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咪咪之后,以这块平原作为跳板,接着走出去的是黑建。
黑建回到高村后,在社办中学上完高中,然后在七十年代初那个寒冷的冬天,穿上军装,当兵去了。
那吋珍宝岛的枪声、铁列克提的枪声,刚刚平息,这个国家正处在一种紧张的战济状态中,而漫长的四千多公里的中苏边界,尤其紧张。接兵的,正是来自西北边陲的一支边防军部队,他们含糊其辞地说,希望每一个申请应征入伍的青年,都做好迎接艰苦和危险的准备。
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高三说:黑建,你决心去当兵呵?
黑建说:我去!
于是高三噙着旱烟袋,顶着他那几?年一贯制的洋楼,骑着自行车,到公社说情去了。
他的那行车,如今花八块钱,重新换了个完整的车把,也就是说,不是凤凰单闪翅了。当年那个走遍平原的凤凰单闪翅,是高村平原的人们给车子起的绰号。那车子只有一个把手,另一个把手,摔坏了,因此高三骑这车子的时候,一个手抓着把手,另一个手抓着没有把手的那边车头。
当年那辆车子,原本是邻家的。村子里大约只有一辆自行车,虽然破旧极了,却是一件稀罕。人们如果有急事要用,得找这位邻居去借。邻居有时高兴了,借给你,不高兴了,就不借。
那一次,高三有急事出门,要到县上去开会,只得硬着头皮去借。邻居倒是没说什么,给自行车打足气以后,推给他谁知在县上开会的时候,那支在地上的自行车,被风吹倒了,吹倒后手把磕在地上,断了。
高三回来后还自行车,还不下。高三一恼,就把这辆自行车给自己留下了,然后东挪西借,凑了几十元,在西京街上的旧货市场上,重新买了一辆,还给人家。
从此,风里来雨里去,高村平原那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便时常看见高三那骑着一个把手的自行车的身影了。村子里同年等岁的人,便给他开玩笑,叫那车子凤凰单闪翅。
公社对这位几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农村基层干部的意见是极为重视的,他们答应给接兵的去打一声招呼。
为黑建当兵这件事,咪咪也从县城赶了回来。她赶到公社时,体检已经结束,接下来的那个项目叫目测。一群体检合格的农村青年,正在社办中学的操场上走圈圈。咪咪见黑建衣着寒酸,于是从身上脱下一件红毛衣,叫黑建到厕所去换上。这样,当黑建从厕所里走出,重新回到这转圈圈的队伍中时,由于那件毛衣的衬托,他立即显得精神了许多。
虽然外边仍然是那件寒酸的粗布衣服,但是红毛衣从领口上、从袖口出来,在这一群穿着粗布衣服的灰色人群中时,显得很扎眼。
黑建甚至引起了接兵的军官的注意。他站在这个转圈队伍的核心,朝黑建多瞅了儿眼,最后甚至走过来,问了他的名字。
人伍通知书下来了,这是1972年12月14日的事。
通知说,黑建政治面貌清楚,体检合格,批准人伍,请于两天后,到公社武装部报到。
在人伍通知书发布的同时,黑建也在公社武装部,领到一套军装。军装没有帽徽领章,那得到部队驻地后,再配发。
当收到人伍通知书,黑建当兵这件事已经确定下来之后,顾兰子让咪咪到公社去给远在肤施城的高二打了个电话,告知他这件事。高二在接到电话后,丢开手头的工作,在第下天,也就是黑建已经在公社集中,就要登上大卡车的那一刻,坐着小车直接赶到了这里。
那一次,这一块平原,为那个遥远的边陲,为剑拔弩张的中苏对峙,共送去了六十多个子弟兵。
黑建要走了,平原上冬天的风吹着,干冷干冷,公社门前是一片哭声。因为在前一天晚上,为新兵放过一个叫《南征北战》的电影,那电影里麦个子—般一个个倒下去的士兵,那弥漫在电影里的血腥气氛,刺激了这些家属们的神经。
打仗的时候,你不要冲在最前面,那样敌人的子弹会打死你;也不要拖在最后面,那样督战的自己人会打死你!高三找了一个机会,把这话说给他的侄儿。
咪咪买了些晕车药,让黑建带上。她已经打听清楚了,黑建这一次要走遥远的路程,遥远到超出所有高村人的想象。
顾兰子则从大门口的官道上,包了一包土,装进黑建新发的那个黄挎包里。她对黑建说,你每一次喝水的时候,要捏一撮黄土面面,放进水里,让它沉淀了,你再喝,这样走到新地方,你就不会换水土了。
当黑建登上大卡车的车厢,大卡车开动的一刻,他看见车下面站着的所有亲人们,都在向他招手。他还特别注意到了,高二在向他招手的同时,脸突然别到一边,然后,一滴浑浊的眼泪流下来。
这是他平生中,唯一一次见到这个骄傲的男人也会掉眼泪。
拉着新兵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在西京火车站集中。原来,这支部队这次从关中平原的两个县境,接了六茛多名新兵。他们将在火车站集中,然后被装上一列拉货的铁闷子车,驶向西北方向。
在这之前,这列铁闷子车大约是从新疆往口内拉马匹的。因此那铁闷子车里,地上堆着一些马粪,还有一摊摊的半干的马尿。新兵们在列车开动之前,先做一件事情,就是淸除这破木板上的马粪、马尿。清理干净了,然后铺上谷草,再用新发的被子床单,将谷草压住。那床单是铺在铺上的,那被子,则打成一个背包,倚着车厢板儿排成一排,新兵们坐在背包上,两手放在膝盖上。
咣当,咣当,这列火车缓慢地开动了,车沿着陇海线,向西北驰去。
在最初的一两天中,它始终是沿着一条河流上行。列车一会儿沿着河床走,一会儿钻进山洞,而出了山洞以后,又见这条河流了,这次是有一座桥跨在河上,于是列车鸣叫着,咣当咣当地从桥上驶过。过了桥,大约又得钻山洞了。这个山洞钻出来,大约会有一条较为宽阔的河川、一座城市,而那簇拥的山头也退到了远处,于是列车便在这川道里前进。
这条一直伴着他们行走的河流,就是黑建家门口的那条渭河。
这样他们便穿越了陇东高原,进人河西走廊。
外面是死气沉沉的单调的风景。祁连山戴着白色的头盔,忽然远了,又忽然近。近处要么是狭长的干河谷,要么是布满鹅卵石的黑戈壁。点缀在风景中,给这死气沉沉的景观带来一丝变化的,大约只有太阳。太阳在早晨的时候,很红,很大,它出现在东方的白雪皑皑的峰巅,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随后,它就像一副不胜寒冷的样不,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要么是很勉强,在天空照耀着,尽一下职责,要么是干脆钻人雾霭中,不见踪影。
太阳在黄昏再重新显露一下身姿。像早晨初出时一样,这时候又是很红,很大,然后缓慢地融入西边天空那空荡荡的地平线上去了。这时候在戈壁滩上,在大大小小的拥拥挤挤的鹅卵石之间,偶尔会驰过一辆大轱辘车,或者叫青海高车。木质的车轮极大,车厢极小,拉车的大约是一头牛,或者是一匹马,车轮缓慢地转动若,驾车的人像一个小黑点一样,隐在车厢里。车向苍茫的远方驶去,那又大又红的落日做它的背景,一会儿,它就驶远了,或者说黑建的火车将它抛在后边了。
落日的最壮美的一刻,大约是它停驻在嘉峪关的那斑驳的楼头时。远处仍然有雩山,而且更高,更寒冷,血红的一轮落日,停驻在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哦楼阁上,暮色中,苍茫的戈壁滩正中,一道斑驳的古长城横穿而过。长城已经被风雨剥蚀得只剩下簿薄的一层了,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像一溜静卧在荒野上的胳驼。
铁闷子车厢里只有几个很小的窗户,窗户又很高,这窗户,大约只有马伸长脖子,才能勉强看到窗外。新兵中,那些个头最高的人,需要脚底下垫上背包,才能勉强看到外边。
所以要看风景,得到车门口去。那里有两扇铁门,大约是年久失修了,车门合不严,透有一条缝隙,阳光有时候会从缝隙中射进来,照在这些新兵们有些茫然的脸上。为了防止这铁门在列车行驶时滑开,它是被一根铁链锁着的。行进中,咣当一声,缝隙合住了,又咣当一声,缝隙张开了。
这铁门的缝隙不光能朝外欣赏风景,还可以用来向外撒尿。
第一个新兵想撒尿,报告了一声。大胡子接兵排长犯了难,这铁闷子车厢哪来的厕所呢?他指了指这个透着一丝阳光的缝隙说,就从这儿尿出去吧。
说完,他己先站在缝隙口,解开裤带,撒了一回尿,算是尝试。尿毕,他转过身,一边系裤带,一边说:感觉不错,能尿的。把自己的鸡牛牛打硬,手捉住,对着这缝隙,就可以尿了。只是——他强调说:一定要用手抓住,千万不能把鸡牛牛塞到缝隙里去。这狗日的火车,一走三咣当,那缝隙,一阵合住了,一阵打开了。你们一不小心,叫那铁门夹住。不要当了一回兵,兵没当成,那东西没有了。到时候,我没法向你们的父母交代!
那一个喊报告的新兵,走到缝隙口,学大胡子排长的样子,站在那里撒尿。
新兵们好凑热闹,见这个新兵撒尿,背包上坐着的一个排的新兵,纷纷从膝上抬起手,高举头顶,报告,报告,大家争着喊。排长见了,就叫新兵们到门口来,排成一个队,一个接一个地撒。
排长说:反正道路还长着哩!大家不要急,一个接一个,慢慢来。
有的新兵,走到缝隙口,一阵倾盆大雨,淋漓欢畅。有的新兵,生性内向,不习惯这种崁法,努了儿努,努不出来。后边又有人催,只好撅着嘴,又回到背包上。
黑建就属于尿不出来的那种。
尿憋得膀胱难受,可是站在那缝隙口,任你把鸡牛牛摇硬,任你屏着气硬努,就是一滴尿也尿不出来。原来,黑建自小有尿床的毛病,怎么治也治不好,后来在尉迟城,晚上睡觉的时候,膀胱又憋了,于是开始做梦。梦见自己想撒尿,可是街上老有人,后来找到一个墙角,瞅瞅四下没人,于是一泡大尿,洋洋洒出。正尿着,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黑建醒来,才发现这是在做梦。再看那炕上,已经流成一条河了。不过高二这一巴掌,却也管用,从此黑建这尿炕的毛病,就算治了。
现在在这火车上,对着缝隙口撒尿,黑建就是这种感觉。
他对自己说,尿吧,这做法是正当行为,可是手上那东西,就是不听使唤。他身上不停地打着尿颤,就是一滴尿也尿不出来。于是只好提起裤子,把缝隙口让给下一位。
这时又有人打报告说,要拉屎。
拉屎这件事,算是难坏了大胡子,他朝这个像个铁匣子一样的铁闷子车厢瞅了瞅,摇摇头,然后说:夹紧,车一会儿就停了,停下来以后尽管拉!
大胡子还说,已经是当兵的人了,说话要讲文明,以后不能叫撒尿、拉了。他说,从现在起,撒尿叫小便,拉屎叫大便。
火车在大胡子说过不久,果然在一个岔道上停下了。
原来,那时的兰新线是单行线,因此,这辆装着新兵的火车,见到迎面过来的所有的火车,都要避到岔道上去下路,就是背后来的火车,只要开得快一点,它也得给让路。
咣当声突然停止,车门咔嚓一撞,又一分开,火车停了下来。
大胡子这天是值日排长,只见他脖子上挂个哨子,跳下车,顺着火车跑,边跑边喊:大家下来大便!记住男左女右,男兵在火车的左边,女兵在火车的右边,不要搞错了!
大胡子灌地吹着哨子,一路跑过以后,各个铁闷子的车门也就咣当咣当打开,立即,铁路线上满是黑压压的没有佩帽徽领章的新兵。
原来,这列西进的火车上,还有不少的女兵。
一个姓梁的新兵,是个农民,分不清左右,他不知怎么搞的,钻到女兵的那一边去了。他刚蹲下,被女兵们发现了,女兵们惊慌地喊起来,这个新兵一见,赶快提起裤子,从火车底下钻了过来。
大胡子见了,很生气,他说:这笨脑子,等下到连队之后,让他放猪!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兰州兵站,发了棉衣棉祆,在嘉峪关兵站,发了皮大衣,皮帽子,大头鞋,皮手套,在乌鲁木齐兵站,发了毡筒。
大约是四天五夜或五天四夜之后,火车走到乌鲁木齐,前面再没有铁轨了。新兵们下了火车,改乘汽车,然后一直向北驶去。
一辆大卡车上,坐一排人,也就是说坐三十六个人,冉加上接兵的,一共三十七个。三十七个人,把背包放成四排,然后人坐在背包上。这四排,两排是靠着车厢板的,另两排,挨着放在中间,人则背靠背坐着。一个小小的车厢,人们又穿着毡筒、皮大衣,因此这四排人,相对而坐时,穿着毡筒的腿脚互相叉开,掺在一起。
卡车顶上,蒙着一块帆布,这帆布的一个用途是挡住那正在飘舞的漫天飞雪,另一个用途则是为了保密。
黑建坐在车上,呕吐了。咪咪给的晕车药,他将一些给了别人,一些给自己留下,但是这晕车药吃了,仍不济事。他是感冒了。大胡子排长说,体质太差,体检时,离一百零八斤的最低标准,还差两斤,你怎么适应那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呢?他皱着眉头说。
穿着毡筒的双腿被牢牢卡住,不能动弹的黑建,眼见得就要将翻腾出来的汤汤水水吐到对面人的脸上时,急中生智,从自己手上取下了皮手套,然后一阵大吐,吐进皮手套里。
这样,坐一天车下来,黑建的两个皮手套,便被吐得满满的了。吐进皮手套的东西,结成冰,这样,一天下来,两个皮手套成了两块冰坨。那大约是在克拉玛依吧,一走进兵站,黑建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皮手套放在火墙上暖着。第二天早晨,冰坨化了,这时才能把秽物倒出来,而那手套,准备这一天再用。
下一站名叫布尔津。走到这里的时候,乍队变小了,有一部分卡车,拐了个弯,向东驶去,大胡子说,他们那是到中蒙边界,而咱们这是到中苏边界。
晚上,当黑建又将他的冻成冰坨的皮手套,往火墙上放时,他看见兵站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地图。黑建一边念叨着布尔津这几个字,一边在地图上找。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结果吓了一跳,那布尔津三个字,已经都压到地图上那粉红色的国界线上了。
哈哈,还得往前走一站,到哈巴河。到哈巴河,新兵连训练三个月,然后还得往前走,把大家分散到各边防站去!大胡子进来查铺,看见黑建看地图,这样说。
在住过四回兵站之后,黑建手里的两个冰疙瘩,在倒过四次之后,这支车队到了哈巴河县城。黑建他们,在县城里接受了三个月新兵连训练,然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奔赴各边防站。而黑建去的地方,就是有名的白房子。
那一年的雪真大,厚的地方有一人厚,薄的地方也能搭到人腰。前往友谊峰的喀纳斯湖那地方几个边防站的新兵,是骑着马,坐着爬犁子,或者踩着滑雪板去的。黑建的白房子,是在戈壁滩上,他们请了几辆兵团人的推土机,斯大林一百号在前面推雪,大卡车则跟在后边。
在他们行进在国境线上的时候,界河那边,探照灯、信号弹、照明弹、泄光弹、穿甲弹,打得黑漆漆的冬夜如同臼昼,而那噼啪噼啪的枪响声,在雪原上引起久久的回声。
到边防站了,班长塞给每人一匹马。班长说,在这里你首先得拥有一匹马,没有马,你就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你的马其实是你双脚的延长部分。
就这样,这个平原的儿子黑建,走入了白房子,成为一名士兵。后来他常常说:这是生活在我高中毕业,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突然塞给我的一本大书。
这是中苏四千多公里的漫长边界线的一截。这支部队辖内有五个边防站,它们是阿赫吐拜克边防站(白色的沙山),克孜乌雍克边防站(红柳),额尔齐斯河北湾边防站(白房子),扎木拉斯边防站(它的哈语译意不洋),内哈巴边防站(白色哈巴河),这艽个边防站,管辖着自友谊峰往下,这数百公里的中苏边境。而白房子边防站的辖区,南边二十公里,是柳边防站,北边一百公里,是另一支部队管辖的吉木乃边防站。
茫茫荒原上的这一队白房子士兵,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充满凶险的时期,军区副司令来这里视察,这位战略家站在队列前训话说:总参制定的战略方针是抵抗一阵,撤退两厢,也就是说,放弃新疆,在嘉峪关一带设防。你们这个孤零零的边防站,你们的任务,有三条:第一,通风报信,也就是说,在第一时间,把敌人越过边境,举行大规模进攻的消息报告给上级;第二,抵抗一阵,以便为后方提供尽可能多的战备总动员时间;第三,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
这位首长说:退路是没有的,你们的后边是荒无人烟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是语言不通的少数民族地,所以,你们必须做好牺牲的准备。要叫指战员们明白,这种牺牲是值得的!
这位首长大约是个文化人,读过几本书,他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的一句创作谈,为他的战备动员作结:
成为英雄,这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只有懒汉懦夫才不想成为英雄,而这样做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巨石挡道,流水受阻,如不燃烧,必将熄灭!——生命之火万岁!
就这样,黑建在白房子呆了五年。
五年中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又是几乎每秒钟都有可能有事情发生。黑建就这样在这里巡逻,站岗,放哨,呆了五年。黑建说,那情形,就是西方历史掌故里的那个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一根头发丝上系着一柄宝剑,这宝剑就悬在你的头顶,它随时有可能掉下来,但又不掉下来,它就这样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直到你麻木。
在黑建沉沉的记忆中,最紧张的事情,大约发生过两次。
一次是一九七三年三月十四口,苏联一架武装直升机顺额尔齐斯河越人中国境内,在境内纵深二百公里的一个叫哈龙沟的地方迫降,继而被牧民用套马绳套住螺旋桨,继而被赶来的分区骑兵连抓获。
那一天中午正是黑建在瞭望台上值班,能见度很好,也许最合理的解释是,直升机的驾驶员是在从阿拉木图起飞之前,喝了些酒,所以在顺边境线巡逻时,误把额尔齐斯河当成了界河。
本来就紧张的边境形势,骤然紧张得像快要爆炸一样。苏方在距白房子—公里的界河对岸,集结了大量的坦克和装甲车。那最紧张的一天,它们连续发了三次国家通牒,最后一次通牒的话语是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由中方承担。苏方的要求是,遣返三名机上人员,送还飞机。
黑建是6940火箭筒射手。
这是因为他有点文化,所以来到白房子后担任这个角色。这种6940火箭筒,是根据六九年珍宝岛缴获的苏式火箭筒改制的,口径40厘米,所以叫6940。它与老式的火箭筒的最大区别,是弹头前面是一个六角形,这样,当弹头碰到坦克的装甲板上的时候,不论碰到哪个地方,它都可以有一个棱面直接面对。
黑建在那一段时间里,趴在界河内侧的一个碉堡里。
他的头剃成了光头,这样一旦受伤便于包扎。他把自己的几件旧衣服,装进包袱皮,用针线包缝好,然后在上面写上高村——顾兰子收的字样,然后放在班上的储藏室里。
不独黑建,所有的白房子的士兵都是这样做的。戈壁滩上挖了些战壕,战壕每隔一段,有一个碉堡。除了炊事员,所有的士兵都剃着光头,趴在战壕里,而他们也都有一个小包楸,放在储藏室里。打这小包袱的意思就是说,一旦他们战死了,这是他们的遗物。
黑建趴在碉堡里。碉堡有一个前后是菱形、左右是四方形的射击孔,他的6940火箭筒就架在那射击孔上。火箭筒前面,安装上长长的火箭弹,他本人将火箭筒扛起,按照教科书上的做法,单腿跪着,瞄准镜对准目标,一只手托起火箭简的前半部分,手指放在扳机上。
在这之前的实弹射击中,黑建曾打过这种火箭弹。火箭弹是从前面安装的,因为弹头的直径远远超过四十公分。射击有下种姿势,卧射、跪射和立射。这三种姿势黑建都试过。射击时,弹头打着旋转,像一阵风一样从地面上掠过,遇到目标,它先不爆炸,而是弹头拼命地向目标里面旋转,后面的风扇的尾翼脱落,弹头钻进去了,然后爆炸。
在火箭弹发射时,会产生一种大的爆炸声,如果是卧射,人会从地面上被抬起来,抬上一尺多高。那火箭筒的背后的喇叭口,会喷出一道几十米的火光,烧焦地面,而那巨大的爆炸声,会把人的神经震坏,耳朵震聋。
在那碉堡里,在那急切地盼望着投人战斗的日子里,黑建一边逮虱子,一边擦拭炮弹。碉堡里呆得太久,身上的皮大衣都生虱子了,逮虱子,这也是消磨时间的办法。另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就是擦拭炮弹。
按照那个和6940火箭筒放在一起的《使用手册》上的说法,一个射手,当他发射到二十二颗火箭弹的时候,他的大脑,他的神经,就会因为承受不了这二十二次的剧烈震动而爆裂。
但是我们的黑建,还是给自己的碉堡里,擦拭好二十二颗炮弹。爆裂就爆裂吧!但求一死,这一切也就结束了!黑建叼着一支劣质香烟,神色古怪地说。
唉,大约在这个平原上的古老家族的身上,一代一代,都会出—些这种有些夸饰的、崇尚一种英雄情结的人物。在黑建那古怪的微笑中,我们想起堂吉诃德式的乡间骑士高发生老汉,想起高大,想起高二,想起高三。
在黑建趴在碉堡里,手指放在6940火箭筒的扳机上,向界河对面的坦克群瞄准的时候,在黑建一遍又一遍用枪油擦拭着那二十一颗火箭弹的时候(另一颗此刻正在火箭筒上),在黑建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只求一个结束的时候,他在这一刻,完成了一次升华。
从此我不再惧怕任何的人和事,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了!黑建后来常常这样说。
坦克和装甲车后来终于没有越过界河。由于双方的克制,这场珍宝岛事件、铁列克提事件之后最严重的一次边界事件,后来以和平的方式得到解决。
三名武装直升机上的人员,后来被中方释放。中方的外交辞令是,出于人道方面的原因,允许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至于那架武装直升机,它先由一个老练的中同驾驶员,超低空飞行,将飞机从阿勒泰飞到乌市,然后在乌市装上火车运到北京。如今,这架武装宵升机在一家军事博物馆陈列,和那辆珍宝岛缴获的坦克陈列在一起。
替报解除了,四千多公里的漫长边境线,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在白房子的碉堡中,黑建将火箭弹,从火箭筒上取下来,抹上黄油,装进一个纤维钢的圆桶。地上摆着的那二十一颗,也都涂上黄油,装进圆桶,然后再将圆桶,五个一颗,装进弹药箱里,盖好,以备下次使用。
黑建走出碉堡时,兵团的那个绿衣邮差,骑着马过来了。
邮差递给他一封信,这是从那遥远的高村来的。黑建打开信,信中有一张照片。这是咪咪写的。她告诉弟弟说,她有孩子了,是个女婴。黑建于是把照片捧在眼睛前去看。碉堡里呆得太久了,眼睛有些不好使。
黑建将照片捧在手中看。在中亚细亚灿烂炫目的春日阳光下,照片上的婴儿,两只大眼睛在笑。那眼睛像咪咪。
亲爱的孩光为了你的平安降生,我所做的这一切也是值得的呀!
黑建抹了一把眼泪,对照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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