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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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涝十八旱。在经过那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呼噜白雨之后,高村平原上,接着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这旱灾一直从天空出现彩虹的那天中午算起,到第年的种麦时节才落雨。如果说那场大雨是一个七七四十九天,那么,这接下来的大旱就是十个七七四十九天。

    大雨过后,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悬挂在高村平原上空。平原的每一块土地,都被灼热的太阳光晒得石头一样僵硬。种子被勉强地戳进地里,或者青苗刚出来,便被灼热的阳光晒蔫,晒死,或者根本就没存出土,捂在地里成为黑籽。

    那条曾经仪态万千地从村旁流过的河流,现在变得如此孱弱,如此瘦小,它疲惫地流淌着,在半是干涸的河床里。水很浅,很弱,仿佛要断流了似的。高村的那些勤快的男人,中午在生产队的地里干完活,歇晌的时候,头上顶一个老笼,从水浅的地方蹚过河太。听到生产队的上工钟声,再扛着一老笼草,蹚过河去上工。

    河流变小,地表水也就降,平原上那些浅些的井,开始变得干涸,人们只好到生产队饲养室门口那口深井里去打水。而地里的墒情,也在太阳的暴晒下,在地表水的下降中,逐步变成黄墒,变成干墒。

    靠仅有的一点墒情,那一年的苞谷长得稀稀拉拉的,大约只收了三成。平原上的人们,把苞谷结棒子叫苞谷抱娃,他们说,那一年苞谷抱的娃,像小孩子的鸡牛牛那么大。

    幸亏有一种吃食叫萝卜,帮助高村平原的人们,在那年的冬天以及第二年的春天,不致饿死。这萝卜是高三领着社员们种的。渭河大水过后,高三给公社申请,从外地调拨来了一些萝卜籽,然后他领着社员们,挽起裤腿,在大水漫过的泥滩里一挥一挥地撒萝卜籽。想不到这年庄稼没收,但是萝卜收了。地冻萝卜长。这萝卜一宵长到三九天,把地皮都挣裂了。高村平原的人们,将萝卜拔出来,生调着吃,切成条儿焯熟以后调着吃,熬成大烩菜吃,剪成片子晒成萝卜干吃。

    黑建记得,他背上书包去城隍庙上第一堂课时,高安氏就是从棺材里,掏出一把萝卜千,塞进他书包里。

    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年馑还是不可遏制地来了。公家人把这叫三年困难时期,或者叫六一、六二年困难时期。

    首先给这块平原带来强烈霖荡的是那官道上络绎不绝的逃难人群。如果说当初那一兄一妹两个商州客,是这次大逃难队伍的先声的话,那么现在,大批的逃难队伍到了。他们将要从这里渡河,到渭河以北去,或者走得更远,到黄龙山。我们的半大小子黑建,见这事好玩,便约了几个同年等岁的孩子,从家里偷了个老碗,从树杈上掰了个讨饭棍,然后跟着逃难的队伍,混到了船上。高发生老汉见说,冲到老崖上去,大声呐喊,吆喝那渡船回头,然后从那船上,找到黑建,打了两个耳光,拧着他的耳朵回到家中。

    整个大平原上人心惶惶的。这块平原上的老年人,经历过民国十八年那一场大旱。那场大旱,平原上的人,十停中死下七停,人吃人,狗吃狗的传闻不绝于耳。根据高三从上面得来的消息,这一场大早,要超过民国十八年那一场大早。高三还悄悄地说,上边有内部消息说,东边的河南省,饿死了三百万人,西边的甘肃省,饿死了一百五十万人,而秦岭那边的四川省,人数还要多些。

    高发生老汉已经没有心情再守他那个茶摊了。他让黑建帮忙,将那些桌桌凳発都收了,然后一个人圪蹴在老槐树下发呆。

    高安氏信迷信,自从那道五颜六色的彩虹在大平原出现以后,她开始吃素、吃淡,农村人把这叫忌口。高安氏嘴里喃喃地,在回忆着她的大半生,忏悔自己。她说:老天要灭这一块地方的人了!那么,从我灭起吧!我罪孽深重!可是,放过孩子们吧,他们还没有活人哩!说这话时她流下了眼泪。

    面对大年馑,上边一天一个指示,而这些指示,便由高三忠实地传达给社员。有时候,指示是夜里来的,于是高三披衣起身,拿着一个手电筒,去拍每户人家的门环。

    上边说,榆树皮可以吃,可以用它碾成面,熬末糊喝。只是,这榆树皮末糊烫心,得晾凉了才能喝。于是高三领着社员们,几天工夫,将平原上的榆树全部剥成了内碜碜的光杆儿,将那榆树皮全部吃进了肚子里。

    上边说,柳树叶可以吃,只是这柳树叶苦些,得用开水焯了吃。于是高三领着社员们,开始打柳树叶。这些柳树叶吃下去,人们的脸色发青,连肠肠肚肚都是青的了。

    上级说,苞谷芯儿可以吃,将其碾碎,在锅里炒一炒,可以炒成干炒面。于是高三便领着社员们,挨家挨户翻腾。平原上的人们,家里灶火旁,往往会存一些苞谷芯儿,雨天的时候,用它生火。现在,碾子咯哇咯哇地响,这些苞谷芯儿也很快地吃完了。

    苞谷芯儿吃完,上级又说,苞谷秆也可以吃,于是高三又领着大家,把苞谷秆用铡刀铡短,放到碾子上碾碎吃。

    人们像蝗虫一样,红着眼睛,将平原上一切可以填饱肚子、可以哄肚子的东西都拿来吃了。

    半大小子黑建,在回忆自己的那一段经历时,热泪涟涟地说:我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能吃呀!我总是饿!我的大肚子怎么填也填不满!

    当平原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干净以后,上级发来了可怜的一点救济粮。高三在领着大家分发救济粮的同时,又带着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到远处镇上,买了儿坨油渣。一九六一年的二三月里,高村平原的人们,就是吃着这油渣度过的。

    这是粗油渣,不是细油渣。说它是油渣,不如说它是棉花籽的那一层内皮。棉花籽要榨油,先用粉碎机将那一层外壳粉掉,下来榨一遍,去掉棉花籽的内壳,最后榨一遍,去渣,出油。最后榨一遍的那是细油渣,那油渣在那时是买不到的,就连这粗油渣,也只能买到那么几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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