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建领着他们班,正在菜地里干活。菜地距内房子大约两公里。边防站一代一代的人开垦这块沼泽地,到黑建的年代,这菜地已经有三十亩大小了。菜地四周用刺棵子围起,然后引来喀拉苏干沟的水来浇灌。这刺棵子,是这个地方的叫法,这里又叫它铃铛刺,得名的缘由是树上长了许多的铃铛,秋天的时候,风一吹,铃铛摇响,整个草原充满了音乐。这叫刺棵子,或铃铛刺的,我们记得,高二砍过,黑建也砍过,在那地方,它叫狼牙刺。
那—年的菜长得很好。种在地埂上的向日葵,那铺天盖地的黄花已经开败,现在一个个沉甸甸的花盘,垂下来。菜地里还长满了矮株的西红柿,这是一位河南籍的士兵,探家时带回来的新品种,他叫它北京梨口地里还长肴些西瓜,这西瓜也已经成熟,黑建决定,等到八刀十五和国庆节这双节的日子里,把西瓜摘下来,边防站会餐。当然,地里长得最多的是大白菜,它们直橛橛地栽了一地,这些大白菜成熟后将被冬贮。在漫长的冬季里,白房子主要靠这些大白菜和冬宰的羊肉挨过那几个月。
黑建正在给菜地浇水。正当他拄若砍土镘,直一下腰时,看见从房子的方向,一个人骑着马,旋风一样地向菜地方向奔来。走近了,黑建认出这是马倌,是他们那次同乘一辆火车来的一个红脸膛的士兵。那马倌的白鼻梁子马,直冲到黑建跟前,然后马倌一勒马钗子,马打个趔趄,脖子弯回来,停住。
出大事了,连长叫你们不要种菜了,马上回去!马倌说。
黑建问:出啥事了?这菜马上就收了!
毛主席——你知道吗?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
这确实是天大的事情。那时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头顶上好像都顶着一个天,这个天就是毛泽东。许多人都不会相信他会死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有毛泽东的生活。
黑建叫大家把手中的劳动—具收在一起,放进喀拉苏干沟旁边那个窝棚,锁好,然后士兵们排成一队,穿过戈壁滩,回白房子去了。
大家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孤儿一样,人人拘着头,脸色铁青。在黑建沉沉的记忆中,那一天的天空,十分苍白,有小风从戈壁滩上微微吹过,整个天空没有太阳的踪影,那情形,给人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父亲死了!这是黑建对自己那一刻心情的概括。
回到边防站,全站人员已经全副武装,排成队列蹲在篮球场。队列前面,孤零零地放了一架手提收音机,那收音机里,正在播送《告全国人民书》。
黑建他们,迅速地回到班里,扛上武器,加入到队列中。
黑建这时候,已经不再担任火箭筒射手,他成了一种同样是反坦克炮的无后坐力炮炮长。黑建全班,抬着这门炮,加人队列。
听完广播,做了简短的战备动员之后,全体白房子的士兵,除坎事员以外,都荷枪实弹,钻入地道。
较之前些年,这个时候,白房子外围的工事设置,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它更像一个简易的要塞。
绕着白房子那个黑色碱土围墙,士兵们修了一圈水泥工事,并在水泥工事的上面,用推上机推来沙七,这样,便筑成了?一座环形的沙山,将白房子围定。
在沙漠里是不能打地道的。士兵们先把地面刨开,然后用水泥木板,像箍窑洞一样箍起地道,并且留下岔口,并给边角筑些碉堡。水泥凝固后,上面再堆上沙土。这样一旦有战事,人钻入地道里,可攻可守。而这种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边境防御工程的建设,也是向对方表示坚守的决心。
黑建在白房子的那些年,大约有一半的时间,是修这个工事。
那是一段凄风苦雨的口子。总参电令,边境一线进入非常时期。据说,非常时期这个字眼,只有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使用过。
那些日子,先是刮了三天的大风,阴风惨惨,接着,又来了三天的沙尘暴,飞沙走石。沙尘暴过后,天开始下雨,一会儿大雨,一会儿小雨,一会儿又有一个简短的停歇,就这样一直下到追悼会召开,下到后来的国庆节,才算停歇。
追悼会也是在地道里召开的。
弯弯曲曲的地道里,很黑,隔一截点一根蜡烛。白房子的士兵们,顺着地道,一个挨一个,站了有一里长。也就是说,顺着这弯弯曲曲的地道站着,人人臂戴黑纱,听着那收音机里传来的北京追悼会的号令声,走完追悼会的所有程序。
追悼会结束,炊事员来送饭,穿着大雨衣,说外边正在下雨。
那时候,每一个中国人,大约都在自己居住的那个地方,参加追悼会的。
追悼会结束以后,黑建他们,还在地道里又呆了些日子,直到大约到了国庆节过后的第三天,非常时期才宣告解除。白房子的士兵们,才一个个蓬头垢面,从地道里爬出。
说话间五个年头到了。
在一个暮春的日子,全体集合,在白房子前面列队,听连长宣布复员命令。当黑建的名字被念到的时候,他在那一刻才明白,义务兵这三个字所包含着的全部意义,那意思是说,作为一个公民,你有义务去服一次兵役,或者说,服兵役是你的一次义务。
黑建在队列中,卸下帽徽领章。到这一刻,他的麻木了五年的神经,才突然清醒,他打量着周围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景物,?分吃惊自己怎么能不思不想,在这里整整呆上五年,这五年中没有半步的移动。他在那一刻突然强烈地思念故乡,思念亲人。亲人们被他从记忆深处唤出,一个个栩栩如在眼前。
在卸下帽徽领章的同时,他顺便摸了摸脖子。这颗头还完好地在自己的脖子上长着,这叫他深感幸运。在幸运的同时也产生一阵后怕。从进站的第一天,连长就说了,咱们这是脑袋别在裤带上度日子,每天早上起来,你们先摸一摸脖子,看脑袋还在不在上边长着。
命令宣布后,部队从哈巴河派来了一个曽—医,为大家发放医疗补助费。你有什么病,三班长?许兽医说。黑建回答:我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疼,还有,在一次骑马时,我摔下马来,磕掉了一颗大门牙!许兽医说:关节炎的医疗补助是八十元,一颗牙齿的医疗补助是五十元,咱就高不就低,就按关节炎的补助给你补吧!临出门时,许兽医又说:这关节炎一到内地,就好了!你不要担心!
离开边防站的日子到了。最后那个晚上,会完餐以后,黑建把他的背包打好,放在营房门口,然后抱着一支枪,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天明。不独黑建,所有的离开的人都是这样子的,大家在心中默默祷告说:就这一个晚上了,千万不要出事。
第二天一早,仍然是一辆大卡车,像他们来时一样,把大家一个一个装在车上,所有的要走的老兵,都全身发软,哭成一团。大家哭得上不了车,是那些又一茬的新兵,提胳膊抱腿抬屁股,把这些复员老兵一个个抬上大卡车的车厢的。
大卡车开动了,白房子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它重新为一片铺天盖地的荒凉所淹没。
这样,这一群来渭河平原的青年,便像他们来的时候那样,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后来在西京城下车以后,像雨水渗人大地一样,各人又回到各人那偏僻的贫瘠的村庄。
在火车上,当清点人数的时候,大家发觉,当年乘坐那一辆铁闷罐车去新疆那几百号人,基本上都回来了。当然有些人早回来了一两年,而有些人晚回来了几年,但是,基本上都平安回来了。
没有回来的人只有下个。第一个,就是在铁闷子车上第一个打报告喊叫要撒尿的那个红鼻子;第二个,则是那个分不清左右,跑到女兵那一面去解大手的老梁;这第个是谁呢?他有些面目不清,或者说,黑建只见过他一次面。
那第一个撒尿的士兵,是距高村十五里的小镇人。平原上的人,把那镇上的人叫街肋子。这个人长着一个大红鼻子,那鼻子一年四季都是红的,自然,喝了两口酒后,或者遇上感冒了,揩一下鼻涕,就红得更厉害。他是和黑建一起走进白房子的。到白房子的第三年,那年秋天,他们班坐个小船,到大河对岸的南湾去打马草。中途休息的时候,红鼻子说,他可以横渡这额尔齐斯河,问大家信不信?大家说他吹牛。红鼻子见大家轻视他,有些不高兴,后来,当大家又挥动大刈镰,开始打马草时,他一个人溜到河边,只穿了个红裤衩,跳进河里。以红鼻子的水性,这横渡大约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当他游到这边岸边时,恰好是额尔齐斯河与界河的交汇处。那交汇处大约有些漩涡,或者是水太凉,他抽筋了。总之,打马草的人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红鼻子被卷人水中,再也没有露头。这条名叫额尔齐斯河的大河,它的尽头是北冰洋。后来,在额尔齐斯河的下游,在距离北冰洋还有一段路途的地方,大鼻子一丝不挂,全身发胀,摊在河滩上,那个大鼻子变得出奇地白。苏方做了一口棺材,为他穿了一身苏军的呢子衣服,用直升机把他送到口岸。可爱的红鼻子死时是二十二岁,白房子向上级报了非战斗减员。
那个分不清前后左右的老梁,是高村往下渭河流人黄河那地方的人。到了连队之后,他果然当猪倌。他的边防站,在喀纳斯湖往上,属于中蒙边界。老梁有一次放猪时,看见儿头边防站的牛越过了界河,在对面的一片草滩上吃草,老梁就挽起裤腿过了界河,前去赶牛,结果,被蒙军二个潜伏哨抓住。老梁后来被蒙上眼睛,装进吉普车里,送到乌兰巴托。在那里关了两年以后,老梁被放了,于是便在这座城市里流浪。
后来,老梁找了个蒙古媳妇,这媳妇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到了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中蒙关系解冻,别人给他出主意,让他给中国驻蒙古大使馆写个信,说说他的事。老梁于是叫人代写了,寄走。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全家人正在吃饭,来了几个人,问清了老梁的身份,把他装进一辆吉普车里,蒙上眼睛,拉到吉木乃口岸,取下眼睛上蒙的黑布,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越过会晤桥,回到中国境内。
当年老梁失踪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边防站就给上级报了个烈士,烈士名分批下来以后,就通知家里,发放抚恤金,门楣上挂革命烈士的牌子。
老梁回到边防站,事隔差不多二十年了,大家都不认得他。话说回来,即使认识,又能怎么样呢?这样,老梁被按复员处理,送回老家。回到老家以后,先看见大门上,挂个革命烈士的牌子,见了哥哥嫂嫂,一问,才知道父母因为伤心过度,都已经过世了。老梁临离开家前去当兵的时候,匆忙中,家里曾经给找了一房媳妇,新婚之夜,老梁不敢动媳妇,只就着月光,偷偷地摸了一把媳妇的头发。那媳妇见老梁已经成为革命烈士,自然也就改嫁走了。
哥哥嫂嫂说,我弟弟已经做了烈士,你不是我弟弟。老梁这二十年,汉话也快丟光了,笨嘴拙舌说不清楚。见说下去也是无益,就又离开家乡,先到西京城流浪,后来又到乌市流浪,最后,他三转两转,又回到当年越界的那个界河边,一个人号啕大哭,哭这人生的牺惶。
这时候一位将军,坐着吉普车从界河边经过。听了老梁的诉说,他心里很难过。老梁这事,他知道,当年渭河平原上的这一茬兵,就是他接的,而处理老梁的那些善后事宜,好像也是他处理的。将军把老梁请上车,拉回他家,让女儿帮老梁先重温汉话,学得能说些来回话了,就把他介绍到分区大院去做军工。
老梁这就算否极泰来,安定下来。大家见老梁还是单身,就说合着,为他找了个媳妇,一年后,这媳妇生下了个女孩。
这就是华侨老梁的故事。
那另一个越界的士兵,大约姓尤,或者说姓游,又或者说姓由他大约是那一趟火车上的人,又大约不是,因为又有人说他是河南人?黑建对他的记忆不深,好像只见过一次,那一次是他随分区司令到白房子视察。
记忆中,他身高大约一米七二,瘦长脸,身材很单,服装整洁,显得很利索。他的脸色黝黑,脸大约涂了些海蚌油,因此油光光的,不像别的人那么粗糙和僬悴。给黑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军衣的领子上,衬了个用毛线织成的蓝色衬领。
他是自己跑过去的,从与白房子接壤的吉木乃越境。
他跑过去后,眼睛上迅速地被蒙上黑布,送往斋桑,接着又送往阿拉木图,最后送往莫斯科,在莫斯科城外的一座克格勃训练营里,被训练成一名克格勃特务。
在一九九一年的中东两伊战争中,打一个著名的国际特务,绰号叫沙漠之狐,这就是他。
这以后不久,在一次偷越中同边境时,他被中国边防军打死在冰冷的戈壁滩上。
这个小尤的故事,是黑建听一个一块去当兵的老乡说的,那个老乡晚回来了些年,他在部队上的工作,就是掌握一个红名单黑名单,红名单是咱们派往境外的人,黑名单是对方国家派往中国的人。他说,那小尤是黑名单上第一。
那个掌握红名单、黑名单的人,后来转业以后,据他说,有三年的时间,他不能随便走动,须得将脑子里的那些人名忘掉以后,才算解脱。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或者说,当年那一铁闷子车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下下那三个人,那是他们的命运。
他们和我们的叙事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之所以进人我们的视野,完全是因为和书中的一个人物有过匆匆一面的缘故。我们粗疏的笔墨,也只能勾勒出那些故事的大概,因为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等待我们去走近它和记录它。
黑建在那一年暮春时节归来。
你好啊,亲爱的城市,你好啊,亲爱的平原,在没有我们的日子甲二,你好吗?在那些边防线上的下日夜夜里,你曾多少次地出现在游子的想念中,游不的梦魇里。
当我们作为游子,在远方游历的时候,我们给心灵的一角,安放下故乡的牌位,疲惫时躲在里面叹息,委屈时躲在里面哭泣。那里收容下我们疲惫的叹息和委屈的哭泣。
像当年出发时一样,这些复员军人们从西京火车站下车,然后从这里搭乘班车,回到各自的村庄。
时京城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街上的行人都穿着单衣,女人们则是裙子和高跟鞋了。一队学生唱着歌儿从大街上走过,好像是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去进行校际篮球比赛。街上过往的人们,都以异样的目光,盯着这一群从火车站甩涌出来的,穿着不带领章帽徽的军装、背着背包的家伙。
黑建迈着骑兵的罗圈腿,在街上一瘸一瘸地走着。他穿着一身棉军装十分臃肿,而两条腿的膝盖部分,更是臃肿,那里有着指导员送给他的两个皮护膝。当他行走的时候,一只胳膊总是下意识地垂在后边,并且在行走时,猛然一停,朝后看一下。这是看他的马在不在。当突然明白,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老百姓了,他笑笑自己,接着往前走。
他脸色黝黑,满面愁容。他的黝黑是由于中亚细亚冬阳光的双重照射的缘故。那阳光射在脸上,这是一次照射;阳光射在雩地上以后,反射到脸上,这又是一次照射。黑建的脸本来就黑,这双重阳光的照射,令他的脸色黑得发亮。
当黑建张开嘴微笑时,我们看见,他口中的一颗大门牙没有了。在当骑兵的子里,他一共掉过四次马,这是某一次掉马的留念。
黑建终于注意到了,一街两行的人们,都在看他。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他想。路过一个橱窗时,恰好有一块大玻璃,于是这迈着罗圈腿的人,停下来照一照自己。
他看见一个面色黝黑、缺着一颗门牙的大兵,正在傻乎乎地朝着他笑。他还注意到了那一身臃肿的棉衣,和这个城市的轻松气息、初夏的感觉多么的不协调。而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他的归来并没有鲜花和欢呼声,他以为自己很重要,他以为由十自己站在那里挡住敌人的枪眼,从而给后方带来了安宁,其实,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一厢情愿,人们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他其实什么也不是!
黑建突然从他的长达五年的那种崇高的感觉中,跌落了下来。
找了个厕所,他在厕所里脱下棉衣棉袄,抹去那上面的罩衣,罩在身上。当我离开白房子的时候,那里还很冷,戈壁滩上的积霄还没有化完。而我们的大?车,是从哈巴河冰层上、布尔津段额尔齐斯河的冰层上,开过来的!黑建自言自语地说。
黑建在厕所里,把背包打开,把那棉衣棉袄,打进背包里,然后离开厕所,重新上路。他找到市郊车站,搭上车,天黑的时候,回到了高村。
哈哈,黑建,你回来了!当了几年兵,你耽搁了两个娃娃!
当黑建走到高村的村口时,迎面过来他的一个小学同学。那同学,就是当年曾经用手指指过黑建的一位。如今,他手里拖着一个娃娃,肩膀上架着一个娃娃,看见黑建从军回来了,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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