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肤施城接受了三个月的培训。原来,类似高二这种向往进步向往光明志存高远的青年,有一大茬子人。培训班结业后,发了一杆短枪,高二被重新送回黄龙山,准备在这里组织群众,迎接黄龙山解放。
回到黄龙山,组织为他谋了一个差使,就是在离白土窑不远处的三岔街上收税。白天他是国民政府在三岔街上的收税员,晚上,则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组织农会,发动群众。他还通过关系和这三岔四周山上的几杆子土匪,也有了接触。
和高二一起分到黄龙山的,还有一位女青年,她叫虹。虹分到了另外一个乡,大约也是收税员。偶然的时候,她会在与三岔乡接壤的村子收税时,多跑两步路,到三岔街来看看高二。有几次的时候,高二还把她领回了白土窑老家,晚上,虹就和顾兰子住在一起,而高二则挤到大窑里的炕上去。
这时候在黄龙山瓦子街,曾经有过一次有名的战役。战役结束后不久,黄龙山就解放广。黄龙县政府所在地石堡镇,城门楼子上那个青天白日旗,被取下了,换成了红旗。
高二这时候武装带一扎,短枪一别,三岔街上的人才知道原来他是地下党。第一届共产党县政权成立,年轻气盛、英姿勃勃的高二,做了共青闭县委书记,而那位剪着短帽盖,穿若列宁服,大脚,长腰身的虹姑娘,做广县妇联主任。
新生政权那时候为了稳固下来,需要干许多的事情。比如尽快地建立区乡两级政权,比如剿匪,比如成立农民协会,打土豪,分田地,土地还家等等。后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是就黄龙山区而言,这三件事当时是头三脚。
老百姓说:头三脚难踢。而在这头三脚中,最难踢的一脚是剿匪。黄龙山的土匪,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那时这一带的土匪,大的有三杆子,也就是说有三股,中等的,有二十几条子,也就是说,有二十几股,而那小股的毛匪,人们叫它溜子,大约有二否多股。这土匪从四八年黄龙山解放开始,一直剿到五下年,才算剿完。其间发生过许多的故事,不必细表。
对于高二来说,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在他坎坷的一生中,这大约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几年。年轻的他以全部的热情和真诚,投入到这理想和事业中。
那时候机构简洁,吃皇粮的人并不多。因此年轻的团委书记同志以及年轻的妇联主任同志,成为这座偏远山区的著名人物,青年楷模。
闭委书记脚蹬麻鞋,小腿把子上扎着裹缠,身扎宽皮带,腰里别短枪,骑一匹大青骡子,风风火火地跑遍了黄龙山的旮旮旯旯。你的骡子屁股上也驮上个我吧!妇联主任恰好也下乡,可以相跟着走一段路程。于是一骡子,载着两个人,铃铛一路响,从石堡镇街上走过。
高二喝过几年墨水,这对他眼下的工作,对他后来的命运,都有很大的影响。眼下,需要宣传,黄龙山那些大的集镇,每逢遇集,常常有一个现代青年,在墙上用笤帚蘸着石灰水,刷标语,什么人民政权为人民,什么土地回家,人民做主等等,一笔大写沉雄有力,博得赶集的四邻八村的老百姓一阵喝彩。而那现代青年的后边,常常会有一个剪着短发的姑娘跟着,那头发一甩一甩,煞是好看。那姑娘是当下手,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小木桶,那木桶里盛的是写字用的石灰水。
在这样的日子里,顾兰子怀孕了,她的身子开始显形。
委实说来,城里那天翻地覆的变化,对于白土窑来说,影响并不是太大。人们就像迟钝的牛,照样闷着力气干活。早晨穿上衣服下地,这一天开始,晚上脱了裤子上炕,这一天结束。改变是在进行着,不过很慢,还是水过地皮湿而已。
对白土窑来说,引起这地方最大的震荡的倒是另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些住家户们开始一户一户地撤退,往他们的老家迁移了。黄龙山解放得早,山外那些平原地区解放得晚。哪一块地方一解放,籍贯是那地方的移民,就开始收拾家当,往回赶,赶回去参加土改,分田分地分浮财。在那邮路迟钝、交通不便的年代,谁知道这些人家是怎么知道那山外的消息的。
开始是一户一户地搬,后来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搬,那些河南庄子,山东庄子,安徽庄子,昨天还冒着炊烟,鸡叫狗咬的,今天这整个村子就空了。人去窑空,整个村子只剩下个空壳。
河南人件子野,爱挪动。黄河花园口决口后漂泊到陕西的这黑压压的一茬人,基本上都在这黄龙山呆过,但是真正能安安稳稳住下来的并不多。一部分我们知道,是死了,死于这种可怕的瘟病虎列拉。还有一部分人,在这黄龙山里被窝还没有焐热,就又跑。西京城里修火车站,火车站以北那地方叫道北,一个拉扯一个,黄龙山的好多河南人后来又跑到了那里,在那里搭个柴草棚子,捡垃圾,当乞丐,男人给人做小工,女人给人做奶妈,在那地方从城市贫民做起。剩下这第三拨河南人,现在也可以挪窝了。
高发生老汉性子焦,好动,好赶潮流,看见左邻右舍一户一户腾空了,心里也就萌发重返高村的想法。他让三小子回家一趟,去找高大,问问家乡的情况。三小子回来后臬报说,高村那一片平原,也已经解放,高大现在正风光着,他现在地下党的身份已经公开,是共产党县手枪队的队长,还兼共产党县委书记的贴身保镖,长枪短枪身上挂了两件,走到哪里,一呼百应,煞是威风。
高老汉听了,心中欢喜,决心二返长安。谁知话头刚一说出,高安氏反对,说是顾兰子就要生了,路途颠簸,出个事怎么办,须得等这孩子生了,过了满月,再动身不迟。
这话说得在理。于是白土窑这一户人家,暗暗地作些离开前的准备,能卖的家当,给儿个钱,就卖了,两头耕牛、——头拉磨的驴,也慢慢地踏摸着买家,准备出手。如果实在卖不了了,逢二岔街赶集,到那牲口集上,换两个钱了事。
为啥说暗暗地?这里面有个讲究,虽说黄龙山已经解放了,那虎列拉痕病,依然存在,所以你说走,你抬脚就得走,稍一迟延,那瘟病就找上门来了,上吐下泻,一时三刻就没有人了。所以黄龙山住户,忌讳说这个走字。此其一。
其二,那时黄龙山土匪,依然盛行,你要说走,难免隔墙有耳,让那土匪的眼线听到了,在你走之前,再来骚扰一次。
主意拿定,高家上下,只作准备,不去张扬,单等顾兰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那年秋天,秋庄稼快要成熟的季节,顾兰不生了。内土窑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是个女婴。满打满算只有一拃长,像个猫儿一样!高安氏从炕上捞起这个孩子,说。
那一阵子高二正在西京城里的西北团校上学习班,赶不回来,他委托妇联主任虹同志,带了两斤红糖,来看产妇。
孩子满月以后,白土窑这一户高姓人家,动身别了黄龙山,开始返回家乡。高发生老汉这次有了教训,全部家当变卖的那几块光洋,不敢显摆了,也不敢往身上揣了,他那独轮手推车的把儿上,原先就掏着个洞,现在,将光洋放进去,再用木楔子将洞塞上,神不知,鬼不觉。行走起来,手推车把儿就在自己手里摟着,倒也踏实。
那窟窿钻得大了一些,高安氏从大襟祅里,掏出一团黑糊糊的膏药一样的东西,让老汉也给她放进去。那是大烟土。在黄龙山这个天不收地不管的地方,那时家家都种大烟土,用它来换些油盐酱醋。这大烟十。当然不是为高发生老汉准备的,他那时候已经戒烟,这七是高安氏的私藏,它是一味药,治个头痛脑热、感冒咳嗽的十分灵验。莫忘了,这老太太还是半个医生。
这次回程,没有走石堡镇,去取黄河白马滩近道,而是从白土窑往两南方向走,穿过黄连河,经过洛川塬,从金锁关下关中。这一条路是大路,太平一些。
即便如此,路途上仍有几股土匪挡道。
每逢这时,高老汉便做出一副可怜相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净诉些平生的冤枉。土匪们这一班人,老的老,小的小,一群屎娃病老汉,穿得连讨饭吃的都不如,也就放他们一马。那时候新生政权已经成立,土匪们对此也有一些忌惮。
所以一路无事。出金锁关时,一路下坡,那独轮车子,轮子转得更欢了,正是此时这一行人的心情。那独轮车儿又叫地老鼠车儿,只要推车子的后边把手把扬起,前面的车头就一个劲儿往前拱,像老鼠拱地一样,所以叫地老鼠车儿。高发生老汉推车,车上坐着个小脚高安氏,高安氏怀中抱着刚满刀的小孙女,顾兰子迈着一双解放脚,苍白着脸儿跟在后边,再下来是背着褡裢的高三。高三往后,是四女,四女后边,我们知道,是高大的那一双儿女了。
出了金锁关,进入关中平原,眼前豁然一亮口高发生老汉,提一提嗓子咳嗽两声,算是叫板,而后,苍凉的大秦之声起了。他唱的仍是亡命黄龙山时唱的那个老调调:
出了南门上北坡,
新坟倒比老坟多。
新坟里埋的是光武帝,
老坟里埋的是汉萧何。
鱼背岭上埋韩信,
五丈原上葬诸葛。
人生一世匆匆过,
纵然一死我怕什么?
歌声豪迈、坚定,充满自得之色,高发生老汉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一种焦渴的期待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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