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村的人叫他黑建。这原闪是他生得黑。在肤施城的时候不明显,到了这平原上,河道里的风一吹,平原上的日头一下,—张脸黑得发亮,只那两个眼睛下:和一口牙齿,是白的。大家说,建这皮肤不经晒,一晒就黑。大家还说,高村平原上的人,也黑,但是是黑褐色的,不像建这么黑得发明。大家找原因,说原因也许在顾兰子身上,这是遗传。这一块平原,都是邻村跟邻村结亲,难得有远路的女人嫁给这里。不过舌虽然这样说,那顾兰子其实也并不黑。
这是一个苦难的时期。公家人把这叫三年困难时期黑建将要在这一块平原上,和苦难一起成长。许多年后,当已经成为公家人的黑建,重返高村时,望着眼前这腾烟的河流,望着门前那棵老槐树,喏着那已经变得陈旧的三间瓦房,他热泪涟涟说:我曾经长久地爬在大地1:,我经历过苦难,我看见过苦难。从此以后,我只能用农民的腔调说话,用农民的哲学来思考问题。无论从此命运把我抛到哪里,居家何方,我将永远是这村子里一个叫黑建的孩那地方的天阴天雨,水旱水涝,丰年歉年,将永远牵动我的心。
六岁多的小男孩黑建,趁高发生回屋拿木锨的空儿,哧溜一声,溜下老槐树,然后跑到老崖沿上的油菜地里,去扑蛾儿。
天不收地不管的一群农家孩子,正在这油菜地里扑蛾儿。男孩子们扑着,两个女孩,穿红着绿,站在地边上等。蛾儿扑下了,女孩子用细细的线绳,把蛾子拴起来,然后捉住线的另一头,让蛾子绕着自己飞。
黑建也来加人到男孩子中问,脱去上衣,露出个被平原上的苞谷粥灌大的大肚子,去一颠一颠地用衣服扑蛾儿。孩子们唱着口歌:蛾儿蛾儿落一落,我给你娶个花老婆。黑建也跟着唱。
那地边上候着的两个女孩儿,长得花花草草的那位,叫瑶瑶,长得较为笨拙的那位,叫匣瓯。瑶瑶两个狐狸眼,尖下巴,尖鼻子,两个颧骨上停两朵红晕,她是邻居的女儿,独独女。那匣匣的官名叫省匣,她是对门的女儿,父亲好像在畨城当工人,抗美援朝时,高村出了个兵丁,后来抗美援朝归来,政府给在省城安排了个差事。
黑建挺着个大肚子,满菜子地跑,两手把衣服举起来,赶上蛾儿了,身子往前一趔,衣服往下一扑。他先扑第一个蛾子,于是很得意,跑过来,给了匣黑建决心再扑一个更大更花的,给瑶瑶。他又一颠一颠地向菜子地跑去,踩得油汪汪的菜子苗东倒西歪的。他的大肚子,系不住裤带,跑颠中,裤子一不小心,就溜到了胯骨上。所以黑建在跑颠的同时,不时地腾出手来,提一把裤子。
这时候,高家三掌柜高三,赶着那辆牛车,晃晃悠悠地从官道上从东往西走,给生产队的地里送粪。老崖底下有个二道崖下,二道崖子沿着河往下,还有—?块地,没有被水崩到河里。高二?是给那块地电送粪。高三看见一群孩子在踩油菜苗,于是停了牛车,从车:卸下那根长长的鞭子,摇晃着,起来追赶这些孩子们。高三那鞭梢,在空中划过一个一个的响鞭,嘴里念叨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油菜地里的孩子们,四散而逃。大家站在远处,鞭梢够不着的地方,齐声唱道:远看一地萝卜花,近看猪毛搅豆渣!这口歌说的是高家老下那痢疤头。高三听了,虽然气恼,但也无可奈何,重新屁股一抬,上了牛车的车辕,鞭梢一挥,吆着车走了。
孩子们散了,百无聊赖的黑建,现在沿着老崖走。家里的那只黑花狗,刚才是跟在高7后边的,现在则跟在他后边。走着走着,那狗不走了,原来它嗔见了臭味,黑建看见,瑶瑶和匣匣正蹲在老崖上拉屎。那只黑花狗离开建,跑过去,蹲在两位小姑娘跟前,吧嗒着嘴,流着涎水。
黑建嫌自家的狗有点贱,他吆儿吆儿地把狗叫到自己跟前。我也会拉屎,吃我的屎吧!他对大花说。说完脱了裤子,努着劲拉。黑建拉出了两个干屎橛儿。狗嗅了嗅,一点也不臭。这不是粮食屎,而是红苕屎,野菜屎,榆树皮屎。狗不喜欢吃它们。大花狗嗔了嗔,鄙夷地望了黑建一眼,又去蹲在那两个小姑娘身边了。在等待了一阵以后,大花终于吃到了两位小姑娘拉的粮食屎。大花狗吧嗒着嘴巴,回味无穷,很满意。屙完屎,两位小姑娘又撅起屁股,让大花把她们屁股壕里的屎也负责地舔干净了,这才结束。
随后,大家离了老崖,重新回到官道上,在那里玩过家家游戏。官道上的硬土,在牛车的车轮一遍又一遍碾过之后,会碾出一些很细很细的:日面,人们叫它塘七面面,二个小孩子,如今就蹲在这车辙上,用塘土面面在堆房子玩。
这时候高三跟着那辆牛车,晃晃悠悠地从那老崖的坡上探出了头。高三那一天很有兴致,他坐在牛车的车辕上,抑扬顿挫,正在唱着《下河东》里面的句子。这大约是一折有名的秦腔戏,唱得最好的人是河对面一个叫任哲中的秦腔名角,我们的高三最喜欢任哲中在开唱前那一段大叫板。
来将何人,报上名来。我赵玄郎降龙棍下,不打那无名之人哪!高三学着,摇头晃脑,拿腔捏调,自己颇为得意。
平原上空荡荡的,官道上空荡荡的,这牛车又是轻车熟路,所以这赶车人高三,也就放松了膂觉,只顾自己高兴畅快。当车行到半路里高老汉那个茶摊时,高三突然听到,牛蹄下底下有孩子的哭喊声,他吃了一惊,赶紧一揽牛的缰绳。牛车正走着哩,这一揽,牛车的车轱辘,离了车辙,在路上打了个弯,停下来。
那喊声正是黑建发出的,此刻他正趴在那车辙上,堆一个城堡。他和这两个女孩子,也是玩得太专注了,没有看见那牛车过来,也没有听到高三的那歌唱。当牛的蹄子踩着黑建的脸面时,他扬头一看,才看见那正向自己轧来的车轮。
牛车的车轮,像刀子一样残。它是由槐木一片一片地拼成的,那槐木本身就十分沉重。槐木拼好以后,又用卡钉、铆钉将车轮钉过一遍。这还不算,那轮子两个圆圈的轮廓,乡村铁匠用生铁片将它们齐齐砸过一遍。所以那轮子十分尖利,从地面上碾过去,像刀子削过一样。更何况这轮子上承载的,是整个牛车那笨重的车身。
那轮子本来是从黑建身上碾过去的。如果碾过去了,这世界就少了个黑建。但是,由于高家三小子这往怀里一拽牛缰绳,那车打了个弯,车轮碾上了路中间蹲在地上的瑶瑶。
瑶瑶正在路中央,盘腿坐着。两条腿压在屁股底下,两只脚露出来,脚心向上翻着。她张开双手,各握住一只脚,然后伸长脖子,看黑建砌城堡。
牛车轮子拐了一个弯,绕过黑建,碾过来,从瑶瑶的身上拦腰轧过去。瑶瑶惊叫了一声,惊叫声还没有完,就断气了。瑶瑶旁边的匣匣,大哭起来。
高三从他的英雄梦想中早就吓醒。如今他面色煞白,他明白出事了。牛车在转了一个半圆后停下来,高三跳下牛车,见邻家女娃瑶瑶倒在血泊中,他钻到牛车底下,拖出瑶瑶。你站住!你站住!高三把瑶瑶立起来,瑶瑶又倒下去了。又立起来,又倒下去了。接着,瑶瑶口里吐出一股黑血,人死在了官道上。
那一阵子高发生老汉正在他的茶摊上自个儿喝茶。屙下了,出大事了!高老汉一改往日的方步,赶向官道。随后,村子的人都来了。随后,瑶瑶的父母也闻声赶来了,官道上于是哭声一片。
这是生产队的牛车出的事,所以这事生产队要管。同时,这车把式是高三,所以,老崖上这户人家也要管。事情在经过半个月的折腾以后,最后终于得到死者父母的谅解。生产队出了一些钱,高家出—些钱,算是作为弥补。
农村有许多能吉善辩的女人,她们有着一肚子的歪道理,两片嘴唇能把死人说活。高安氏大约就是这样的女人。别看她平口不显山露水的,但是事情来了,要摆平这事儿,还得她出头。
高安氏在屋子里收拾得利索了,然后迈步出门,到瑶瑶家回话。走到门口,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老着面皮,叩门环。瑶瑶妈开了门,什么话也没有说,算是给了个冷脸。冷脸也得受,谁叫自己儿子做下鳖事了。高安氏咳嗽两声,见瑶瑶妈不让座,于是自己迈动小脚,一趔身子,炕沿上坐了。
落座后,高安氏赔着小心说:瑶瑶娃妈,事情已经出了,这也是她娃的命。咱不说她的。而今,咱不顾死人,咱要顾活人,咱要自个儿爱自个儿。她大嫂子,你可不能往瞎处想,这有盐没辣子的光景,咱还得过呀!瑶瑶妈听了,不同意这话:高家婶子,你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事情没搁给你,要是不是瑶瑶,而是你家黑建,我看你这一阵儿,恐怕早就让事情给压得趴下了!
这话说的也是实情。高安氏听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瑶瑶妈脸色乌青,额头上一年四季有个紫黑色的火罐印儿。农村人把火罐不叫火罐,叫瓯罐,此把那印迹,叫瓯罐印儿。瑶瑶妈两手操在胸前,身子倚在房上,手指往外指指:你抬脚走人吧,高家婶子。你如果能把这死人说活,我就听你的。说不活,你就是再费唾沫星子,也不济事。你抬脚走吧,从此以后咱们两家,淮也不进谁家的门,你们家要是有人进来,我让我家大黄狗咬断他的腿!
见瑶瑶妈这么说,高安氏是越发不能走了。她明白自己这一走,从此两家就结下死仇了。
见高安氏不走,瑶瑶妈于是真的唤狗来咬。只见她吆儿吆儿两声,—只黄颜色的细狗,扑上来,要咬高安氏。好个高安氏,这时抖起精神来,扶着炕沿,撩起一只捣蒜锤儿一样的小脚,向狗踢去。狗挨了一脚,缩回到瑶瑶妈的身边去了,龇牙咧嘴,准备第二次进攻。
高安氏这时提了提气,朗声说道,瑶瑶妈,官道上乳死的,那不是你家瑶瑶,你知道吗?瑶瑶妈说,尸首还在院子里摆着,怎么不是?!高安氏说,那不是瑶瑶,是讨债鬼,她是孤魂野鬼,来你家讨债,如今讨了六年,觉得债还清下,于是找个茬子,离开这家,又去害别人家去了!瑶瑶妈说,你胡说!
在那遥远的乡间,孩子们时常夭折,通常一户人家,生个卜个八个孩子,能养活的,也就—:个五个。每一个夭折的孩子的离去,当然会给这户人家带来悲痛,于是,人们就用上面高安氏这样的说辞来欺骗自己,来宽释白己的痛苦。
在高安氏说话的当儿,门槛响处,妇女队长又领来了一群能说会道的农家妇女。她们见话撵话,撵到这一处了,于是这时纷纷接过高安氏的话头来说,每个人都红口白牙,说这瑶瑶是一个讨债鬼,是来要账的,她迟早要离开的,她的离开是这户人家的幸运。
到了最后,所有的妇女的谈话,都变成了对那个不幸的小女孩的声讨。
大家都这么说,直说得个瑶瑶妈也半信半疑了。这时候,瑶瑶的父亲进了屋子,他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农民,他不知道是对大家的话深信不疑呢,还是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也是无益,只见他进了屋子,拍了一把瑶瑶妈的大屁股说:这尻蛋子敦实着哩,还能生!明年,你再给咱生一个!
听了这话,高安氏知道这疙瘩是松动了,于是趁着人多,悄悄地溜了出来。出来以后,发现自己的贴身子的那一层衣服,都湿透了。
漂亮女孩瑶瑶,埋在一个三岔路口。记性好的读者大约还记得,高大的那个媳妇,就是埋在那里的。如今,这瑶瑶就埋在她旁边。因为是横死的,不能进祖坟,所以只能埋在路边。
人们给这漂亮女孩的坟头上,楔进了许多的桃木橛儿。每楔进去一个桃木橛儿,人们还会口口念词,说上一段威胁的话。希望用桃木橛儿,将这个讨债鬼死死地钉在地上,让它不要在平原的夜晚,再出来游荡。而在葬埋她的时候,家家门口,都用麦秸草燃起一个火堆,防止这孤魂野鬼顺路拐进自家。等到葬埋了以后,送葬队伍每往回走一截,还要燃起一堆火,阻止这女孩的魂影儿跟回来。而当走到三岔路口时,那火堆会燃上三堆,那是希望这小女孩儿的魂影儿假若没有被桃木橛儿钉死,那她再重新回来祸害这个村子时,走到这里会迷路,从而跑到邻村去。
当高村的人们夜来灯笼火把,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进行这一场事情时,作为事主,瑶瑶的父母始终傻呆呆的,沉默不语,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相信了大家的说法呢,还是也用这种说法来欺骗自己。
第二年的时候,这家院落里传出一声男婴的哭声。这一声啼哭减弱了漂亮女孩瑶瑶之死带给父母的悲痛、带给高老汉一家的内疚以及带给全村人的忧伤气氛。于是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便渐渐被人们忘了。只是瑶瑶妈额颅上那紫黑色的瓯罐印儿,一直到死都没有消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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