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饥饿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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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建提着个草笼,拿着个小铲儿,跟着新媳妇去挖野菜。春二下月,平原上空荡荡的,冷清清的,田野上的麦苗,面对又干又冷的天气,还趴在地面上,迟迟地不起身。找不到野菜,他们只在自家的老坟的坟头上,挖了几棵小蒜、儿钵雪蒿,这些都是越冬的植物,它们还没有被弄死。

    田头上倒有一种越冬植物,长得绿汪汪的。新媳妇说那叫猫儿雁,毒性很大,不能吃。将那猫儿雁秆子一折,会流出乳白色的月汁,那白汁滴到人身上,滴到哪儿,哪儿就发红发肿。

    最后,新媳妇领着黑建,来到老崖下那个有着观音土的地方。

    观音土是一个在平原上流传很久很广的传说。传说某一年遇到了大年馑,平原上的人们都快要饿死了,这时候,人们发现,每天早上,有个穿白衣服的女子,从老崖那个坡上上来,穿过官道而去。大家觉得很奇怪:我们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这个白衣女子咋还是那么白白净净、富富态态的呢?于是,有好事的人半夜鸡叫起来,躲在老崖背后看。结果发现这女子是来河边老崖上吃一种土。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说高家渡老崖上,有一种白土可以吃,于是大家疯了一样,都来河边抢这种土吃。靠吃这种土,平原上的人们熬过了年馑。这白衣女子是观世音菩萨呀,她是来救人命的呀!因此他们把这土叫观音土。

    这个古话平原上的老人都会讲。而作为黑建来说,他是听高安氏讲的。高安氏在讲完这个故事后,长叹一声说,五谷杂粮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人的肚皮天生就是吃粮食的。那观音土再好,毕竞是土呀!人吃它,是用它填饱肚子,哄得肚皮不饥。那东西可不敢多吃,吃多了,肚子会胀成一面鼓,想救都救不活的。

    高安氏警告说,不准家里的人到老崖上剜这种土吃。所以新媳妇说是挑野菜,其实是个托词,她是想避过高安氏,抽身出来,到这老崖上剜观音土吃。

    渡口上栽了一棵枯树。枯树的皮刮了,请人写上高家渡三个字,一条两三丈长的木船,就在枯树的下面河道里,用缆绳拴着。那面有着观音土的老崖,就在这祜树的下游不远处。

    那片老崖是黄土崖,这黄土和平原上的黄土没有什么两样。在黄土层的中间,包着一层红色的胶泥,这胶泥大约有三尺厚,然后在胶泥的中间,包着一层黑色的土,这土大约一尺厚,这黑土就是观音土。

    观音土是黑色的,沁成一块一块,一粒一粒,有点像沥青。不过,比沥青的颜色要浅一些,尤其是露在外面的部分,日晒雨淋,会变成灰白色。它又有点像锅巴,颜色像,沁成一块一块的形状也像。老崖上的观音土,大约有许多人挖过,所以这一尺多厚的土层,已经深深地嵌进崖面里面去了,得钻进去掏才行。掏下一块,放在手中,这土很酥,立刻四散开来,成为一块一块四方四正的颗粒,那颗粒有苞谷粒那么大。观音土很油,很粘,放在手心,太阳一照,油汪汪的,用指头蛋一捏,甚至都可以捏出油来。

    新媳妇顾不得下己穿着花衣袄,跪下来,半个身子钻进老崖里,开始用铲子掏着吃。她的嘴巴吧嗒着,一边吃一边回味,一股黑糊糊、油腻腻的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也顾不得去擦。

    这东西能吃?黑建问。

    新媳妇答:能吃!它就是观音土!

    于是,黑建效仿着新媳妇的样子,也钻进老崖里,用铲子挖起来,把挖下的观音土填进嘴里吃起来。一会儿工夫,他觉得自己满嘴流油,觉得肠肠肚肚在欢快地歌唱。

    如果没有人喊叫,他们大约会一直这样吃下去,一直会吃到高安氏所说的那样肚胀而死。然后在死的时候,骄傲地摸着自己的圆滚滚的肚皮说:老天作证,我是撑死的,不是饿死的!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平原上有一个说法,饿死鬼托生以后,来世还是个填不饱肚子的饿死鬼,而撑死鬼,它多么荣耀呀!它来世会是衣食无虞的。

    正当黑建随着新媳妇,在老崖底下大嚼大咽这叫观音土的东西时,老崖上面,传来了高发生老汉大呐二喊的叫唤。他在叫黑建的名字,叫声很急迫,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样。黑建赶紧应承着。他提着草笼先走了。新媳妇说她还要在地里转悠一阵,看能不能再寻一些菜。

    高发生老汉自从吃了粗油渣以后,有好些天没有拉屎了。他有些害怕。这时节是春耕还没有开始的农闲时节,高村的一群老汉,穿着烂棉袄,袖着手,在高家那三间瓦房的山墙根上,靠着墙晒太阳。

    那地方背靠河,面朝东,且有一条南北乡间小路从庄子旁边通过。在这里坐着,太阳照在身上,很暖和,眼界也很宽,可以将平原上的好些村庄,都收人眼底。

    一群老汉圪蹴在墙根,一边晒太阳,一边齐声在念一个口歌。这口歌是上辈子传下来的,不是他们创作的,不过这口歌的内容,和他们现在的情形却很相似。

    九九八十一,老汉顺墙立,虽然不冷冷,可害肚子饥!

    念着口歌,大家大约都觉得这肚子里有些饥肠辘辘,于是不念口歌了,现在他们谈论如何个死法。人越老越怕死,越怕死越把死这个话题,经常挂在嘴边。

    高发生老汉说,猫这动物是个大聪明。它约摸自己快要死了,就独自一个跑到没人处,用爪子刨成坑坑,往进一躺。它就这样一点不惊扰世人,悄悄地走了。

    发生老汉的话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一个老汉说,北山里有一个县城,县城里有个要饭吃的。好些天,人们不见他出来要饭了,于是到他住的那个窑洞里去看。只见,那窑已经用砖头严严实实、整整齐齐地封上了。人们扒开砖头一看,只见这老乞丐死了。原来,他死之前,每天要饭回来,都顺手从路旁拣一块半截砖。待这砖头把窑的洞口封齐了,他就死了。他用这居家的窑洞做了自家的墓窑。

    老汉的这些话,引起大家的不胜唏嘘。

    另一个老汉说,早些年间,那时还是旧社会,咱这平原上,出了一个大地主。这地主巧取豪夺,给自己占地。临死的时候他把这一块平原差不多快要占完了,他家的地,骑上马儿跑一天,还跑不到头,下马儿拉一泡屎,还是在他的地头。他的墓打好了,他要人抬他去看。见了这墓穴,地主突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道理就是:其实一个人的一生,只要有能把自己舒舒服服平躺下去的那么一小块地,就足够了。

    关于死这个话题,这群高村平原的老汉拉了很多。最后,像往常一样,他们的谈话往往由高发生老汉做一小结。

    高发生老汉说:死这件事情,以后变得容易了,你们知道吗?他说,以后就用不着抹脖子、割手腕、跳河跳井跳崖,或者抽根绳子在歪脖子树上上吊了。你们且听我说,咱们这一块平原,要通电,县马车队正在往这儿拉电杆子哩,听说电这个东西,人手一摸,就死了。以后咱们要想死,躺在烧火炕上,将那个电线头一摸,一点罪都不用受,就龇着牙笑着,走了!

    高老汉这话,大家都相信,因为他家三儿子是半个公家人,还因为县马车队的大车,拉着电线杆子,果然出现在平原的另一头。

    再有趣的话题,也有个拉完的时候,先是一家的毛孩子来叫大人吃饭,于是有一个老汉先走了。接着,老汉们就一个一个地扶着墙根站起来,然后猫着腰,袖着手,摇摇晃晃地回家了。现在,东墙根阳阳坡里,只剩下高发生老汉一个人。

    见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高发生老汉决定要把那件重要的事情做了。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事情一定要做,而且就得在今天做。

    高发生老汉先将腰间那丈二白布腰缠,取下来,折成截,搭在脖子上。腰缠已经很旧很旧了,变成灰色,成了布绺絮絮。搭好腰缠,然后把那个大裆裤,抹下来,抹到腿弯。没有穿裤头,或者说这一代的庄稼人从来不穿裤头。所以当这大裆裤抹下来以后,就露出高老汉尖尖的像刀削一样的两个屁股蛋子了。

    抹下裤子,露出屁股,高老汉现在用手扶着墙,蹲下来扎个马步,开始拉屎。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拉屎了,他感到油渣已经在他的肚子里结成了疙瘩。他明白如果再不把它们拉下来,他真的就要死了。

    高老汉蹲在那里,使劲往出努。他感到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可是底下纹丝不动。高老汉听人说,拉不出屎的时候,将人中那个穴位使劲捏,肠胃就会蠕动,贲门就会张开。现在,我们的发生老汉也这样做了,可是,底下还是没有一点响动,倒是肚子开始疼起来,那肠子,大约是搅到一块了,出奇的疼。

    高老汉身上虚汗直冒,汗水把棉袄里子都湿透了。脸色黄蜡蜡地怕人,头顶上也一直冒虚汗。高老汉明白,他得叫人帮助了。于是他张口叫了一声老婆子。叫罢,又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叫高安氏看了,丢人,于是改口,开始叫黑建。

    黑建!黑建!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快来救我!高老汉扯起公鸡嗓子,大声地吆喝起来。他的瘦瘦的脖子,随着每一句吆喝,都青筋暴起。

    黑建搭着笼,循着这叫唤声,哼着歌儿过来了。来到东墙根,他看见发生老汉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一样,脖子伸得很长,精屁股顶在东墙根上,两手抱着膝窝,口里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停地呻吟。

    爷,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这样子了!

    爷要死了,黑建!阎王爷嫌我活在这世上,糟蹋五谷,要收我回去了!那收的时辰就在今天。黑建,你要是再迟来半袋烟的。?夫,这世上就没有你爷了!

    爷呀,你可不能死呀!你要一死,以后这世上,谁来打骂我、管教我哩!

    还是黑建懂事。其实爷也不想死。不过爷要不死,你得给爷做一件事情。

    啥事情?

    掏屁股!

    我不会掏!

    这好掏!你要学豺狗子!这豺狗子和狼和狗都是表亲。它要吃一头牛,牛那么大,放不倒,于是乎它就转到牛尻子后头去,趁牛不注意,一爪子塞进牛屁股里,然后把牛的肠肠肚肚就拉出来了。牛一跑,肠肠肚肚呼啦啦地落了一地,这牛就死了!

    你说让我学豺狗子,给你掏屁股?

    是的!你现在就伸出手来,五个指头并成一个爪子,嘴里喊着:我不是人,我是一个豺狗子,然后给爷掏!

    那,你把屁股从东墙上掉过来,我要掏了!我不是人,我是豺狗子,我现在在掏牛的屁股!

    好!

    爷,我掏不动,你的干屎橛子,比石头还硬,把我指甲都掰了!

    没关系,使劲掏,乖孩子!

    爷,我掏出来了一块,黑得像黑音药一样,硬得像料礓石一样。你看不看?

    我不看!你再掏!

    爷,我又掏下来了一块,像羊屎蛋儿!

    再掏,往深地掏!

    爷,我又掏下来了一块,这一块不那么硬了。它比羊屎蛋儿大,像牛屎蛋儿!

    乖孩子,你的手小,你把袖子挽起来,往深地掏。噢,这里还有一个硬疙瘩,抓住它,往出拉!对了,就这样!

    那你把屁股往高地撅!

    突然,高发生老汉正说着,感到全身一阵轻松,身子像打摆子一样打战,他的肠肠肚肚,轰轰隆隆一阵响雷。然后,像拉了一声警报器一样,呜——,他的一摊稀屎,从贲门中夺路而出。

    那高老汉尖尖的屁股,此刻正对着黑建的头,因此,当稀屎喷出时,黑建来不及躲闪。只见,伴随着那警报器的叫声,像一场倾盆大雨一样,星星点点的稀屎,劈头盖脸,向黑建脸上洒下来。

    高发生老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提起裤子,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地蹲下来。

    高安氏这时候系着围裙,两手摩挲着,走到东墙根,来唤这爷孙俩吃饭。

    眼前的这一幕她看到了,她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你哭了,婆!黑建说。高安氏说,婆没哭!婆这眼不好,叫迎风落泪眼。

    高安氏打来一盆水,叫黑建把脸洗了。叫黑建把衣服脱下来,完了让新媳妇到河边去摆。然后,又走到高发生老汉的跟前,将他扶起来,把大裆裤提起,绾好,又从高老汉脖子上取下那腰缠,你自己衿!她说。

    然后,他们就回家吃饭去了。

    你要上学,黑建,你不能再这样野下去了!明天我就把你送到城隍庙小学堂。唉,一代一代的平原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黑建,你不能一辈子死守在这里,一辈子打牛屁股,你要走出去。男人嘴大吃四方!你要学几个狗爪爪字,你要走出去!

    高发生老汉在喘着气往家里走的时候,这样对黑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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