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轻,有才华,对新生活充满热情和憧憬。在基层工作的那些曰子里,他从不敢让自己哪怕有一天的虚度。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是一本叫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一段话,是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内心独白。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高二每天晚上都要拨亮麻油灯,坚持为城里的《肤施日报》写一篇稿件。在写了半年之后,终于有一个豆腐块见报。经过编辑的润色,那篇名曰《老鼠吃掉一头牛》的小文章见报了。文章中的事情是高二的亲眼所见。他到偏远的子午岭山区的一户农家走访,这户人家费了好几年的力气攒了一点钱,但是不舍得把这钱往银行存,于是在自家窑洞里挖个窑窝,有点钱就放进去。等到估摸着攒够买一头牛的钱了,将那窑窝打开,发现窑窝里满是老鼠。他攒的钱成了一堆粉末,一群没长毛的小老鼠,正在这堆纸屑上卧着。当时正好报社宣传有钱存银行,既支援了国家建设,自己又可以得到些利息的活动,这篇小文章可以说正当其时。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呀!共和国进人它的快速成长期,我们的高二也进人他的快速成长期。高二在短短的一年时间中,完成了一个三级跳,从偏远山区进入肤施城这座高原名城。
有一个女人始终在激励着他。这个女人就是景一虹。保尔。柯察金那些火辣辣的句子,就是虹姑娘背给他的。那时这本书大约还没有在中国出版,虹姑娘看的是俄文版。
景一虹出生在西京城里一户大户人家。正上女子师范的时候,因为逃婚,只身奔赴陕北,投身革命。她和高一在速成干部培训班成为同学,然后又一起来到黄龙山。她热情、单纯,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憧憬。在五四青年节的联欢晚会上,当她穿着一身内色的连衣裙,头上的辫子挽在一起,扎一个蝴蝶结,站在台子上嘴唇一张一合,进行独唱表演时,台下的高二简直看呆了。那白色连衣裙有两个红色的宽襻带,系在肩上,胸前是竖行两道,背后是X交加。在唱歌的时候,当她一甩头,背转身的时候,高二才敢正眼看一下那X形的红襻带。
他们出双人对,一起下乡,一起参加石堡镇的各种群众聚会,在那些日子,高二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地照顾着她。高二没有一丝别的想法,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但是,有一件事情,令他们终于再也不能分开。
他们去肤施城开会,仍然骑着那匹大青骡子。会议结束的时候,往回走。这时遇到了匪情。土匪钻在山林里,打黑枪。有一枪打中了骡子,骡子倒下了。他们明白,不敢再往前走了,前面的山口子上肯定还会有土匪堵着,于是决定在路边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第二天天亮后,路上行人多了,再走。
找了半天,他们在路畔上,找到一个牧羊人平日避雨用的小土窑。那一夜,景一虹就在窑里边睡了。高二从地里搂了些干草,为她垫在身子底下,让这有些娇贵的城里姑娘,尽量睡得舒服一点,下他自己,端着短枪,在窑门口守了一夜。
睡梦中的姑娘说,外边冷,你到窑里来。窑太小了!高二苦笑着。姑娘很感动。第二天,眼见得路上有了行人,当他们登程上路的时候,姑娘说:高二,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是一个可以终生相守的人!我真羡慕顾兰子!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是新婚姻法宣传。这一天,妇联主任同志找上门来,帮助高二学习新婚姻法。她对高二说,其实他和顾兰子的婚姻,并没有约束力,他们是事实婚姻,而这种事实婚姻,政府是不承认的。因此,高二现在还是自由的。他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解除这种关系,长痛不如短痛,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二是继续维持这个婚姻,但是,必须到当地政府去割结婚证,注册登记。
说完这些以后,妇联主任同志明确地表达了对高二的爱慕之情。她说,如果高二愿意进行第一种选择,那么她等着。说完这些话,满脸通红的妇联主任同志,在高二脸上亲了一口,就一揭门帘,匆匆地跑了。
我们的高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委实说来,这件事在他的一生中,带给他的痛苦的成分多于那可怜的一点甜蜜。记得他们曾有过一次耳鬓厮磨,那是当顾兰子重新出现以后,景一虹不得不离开她亲爱的人的时候。景一虹宽衣解带,把高二拥到自己床上。亲爱的人,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你!从此咱们就成了陌路人了。我唯一能做的是,每年过年的时候,给你寄一张贺年卡。如果有一年你没有收到卡,那就说明我不在人世了!景一虹哺喃地说。
在高二的记忆中,那一次床第之欢似乎并不快乐。他们之间好像仅仅是在完成一次义务,一次感情在淤积了许多许多时以后,让它得到一次释放,让彼此对自己的感情和身体有一个交代。
那天,妇联主任同志造访以后,高二捧着新婚姻法那个小本本,看了很久,终于决定给遥远的高村平原写一封信,给他的可怜的童养媳顾兰子写封休书。这事得硬着心肠来做。高二的文笔应当说是很好的,写起讲话稿来,写起通讯报道来,文思泉涌,一挥而就。但是那天,这短短的两封信,他写了一个通宵。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他的办公室兼卧室里扔满了纸团。直到天明时,他才写好。写好后已经封口了,又觉得应该让妇联主任同志过—下,于是他又把口打开,拿去让景一虹看。
景一虹说她不看。这是私信,她不能看。高二说,权当是让妇联主任同志把一把关,看信中的说法,有没有不符合婚姻法的。这样,虹姑娘才接过信,看了,她说信写得很好,句句在理。她还说,信既很清楚地表达了意思,又没有过多地刺激对方,因此,显得很有水平。
在说话中,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顾兰子这个名字,而用对方这个宇眼代替。他们都明白,所谓的没有过多刺激对方这句话是假的,它肯定会深深地伤害对方,会在那遥远的高村平原,掀起一场风暴。
高二在让景一虹看过信以后,就把信交给通讯员,让寄出去了。他在那一刻掉下两滴泪来。
这以后的日子正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高二很快就离开黄龙山了。年轻的他正张开翅膀,开始他的飞翔。好男人是好女人培养出来的。他的所有的努力其实是做给一个人看的。他要叫虹姑娘知道,他多么的优秀。高二很明白,他是配不上虹姑娘的,他只有更努力地工作,来让虹姑娘高兴。他们的感情在迅速地发展着。如果没有受到什么事情打搅的话,有一天水到渠成,他们将走到一起。他们都明白这一点,并等待着那个并不遥远的口子。
高二已经在《肤施日报》上班三个月了。这一日,他以记者的身份,正在给报社举办的各县通讯干事通讯员学习班讲课。《肤施日报》建在城东的一座山的山腰间,底下是一条河流。这山是一座佛家的山。报社将自己的印刷厂放在半山腰那个最大的佛洞里,排字车间放在毗邻的一个小些的佛洞里。山腰间平缓的地方,修了—溜平房。那平房是会议室,此刻,高二正在讲课。
正当高二讲到我的案头劳动,和我父亲在田野上的劳动,并没有本质区别,也许,后者更令人尊敬,这时,门外传来一片喧嚣之声。高二皱了皱眉头,他刚想叫人出去吆喝两声,这时,山门底下看门房的传达,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传达说:门外来了个装束有些古怪的关中老汉,裤角上扎着裹缠,腰里衿个丈二长的粗布腰带,鼻梁上架个二轱辘眼镜,头上蒙着个白羊肚手巾,他口口声声地说,要见他的儿子高二!
就他一个人?高二问。
不!传达答道,他还领了个小个子年轻女人,那女人一手拖着一个孩子。她不说话,只是跟在老汉后边!
高二听了,身子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刚才讲课时的那种崇高感,一下子跌落到地上。他下意识地离开教室,来到门口,只见一个老汉,前面走着,那分明是高发生老汉,后边拖着一儿一女的那位,分明是顾兰子。
高二登时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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