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入社·盖房·生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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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兰子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关了三天三夜。这三天她滴水未进,眼睛瞪瞪地瞅着屋顶,看那椽杩眼。三天中间,任凭外面地陷天塌,她都不管。三天过后,她平静了下来,那神色,大约是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或者说已经接受这个打击了。只见屋门吱呀一声,顾兰子走了出来。

    顾兰子先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脸。洗脸后,给灶火里添一把柴,拉动风匣,要给自己做点吃的。高安氏见了,上去帮忙,她只让顾兰子拉风匣就行了,案上锅上的事,由她忙乎。一会儿丁夫,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就端上来了。高安氏狠了狠心,从鸡窝里取了个蛋,打进锅里。这叫荷包蛋。

    瞅着顾兰子吃饭,高安氏赔着小心,在一旁说:娃呀,你可千万不能往坏处想。脚下道路千万条,哪一条都可以走,但是有一条不能走,这一条走了,就回不了头了。娃呀,你还没有活人哩!别人不爱你,你得爱自己,你得珍惜你自己!

    顾兰子停住筷子,认真地说:

    妈呀,你老人家就放七十二条心吧!我不会寻短见的。新社会这么好,我还没活够哩!我睡在炕上,左想右想颠倒想,都想好了,等把肚不这块累赘生下来,我就走,离开高村。

    你去哪里呀,好娃哩。世界虽然大,可你两眼墨黑呀!

    我都想好了——回河南!扶沟老家那个顾村,一村子人都姓顾,都是我的本家,近门子的也有。我投靠他们去。能赶上分地,就分些地,赶不上的话,两个肩膀抬一个嘴,走到谁家,吃到谁家!

    这倒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要怨他。大家都不要怨他。我不怨,你们谁也不要怨。他是个好心眼的人,又有文化,他该有大的前程的。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自从虹姑娘在白土窑一出现,我就明白他的心已经走了。我迟早得给人腾地方。唉,人在事中迷,尤其是这一类事情,由不得他!

    顾兰子说这些话时,大约有些言不由衷。她的眼圈红了,用袖子揩一把泪。

    顾兰子的话,让高安氏宽慰,宽慰之余,也叫她有些吃惊,她想不到,平从不在人前高言一句,整天像个哑巴牲口只知道干活的顾兰子,竟有这样的心智!

    先不急,孩子!事情还有余地,走一步再说一步吧!等到高二回来,为娘的当面锣,对面鼓,再劝一劝他!

    顾兰子凄惨地笑一笑。

    连高安氏也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是没有分童。她有些害羞。

    这时候大门一阵响,风风火火地闯回来个高家三掌柜,从而让这婆媳俩,中止了谈话。

    高大走了,高二也走了,在二十世纪下半叶这几十年中,渭河畔上这户人家的天空,甚至高村平原这一片天空,将由这个叫高三的男人撑若。世事轮流转,现在该他出头。

    高二成为新生政权在农村的积极分子,群众基础的一部分。在就要开始的农村合作化进程中,从初级社,再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包括后来的大跃进,四清,社教,他都是积极分子、骨干。他曾经长期担任大队干部,―直到最后去世。他的真诚、热情、宽厚,在这块小小的平原上,熬得了好。

    那一年,他响应政府深挖土地的号召,从自己家老崖上的那块地翻起。地翻得太深,将底下的生土都翻出来了。高安氏到地里去送饭,她嘲笑说:娃呀,你这不是翻地,是打井。咱俩打个赌,今年的秋庄稼,肯定好不了!眼下我们说顾兰下这个事情的时候,时令已经是深秋了。高安氏的话果然说准了,老崖上的那一地苞谷秆,长得稀稀拉拉,秆上抱着的苞谷娃,也比别人家的小了许多。高发生老汉站在地头上哭丧着脸,估算了一下,说能收个五成,就不错了。

    眼下,高三这小子风风火火地回来,又为啥事哩?原来,他刚到乡上参加了个农村积极分子会议。中国农村将要发生一件大事。现在只是动员,随后将要一步一步地实施,这事情就是人社。

    在土地还家三年以后,决策部门决定效仿苏联集体农场的经验,让农民以自愿人社的形式,将土地、耕牛、农具重新归拢到一块,成立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组织,开始社会主义大集体的岁月。农民人社时的土地、耕牛、农具将被折合成股份,参加一年一度的分红。

    这场运动将迅速地推展开来,触角将触及到农村的每一个角落。当然也包括高村。所谓的入社愿,退社自由这个宣传口号,仅仅也只是一个故作姿态的口号而已。潮流者浩浩荡荡,顺者昌,逆者亡,这场被称作农村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的运动,迅速在各地推开。

    高发生老汉其实早就听说过这件事情了。距高村十五里地有一个集镇,他赶集时听人说过。虽然知道这股风迟早要来,但是现在小三将这个消息带给这个家庭,仍然引得他深深地震动。得到土地的喜悦还没有平息,现在又要失去它。那一天晚上全家都很沉重,这种沉重丝毫不亚于黄龙山那封信。

    第二天,高发生老汉先到老崖上那块地看了看。这是一块装水地。啥叫装水地呢?平原上的地,看起来都很平,其实是大平小不平,浇地的时候,有的地是跑水地,水咣当咣当地从这头走到那头,虽然。当时好浇,但是是水过地皮湿而已。有的地是装水地,水缓慢地流着,每个庄稼苗跟前停一下,水头缓缓地往前走,地拼命地吮吸着,这一趟浇下来,顶住那跑水地浇。

    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高老汉在地头。日割了几把草,然后离开,去看他滩里的地。

    勤快的农民,他只要下地去,手里永远是不会空的。他的肩膀上会背一只笼,手里拿把镰刀或小镢,夏天的时候,捎带割几把牛草或羊草,冬天的时候,用小镢捜腾一点苞谷茬、棉花秆,或者路旁的干牛粪,拿回家里烧锅。

    他从老崖上下来,顺一条斜斜路,向渭河边走去。他的地很远,足有两三里路,就在河边,都快要抵住对岸的老崖了。这里是渭河下游,渭河走到这里的时候,河床又拐了个弯,因此扯得更远了。

    花生已经刨了。那些小桃树明年将要挂果。民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要吃核桃得十五年。高老汉走到桃树跟前,感慨地望着这胳膊粗的小桃树。前一段时间来看它们时,他嘴里还直流涎水,想到明年就可以吃桃了,现在他觉得它们很陌生。有一些小桃树的三角杈上,架着些土块,这是去年小桃树越冬时,他给架的。据说,冬天里怕这小桃树冻了,架些土块在树上,树感觉到了压力,负重的它冬天里就能耐冻一点。高老汉从树杈上拣起一块土块,他现在觉得自己冬天里的举动很可笑,它们现在已经不需要他的呵护了。

    最后,高发生老汉把目光停留在那些榆树上。

    他决定在人社前,将这些榆树砍倒,给己盖三间门房。这些榆树已经有两把粗了,可以做椽了。

    盖房是一个农民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一个农民,其实一生只干两件事,一是盖房,二是给儿子问媳妇。人们除了填饱肚子以外,锅里省,碗里抠,攒下一点积蓄,通常都用到这两件事情上,有人曾感慨地说,一个人一生倘若不用盖房,那是一种福气。

    高发生老汉早就有盖房的想法了,黄龙山归来,腰里有几个积蓄,这两年,又省下了一点。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乍舞这事,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是先给三小子问媳妇呢,还是先盖房?这下好了,入社这件事,促使他下了决心。

    高老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博得了全家的赞同。这样,老崖上的这户人家,从这时起人人开始激动起来。首先请一些本家来帮忙,伐倒这河边的树,拉回来,去皮,让它先干着。接着又从老坟里,刨来几棵柏树,将来做檩。梁没有,老汉绕着村子,转了几圈,瞅好几根做梁的材料,跟主家把价钱谈妥了,开始伐树。盖房还要有一些木板,将来做门,做窗,做房顶上篷的绽子,老汉绕着门口那棵老槐树,转了三匝,不忍下手,最后还是放弃,这板材他想另外的办法。

    秋庄稼收罢,麦子种到地里以后,一直到年关,这一段时间叫冬闲。高村上下,大家一齐帮手,木匠盖房,泥水时垒墙上瓦,铁莳打铆钉,眼见得不到一个礼拜的工夫,下间大瓦房立在老崖畔上这户人家的前院了。

    上房梁需要举行一个仪式,还要响炮庆祝。那房梁上,通常还会用红纸写上安房大吉字样。这是请房神人驻。农民们认为,世间万物,那里面都有个神佑护着,房子一旦盖好,成了成物,就该请一个神来护宅了。

    这一天,房梁上了,鞭炮响过。这表示这座房屋就算成了,剩下些细节,慢慢拾掇。高老汉设宴,清大家吃饭。席间,老汉是太累了,迷迷糊糊地正吃着就丢开了盹,用老汉自己的话说,是梦见周公了。这时,从上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哭声将高发生老汉惊醒。

    掌柜的,兰生了,是个长鸡牛牛的!上房门一响,高安氏站在台沿上,喜道。

    这孩子就叫建吧!纪念新盖的这座房子!高发生老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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