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乡间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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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的那颗头,大花狗一下三舔,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高三后来再没有让发生老汉将头夹到交铛里去,而是主动唤狗来舔,他说狗的舌头所到之处,他有一种极度受活的,仿佛被揭去一层头皮的感觉。

    奇迹就这样在高三的那颗头上出现了,有头发楂子的地方,头发疯狂地生长出来,那么黑,那么亮,头发楂子被脓疮吞掉的地方,好成几个亮疤,不过长长的头发一遮,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为了弥补那过去的损失,高三让头发长得很长,并且将长长的头发向后背起,这叫大背头乡下人没文化,不知道这叫大背头,他们看那头发一甩一甩地高高背起,酷似西京城里那需要仰视才能看到顶的洋楼,于是把高三这头,叫洋楼。

    高三顶着个洋楼,脖子直直地,一走一颠那洋楼一闪,煞是气派。尤其是刚洗完头以后,那皂荚水把头发洗得黑明黑明的,高三再用高安氏的那篦梳,将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村上的婆娘女子见了,喝一声彩,喝罢彩便编出口歌。原先那口歌叫远看一地萝卜花,近看猪毛搅豆渣,现在这口歌则叫跌倒蝇子滑倒虱,虼蚤见了发忙迫。这口歌是形容这头发光滑鲜亮,苍蝇、虱子、虼蚤之类见了,怕跌倒在头发上,于是赶快逃走。

    高三的洋楼一闪,婚事也就动了,东村的,西村的,前村的,后村的,不断有人前来提亲。原来的时候,高三像个杨木粧子一样,在那里栽着,大家其实都看得见,只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如今有一家提亲,别人见了,觉得这确实是个好茬口,于是争先恐后,把这高家的门槛都快踢破了。

    这样高三的婚事很快也就成了。

    不过这新人不是东村的,也不是西村的,不是前村的,也不是后村的,她却是个南山猴。啥叫南山猴?关中人自大,觉得自己生活在平原上,出门不用上坡,搭眼一望也眼界开阔,这关中平原也是个风调雨顺的富庶之地,所以看不起外乡人,将那南山上下来的人,叫南山猴,将那北山上下来的人,叫北山狼,将那河东过来的人,则叫河南担儿。

    高下这媳妇,也是从这茶摊上得的。

    —男一女兄妹二人,从南山上下来,要经高家渡到河的北岸去。走到渡口时,船刚走,兄妹二人便在那老崖上,剜观音土吃。发生老汉见了,吆喝他们到茶摊来,又让高安氏烧一锅苞谷粥让他俩喝。喝了一大老碗后,两人似乎还有一些欠,发生老汉让老伴再盛一碗。高安氏说:给一碗是恩人,给两碗就成仇人了!说罢这话,不肯再盛。发生老汉见了,也就只好作罢。

    吃罢饭后喝茶。发生老汉生性好奇,爱打问事情,动口一问,才知道这两位是兄妹,商洛山中的,那男的说,商洛山遭了年馑,饿死了不少人,而活着的人,连抬埋死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人饿死后,就在那摆着。他这次带妹妹出来,就是想给找一户好人家,逃个活命。他听人说,渭河以北,有滩地,地广人稀,日子好过一点,所以想到那边去,鼻子底下一张嘴,给妹妹寻一个好茬口。

    发生老汉问,你是已经踏摸好了下家了呢,还是像个绿头苍蝇一样,去碰运气?那男的说,不敢说踏摸好了,但也不至于是瞎碰,河北地面有个商州女先嫁到那里去了,我们这是去找她,让她帮助。发生老汉见说,沉吟半晌,后来说道:

    既然还没有找到好茬口,那么,我这里倒有一个茬口。这地方叫高村,如果能给这女子在这里找一个,也算成全一桩好事。老百姓说,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省了过这一条河,湿这一回鞋,于你们也好!

    这一男一女听了,心中欢喜,于是问,真有这样的好茬口么,只是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要南山猴。高发生老汉这时一拍巴掌说:你们瞧,茬口来了!大路上吆着牛、扶着耩子的那位,就是!

    这时,只见高三,刚刚耕地回来,吆着牛,扶着耩子,从南北方向的那个斜斜路,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而来,头顶上那个洋楼,像大红公鸡的鸡冠一样,一走一闪。

    原来,进步青年高三,这是给生产队去种棉花回来。上级推广棉花种植,在这里做试点,高三是去播种去了。他手里扶着的,那叫耩子,是一种比犁铧轻便一点的农具。耩子头是三角形的,戳破地皮,后面有人跟上溜种子。如今,地种完了,高三是吆着牛回生产队的饲养室。行走中,套在耩子头上的三角铁被取下来,防止打破了,它被仰面朝天套在耩子的那个木架上。那高三从南北路上过来,径回饲养室卸牛去了。

    就是他!这一男一女见了,十分欢喜。那女的说:我没意见。找个地方能圪蹴下,把这张嘴混住就行。那男的见妹妹这样说,自然高兴,也就说:我妹妹是愿意了,只是,这关中人欺生,不知道那小伙愿意不愿意,不知道他的父母高堂愿意不愿意!

    这时个高发生老汉,一拍大腿说道:实话给你们说吧,这是我家三小子。家有茛口,主事一人。千声打锣,一锤定音这高家的事情,我高发生老汉说了算!

    真能算数?

    高发生有些恼了,他说:你们打问打问去。我高发生老汉说起话来从来是塘土地里吐唾沫,一口唾沫一个坑,做起事情从来是十字路口摔一跤,端南正北!

    高三的一桩婚事,就这样定了。

    发生老汉将这事说给高安氏,高安氏心里有些犯嘀咕。高安氏说,当年高二那媳妇,也是大路上碰的,但是顾兰子一家,是老实本分人,是知根知底。如今高二?这媳妇,是哪里人,她家的门楼朝哪个方向安着,她家的门风如何,有没有狐臭,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如今咱们家条件好一些了,应该在四近方圆,找一个本地姑娘才对。

    高安氏这话,也有一些逍理。原来这关中地面,欺生。大凡有点能力的人家,娶妻嫁女,都是四近方圆的,村子跟村子,亲戚套亲戚。那年月,只有那些地主富农人家,成分不好,问不下媳妇,或者光景实在不好的,问不下媳妇,才到南北山去引媳妇,或者如果家中有女儿,用女儿去换亲。

    高安氏犯嘀咕的,还有另一层原因。她说,她端饭的时候,细瞅了那姑娘一眼,见她那脸,似乎是开过的。啥叫开脸?原来北方地面,嫁女时,要请来族里的大娘大婶大嫂,用两根线,在脸上绞,绞去脸上的汗毛。汗毛被细致地绞过以后,脸显得漂亮、干净,女儿家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开了脸以后,姑娘才能上轿。所以高安氏觉得这姑娘是开了脸的,怀疑她结过婚。

    但是这些理由,对高发生老汉来说,都不是理由。他自恃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他说外路人有什么不好,咱关中人长得粗糙,尤其是女人,尿盆脸,碌碡腰,墩墩屁股,就是因为千百年来近亲结婚、近亲繁殖的缘故。至于说这姑娘好像结过婚,发生老汉说,她见这姑娘细皮嫩肉的,瘦骨棱棱的,哪像个结过婚的样子。即使她结过婚,现在来到了咱家,睡到了咱老三的炕上,她就是咱老三的媳妇,咱们管得了婚后,管不了婚前。

    高安氏听了,嘴里嘟嘟嚷囔,还要争辩。发生老汉见了,生起气来,他顺手摸起自己屁股下的小発子,朝高安氏扔过去。高安氏头一偏,凳子角划破了高安氏的额颅,鲜血直流。高安氏捂着个头,不敢再吱声了。

    公鸡司晨,母鸡抱窝。老婆子,你去织你的布,纺你的线,做你的饭去吧!跟你说这事,是高抬你,给你打个招呼,你当真是找你商量。儿女大事,这主意得我拿!

    高发生老汉虚张声势地说。

    这就等于给高安氏说了。接着,发生老汉又将这事,说给三儿子。三儿子卸下牛具回来,见了这商州女子,十分喜欢,见她脸上细皮嫩肉的,白是白,红是红,一双大眼睛,双眼皮不停地扑扇,红嘴唇儿,尖下巴,那高三的心中,早喜欢上了。虽然她脸上一脸菜色,面黄肌瘦,但更增加了人的怜爱之意。如今见发生老汉这么一说,自然乐意。加之这老三,三弟兄中,是个最孝顺、最没有主见的人,在家里的事情上,一向是听父母高堂的,在后来当大队干部以后,又一向是听上边的,所以这事,一说就成。

    婚事就这样定了。

    接着,婚事也就这样办了。择个良辰吉日,换了生辰八字,举行婚礼。在这青黄不接的年月,在这高村平原上大年馑即将来临的时候,高三的这婚事,办得自然简陋一些,但是过程还是得走一走的。从城隍庙小学校里,借来了些桌凳(让小学生放假半天),在高家院落这枣树底下一摆,让农村的大厨做几样荤素,再将亲戚陆人一请,这就算结婚了。

    如今是新社会,得割结婚证。那男青年说,等到秋后,他从商洛山上搬来妹妹的户口,那时就到公社去割结婚证不迟。男青年的话,却也在理。村上有几户从南山北山引来的媳妇,都是这样做的。为啥要等到秋后,这里有—个原因。农业社分麦分秋、年底分红,是以劳力结算、人口结算,所以到秋后搬户口,这嫁到山外的女子,可以多在娘家参加一次年终分配,算是在最后为娘家作一次贡献。

    三小子这桩婚事,办得漂亮,事事都称心,事事都顺利,唯一叫高发生老汉心疼的只是,高家藏的那二斗麦子,用做了聘礼。

    那二斗麦子,原来是放在发生老汉的棺材里边的。几年以前,发生老汉得了一场大病,眼看人不得活了,二儿子高二,便托人从黄龙山,买了一副棺木板回来。这棺木板叫卜六绺棺木板有讲究,四块的叫四页瓦,八块的叫大扇,十二块的叫十二方,十六块的叫十六绺,当然还有那二十四块的,叫二十四条做棺木,用四个整块来做一副棺木,当然最好。不过那样的棺木农村人是睡不起的。这十六绺,虽说次一点,但是它的质地是最好的木头柏木,所以高发生老汉能睡上它,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高村平原上,能睡上柏木棺木的人,并不多,或者说几乎是绝无仅有。这棺木花高二两个月的下资,他的力气也算使尽了。况且高老汉在黄龙山生活过,睡着这棺木,品味着那黄龙山的岁月,一定十分惬意。

    于是高家请了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支了个摊子,开始打棺。木匠将那些柏木的刨花儿,拢在一起点着了,熬茶,熬胶,于是那柏木的香味儿,弥漫了半个高村平原。棺材打好了3谁知道棺材打好以后,这高老汉正被往里面装的时候,又活了过来。

    于是这棺材便在那新修的三间瓦房里放着,成了闲物。放得久,人们发现这棺木有个用途,就是贮放粮食小麦放在里面,既不怕发霉,又不怕老鼠咬,真是个好地方。所以高家人,就把那棺木做了粮食囤。新麦下来了,把棺材里的旧麦取出来,人们吃它,新麦再放进去。就这样年年倒换。

    高老汉之所以心疼,是因为这二斗麦子,平日是不准动的。农村人经年馑经怕了,所以就像老鼠一样,贮一些余粮来,遇到年馑,家里揭不开锅,再动它。所以这二斗粮食,是救命粮。

    抚摸着棺材盖儿,高老汉想,碌碡都吆到半坡里了,只能往上拽,心疼归心疼,这二斗麦子还是给人家吧!何况,二斗麦子做聘礼,在平原上,也并不算过分;又何况,自留地里的麦苗长得那么好,不出三个月,新麦子就该下来了;再何况,用二斗麦子换一个大活人,也值得,人家在娘家,吃了几个二斗麦子,才能长成这一副坯子、这一身骨肉的。

    这一番想罢,高发生算是拿定主意了。他喊来高三,两人各把住棺材的一头,手抓紧,高叫一声起,棺材盖打开了,棺材里面黄澄澄的麦子露了出来。高老汉捧一把麦子在手里,又让麦子从手指缝里漏下去。他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拿条细口袋,装粮!高老汉说。

    那二斗麦子被装进口袋里,扎好口儿。那个被称做南山猴的商州客,猫腰,扛起口袋,横搁在双肩上,然后告辞高村,摇摇晃晃地往商洛山中去了。他把妹妹留在了这里。他说妹妹叫刘巧儿。

    夜来,高三和刘巧儿的新房里,传来了哭声。这是女人的哭声。这个商州女子为什么会哭呢?这个秘密直到一年半以后,大年馑过了,才揭开。而这个秘密的揭开,与那个半大小子黑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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