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爷子那一番闹腾,叫高二终于明白了,自己虽然穿上了公家人的四个兜,但是,他永远无法割断与高村的联系,他永远只是一个误入城市的乡下人。或者吧,用景一虹临分手时那句充满抑郁口吻的话来说:高二,你骨子里永远是一个农民,即便你将来成为著名记者了,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著名农民!
景一虹也调到了肤施城,在市妇联做干事。高二身上发生的那一场变故,她并不知道。年轻的姑娘,那一天上身穿一件列宁服,下身穿了一件西装裙,短发梳成当时流行的那种革命头,一路走来,过了河里的列石,到报社来找高二。今天是礼拜天,她估计高二会在家里。
高二的宿舍的门前,门槛上拴着一个小女孩。虹姑娘觉得有些奇怪,她走到小孩跟前,问这小朋友是谁,这窑里住的高二,他在家吗?小女孩有些怯生,她不说话,白眼睛仁盯着眼前的来人,看了半天,然后鼻孔扇动两下,念了一句口歌:向阳街,十八号,你的名字我知道,脚穿皮鞋手戴表,尻蛋子上涂的驾花裔!
这口歌念得有些无礼。景一虹笑一笑,不去跟她计较。正在这时,窑里有人搭话了。景一虹一挑门帘进去,只见高二的铺上,盘腿坐着一个妇女,那妇女,臂腕上搂着一个孩子,面前放着一个针线笸箩,正在缝补什么。景一虹叫了一声,愣住了。
你是顾兰子!景一虹拍着脑袋想了一想,明白这铺上坐着的是谁了。
对景一虹来说,这一切有些突然,她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原来她今天来,是约高二一起去爬山,看山桃花,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顾兰子。老实说,她有些尴尬。
作为顾兰子来说,却是有思想准备的。她知道既然来到肤施城,迟早会跟虹姑娘见面,那见面后该怎么应对,她在心里都想了一千遍了。
哦,原来是他虹阿姨!几年不见,虹姑娘,你出脱得更是一表人才了!顾兰子真诚地说。
农村妇女说话,为了表示对别人的尊重,往往借自家孩子的称呼来称呼对方。所以顾兰子在这里称呼景一虹为他虹阿姨。
说话间,顾兰子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挪动屁股过来,拉着景一虹坐在炕边,然后用两手摩挲着景一虹的手,迟迟不丢。
孩子他爸下乡采访去了,得几天才能回来。我正愁这肤施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连个拉家常话的人都没有,他虹阿姨,你莫不是听说我来了,来看我?
听着顾兰子的话,景一虹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点点头,算是同意顾兰子的这话。在点头的同时,她也就把自己的手,从顾兰子的手中费力抽开。
门檻上拴着的那位,叫咪咪,四岁了!她是黄龙山白土窑出生的。他虹阿姨,你还记着吧,当年生她时,你还骑着匹高脚骡子,来送过两斤红糖哩。真是有苗不愁长,没苗泪汪汪,你看,她如今都这么大了,会淘人了!
顾兰子说话间,下了炕,到门檻上去解了那系在咪咪腰间的带子。咪咪解放了,凑过来。窑洞底下就是崖,怕她摔下去!哎,咪咪,快叫虹阿虹阿姨!咪咪叫了一声。
景一虹应承了一句。看见眼前这瘦骨棱棱的黄毛了头,她有些感慨。当年,这小了头离开黄龙山时,就有病,后来高村来信说:咪咪好了。农村人说好了,有时候有死了的意思,那意思是说,这下好了,永远不再受苦了,永远地脱离这苦难了,她是到好地方去了。记得接到高村来信,高二曾经有几天心情不好,并且把这事告诉了她。后来高二回家探亲,回来后告诉她说,是信中没有写清楚,这孩子还活着。那还是黄龙山时期的事。
想到这里,景一虹把咪咪揽在怀里,看她鼻涕涎水的,于是从列宁装的口袋里,掏出个手绢,为她擦拭。
顾兰子又叫那名叫建的孩子,叫一声虹阿姨。那孩子也叫了一声,说的却是河南口音。原来这孩子当初学话,是在河南学的,在那地方,大家都这样说,所以不显得怪,在这肤施城,这样说话,就显得有些怪了!
顾兰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对景一虹说:我带着建,回了一趟河南。原来想,就此走了算了吧!谁知道,我离不开高村这一户好人家,我离不开高二。虹姑娘,你说这做女人难吧!
做女人是很难,虹姑娘点点头。
景一虹是何等聪明的女人,那顾兰子的只言片字中,她已经知道是那封休书,引得顾兰子回了河南,然后又翻心了,然后又撵男人撵到了这里。
景一虹没有细问这些事情,她明白自己该走了。在走之前,她又礼节性地问了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的情况,这是一位下乡女干部问她的房东的情况,如此而已。对于虹姑娘的问话,顾兰子也做了如实回答。她说二老身体还都好,高安氏照样一天可以纺一斤线,发生老汉照样一顿可以吃两个杠子头蒸馍。她来肤施城,就是发生老汉送来的,奔波一天,也不显得太累。
只有在这个没有危险性的话题上,她们才能谈得轻松一些,活泛一些。而在后来的年月里,在她们一生那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这个话题甚至成为她们唯一的话题。
景一虹告辞。她说她得走了,工作上还有点事情,她想回办公室加个班。这时顾兰子才记起,还没有给虹姑娘倒水,于是张罗着,要到后窑里去滚开水。景一虹说算了吧,又说,等高二回来,告诉他,我来过了。
景一虹往出走的时候,顾兰子说,高二是个单帮子人,没个帮衬,个性又飙,他虹阿姨,遇事你得多帮助他。他有不对的地方,你就莫要把他当外人。顾兰子这里算是求你了。景一虹匆匆点头,连声称是,然后就逃跑一样匆匆离去。景一虹下得山来,走到河边,过列石的时候,扭头看去,见顾兰子站在自家窑门口,一手拖着一个孩子,还在朝她张望。
这就是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打雷不下雨,不显山不露水,该说的话就都说了。外人听起来,根本听不出来她们在说什么,还以为这是在拉家常,还以为她们是最亲的姊妹。
顾兰子把这些话说了,心里始觉安定。她其实一直渴望见到虹姑娘,由她把这消息告诉她,免得高二去说,免得高二为难。
她明白自己已经把这个男人牢牢地系在自己的裤带上了她有这个把握。她很明白,高二和景一虹,才是般配的一对,尤其是刚才见到景一虹,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一点。想到这里,她觉得高二有点屈,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来到肤施城以后,第一个担心过去了以后,当高二已经接纳了她以后,她便有了第二个担心,担心景一虹不会善罢甘休。于她,她不怕,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怕谁?!她是担心那心高气傲的女子,会给自家男人难堪。
所以顾兰子最后说出的我这里算是求你了一句,真真算是发肺腑。她乞求妇联主任同志,放过高二,放过她,天下男人这么多,以景一虹的才学、相貌,她该是不愁找不下男人的。
送走景一虹后,顾兰子继续把咪咪拴在门槛上,防止她掉下门口的悬崖,然后开始拆洗。来到肤施城以后,顾兰子将高二的被褥,统统拆洗了一遍,他的一应衣服,也都给过了一遍水。那被褥上,有些虱子、虮子,这是高二下乡采访借宿老乡家时,混下的。顾兰子将这些虱子,一个一个捉了,放在指甲盖上,两个大拇指指甲盖一挤,将虱子挤碎。红红的血染了两指甲盖。那些暂时闲置着的被褥中,也有虱子,不过这些虱子饿得只剩下一点干皮了。对于它们,顾兰子也不能放过,这些干皮,经人的身子一暖,就会苏醒过来,较那些活虱子,这些干皮虱子吸起人的血来,更贪。
抓完虱子,顾兰子烧了一锅开水,将这被罩床单,放到水里煮了一回。煮过后晾干,再装进棉花,缝好。这样,顾兰子才放心了。
那些高二的衣服,顾兰子也统统洗了一遍。洗净晾干后,还能穿的,缝—缝,补一补,让高二继续穿,不能穿的了,将它改小给孩子做成衣服,那些实在已经褴褛不堪的,顾兰子也没有舍得撂,她将它们铰成碎片,糊袼褙,将来用这袼褙做鞋底。
对于高二正在穿的那几件衣服,洗净以后,顾兰子又用面水子,将它们浆了一遍,然后趁将千未干之际,将衣服叠了,放在捶布石上,用棰捶过一遍。男人是人面前的人,他得穿得齐整一点,才好。这种浆的办法,还是在高村时,高安氏教给顾兰子的,家织的老布,都有浆这一道程序。
这样,高二顾兰子一家,便在这孔窑洞里居住了下来。生活在进行着,有故事的时候毕竟少,没故事的时候毕竞多一点。这五年中,大家相安无事,平淡地打发着下自己的日月。
前面说了,这孔窑洞里还住着一位姓张的记者。这张记者是河北人,他后来也从家里接来了妻小,这样两家人五年中,就合住在这孔窑洞里。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这是真的。那个年月,大家都凑合着生活。好在这间佛洞虽然窄,但是长一些,所以在窑洞的中间,挂一个布幔,用这布幔象征性地把两户人家隔开。高家住前窑,张家住后窑,最难办的事情是张家人如果起身得早的话,他们得礙手摄脚,从高家人的炕头走过,然后才能出门。
咪咪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她开始上学。
一天放学回来的时候,报社编辑部正会餐,吃的好像是羊肉包子3大人们在万佛洞前面的阳坡上,阑了一圈吃饭,孩子们发一声喊,去找自家大人。咪咪看见高二也在那里蹲着,于是受了影响,也畏畏怯怯,向高二跟前凑。这是谁家孩子?大家问。高二低下头去,说句不知道。后来这孩子磨蹭到高二跟前,眼里瞅着那羊肉包子,低声叫了声爸。高二有些发窘,也有些恼怒,他扬起手来,给了这小女孩一耳光子。小女孩哭起来,这时顾兰子听到哭声,跑上埝畔,拉走了咪咪。
咪咪上学以后,门槛上这根绳子,现在用来拴建。顾兰子上班以后,怕建四处跑,跌下悬崖,于是就用这根绳子,把他拴住。
顾兰子楚到报社的印刷厂去上班。这是高二为她找下的差事。那时没有正式工临时工这一说,顾兰子这一去,就算是工人。顾兰子的工作是数纸。别看她不识字,但是心窍很巧,拿起一刀纸来,十个指头一拨拉,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三下五除二,这一刀就数完了。这纸上机器,印报纸。
建腰间系着这根绳子,两手爬在崖畔上,眼睛瞅着崖畔下的河流,度过了他的童年,直到离开肤施城,绳子才被解下。
建目睹了河上那座著名的革命桥的建设全过程。河滩上堆满了石头,满川道里响彻着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和石匠们凄凉的歌声。这些石匠,一部分是从肤施城附近一个叫莲花寺劳改农场调来的犯人,一部分是从陕北各地招募来的农民。在陕北,每一个男人都是石匠,只是专业的是细石匠,业余的是粗石匠。这叮叮不当当的凿石声和石匠们的号子声,是建的人生的第一课,那一幕凄凉的人生图景一直伴随着他后来的人生。他称那是狄更斯式的情节。
除了看河滩上的建桥之外,建大部分的时间,是仰头看石窑洞门口那尊佛家的雕刻。这是一位女菩萨,安详地横卧在那里,俊美,雍容。后来的研究专家们说,这是北魏时期的作品,这架佛山,这个佛洞,是敦煌石窟向云冈石窟、龙门石窟过渡时的一个跳板。而对那女菩萨,专家们也给了她很高的评价,说她比赵飞燕胖一点,比杨贵妃瘦一点,正所谓增之一分则显肥,减之一分则显瘦。
建每天爬在那里,看着这女菩萨,心里想着上班的母亲。这样,在他的童年时期,顾兰子与崖壁上的这个女菩萨,谁是谁,他甚至都有些分不清了。在他长大以后,有一天他惊讶地发觉,他喜欢过的女人,其容貌,其气质,都酷似这崖壁上的女菩萨。他因此请教一位心理学家,心理学家说这叫感情假借,是一种恋母情结。
说话间到了1958年,这一年大跃进,国家发出号召,要干部家属下乡,参加大跃进,大炼钢铁。这文件到了《肤施日报》后,第一个报名的是高二。
高二倒没有外心,他只是积极而已。他这一生,每逢有这种事情,他总踅第一个响应。这样,那一溜平房的门口,很快就贴出了一个光荣榜。光荣榜上,第一名就是顾兰子。
这样顾兰子就领着她的孩子们,辞了肤施城,辞了高二,重回高村平原。在那窑洞里居住的时候,顾兰子又生了一个男娃,这正应了当年她给高二的承诺,她要为高二生一炕的孩子。要不是因为后来有病,她大约还会生的。所以这次,顾兰子回家,领的是三个孩子。
顾兰子在高村,并没有能呆多长时间。那时高村这一块平原上,处处生火,处处冒烟,土炼铁炉堆满了平原。高家三掌柜自然是积极分子,他将家里一应铁器,都捐献了出来,来做炼铁的引子。而那炼铁的铁矿石,据说是含在沙子里的。这样,顾兰子便随村上的一群女社员女劳力,去戏河里淘沙子。
回到家乡支援大跃进,这叫顾兰子喜欢。能和那些农家姊妹们在一起,也叫顾兰子心情愉快。她们大都不识字,和她们在一起顾兰子反而感到自己成了个人物。
那淘沙子的地方是在戏河和渭河的交汇处。这一天,顾兰子端起个搪瓷脸盆,正在淘着,那脸盆被水冲走了。脸盆打着漩儿,在河面漂,顾兰子在后面撵。其实这戏河的水并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就是齐人腰身,但是要命的是,顾兰子撵了几撵,没撵上,那脸盆漂到渭河里去了。
河水与河水交汇处,往往会有一些旋涡。那脸盆漂到旋涡上面以后,便晃晃悠悠地原地打转,不漂了。不知深浅的顾兰子,这时伸手去抓脸盆,结果一失足掉进了渭河。
顾兰子被救上来以后,大病一场。那时正是冬天,水刺骨地寒,加上她刚生过孩子不久,身子骨太虚。没奈何,高二只得回来,把顾兰子重新接到肤施城去看病。老大要上学,她得跟上走;老三还在奶头上吊着,也得带上他。至于老二建,他就留在了高村,高二把他托付给了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
这样,这个叫建的男孩,便在高村留了下来。由他讲述那高村后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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