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过苦难,我经历过苦难,但是,我永远不抱怨生活。相反,我应当永远地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感谢这块平原在那个困难的日子里收留了我。这种阅历是一笔财富,它将够我终生受用。
我感到自己在吸吮着苦难的乳汁,一天天成长。这成长的力量是无坚不摧的!
我学会了哭泣,并且明白了哭泣也是一种生存方式,是人类宽释自己的一种最好的法子。
我看见了人们怎么和命运抗争。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这些最卑微的人,这些如蝼蚁如草芥般的生命,怎样在伟大的生存斗争中,在那无所不至弥漫整个天空的大饥饿面前,表现出的亲情,表现出的尊严,表现出的镇定,表现出的那种泰然处之的情绪,表现出的全部的英勇!
黑建已经记不得了,高村平原上的大锅饭时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如何结束的。但是,在大年馑中,肯定有过一个大锅饭时代。他记得的。
黑建的户口在城里。高村这里,只是借住。因此,在吃大锅饭的问题上,关于黑建应当不应当算一个人数的问题,曾经召开过一个社员大会。黑建就坐在高安氏的膝盖上,高安氏则用双手搂着他的腰。
记得会议是在饲养室门口的空地上召开的。会议的第一个议题是,上边发下来的救济粮。这救济粮不多,它就放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用来做大锅饭。这事其实是告诉社员们,这个年馑还是有人管的,叫大家不要惊慌。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要不要杀一头老得已经不能拉犁了的牛,从而用牛肉给大家补一补身子。记得在这个议题提出,大家开始议论时,副大队长高三先后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第一段是牛是农民的宝贝高三用这段话,表示了对这头也许将要被宰杀的牛的敬意。接下来高三又念了第二段语录,这一段叫在世间,人是第一个宝贵的!念这一段,是希望大家同意宰杀这头已经不能再使役的老牛。也许是这第二段语录起了效果,大家一齐举手,同意宰牛。
第三个议题是关于黑建的议题。当这个议题提出后,高安氏偷偷地在黑建的大腿上捏了一把。这一把很重,黑建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引起了全场社员的注意。有咱们一口饭吃,就该有黑建一口的。大小是个命!一个社员说。熬起苞谷粥来,锅里多添一瓢水,就有这黑建吃的了!另一个社员说。第三个社员,不同意前两个的说法,他说:x娃不管娃,娃跑了不撵娃,这高二顾兰子,也真心硬!第四个社员则说:这一场大年馑来得猛,北山那边也遭灾了。农村人是仓老鼠,这屋里挖抓一把地里挖抓一把,就能将就地过了,城里人没个挖抓,他们更难!
最后还是投票表决。高三带着乞求的目光,环绕一下四周,然后说:同意咱那大锅饭,把黑建也算一个人数的,请举手!话音刚落,满场的手都举了起来。
孩子,跪下来,磕个头!谢谢乡亲们!高安氏把黑建从膝盖上放下来。
黑建跪下。
三岁记到老。黑建那一年已经七岁了,所以这一幕他记得很清。
至于这大锅饭是如何开始的,基于什么原因,他就记不准了。是在那七七四十九天的呼噜白雨之后就开始的吗?好像不是。因为还有个吃榆树皮、吃苞谷芯儿、吃粗油渣的岁月,而这些吃食是各家各户用自己的锅熬的。那么是在大年馑已经行进到中途,家家都囤底朝天的日子开始的吗?好像也不是。
因为在吃大锅饭以前,生产队曾经组织过一次宣传,叫吃公共食堂,提前进人共产主义!
记得,高三领着人,挨门挨户收走了各家煮饭的铁锅。各家各户的铁器,本来就已经不多,大炼钢铁的时候,记得高三曾经领人来收过一次,只给每户留下来一口铁锅和一些农具。这次,则把这铁锅,也从锅台上扒走了。
那时上级的口号是不准一户的烟囱冒烟为落实这个指示,高三整天在这高村平原上跑着,监督各户。有时甚至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到村子里去巡视一遍。因为有些狡猾的人家,会在家里藏个小锅,棺材或者什么物什里藏一点粮食,然后半夜的时候偷偷爬起来做饭。
大锅饭就这样开始了。
那做大锅饭的地方,就设在曾经召开过社员大会的饲养室前面。饲养室里有三口大铁锅。这三口大铁锅是平日用来烧水饮牛的,现在用它做了大锅饭的饭锅。炊事员则是大家推选出来的农民。而那大锅饭里的饭,永远只是一种,那就是用救济粮熬下的苞谷粥。
终于能吃到粮食了,在大年馑的年代,这是一件多么叫人兴奋的事情呀!尽管这大锅饭,一天只有两顿,而一顿只有一瓢,尽管这苞谷粥,用高安氏的话说,稀得能照见人影儿,但毕竟有粮食吃了。粮食落进肚子里,与野菜、油渣、观音土落进肚子里,那感觉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肚子知道!
大锅饭,已经吃了好些时日了。
老崖上这户人家的大锅饭,是高安氏领着黑建去打。高安氏从家里翻腾出来一个瓦罐,有一抱粗细,一尺来高,她让高三给这瓦罐的耳子上系上火绳子,打个结。这样,每逢生产队的那个吃饭钟的钟声敲响,高安氏便提着瓦罐,荷着锄头,从半路里赶到饲养室门口去排队。黑建那时候已经上学,他则背着书包,从城隍庙里赶回来,在排队的地方找到高安氏。饭打下来以后,将那个锄把,从火绳子上穿过,然后黑建在前,高安氏在后,抬着瓦罐,晃晃悠悠地回到家。
打饭需要排队。高村的婆娘女子、老婆老汉,用瓦罐排成一个长队。大师傅拿一个马瓢,将那金黄色的苞谷粥起,举高,然后马瓢一斜,于是一道金瀑布流下来,直冲瓦罐落下。那苞谷的香味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气。几张嘴?掌瓢的大师傅会这样问。五张嘴,或者八张嘴,或者十三张嘴。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掌瓢师傅便根据几张嘴,给这瓦罐里舀几马瓢。
舀饭的时候,给谁的稠了,给谁舀的稀了,给谁在的时候,马瓢在锅底斜了几下,给谁在舀的时候,马瓢在端起那一刻,掌瓢的故意抖了一下,从而洒了一点,这些都成为话题。因此,发放大锅饭的那个地方,常常是吵成一片。
这里也是孩子们的天下。那些放学归来的孩子,那些还没有上学的孩子,会把这三口大锅围得严严实实,然后手把锅沿,在等待着。等待锅里的饭舀完以后,去抢着吃那锅巴。平原上的人们,把那叫锅蹴蹴记得有一次,生产队长的孩子没有抢到这锅蹴蹴,于是抓了一把土,扔到那锅里去。
我们的黑建也是孩子,但是他从来不去抢那锅蹴蹴。他明白,自己的户口不在这里,大锅饭能把他算一个人数,每顿给他一马瓢,已经是高抬他了。因此他不敢再有别的奢望,他觉得在别的孩子面前,他低人一等。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有时候,在排队等待的时候,黑建会挣脱高安氏的手,挤到这大锅前的孩子堆里,看一看,然后咽着涎水,默默离开。
瓦罐抬回来以后,家里再照人头分。每次都是高安氏掌勺儿,她不偏谁不向谁,将个饭勺在瓦罐里搅呀搅,搅得稀稠均勻了,勺一侧棱,舀下去。
高发生老汉在得到他的一份后,往往是带着呼噜,一口气喝干。喝千以后,红勾勾的眼睛,瞅着瓦罐发呆。贫了一辈子!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高安氏训斥道。训斥归训斥,每次,训斥完了,她还是拿起勺子来,很细心地为老汉再盛上半碗。
老汉这次,是不舍得那么快地将苞谷粥从喉咙眼里咽下去。他将这粥含在嘴里,吧嗒着嘴慢慢地品味,品味很久,才让这粥从喉咙眼里流下去。然而不管怎么慢条斯理,这半碗粥总是有喝完的时候的。
喝完以后,高发生老汉还要伸出青拘拘的舌头,两手捧碗,头埋进碗里,将那碗细细地舔上一遍。学会舔碗,这不是丢人的事。丰年歉年,都要这样做。即使是家里粮食多得大囤满小囤流,也要舔碗!这叫美德!高发生老汉在舔完碗以后,这样教训黑建。
这样黑建也学会了舔碗。他捧着个碗,吧嗒着嘴巴,粉红色的舌头在碗里头转了一圈后,又会抿住两片嘴唇,将碗沿舔一遍。舔到最后,他甚至变成了专家,他可以将整个头都埋进老碗里,但是鼻尖上不会沾一星饭。
黑建记得,后来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回到城里以后,第一次吃饭,当喝完米汤以后,他捧起个碗,开始舔。高二嫌丢人,开始高二还忍耐着,但是,黑建在舔得高兴时,嘴吧嗒了起来。黑建如果能看见父亲的脸色,说不定他会停止。但是黑建的整个人头是埋进那洋瓷碗里的,他看不见。这样,终于忍无可忍的高二,抡圆胳膊,狠狠地打了黑建一耳光。这一耳光叫黑建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事情,放在这个地方是对的,是美德,放在另外的一个地方就是错的,是丢人现眼。
家里一共是八张嘴。除了上面说到的那三个人以外,还有高三,还有四女,她的名字叫桃儿,还有新媳妇,还有高大人赘到渭河下游以后,留在高村的那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现在都在上学。八张嘴围着一个瓦罐,那情形,就像还没有生出翅膀的黄嘴圈麻雀,守在窝里,张开嘴,等母亲喂食一样。
那高三,常常在一碗苞谷粥喝到一半的时候,趁高安氏不注意,飞快地将粥倒进新媳妇的碗里,然后装模作样地在碗沿上胡噜两下,放下筷子去上工。高安氏气得翻他两下白眼。
那高安氏的饭,通常剩下半碗。稀粥本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可是到广晚上,就沁了,凝固成了一闭。这时候,高安氏就盘腿坐在枣树下用麦秸做的蒲闭上。她将碗放在膝盖上,两手不捉,竟然可以放下。通常,她给那粥团上,撒上一层红辣椒面,然后捉起筷子,将粥划成一些小块,这样一块一块地吃。但是,通常高安氏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大部分的粥,都被旁边站着的黑建吃了。
黑建,说一句河南话,我给你吃一块!高安氏说。
高安氏记性好,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黑建,那黑建说的是河南话,穿的是用老布做的花格子棉祆棉裤。那是顾兰子领着黑建返回陕西时候的事。
关于这大锅饭,黑建有着许多的记忆。当他后来成了成年人,并且具有了成年人的思考以后,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淡忘了那其间的悲惨的图景和苦难的感觉,而仅仅保留了其间温馨的成分。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事的,阅历是一种财富,上苍让你经历这些事,肯定有它的道理的——黑建这样说。
但是有一件大锅饭期间发生的事情,黑建终生不能忘记。这件事就像一根鞭样,每回忆一次,便鞭挞他一次。
黑建在前,高安氏在后。这是平原上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黄昏,高安氏和黑建,从公社食堂打了一瓦罐苞谷粥回来,用锄把抬着,从饲养室往半路里走。
黑建在前面,用两手捉着锄把儿,因为高安氏叮咛过他,不管任何情形下,这働把儿不能丢手,所以这个七岁男孩,两只手把锄把儿攥得死死的。
高安氏在后面,她不但要拾瓦罐,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捉住那系着瓦罐的火绳子,不致使这瓦罐前后晃荡。
太阳刚刚落下,一片火烧云停驻在那西边的天空下,停驻在渭河对岸的老崖上。火烧云把这清冷的平原,把平原上这些简陋的房屋和光秃秃的田野,涂上一层玫瑰色的虚幻感。
黑建,你不要东眼西迈!你的眼睛往脚底下瞅高安氏见黑建呆呆地望着那片火烧云,于是这样教训他。
事情也许就出在高安氏的这句话上。现在,黑建低头走了。但是,当他低头走了一阵后,看见在脚的前面,有一个屎巴牛,屎巴牛的旁边,还有一摊牛粪口这只屎巴牛,大约是从那摊牛粪里钻出来的。这是一只公屎巴牛,通体乌黑,背上背一个硬盖,头上顶着一把推土机那样的铲子,肩胛上还有一道硬硬的、锯齿般的棱角。此刻,屎巴牛正倒转身子,屁股朝天,推着一个粪球在走。
这时候从那个南北路上,高发生老汉赶着牛,扶着耩子过来了。看见了这抬瓦罐的婆孙两个,老汉扬起鞭子打了一下疲牛,牛于是加快了步子。
这季节,春耕已经过了,高老汉的耕地,是返耕,即那些越冬过来的麦苗,已经旱得七死八活了,难得有收成了,生产队于是决定把它们犁了,用耩子戳开这坚硬的土层,给土层里撒一些春苞谷种子。苗子能不能出,是另外的问题,先把种子撂迸去吧,给人一个指望。
饥肠辘辘的高发生老汉,猫着腰,头上顶一个脏毛巾,匆匆地吆着牛。他已经耕完地了,这是顺着这南北斜斜路,去饲养室门口卸了耩子,然后回家吃饭。
那只屎巴牛推着粪球在走,听见黑建的脚步声,停下来。
黑建多想停下来,去捉这屎巴牛。这个高大威猛的屎巴牛,真漂亮。他可以把它装在书包里,用一根线牵着,明天拿到学校里,去炫耀。但是黑建不敢弯腰。他遗憾地跨了一步,从屎巴牛身上跨过去。
高安氏在后边,不知道这路中央卧着一个屎巴牛,屎巴牛旁边还有一摊牛粪。黑建只听见他的背后哎呀一声,他赶紧用两只手攥紧锄把。可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黑建扭头看时,只见高安氏一个尻子蹲,坐在了地上。
那瓦罐磕到地上以后,已经四分五裂了。黄蜡蜡的苞谷粥,流了一地。那高安氏的手里,还攥着火绳子,只是绳子的头上,已经没有瓦罐,而只剩下瓦罐的几个耳子。
屎巴牛——又称粪壳郎,学名大约叫蜣螂。
不知道这高安氏,她那颤巍巍的秤锤一样的小脚,是踩在了屎巴牛身上,还是踩在了牛粪上。
发生了这天塌地陷一般大的事情,经多识广的高安氏,现在也吓呆了。她坐在地上,用两手捂着脸,哭起来。
这一幕被正在斜斜路上走着的发生老汉,结结实实地收到眼里。
只见发生老汉大吼一声,丢了手中的耩子,挥动鞭子,从斜斜路上疯了一样地赶来。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高安氏忙不迭地回话说。
不容分说,高发生老汉在路边站定,然后运足力气,挥动牛鞭,朝高安氏的脸上、头上、身上没头没脑地打去。
死老婆子,你想要全家人的命呀!高发生老汉一边打,一边吼叫。
黑建在一旁看傻了。他先是去搂高发生老汉的腰,想拽住他。可是高老汉在气头上,怎么拽也拽不住。于是他翻转回来,抱住高安氏的头,让这鞭子落在他身上。
让你爷打吧!气出了,他就没事了!打不疼的,你看这鞭子,是越来越没劲了!高安氏说。
黑建说:婆,等我力气长圆了,谁打婆,我打谁!
高安氏说:好孩子,等你长成大人了,这世上就没有婆了!
正像高安氏所预言到的那样,高发生老汉的鞭子,越来越没有劲儿了。一个干老汉,犁了一晌的地,早就折腾得浑身稀软的了,现在又猛烈地挥了这一阵鞭子,终于,他累得张着大口,喘着粗气,拄着鞭杆蹲在了地上。他把这叫缓气。
那头耕地的牛,现在也赶过来凑这个热闹。它拖着耩子,走过来,伸出舌头去舔那地上洒着的苞谷粥。
发生老汉见了,又是一阵气。他站起来,挥动鞭子赶走了牛,然后蹲下来,顾不得气喘,开始拣那些大些的瓦罐片,吸溜起上边的稀汁来。
最后,他站起来重新将耩子扶起,看也没有看高安氏一眼,就摇晃着身子,到饲养室去卸牛了。
那一天晚上月光很白,全家人都没有吃饭,大家在院子里枣树下坐着,仰望天空,看月亮,数星星,从始到终没有一个人说话。那高发生老汉依然脸色乌青。后来,高安氏从棺材里,摸出一把萝卜干来,给每人发了两片。
去,给你爷送去!当发到发生老汉跟前时,高安氏不愿意去送,她把萝卜干给了黑建。黑建怯生生地叫了声爷,将萝卜干递过去,高发生老汉用手背一隔,不接,表示他还在生气。高安氏示意黑建,将萝卜干给爷填进嘴里去。黑建做了。高发生老汉还想搬扯,嘴不听他的,他那没牙的嘴开始嚅动起来。
夜里,饿得睡不着,高安氏牵着黑建,在渭河边的老崖上,站了很久很久。渭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一艘白轮船,船舱里亮着灯,正从河的下游逆水而上。听人说,这是一条测量船,在渭河与黄河的那个接茬处,也就是禹王爷当年开河口的那地方,正在修一座大水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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