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闲时节,地里没有农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在大槐树下支了个茶摊。他从家里,找了把旧了的、没有着过漆的小木桌,摆在老槐树底下,又用手拿脚踢,赶过来一群小木凳、交椅等等,围着这木桌摆了一圈。然后在茶摊边,支了个小火炉,用一个叫挎子的东西,在咕嘟咕嘟地熬茶。
这茶叫老胡叶子,是平原上的人们经常喝的一种荼。那大约是茶叶里面最粗糙的、最廉价的一种,粗枝大叶,发黑发红。这老胡叶子,是四女的婆家过年节时送来的。四女还小,正在上中学,但是按照这里的乡俗,已经给她找好了婆家,等到年满彳八岁,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再结婚。
烧水用的柴,是柏木树根。当年盖房时,从老坟里伐了九棵树,做檩,那桕树伐了以后,树根还留在老坟里,老汉要三小子使些蛮力,把那九个树根依次刨来。树根堆到大门口以后,再用老镢头将这些树根破成碎片,碎片摊在阳阳坡上晾晒,风一吹,水汽下去了,就可以烧了。
那熬茶用的水,也是老汉支使三小子在渭河里担的。渭河在这个年代,它已经重新地又回到了老崖底下。而那条渡船,也就在这老崖底下停着。
高发生老汉,这一生一直有个伟大的梦想,这梦想就是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有一个茶摊,一个白胡子老汉,鼻梁凹上架一架二轱辘眼镜,脸上哈哈大笑,在这槐树下迎接那官道上过往的客官。老汉和这客官谈古今,论世事,喝酽茶。老汉什么也不为,仅仅只是一个自我陶醉而已。
平原上很静。静得有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最静的时候其实是有声音的,那声音汪儿汪儿呜儿呜儿地在空气中响着,在你耳边响着,在你脑子里响着。声音罩满了平原。为什么有这种声音哩?不知道。不过这汪儿汪儿呜儿呜儿的声音,更增加了这铺天盖地的寂寞。
老汉很孤独,老汉眼巴巴地注视着官道,希望有人来,成为他这茶摊上的第一个客人,但是很遗憾,官道上是那样寂静,根本没有什么物什来扬起黄尘。老汉只得捧起个茶杯自己喝,直喝得自己那肚子像鼓、像蜘蛛的肚子一样圆起,肠肠肚肚都在呼噜呼噜作响,才终于听到一阵自行车的响声。
来的是个走乡串村阉猪阉羊的。那时候这个叫自行车的东西还是个稀罕之物,高村平原上,大约就只有这么一辆。所以只要听见自行车响,大家就知道是那个红鼻子骟匠来了。
那响声也不是铃响,而是自行车响。这大约是世界上最破旧的一辆自行车了,没有护泥板,没有脚踏,没有闸,说是辆自行车,还不如说是一个三脚架,前面安着个车头,底下架两个轱辘。老乡们形容那车是除了铃不响以外,全身都在响。
那车头上有一根铁丝,挑起一绺红布。这是骟匠的标志。这自行车径直冲到茶摊跟前,差点撞翻了茶摊,那车头上铁丝挑起的,除了一绺红布条,还有血糊糊的两颗羊蛋,这是骟匠今天的实绩。当那两颗羊蛋,径直冲到高老汉眼前时,高老汉有些恼怒,也有些泄气。刚才那种崇高感一下子减弱了许多。高老汉又伸出巴掌,在鼻孔上扇了两扇,赶一赶那羊膻气。
高老汉请这骟匠饮茶。平原上,亲戚套亲戚,这骟匠论起来,还是高村的外甥,因此高老汉不高兴归不高兴,还得耐着性子服侍。看着那茶水呼噜呼噜进了骟匠的肚子,高老汉看些心疼。
好容易耐走了骟匠,接着来的是一个货郎担儿。货郎担儿细皮嫩肉的,两个裤腿挽到膝盖上,露出白花花的精腿把子。他担着担子,一闪一闪地来到了这个村子。货郎担子却是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的人,此,当他在高老汉这茶摊上喝水时,不时有大姑娘小媳妇在自家门口探一探脑袋,然后捏着两个毛毛钱出来,买双洋袜子,买瓶雪花音,扯上二尺鞋面等等。寂寞的高老汉,希望这货郎担子多在他的茶摊旁停一阵,但是,货郎担子匆匆地饮了两杯茶以后,挑起货郎担儿,又太走村串户了。他不是不贪恋这个荼摊,而是做生意要紧。
货郎折子走了以后,接下来,苜道上走来的,是一个剃头担子。这是一个河南人,年岁和高老汉差不多。他穿着一件黑棉袄,棉袄很旧很旧了,上面沾满了油溃,脚也是布鞋布袜子,那裤角也用裹缠缠起。他的肩上,扛着一个长条矮発,矮凳的一头,拴着一块磨刀石。
剃头担子来到茶摊上喝茶。他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茶有劲,是会喝茶人泡的茶。这话叫高老汉听了高兴。剃头担子的口音也叫他高兴。他说河南那地方,广着哩,这河南人比起陕西人,也能吃苦得多,担子一担,鼻子底下是大路,就满世界地闯。高老汉这样说,有点卖派自己去过河南的意思3后来细问,这剃头匠竟是河南扶沟人,于是高老汉越发高兴了。那地方我去过!有个前顾村,有个后顾村,你知道吗?高老汉卖派道。
剃头担子喝足了茶,抽足高老汉的旱烟,作为回报,他提出来要免费为高老汉剃一次头。头可以剃,但是钱是不能免的!这是你的生活!高老汉说。
高老汉这义,平日是三儿子给剃的。三儿子将割麦用的镰刀,在磨石上磨呀磨,磨得锋利无比了,再用指头蛋儿轻轻篦一篦,或用指甲盖轻轻弹一弹,觉得可以用了,于是让老汉将头发楂子闷湿,他在上面刮,上面被刮得宵?一道红一道的,刮得一道白口子一道红口子的,二儿子手软了,高老汉说,庄稼人哪有这么金贵,权当是给你试手哩。
今日个,茶摊前面,老汉要开一次洋荤,请专业的剃头匠来理。
高老汉要老婆子赶快打一盆热水来,他要剃头。高安氏正在织布,听了这话,不敢怠慢,于是停手中的机子,用手将织布机上那关子松一松,算是给线绽一下劲,一会儿上机子时,再把线紧。停了机子,拿一条毛巾,又从树上摘了两个皂角,砸碎,箅是肥皂,然后出了大门,端给高老汉。高老汉打上皂角沫,将那花白头颅洗了一遍,盆里留下一汪黑水。高老汉见了,叫高安氏再滚—盆热水来。这样洗下三盆水,那水才不发黑了。高老汉又翘翘山羊胡子,示意老婆子将她腰间闱的那围裙卸下来,他要当剃头时的罩布用。高安氏起初不明内他的意思。高老汉叹息说:灵人一点就透!这件小事还要我费口舌嘛。说罢自己去扯了高安氏的围裙,披在自己肩上。等到坐定以后,高老汉又说,拿一张报纸来,他要看,剃头这一段光阴,莫让虚度了。莫奈何,高安氏只得又回到屋里,拿出三小子从大队部拿问来的报纸,递给高发生老汉,还有啥事?高安氏问。没有!织你的布吧!直到把个高安氏摆唣够了,高发生老汉剃头的前奏曲,才算结束。
高发生老汉正襟危坐,剃头开始剃头。这剃头匠果然是行家,一刀子从脑门上反削过去,削到头顶,又一顺溜滑下来,这剃刀就到脑后把子上了,而高老汉那头顶,出现一条官道一样的平坦大道。剃头匠这时,顺着那条白印子,用剃刀顺楂往四面刮。三下五除二,只一刻的工夫,高老汉变成了一个光葫芦。
这才是粗剃。剃完第一遍,剃头匠说,我再给您老刮一遍,千是吐两口唾沫在那磨刀石上,将剃头刀子象征性地蹭两下,然后反身过来,用五个手指抓住高老汉的光脑袋,再细刮一次。刮得个高老汉满身舒泰,嘴里不由得念叨道:剃头洗脚,顶住吃药!
剃头匠来了兴致,又开始刮第三遍。这一次是倒刮,即逆着头发楂儿刮。剃头匠说,这样刮一遍,泻火!
在剃头的途中,我们的高老汉,没有忘记用两手端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报。这看报是想告诉官道上的行路人,这老汉是个识文断句的人。
那报叫《老百姓报》,是西京城里几个文化人办的一份面向农村的四开小报。那张报上登了些新口歌,是渭河对岸一个叫王老九的农民老汉写的。高老汉念道:解放门,大大开,翻身农民走进来。高老汉又念:张玉婵,张玉婵,上炕剪子下炕镰。高老汉再念:秦丞相,大恶霸,相桥为王坐天下!念罢,高老汉觉得不以为然,觉得下己如果要动起这个心思来,肯定比这王老九写得要好。口歌里提到的那张玉婵,那秦颂丞,高老汉都认识,那秦颂丞在土改时候,被镇压了,那张玉婵则是个农村妇女,在渭河下游河对面的一个村子里住。
报纸的角落里还有一首诗。这诗高老汉佩服。诗说: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高老汉觉得,这诗的气魄很大,有点像他的脾气。
当我们的建后来成长为一个大人,并且有了成年人的思考以后,他常常想起他的爷爷,这个高村平原上的传奇人物之一。他试图为高发生老汉身上那种奇怪气质找一个缘由。最后他想,老汉是过继来的,他来离这里二十里地的一个叫鸿门镇的地方。因此,他大约是从楚汉相争的鸿门宴上走失的一个士兵。
高老汉的头终于剃完了。而他对报纸的阅读也告一个段落。剃头匠现在要走。高老汉从他的腰带里,摸索了一阵,摸索出两毛钱来。剃头匠不要。高老汉说:钱是一定要给的,我家二小子在城里当记者。他那手稍一撩,钱就来了。老二把那钱不叫钱,叫稿费!见高老汉真的要给,那剃头匠于是不再推辞,刚才是背过手去,用手背隔,现在则手反过来,用手掌接了。
那剃头匠走了。平原上又恢复了宁静。高老汉将那围裙扯了,将二轱辘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背着手,颇为满足地围着这茶摊,摇摆身子,踱了一阵方步。
高老汉这时候记起,刚才他剃头的时候,好像孙子黑建在眼前晃悠了一下。这是高二在带走了顾兰子母子后,留给高村的一个累赘。寂寞的老头,叫了一声黑建,然后用手托起茶壶:有一个谜语,你能猜得出吗,黑建?一个树,五股,上面卧了个白虎!老汉扬声说话,说了半天,不见有人反应,只好遗憾地把茶壶放下。
这时头上有雨水掉下来,星星点点的,洒在老汉的光头上。高老汉接了一滴在手中,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咸,不像是雨水。于是老汉手搭凉棚,再向树冠望去,只见一个半大小子,站在树杈上,开裆裤叉开着,手里端着个鸡牛牛,正朝他笑。
高老汉有些恼怒。他抱起树身,拱了两拱,想爬到树上去。可是很遗憾,他已经过了上树的年龄了。于是他在树下转了两圈,想寻个东西,扔上去打这孩子。转下两转,没有可手的,于是回到屋子去,找来找去找了一把扬场用的木锨。可是,当高老汉倒提木锨,回到树下,扬起头来满树寻找时,树上早空了,哪有那孩子的身影。
这时老崖上传来孩子愉快的歌声。那是一片菜子地。那个叫黑建的孩子,正在菜子地里一颠一颠地扑蛾儿。
我中午罚你饿一顿饭!高老汉冲着孩子的背影,虚张声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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