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土地还家。家里分了一块老崖上的好地,又分了一块渭河边上的滩地。崖上的地,老汉让他长满麦子,长满苞谷,两年三熟。河滩的地,原先就长着些胳膊粗的榆树,老汉给这榆树的空隙里,再栽一些桃树,桃树结果早,三年就可以吃到嘴里了,地面上,再种些花生。花生喜欢沙地,渭河漫水了,这花生还可以照样有收成。不是高发生老汉有学问,是这渭河畔上的人家,世世代代都是这么做务的。
高家的成分被定为贫农。这成分有许多等级,最好的成分是贫农,依次是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等等。当然,还有个比贫农这个成分还要好的,P叫雇农,它通常是指给地主扛活的长工,评判它的标准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高村把雇农这个成分,给了一户给地主扛活的长工。这长丁。姓王。从理论上讲,长工可以回原籍去分地,也可以在自己扛活的这个村子落户。王长工选择了后者。这样,高村这几千年来清?一色的同姓村,有了第一个杂姓。
全家人都说,家里的成分被定为贫农,这得感谢高发生老汉的抽大烟。几十亩上百亩良田,就是让他用烟泡吹掉的。幸亏没有地了,要不,背上个不好的成分,这得给后来的这一大家子人,带来多少麻烦哩!大家说,这是高老汉这大半辈子,干过的一件最贏人的事情!
高大这个时候已经从这个家中出走。
不知道什么原,他那县手枪队队长的差使,只干了一段时间,就辞职回家,脱下二尺五,重新穿上农民的衣服了。他自己的解释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他瞅下了一房媳妇,要搂着她,去过那逍遥日子。渭河下游的一个村子甩,一位富户死,分田分地分财产,高大赶到那里,分了这富户的漂亮媳妇和一院庄子,就移居到了那里。
高大是以人赘的形式移居那里的。因为只有这样,那个同姓村落才能接受他。所谓人赘,就是说是做上门女婿,将来有了孩子,这孩子得随娘姓。这样,才不至于令这个同姓村子出现杂姓。高大当时是答应了,但是后来又变卦,当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时,那姓都随了他。也就是说,高家的一支,就这样又在渭河下游蔓延开来。高大是个强人,遇事强出头,他这样做,旁人不敢吭声。
高大走时,高村村口上,两个孩子,一人抱住高大一条腿,嘴里大呀、大呀地叫着,不让高大走。高大硬了硬心肠,先飞起一脚,把男孩踢在路左边,又飞起一脚,把女孩踢到路右边,然后撩开两条长腿,自顾自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们的顾兰子回到高村以后,经过这平原的柔风细雨的洗礼,已经出脱成一个丰满和成熟的女人了。她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她仿佛一个在旋涡里搏斗了很久,现在终于攀上了岸的水手,那眼神中虽然还时有惊恐,但已经镇定和从容得多了。高村的人们时常看见一个妇女,在田间地头,在屋里屋外忙着,一个小女孩拽着她的大襟袄的后襟,像尾巴一样跟着她。这妇女就是顾兰子。
顾兰子在努力着,让自己成为一个高村的女人,一个平原上的女人。当年那两个羊角小辫,现在已经改成了剪发头。和公家人的短帽盖不同的是,这剪发头的一边,用一根夹子夹起,这一绺头发另成一撮。这是平原上那些已婚妇女那时的头饰。
这三年中,她害过。一场病。这病很奇怪。她的脖子上,平白无故地肿起—个疙瘩。这疙瘩一天一天地长着,最后像一个碗一样地扣在她的脖项和腔子的连接处。平原上的医生不知这凭空长出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没有见过。其实,这是黄龙山岁月留给顾兰子的纪念,它叫瘿瓜瓜,黄龙山的水土的原因。在那里,每个自然村都有不少这脖子上扛一个大瘤子的人,其间以妇女居多。
平原上的医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他们用火针扎,用艾绳灸,用燃着的白酒烤,用针来刺。针刺以后,有一些脓血流出来,后来加上针灸,这疙瘩慢慢地消了,缩成一团,最后只给这脖子上留下不明显的一点瘢痕。平原上的医生自作聪明,说那叫老鼠疮。
顾兰子的肚子,在圆过一次以后,这次又圆了。这期间,高二回过几次高村探亲《这是高二探亲的一项成果。农村女人不比城里女人那么金贵,农村孩子也不像城里孩子那么金贵,这孩子说生就生,无论是田间,还是地头,或者锅台边上,或者砬道窑里,女人裤带一松,孩子就生下了。
顾兰子没有忘记新婚之夜,她给高二的承诺。她承诺过要给高家生一炕的娃娃的。可怜的女人这时候还不知道,——场厄运正等待着她。
眼见得高二媳妇的肚子一天天显形,世界上最高兴的人是高安氏。头一胎生下来个女孩,这叫她不免有些遗憾。这一次,高安氏断定说,是个男孩。高安氏说:顾兰子的肚子,是个尖的,这是叫那男娃的鸡牛牛顶的!高家传宗接代的人来了,让我先为他的到来烧一炷香去!
这样,双身子的顾兰子,在这一段时间里成了这一家的宠物,地是不能叫她上的,怕弯腰窝了那肚子里的孩子,家里的一应家务,也尽量比她少干,拉拉风匣,烧烧开水,坐在二门口去择择菜,这些轻活她可以稍微干一些。顾兰子说一句想吃酸的,高安氏赶快打发孩子到老崖上去,摘一把酸枣;顾兰子说一句嘴里没味,高安氏在打理饭菜时,偷偷用筷子头蘸一滴香油,调到顾兰子的面条碗里。
这是高村平原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日子。顾兰子坐在家门口那棵著名的老槐树下,正缝缝补补,给有一天出世的那孩子做衣裳。掐指算来,临盆的日子会在这年冬天最冷的时间,因此,现在顾兰子做的是一身小棉袄。
一切都要用旧的,这样孩子穿上才会舒服,才不会长痱子,所以顾兰子把自己的一身旧棉衣拆了,洗净,裁小,现在给孩子做成棉衣。那装棉衣的棉花,也是用旧的最好,因此顾兰子也是用的她的旧套子,只是用手,将那套子撕得蓬松一些。
这地方眼界高。搭眼望去,东边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西边是高高的老崖,老崖下一个坡儿,过几里滩,就是渭河水。当年支大舍锅时,这渭河水在老崖根上,如今,它已经改道到快到对面的老崖根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大约是个规律。村上的老年人说,那河水现在又该开始往这边崩了。
做着衣服的顾兰不,唱起口歌:
我妈嫌我清鼻(涕)多,
把我卖给窑窝坡。
窑窝坡,恶狗多,
三嫂擀面我烧锅。
我把锅——烧煎咧,
三嫂把面——擀端咧!
这歌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它只是口歌而已。在这块平原上,男人有男人的歌,女人有女人的歌,孩子有孩子的歌,老人有老人的歌。而顾兰子唱的这首,是那些世世代代相传的女人唱的歌。
这时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平原上的寂静,也打断了顾兰子的歌声,原来,是城隍庙里放学了。三三两两的孩子,嘈杂着,从顾兰子跟前走过去。孩子们也在唱歌,他们唱的是那富有时代气息的进行曲,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该做饭了,顾兰子将缝成一半的小棉袄叠好,放回针线笸箩里,又从手指上卸下顶针,然后扶着树,站起来,准备回家做饭。在这块平原上,小学生的放学时间,就是女人们开始做饭的时间。上炕剪子下炕镰,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子的。
这时几个小学生走到顾兰子跟前,其中一个给顾兰子敬了个队礼,然后把一个纸片包着的东西递给顾兰子。你的信,兰姨!小孩说。信在那时候还是个稀罕之物,农村人家,很难得有信的。信件通常是由邮局送到乡上,乡上送到学校,再由学生带回来。
这是来自黄龙山的信。是自家男人寄来的。信过去时常有,几个月半年就有一封,不过这次的信有些特别,特别在哪里呢?就是有些厚,有平时两封的分董。顾兰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是个睁眼瞎子,认不得字,把信对着阳光透了透,就小心地放进针线笸箩里,谢过小学生,回家做饭。
等到吃罢饭,洗完锅,顾兰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瞅高发生老汉在那里坐稳当了,便去针线笸箩里,将那封信拿出来。
大,黄龙山来信了!——平安家信!顾兰子将信在围裙上再擦一擦,防止路途上沾上土了。而后,两手握信的两头,端给发生老汉。
发生老汉每当见有高二来信,便是一脸的得意之色。这次也不例外。平安家信!这狗日的来信报平安了!他还记得这个家!高老汉接过信,横了一眼信皮说。
发生老汉先不急着看信。他燃上一锅旱烟,用火镰打着,先有滋有味地吸上一口,再吸一口。势扎得差不多了,见顾兰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于是腾出手来,戴上老花镜,扯开信皮,让顾兰子掌着一盏清油灯照着,他则摇头晃脑,扯着公鸭嗓子,像私塾里背课文一样,一字一顿念起来:
父亲大人台鉴:见信如面。孩儿这里叩首了。古来忠孝不能两全。
孩儿公干在身,不能报哺育之恩,毎每念之,不胜唏嘘。每月所捎之一点零钱,乃是津贴所省,寄回高村,聊补家用。孩儿今天来信,只为一事,即孩儿与顾兰子的事实婚姻一事。童养媳制度,乃封建之残渣余孽,民间之陈规陋习。目下正是宣传婚姻法、实施婚姻法之运动高潮,我乃国家干部,须从自身做起,己不正,焉能正人?故此,特提出与顾氏兰子解除婚约。兰子愿住高村,愿回河南,愿守空房,愿另嫁他人,悉听自便。孩儿端了公家人的饭碗,身不由己。乞父母高堂海涵,并告知大哥、小弟知道这事。言不尽意,就此搁笔。
不肖高二。
高发生倒核桃倒枣儿一样,滔滔如泻,一路念出。他光顾着炫耀自己的口才,欣赏儿子的文笔,那信的内容,倒是没有从他的脑子过。
信已念完,见顾兰子在旁边,面如死灰,像被雷击了一般,高老汉这才想起分析这信中的内容。他一目十行,将这信又浏览一遍,末了,大叫一声:狗日的老二,心瞎了!
那高安氏在旁边,倒吸两口凉气,骂道: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这瞎东西!高安氏这时候想起了那个虹姑娘。
高安氏搂住顾兰子说:兰,你不要害怕!咱们不认这个儿,认媳妇!从此你就住在咱家里,做咱家的人!看谁敢把你撵出去!
顾兰子轻轻推开高安氏的手,她趋前一步,跪下来。顾兰子跪在高发生老汉膝下,说:大,还有一封,你继续念!
这一封是休书。毛笔字写的信很短。高老汉摸摸索索,真的又从信封里摸出这休书来。念不念呢?他看了看高安氏,又看看顾兰子,不知道是念好呢,还是不念好呢?
念!顾兰子两眼熠熠发光。
高安氏在旁边说:既然兰子叫念,那咱就念吧!他都敢写,咱还有不敢念的!唉,瞌睡总得眼里过,长痛不如短痛。念吧!
休书!高发生老汉清了清他那公鸭嗓子,开始念。这次声调低多了,也没有了那刚才的激情与自得。叫我嘴咋能张开哩!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哩!老汉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一左一右扇了自己两耳光,叹了口气,念道:
休书。高二与顾兰子的婚姻,既带有童养媳性质,又属于没有进行过合法登记的事实婚姻。基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之某条某款之规定,高二同意与顾兰子解除婚姻关系。孩子咪咪的去留,由顾兰子自己决定。以后双方婚否自便。另:对顾兰子这些年的操劳家务,给予高度评价。
高二。
休书念完了。
四周是一种死寂般的静默。平日围绕在这高家院落那棵枣树下的欢歌笑语,如今没有了。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孩子,你是个双身子!看在孩子的分上,你千万不要动气。那样会伤了孩子的胎气!高安氏说。她不敢看顾兰子的眼睛,脸对着顾兰子,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说。
顾兰子突然哭起来。第一声,像开水瓶的瓶盖腾起来一样,胸部嘭的—声。这一声叫起,接着就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哭声中,她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伸手从高发生老汉手里拿过那份休书,然后车转身子,捧着肚子,向自家屋里跑去。
快去哄哄你二嫂子!她有身孕!高安氏指拨四女,去撵顾兰子。
没等四女到跟前,顾兰子已经进了房门。她嘭的一声,把门关死了。任凭四女在外边叫门,始终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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