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子是在六九头上走的。按照她的想法,孩子过完满月,她就动身回河南。可是天太冷,冻得人不敢出门。高安氏既担心顾兰子,也担心吊在奶头上的孩子,一劝再劝,所以顾兰子的行程,也就推迟了一些天。
这三间大瓦房,掏空了老崖上这户人家的所有积蓄。攒了好些年的这一股邪劲,这一下子也就全发了。高家人将重新捂紧口袋,再慢慢地熬日子,恢复元气。
面对顾兰子的离开,高家老爷子曾经有过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这就是让顾兰子给高家老三做媳妇,这样,找不下媳妇的高三,就算有个交代了,而且,还会省下一大笔财礼钱。当高发生老汉吞吞吐吐,把这个想法说给顾兰子的时候,顾兰不惨然一笑说:这事能做吗?说话时一脸凝重。见顾兰子这样说,高老汉也就放弃了,他象征性地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那么,就当这话我没说。
顾兰子要走了。全家人商议的结果是,大女儿咪咪留给高家,正在吃奶的那个名叫建的孩子,由顾兰子带走。顾兰子回河南,举目无亲,两眼墨黑,加之大人孩子路途上也需要照顾,所以委派高发生老汉作为代表,务必送顾兰子一程,直到找到扶沟县,找到顾村,把顾兰子交给她的顾姓本家,方可弯身回来。
这一天的天气真好,太阳一早就从平原东头升起来了,像个红坨坨。顾兰子走前,从她的花格包袱里,取出整整齐齐的一摞鞋,一双一双,用一根麻线绳子连起,合扣着,防止倒混。这鞋子是她在怀孕的日子里,不能下地干活时,坐不:烧火炕上做的。高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人人都有。包括那个已经人赘到外村的高大,包括那个卖了良心的高二。她说这是她给这个家庭留下的一点作念,她感激这块平原收留了她,感激老崖畔上这户人家收留了她。
车轮启动了,咯哇咯哇的声音,响彻了高村上空的这一片平原。这是一辆牛车,槐木车轮,枣木车轴,榆木车辕,平原上的一件老古董。它最初是一户地主的,后来分给了农民,现在则入了社。这车,是农业社专派的,年底从高家的劳动工分中扣除租车费用。
不大的车厢里挤满了人。车咯哇咯哇地叫着,顺着渭河往上走,他们将要走将近二十里路,到陇海线上,柱一个叫弯李马的村子,搭乘火车。高村的老老少少都来送行,为这个苦命的顾兰子,拾起袖子揩一把眼泪。
渭河在车的右边缓缓地流动着,唱着它的千年不改的歌声。车子的咯哇咯哇的声音,从这些平原上的村子中间穿过。这些村子有樊村,胡村,刘村,赵村那个胡村,就是李先念将军过渭河的那胡家滩。他们还穿过一条细细的水流,那条河叫戏河,是渭河的一条支流。
弯李马车站到了。车站建在一座老崖的下面。这大约是当时陇海线上最小的一个车站。现在这个车站已经取消了。在陇海线裁弯取直中,裁掉了弯李马这个湾子,铁路线从老崖上面通过了。
顾兰子从小姑不桃儿的怀里,接过孩子,准备上车。高发生老汉背着顾兰子的花格老布包揪,脚扎裹缠,鼻子上架着二轱辘眼镜,一副出远门的样子。下小不手脚灵便一点,去那个简陋的候车室买票。一同来的,还有咪咪,那个在黄龙山出生的孩子。那一年她三岁。
咪咪大约预感到了什么。她挣脱高安氏的手,过去拽着顾兰子的袄后襟,不让上车。见状,高安氏挪动小脚,走过来,拉住咪咪。
咪咪,我新教给你的那首口歌,你学会了没有?学会了!好!那你给妈妈唱一遍!
三岁的咪咪于是松开衣襟,站在铁道旁边,摇晃着扎着羊角小辫的小脑袋,两手叉腰,开始唱:
咪咪猫,上高窑,
金蹄蹄,银爪爪。
逮住老鼠是好猫,
不逮老鼠是孬猫。
听着咪咪的尖声尖气的歌唱,顾兰子再也噤不住了,她背过脸去,哇的一声哭了。
这时候小三手里捏着两张车票,出了候车室,来到铁路边。小三子的出现令这场面没有继续下去。
顾兰子在高发生老汉的陪同下,上火车,在她背后,高安氏朗声说道:兰,好孩子!什么时候你想回高村,你就回来。你回来,那新盖的三间大瓦房,就是你的!
正在上车的顾兰子回过头来给一个泪脸。她点点头表示感谢。
火车只在这个小小的车站,停了大约三分钟。停留以后,它现在吭哧吭哧,一声长笛,又要启动。隔着窗户,顾兰子向窗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们回去。然后,火车就过去了。眼前只剩下这个冷清的小车站,和卧在地上的两条铁轨。
高村这一行人,直到看到火车走得不见影子了,再重新坐上牛车,弯身回来。高安氏对咪咪说:路过戏河桥的时候,我到河滩上拣些石子去,等今年新麦子下来了,给你打石子馍吃!
列车咣当咣当地响着,过潼关,过洛阳,过郑州,驶向豫东大地。顾兰子将在一个叫许昌的地方下车,然后改乘汽车,到达扶沟,到扶沟城以后,找一架牛车,拉着她去寻那个名叫顾村的地方。
那一年顾兰子二十一岁。她不会认字,但是会算数,她掐指算来,从六岁离开家乡,到现在(1954年)已经十六年了。这十六年中经历了多少的事情呀!列车上,这位黄泛区的女儿在努力地回忆着往事。
那像许昌城城墙一样高的黑压压的水头,席卷着向村庄压来命运就是在那一刻改变的。一些人上了房顶,后来在洪水的浸泡下,土墙慢慢地塌了,房子跟着倒了,这一家于是被洪水吞掉。有的人家甚至连房顶也没能爬上去,就被洪水连房子带人一起推走了。他们家是怎么逃出来的呢,顾兰子努力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后来他们千辛万苦,找到顾村,找到一户门前有一棵大皂角树的人家时,顾兰子才突然想起,他们全家是趴在这棵皂角树上的,直到后来这水头过去,水势慢慢地弱了,变成了死水,他们全家才从皂角树上一个一个地爬下来,找到水面上漂着的一块门板,然后,孩子坐在门板上,大人在水里凫着,推着门板,走了不知有多少路程,才见到了陆地。
水面上漂满了死人、死牛、死猪、死羊、死狗、死鸡。随着水慢慢地减少,这些死尸后来漂到低洼的地方,就不动了,留了下来。那一年的太阳真毒,一轮大太阳,在头顶上悬着,照着这苦难的豫东大地。死尸经太阳一烤,散着刺鼻的臭味。臭味弥漫在豫东大地上空。
走到陆地上的时候,全家人在地上躺了很久很久,然后爬起来,跟上那些逃难者一起走。逃难的人群议论说,这场大洪水,是国民党炸开了黄河花园口,来挡日本人的。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这时他们的头顶出现了国民党青天白日满地红标志的飞机。飞机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了一阵,就掉头飞走了。
顾兰子一家跟着逃难大军,先到郑州城,在那里沿门乞讨。在郑州城延挨过一些时日之后,又往西走,到了洛阳。在洛阳城又延挨了一些时日,这时黄河已经结冰了,可以走人了。逃难的人群一个传一个,说国民党政府在陕西一个叫黄龙山的地方,设了移民设治局,到那里去或许可以逃一条活命。于是这蝗虫一样的逃难大军,扶老携幼,又从黄河的浮冰上颤颤巍巍地走过,到了陕境。
如今,当列车轰隆轰隆地从黄河大桥上穿过的时候,我们的顾兰子记起,他们全家曾经在河的这边,一个叫澄城的地方住过三个月。那时一家地主要收一个短工,于是顾兰子的父亲便脱离了队伍,将全家安顿在澄城县城外的一个破砖瓦窑里,自己去给那户地主扛活。
那么,为什么没有能在那个叫澄城的地方落住脚呢?顾兰子努力回忆着,后来她想起来了。一天晚上的时候,父亲担水,从这户地主的窗前经过时,听见里面正在议论他,他脚步放慢,这样耳朵里就逮了几句。原来,这户地主并不是真心雇他做短工,而是想让他顶替自己的儿子去当兵。国民党三丁抽一,所以这户人家的三个儿子中,必须有一个人去当壮丁。那乡公所晚上就要来抓人。父亲听了这话,紧走两步,上了台阶,将水倒进水缸里,然后放下水桶,一溜烟地跑回了家,叫全家人赶快收拾,离了这鬼地方,继续跟上官道上的逃难大军走。
这样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程以后,便走到了渭河边,走到了高家渡,走到了那个支着八口大舍锅的地方。而对于六岁的顾兰子来说,她则是走到了那个一颠一颠、顺着官道走来,念着墙上一枝蒿,长着渐渐高的口歌的男孩跟前。
当列车咣当咣当地从许昌府穿过时,顾兰子又突然想起,她的一个姐姐,被卖到这里了。逃难的路上,父亲以二斗黑豆的价钱,把姐姐卖给许昌府里的一户人家做了童养媳。姐姐叫什么名字,顾兰子已经记不起了,那户人家姓什么,顾兰子却记得:那家姓韩!而那个地名,叫许昌府太康县北二里王庄。
就这样列车一路走来,载着顾兰子一直向东,一直走到许昌城。然后在这里,正像高发生老汉事前所设计的路线那样,他们在这里下了车,然后搭乘长途班车,前往扶沟。
呵呵,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
和顾兰子当年一起逃到陕西,一起逃到黄龙山的那蝗虫般的逃难大军,在解放以后,他们大部分的人都返凹来了。大约每一个返回者,都像这今天的顾兰子回乡一样,这样一边行走,—边回忆,叙到最后找到自己那个村子,找到自己的户族本家。是的,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家,每一条回家的道路上都弥漫着酸楚和深深的积年的疼痛。
在扶沟城里,照顾这母子二人安歇下来,高发生老汉于是走到街上,四处打问,询问这扶沟境内,有没有这顾村。高老汉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在这问事方面,最是特长,先尊称一声老汉爷或者掌柜的或者同志哥,出门三辈低,高老汉懂得这个理,尊称完了,然后把自家的烟袋锅子,在袖子上揩两把,把玉石烟袋嘴擦净了,递过去,这时才开始说话。
这顾村其实并不难找。它离扶沟城不过十里地。踏摸清楚了,高老汉回到旅社,叫起顾兰子。顾兰子抱着孩子,高老汉背起花格粗布包袱,出了扶沟城,直奔顾村而去。
本来按照高老汉的设计,在这扶沟到顾村这一段路程中,需要雇个牛车才对。现在看来,这段路程不算长,撅上屁股走上半天工夫,就能走到。况且高老汉偷偷地捏了捏自己的口袋,怕自己回程的盘缠不够。这样,租牛车这事也就免了吧。
黄河花园口决口已经十六年了,那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的一地黄汤,已经流过去十六年了,但是,沿途所见,这个被公家人称做黄泛区的地方,仍然是一片苍凉破败。大水退去之后,在田野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积水洼,农民们耕地的时候,犁头在这些积水洼旁边绕一个弧形。而那被水漫过的大地,上面盖了厚厚的一煜沙不和盐碱,那盐碱是内色的。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像大地披了一件孝布一样。村庄,那些古老的豫东平原上的村庄,也是断壁残垣,有炊烟从那断壁残垣间冒出来,算是给这块平原带来一点生气。
他们找到了顾村。
原来,顾村是个大村子,通村的人都姓顾。村子大了,于是分成两个自然村,一个叫前顾村,一个叫后顾村,这情形,正如渭河平原上的高村,分为东高村、西高村一样。
高发生老汉领着顾兰子,顾兰子抱着孩子,从这前顾村村口的第一户人家问起,一户一户地问。这办法虽然笨一些,但是可靠。高老汉知道顾兰子父亲的名号,他相信只要说出来,总会有知道的人的,这样,就会顺蔓摸瓜,一直找到顾兰子的户族本家。
更何况这高发生老汉嘴甜,走到每一户人家,他都会先诉说一番苦难,诉说完毕,最后说:这么大个村子,能不能腾出屁股大的一块地方,让苦命的顾兰子落脚?她一个女人家,腔子上又吊着一个吃奶的孩子,能有个圪蹴的地方就行!
就这样一直从前顾村问到后顾村,从西头问到东头。人们说,大约会是东头那门口长着一棵大皂角树的一家吧!这样,他们就奔着那棵大皂角树而去。
当走到大皂角树跟前时,顾兰子的眼睛亮了。她记得,这就是她的家。小的时候,母亲常常到这皂角树上,摘些皂角来,把那青色的皂角,在捶布石上用棒槌捶碎,然后用那白色的皂角沫,为她洗头。母亲一边洗着,一边用篦梳刮着她头发上的虮子。
掌柜的!开门!高发生老汉轻轻地上前扣一下门。
门开处,一个穿着白褂子的青年农民走出来。这是顾兰子的户族中,还没有出五服的伯叔哥。
哥!顾兰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青年农民将他们让进了屋子。
这位伯叔哥接纳了顾兰子。因为这院庄子原来就是顾兰子家的。伯叔哥以为这户本家已经绝户,成了黑门,骨头都留在黄龙山了,所以搬过来住。想不到还留有顾兰子这条根在世上。伯叔哥很真诚,他热烈地欢迎苦命的堂妹回到桑梓之地,他说请高老伯放心,有他吃的,就有顾兰子吃的,一家写不出两个顾字。
这样,高发生老汉就将顾兰子留在了顾村,自己独自一人返回,他从自己口袋里,将那些揉得像牛肉串串一样的钱,掏出来,摊到桌子上,取出勉强够自己回程路费的,剩下的留给了顾兰子。
你啥时想回来,你就回来!长住也行,短住也行!在高村给自己招个人,人老几辈地住下去,也行!你妈说过,那三间新瓦房是给你盖的!高发生老汉临走时,真诚地说。
顾兰子回应:嗯!我记着!
高发生老汉长叹一声,踏上了回程的路。顾兰子将他送到村口,她看那消失的背影隐没在豫东平原的夕阳中,觉得老人家的腰已经有一些佝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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