里,十个脚指头像一群小老鼠。顾兰子那脚,也比普通的脚要小一些。人们叫那解放脚。

    跟着高安氏,顾兰子学会了织布、纺线、做家常衣服,学会了锅上案上这些女人家该会的一应手段。她是成长起来了,开始有笑声。当自家男人,背着一捆柴或庄稼,从沟底下摇摇晃晃地上来的时候,她迎上去,一直接到家里,并且把这柴或庄稼,从男人的背上卸下来。

    秋天来到了黄龙山。这是一年最好的季节,山菊花像金黄色的浪头,一浪一浪盖满了埝畔,地畔,路畔。除了这金黄色的菊花,山上其余的一应物什,青冈树,榆树,杜梨树,杨柳树,等等等等,甚至包括各种有名无名的小草,包括迟收的庄稼棵子,都被严霜染成了红色。太阳一照,有的是血红,有的是枣红,有的是粉红。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让人把眼前的苦难都丢到脑后了。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季节里,童养媳顾兰子和高家二掌柜要圆房了。

    顾兰子没有娘家人,这大约是这一场婚礼唯一的遗憾。

    但是不要紧,黄龙山方圆数盱甩,旮旮旯旯串—都住着顾兰子的乡党,住着这些花园口决口以后逃难到这里的河南人,他们把顾兰子当做自己的女儿,把这一场婚事当做河南人和陕西人的一次婚配。

    为顾兰子洗头,下脸,做婚嫁的衣服,这些事都是白土窑的河南乡党帮忙的。当这些事情做完以后,高二牵驴,顾兰子被扶上了驴背。按照发生老汉的设计,高二将牵着毛驴,从高家出发,在白土窑这个小村子绕一圈,然后再回到高家。

    但是骑上毛驴上路以后,顾兰子哭了,她说她想起了安家塔娘家,婚嫁是一件大事,她想告知如今已经长眠在那里的父母兄弟姐妹们知道。高二觉得顾兰子的话言之有理。于是他们停步子,将这想法禀告了发生老汉。发生老汉认为这想法很好,是该让亲家母亲家公知道的,虽说人不在了,但趕到那坟头上告知一声,也是礼节。

    从白土窑到安家塔—十里,一来一回就是六十里。这样,一对新人在圆房的这一天,就多走了六十里山路,完成了这个心思,了了顾兰子的心愿。

    安家塔还是过去那个安家塔,照样鸡叫狗咬,照样人们扛着帮杖早出晚归。它并没有因为这一户人家的绝根而冷落,因为又有新的流动的河南人补充了进来。当年安家塔托孤的那顾兰子的家,如今又有人住着。他们很热情。他们说那以前的故事也听老户们说过。他们留一对新人吃饭。

    荒草蒌蕖,秋风嗖嗖,毛驴的铃铛响着,一对新人来到安家塔半坡那一堆乱扎坟头。谁是谁,哪个坟头子上顶着哪个,顾兰子已经分辨不清了0顾兰子扶着高二的肩膀,从毛驴身上溜下来,新做的绣花鞋沾地,顾兰子双膝跪倒,哭了两声,为这死在异乡的父母兄弟姊妹而哭,为天下所有的花园口的难民而哭。哭完,磕了个响头。高二一手牵着驴缰绳,另一手扶地,也陪着顾兰子磕。这个地方,我以后不会再来了,爹、娘、哿姐弟妹,你们互相照应吧!说了上面这些话以后,顾兰子站起来,拍了一下膝盖上的土,然后翻身上驴。一对新人踏上回白土窑的路。

    回程显得轻松一些了。驴蹄子踏着山路,清晰有声。驴脖子上那个铃铛,呛啷作响。新郎官高二胸前那朵红花,秋日的太阳一耀,红漾漾的。川道地头上耕作的那些人,不停地发着喊声,为这一对新人祝福。这地方多的是河南人。人们把这里叫小河南。从洪水中逃出来的一条命,从黄龙山这种虎列拉的瘟病中逃出来的一条命,如今要婚嫁下,要生儿育女了,要像一个体面的人那样地活下去了,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呀!所以河南老乡们都为顾兰子高兴,都把顾兰子的幸福,当做自己的幸福。

    天麻糊黑的时候,一对新人准时地回到了白土窑,走进了那孔牲口窑刷新以后的新窑。一路上他们接受了许多的欢呼,这叫他们卜分的感动。尤其是顾兰子更感动,孤苦伶仃的她感到了来自乡党的温暖。

    窑院里充满了輿气。那孔牲口窑,如今整修一新。地面上铲去了牲口的粪便,又用黄土垫了一层,然后拍实。窑的墙壁上新抹了一层白土。臼土窑所以叫白土窑,就是因为有一面山崖,是白土的,所以三小子到那里掏了一筐白土回来,负责这刷墙的丁作。新窑的门框上,红纸上写了喜联。那喜联上的墨笔字是高二写的。高二是新青年,他为这喜联所写的句子,没有用那种俗套子,而是写了这么两句:

    荆树有花兄弟亲,

    书田无税子孙耕。

    高二借这两句话,表达了他将来的志向。

    高发生老汉那天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什么事也不千,只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手背在后边,迈着方步,烟袋锅儿搭在脖子上,在窑院里转悠。

    高安氏将窑院里的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完了,洒上水,水干了,再扫。粗笤帚扫过了,又用细笤帚扫。直扫得这地面光堂堂的,秋天的太阳—照,像蛋黄一样铺在地上。她还将大窑里那个锅台,重新用锅底黑染了一遍,锅台黑明黑明的。内墙一衬,显得墙更白,锅台更黑。

    圆房仪式举行得很热烈。来了很多的人,河南口音的,关中口音的,陕北口音的,山东口音的,安徽口音的,吵吵闹闹。白土窑地面大约许多年来,还没有过这种热闹。前来祝福的人,都从自己家里带来了最好的东西,或两只鸡蛋,或一捧瓜子红枣,或二尺白洋布,大家把这当成了一次乡间聚会,当成了同时也是对自己离乡背井生涯的一次祝福。

    之所以能来这么多人,是因为这一对新人骑着毛驴,响着铃铛,从安家塔到白七窑一路招摇。

    除了陕西人,除了河南人,在这祝贺的人群中,还有不少的俄罗斯人。黄龙山的旮旮旯旯里,住着不少的俄罗斯人。这些白皮肤、蓝眼睛的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也沦落到了这黄龙山,那时还没有人对这件事作出过解释。直到二十年后,到了一九六〇年,苏联专家从中国撤退的时候,这些人混到专家队伍里回去了。这时人们才弄淸楚他们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是苏俄一些达官显贵的后裔。有个叫斯大林的人,在俄罗斯搞大清洗,把他们的父母杀了,把这些孩子集中到离中苏边境不远一个叫伊尔库茨克的地方,学习汉语,学习无线电技术,然后,用汽车拉,送往中国,先从东北走,没有走通,就又从西北借了一条路,进了境。这些人是共产国际往延安送的,车到黄龙山的时候,延安方面拒绝接收,于是汽车把这些人甩在了黄龙山,成了高老汉他们的邻居。

    那一天夜里,高发生老汉睡得很香。圆房这件事情,又叫合铺,不比结婚,可以办得大一些,排场一些,也可以办得小一些,草率一些,高老汉把这事办得这么排场,这叫洋火,他觉得自己脸上很有些面子。

    那一天晚上,新窑里的一对新人,辗转反侧,很久没有人睡。高一说:我不想一辈子打牛屁股。我还是想出去,吃一碗公家饭,图个发展。共产党的势力大,有一天我在山上放羊,看见川道里走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当时我就想扔这放羊鞭子,跟他们走!

    顾兰子热烈地说:我支持你,绝不拖你的后腿!你去谋大事吧!我做一双千层底的鞋,送你上路!

    那么你呢?高二问。问这话时,他长叹一声说:你要知道,我们活得多么窝囊呀!就像三岔街上的一条狗一样,谁看你不顺眼就踩你一脚!你要生,你要死,没人管,没人问,没人心疼!

    顾兰子没有这想法,她觉得这世界已经对她够好了。她说:我要守住这个家,我要为你生一炕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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