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有一句话,叫作众人口里有毒哩。这话是说,是不是这样倒在其次,只要大家都这么说,众口滔滔,这事就成了。
公社领导见大家都这样说,猛然觉得高村的高三确实是个人才。那时恰逢大队干部改选,于是提议高三做副大队长的候选人。群众大会上,大家齐刷刷一齐举手,高三几乎成了满票。人群中,只有一户人家没有举手,这户人家没有举手,有它的原因。它就是瑶瑶家。不管怎么说,票数过半,这样高三就成了副大队长。
从当选那一天一直到三十年后高三去世,他都是高村平原上的一个重要人物,政府在这块地面上的一个代表。他善良、真诚、宽容,任劳任怨。当他去世的时候,他家的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奖状,这些奖状记录了平原一位农民、一位基层农村干部的一生。从土地改革到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再到总路线,大跃进,二面红旗,到四清运动,社教运动,文革,最后到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等等,他在这些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都是当时的政策的最真诚的拥护者和实践者。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在从事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是如此的真诚,如此的无私,如此的饱含政治热情,如此的对美好未来抱有深信不移的憧憬。
他永远是副大队长,一直到去世,那些野心勃勃的正职,走马灯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从来没有换过,这块平原需要他骑着那辆名曰凤凰单闪翅的破旧行车,一次一次、一年一年地走过。那样这里的人们会觉得踏实一些。
我们说话的这时候,高村平原上的麦子正在生长着,截至那时,气候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情况。麦苗从冬眠中起身,然后返青,生长,到清明节时可以盖住老鸹,接着拔节,秀穗,出穗,扬花,等等等等,一切都很正常,甚至一直到麦黄收割,一切都是正常的。
这时候大跃进运动大约已经到了尾声。平原上的大炼钢铁热也已经停止。那一刻,平原上的青壮劳力全部被征集起来,去到离这里三十多里的戏河上游去修一个水坝。这项工程由高三带领。平原上的人们有些健忘,大家后来不记得是麦子收到了场里,堆成麦垛以后,天开始下雨的呢,还是麦子连收割这一道工序也没有做,就被连阴雨全部沤烂在了地里。
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在小男孩黑建的记忆中,那些麦子是被收割阿来,在场里堆成一个一个的垛子,后来在连阴雨中烂掉的。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麦场,就是他逮蝴蝶的那片菜子地。平原上的土地金贵,所以给那来年准备做麦场的地块,人们会种些油菜、大麦之类,这两种植物恰好比小麦早熟半个月,所以来年待它们熟后,先行收割了,然后把那地块,用耩子犁一遍,用耱耱一遍,用牛套上碌碡轧实,就成了打麦场了。
但是在高发生老汉的记忆中,那麦子压根儿就没有收回来。他的这记忆,大约与他家自留地里那麦子没有收回来有关。我们知道,那一小块地里的麦子,是平原上长得最好的,因为它是茶摊上的尿灌大的,可以说每一株麦苗都灌注着发生老汉的心血。它较别的地块的麦苗,要黑许多,高许多。发生老汉估算,它收割后,收成会较别的同等地块,高出三成以上。然而,这肥料上得多了,也有害处,那就是麦苗容易倒伏,成熟时迟迟不熟,贪青。
贪青这个洋名词,是发生老汉听三儿子说的。那高三,领着人来到这个地块时,望着绿汪汪的麦穗,急忙下不了手。这麦苗贪青,它还得半个月光景,才能熟哩!高三说。
高三在三十里外,领着青壮在参加大会战,村里捎来话说,麦子熟下,要大家赶快回来割麦。这时,戏河大坝的修筑正在关键时刻,大坝务必在夏季雨水来临之前、山洪暴发之前修好,如果大坝不能合龙,那山洪来了,不但这半年的工程会毁于一旦,山下平原上的村庄,也有危险。工程总指挥不放大家走,大家于是哭成一片。这时高三走上去,给丁。程总指挥跪下,他说龙口夺食,请恩准给三天假,让社员们先从地里把麦子收回来再说。总指挥无奈,只得同意了。于是高三领着大家,连黑搭夜赶回高村收麦。
回到高村的青壮劳力,加上在家留守的屎娃病老汉,全村人呐喊着龙口夺食这个口号,整整忙了三个白天三个夜上,终于将大部分的麦子收割回来。麦子割倒,扎成麦个子,牛车拉,驴驮,人背,独轮车推,大家把麦子运到场里,堆成一个挨一个的麦垛子。
麦垛子堆好后,青壮劳力只得赶回去参加会战。高三说,等会战一结束,就回来扒开麦垛,晾晒,碾打,人仓。
但是后来这些程序都没有进行。青壮劳力们刚走,只见从终南山的山腰间,升起一朵云来,那云乌黑,浄狞,越升越高,慢慢地弥漫了整个平原。平原上刚才还是晴天红日头,一下子变得幽暗起来。
高村平原上的老百姓有一句民谚,叫做骊山戴帽,长工睡觉,意思是说,骊山顶上有乌云升起,就要下雨了。说话间,哨嚓一声雷,铜钱大的一滴雨落下来,接着,哗啦哗啦,就像天河决了口一样,就像老天这个大穹庐破了底一样,瓢泼似的大雨落了下来。这雨一下,就是七七四十九天。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中,高村平原像被泡在了水中一样,低的地方成了涝池,高的地方成了泥滩。那些房屋,一座接一座地倒了,没有倒的房屋,屋上的瓦渗饱了水,不再渗了,于是雨水越过瓦,从屋顶上流下来,外边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
最可怕的是堆在场里的四十几个麦垛子,也都全部泡在了水中。压在底下的,发热,发霉,沤烂;搭在上面的,雨水泡得长出了芽来。至于那些还没有收回来的麦子,它们那麦秆端立在地里时,麦粒泡涨了,穗子里就开始长芽儿。最后在急风暴雨中,又全部趴在了地上。
整整四十九天,天空一直是乌黑的。用高安氏的话来说,就像有一口大铁锅,扣在这平原头顶上似的。
高安氏迷信,她燃起一炷香,拿起镰刀、剪子往雨里扔。她跪在大门口说:老天要灭这一块地方的人了!我平时叫你们不要做孽,你们不听!看看,惩罚来了!
这几年,经过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折腾,高村平原上,家家户户的家底都空了。人们本来希望,这一茬新麦下来,能有个弥补,现在,全完了。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头上,正当高村平原的人们已经绝望了,忘记了白天是个什么样子、太阳是个什么样子以后,突然之间,风停了,雨住了,打雷闪电没有了,一轮又大又圆又红又亮的太阳爷,出现在碧蓝碧蓝的天空,出现在高村平原的头顶,出现在高发生家那棵老槐树的树梢。
然后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条绛?像一张弓一样出现在天空。绛的一头搭在终南山上,一头搭在高家渡这一带的渭河里。
渭河涨水了。
其实在这七七四十九天的暴雨中,渭河一直在涨着,河心像肚子一样地鼓起,水流慢慢地漫往河滩。但那是小涨,是由于这一带下雨而引起的。河流突然暴涨了,这说明在上游也落了雨,而且是大雨。
人们脚底下的地皮,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地震一样。村子里的水井,本来就不深,现在突然浑浊起来,水位升高了许多。渭河川道里,像闷雷一样,有一种轰轰隆隆向前滚动的声音。最后,水头出现了。水头像屋檐一样高,有十里路那么宽,像一堵墙一样,向前礙去。
绛一彩虹,这见是民间的叫法。
那水头上,堆满了高大的树木、房梁房檩、完整的棺材、船只、活牛、活羊等等,因此看起来是黑乌乌的。那大树上盘了许多的蛇,它们在哀呜着,扬着头向天空吐着蛇信子。那棺材上,趴着一个活人,活人在凄凉地叫着:救命的爷呀,救命的爷呀!听任他叫,高村老崖上,站了许多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救他。后来,只见一个大浪,将棺材打散,当那人再抓住一块棺材板的时候,棺材板上的铁钉扎住了他。那人便随着木板被浪头高高抛起,又被卷人波涛中,救命声从此停了。
高村的所有的人,河岸往里五里路程上的人,大家都赶到了河岸上,站在老崖上看着这一幕。水头过去了,水头后面是汹涌不退的大水。十里渭河滩白茫茫一片。河水抵在了这边老崖上,又抵在了那边老崖上。那水位简直可以与老崖一样平了,或者用乡亲们的话说:可以圪蹴在老崖上,撩起河里的水洗脸了!
往年渭河也涨水,但不如这一年的水大。平原上的人们,他们烧饭用的柴,大约有一半就是这条河流提供的。一旦涨水,就有柴火棒漂下来,水把这些柴火打到岸边来,家家户户的男人们,于是站在岸边,手里挥动着一个笊篱一样的柴杈,在河里澄,在河里捞。人们把这捞下来的柴火叫河柴。有经验的人,甚至能分辨出哪些河柴是泾河棒棒,哪些河柴是灞河叶子,从而推断这一次的涨水,是来自渭河的哪一条支流。
但是渭河这一次的涨水,实在是太大了。渭河只要再努一把劲,水就会漫上老崖,从而把整个村庄吞没。所以这次,人们只呆呆地站着,没有心情去捞那满河的河柴。人们盘算着,如果这水流再大一点的话,如何逃命。有许多老人,他们现在在这老崖上,不是站着,而是单腿跪下来,或者整个身子趴下来,眯起一只眼睛,向河心里瞄。
他们说:如果这河心还是鼓的,像大肚婆一样地鼓,那这水还要涨;如果这河心是凹的,那就说明水快要退了!
三天三夜之后,在高村平原上人们惊恐不安的等待中,河心慢慢地凹了。接着,它一点一点地瘦了,直到最后,重新变成一股细流,缩回那旧河床里了。河岸上站着的黑压压的人群,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