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地,走来了骑墙派,当年一问三不知、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的人们,尤其是领导干部,这时候成为大家都能接受的人物,他们变魔术似的,突然成为主角。
当一股潮流来了的时候,不是走在前面的那拨人,代表着真理,也不是走在后边的那拨人,代表着真理,而是,走在中间的那拨。如是说来虽然很悲哀,但这是屡试不爽的事实。一个叫吴宓的老学究,在解释中国人的中庸之道时,这样说。
这时候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咪咪也报了名。她被分配到尉迟城最偏远的山区。顾兰子开始为她收拾行装。咪咪要去的地方,正是当初学生组织被赶出县城后,他们呆过的地方。那地方在子午岭的深山。
仅仅去了半个月,咪咪就哭着回来,那里的偏僻寂寥叫她无法忍耐。她发现自。什么也不会十,发现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什么也不是。骄傲的公主有一种被贬落人间的感觉。咪咪对顾兰子说:那里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吃洋芋皮儿?顾兰子问是怎么回事。咪咪说,她到老乡家吃饭,那洋芋蛋儿,是经常的吃食。她吃洋芋,还勉强可以下咽,但是那洋芋皮儿,很粗糙,上边甚至沾着土。老乡说,你吃不惯洋芋皮,就把它剥下来吧!盘腿坐在炕,咪咪将洋芋皮剥下来,放在炕桌上。每次吃完饭,房东大嫂便将这狴洋芋皮儿捡起,填进己嘴里。我喜欢吃这东西,有味儿!房东大嫂说。
顾兰子听了,训斥咪咪说,你不知道生活的艰难!房东大嫂哪是喜欢吃洋芋皮,她是舍不得扔掉呀!
顾兰子建议咪咪,回老家去插队,那里毕竟是平原,眼界开阔一些,离西京城也近,那块平原,还有咪咪许多的亲人,他们会照顾她的。
咪咪同意了。顾兰不说,你给肤施城的父亲,也打一封信去,看他怎么说,你把地址写成五七千校,他现在在五七干校里。这样,咪咪就写了封信给高二,并得到了高二的支持。
房东的大女儿,在茶坊街上的食堂里当服务员,她和那些过往的司机熟唤,于是挡了一辆大卡车,咪咪坐上,离开了尉迟城。
咪咪走的时候,把黑建拉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说:黑建,我求你一件事,你不要给人说!黑建问:什么事?咪咪说:你的字写得好,你给这笔记本上,写上几个字。咪咪说着,把本子摊开,翻到第—页,然后又把钢笔帽拧开,把笔递到黑建手里。
你写!咪咪说。
黑建问:写什么字呢?
你知道的!你写!
我真不知道写什么!
你怎么这么笨呢?
咪咪是真的恼了。
瞅着咪咪脸上飞过的那一团一团的红云,目光灼灼,那陶醉的表情,黑建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明白咪咪要他写哪几个字了,或者换句话说,姐姐在向肤施城告别,向学生时代告别,向红卫兵时代告别时,她要将这个笔记本作为纪念品,送给谁了。
咪咪要把这个笔记本,送给宣传队的队长,她的大春。在那个叫《白毛女》的歌剧中,咪咪扮演喜儿,这位高年级的男同学,扮演大春。她一直崇拜着这位男同学,那些难忘的日子,他们一起度过,而尤其是在流亡子午岭的那些日子里,这位宣传队队长就像大哥哥一样地呵护着这些女宣传队员们。他挥舞着那把用作道具的大刀,每天晚上守候在这些女宣传队员的窑洞门口。黑建在本子的扉页,端端正正地写上:
大春同学留念,革命友谊地久天长
永远牵挂着你的喜儿1968,11,9
看着黑建这样写,咪咪满意极了。她夺过本子,合上,用本子打了一下黑建的头,算是对他的感谢,然后,像喝醉酒一样,拿着本子向街上跑去。那位高年级同学,此刻正在县城附近的学习班里说清楚,她要把本子给他送去。
当咪咪疯一样地跑出去的时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顾兰子,这时流下了热泪。
这是又一代人的故事,这是又一代人的传奇。
早在尉迟中学的大礼堂,演出那场《白毛女》时,看见台子上的女儿那英姿飒爽的样子,顾兰子就突然间想起在遥远的年代里,在黄龙山石堡镇的老戏台上,好像是一个节日,高二和景一虹演出《小二黑结婚》的情景。在那个戏中,高二扮演小二黑,景一虹扮演小芹。
尉迟中学的那场戏,全家都去看了,高二当时也在家,他也去了。当顾兰子看戏的途中,突然想起那些往事的时候,她不由主地看了旁边的高二一眼。而恰在这时,高二也看了她一眼。他们都明白对方这时在想什么,但是不愿意去揭那老伤疤。后来,晚会结束的时候,高二说了一句:咪咪得像我!
闲言少叙。
咪咪就这样回到了高村,回到了这块故乡的平原上。
回去以后,她不停地写信,说希望顾兰子他们也回来。恰在这时,远处的河南省有几户城镇居民,提出了个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口号提出后,很快地便成为上边的一项政策。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同时,也动员城镇居民下乡。
这股风自然地吹到小城,居委会做了动员以后,顾兰子便有了想法,想带着孩子们,回高村平原去。她捎话让高二凹来,商址这个事,没想到,高二满嘴赞成,这样,顾兰子就报了名。对于居委会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为上边对于城镇居民下乡,有完成指标。这样不久之后,尉迟城街头,当年黑建贴第一张大字报的地方,有一张红纸光荣榜贴出。光荣榜上第一名,就是顾兰子。
后来,当孩子们费尽周折,一个一个又艰难地从农村重返城市时,他们会埋怨顾兰子当初这个决定的草率。
其实,这个家庭的主宰是高二。如果高二不点头,那么他们后来就不会回来,那么他们的人生会是另一种走法3但是高二点头了,或者说积极地促成了这件事。
那咪咪的先期回来,那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运动,只是表面的原因,而更深—层的原因是,正在五七干校接受批斗的高二,还没有解放的高二,自信心受到极大打击的高二,那时候对自己的前景,有一种万念俱焚的感觉。
你们先回去吧!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也会回来!祖祖辈辈的人,都是在那里老的,算上一个我,也不为多!
在借了一辆大卡车,将顾兰子和两个男孩子送上车的那一刻,高二扬着手,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顾兰子看见,高二的头上,已经像落了霜一样,有了一层内发,脸上,因为在五七干校劳动的缘故,晒得乌黑,蜕了一层皮。
这样,顾兰子便和孩子们,在故乡的平原上,生活了几年。然后三个孩子,像鸟儿翅膀长全了一样,一个一个飞走,而最后,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又重返肤施城,回到高二身边。
我们接着说咪咪的故事。是的,这是又一代人的故事,又一代人的传奇。
当再过一些年,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咪咪有一次照镜不,她会在那一刻痛彻地意识到,其实她的故事和她的传奇,已经在学生年代结束,她的激情已经被红卫兵时代耗干。
他们是文革的产物,或者换一句剌耳的话说,是牺牲品。
在熙熙攘攘的城市的大街上,你会遇到许多这种年龄段的人的。他们的身上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和常人不一样。他们像一堆烧透了的灰烬一样,不再对任何的政治发生兴趣,他们对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他们在行走的时候常常举头望天,但是明知道天上什么也没有。
但是在有时候,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他们突然会表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激情和固执。
比如咪咪,在顾兰子在西京城住院的时候,医院锅炉的水龙头坏了,开水四溅。打水的提着热水瓶围成了一圈,谁也不敢到跟前走。只见咪咪,用一条毛巾裹在手上,冲上前去,于水花四溅中,去关那水龙头。黑建在旁边,骂道:你管那干什么,把你烫伤了,看病时医院照样收你的钱!
咪咪不听,她还是去关。那劲头,好像不是关一个水龙头,而是去殉难似的。在这一刻,黑建想起那个女红卫兵的形象。
咪咪出生在黄龙山白土窑。她出生的时候,是她的叫声像猫的叫声呢,还是她小小的一点儿,像个侉了皮的小猫,或者说,出生时,一只猫咪跳起来,一不小心打翻了背墙上的青油灯,随之发出咪咪的叫声。关于她的名字的由来,老人们有时候这样说,有时候又那样说,不知哪种说法更真一点。
咪咪满月的时候,黄龙山土窑居住的这户人家,举家迁回关中平原,高发生老汉推着独轮车儿,高安氏坐在车上,高安氏的怀里,抱着咪咪。顾兰子他们,跟在后边。
那时咪咪在害一场大病。回到高村,眼看就活不成了的她,却意外地好了。发生老汉于是给高二发去一封信,一是报旅途平安,二是说咪咪好了。
在高村平原人们的口语中,好了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说这孩子死了。好了,是的,到了好处了,日到好地方去了,从此脱离了苦难了。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那时,还在黄龙山的高二,在接到这个平安家信后,他以为这个好了就是这个意思。于是他回信说:好了好!
这一次,重新回到高村平原上的咪咪,很快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她是那样的出众。
这一块平原,是一个永远弥漫着大秦腔那慷慨悲凉、粗犷豪放之音的土地。那声音是如此深入地渗透到平原的每一寸土地的深处。记得我们在前面,曾经谈到那响彻平原,低沉、喑哑但是又充满力量的嗡嗡之声,最初我们曾经怀疑它是渭河那千年不改的吟唱,但是此刻,我们认为,它更可能是这种大秦之咅,几千年了,这块土地埋了一茬一茬唱秦腔的人,如今他们密密麻麻一煜,在地底下安睡时大约还大张着口。
虽然由于文革,地方剧受到了压制,这块土地还是在顽强地唱着秦腔3不过这秦腔,是以改头换面的形式出现的。那叫改良秦腔,或者叫京剧移植的秦腔,也就是说,秦腔那西凤酒一样浓烈的走板中,加上一些京剧那花哨的尾音。
那时候,每一个大队都有一个宣传队,而大家终于发现,原来一个活生生的《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就藏在高村堡子里。这样,咪咪始在大队官传队里,当李铁梅这个角色,接着,县剧团也发现了她,知青咪咪被县剧闭招工,她去饰演的仍是那个李铁梅。
咪咪的婚姻,也在这个时候得到解决。
尉迟城里的那个高年级同学,后来咪咪一直没有和他联系上。或者说吧,咪咪的一生从来都是被动的,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和人家主动联系。她只听说,学习班结束以后,这个同学回到了农村,他的家在那个子午岭最深的山里,而翻过山去就是甘肃境内,因此他在甘肃那边的一所小学校里,做了个民办教师。再后来,听说又有变动,至于到哪里去了,她就不知道了。
倒是有几个同学,给她来了信,向她表示了爱慕之情。这些信,天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地址的。这些信,有的到了咪咪手里,有的则没有到咪咪的手里。
没有接到的这些信,据说是被顾兰子压下了。
顾兰子那时候已经做好准备,准备在这块平原上生活到老。她有一个自私的想法,这想法就是在高村附近,给己结一门亲戚,好来回走动。她没有娘家,想用这门亲戚,来弥补自己感情上的这种缺憾。虽然老崖上的这户人家,有许多的老亲戚,你从大年初一走到正月十五,一天走三家,也走不完,但是顾兰子想要有一门下己独有的亲戚。
这样的对象很快就有了。邻村的一个青年,在外地当兵。媒人拿来了一张照片,那年头所谓的彩照,是将照片拍好后,染上颜色的。照片上的青年,一身军装,两个红脸蛋儿,眉清目秀。咪咪就这样从县城赶回来,和这张照片订了婚。
复员军人回到了农村。咪咪看不上人,不愿意结婚。复员军人整天到剧院里,缠着她。咪咪打电话给肤施城的高二,问他怎么办。高二说:既然你答应了人家,那就不要食言。咱们高家人做事,塘土地里吐唾沫,一口唾沫一个坑!这样,咪咪大哭一场,嫁给了复员军人。
咪咪在秦腔艺术上,并没有能取得什么成就。她是一个艺术上的失败者。因为秦腔是一门本土艺术,是从大地本身自然而然地生出的一种植物,而咪咪基本上没有在渭河平原呆多长时间。因此,她永远无法走入那种民间感觉。这样,随着一批新学员的招人,咪咪便改行了,在县城的一个闲单位去上班。
复员军人的工作问题,这时候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这时候无助的咪咪,想起了肤施城的高二,于是她领着复员军人一起,前往肤施城,寻求父亲的庇护。
高二那个时期,正是他从政生涯中最辉煌的一个时期。他担任肤施城的副市长。看到咪咪,他自然高兴。而咪咪提出的要求,也并不算过分。仅仅是为了亲爱的女儿的缘故,这个忙他也一定得帮。更何况,当初咪咪结婚,是请示过他的。在这件事情上,他理亏。
恰好在这时候,位于陕北高原与关中平原接壤处的一家煤矿,要招一批挖煤工人。市委书记主持常委会,将招工指标截留了一部分,给每个常委一个指标,指标给你了,你给自己的子女,亲戚陆人,或者给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员,司机,那是你的事。
高二兴冲冲地把招工表给了咪咪。
但是复员军人不填这个表,拒绝到煤矿。这也难怪他,平原上长大的孩子,自然比山里长大的孩子要娇贵一些,更何况,这煤矿工人的名声也不好听。复员军人说:当兵的叫死了没埋的人,挖煤的叫埋了没死的人!你们高家不要我,就直说,不要叫我去送死!
那个时节正放一个叫《人生》的电影,电影中农村青年高加林的形象叫人感动。晚上放电影的时候,市委书记坐在中间,他的这边是高二,那边是一位客人,也就是这部电影的编剧。
瞅个空儿,高二说:张书记,这个指标我还给你,女婿不愿意去,那么这事就算了吧!
市委书记听了,往电影屏幕上一指说:那就把招工指标,让给电影上的高加林吧!咱们自己孩子的事,过后再想办法。
原来,文革时期,这位市委书记同志,当时是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而这个《人生》的作者,是县城中学的红卫兵领袖,他保过他的。
作家这次来肤施城,也是为弟弟招工的事。那电影中的高加林的故事,正是以弟弟为原型写的。而正像电影中所表现的那样,高加林在故事结束的时候,又回到了农村,高叫一声:我亲爱的土地呀!叫完以后,他来到肤施城,而哥哥也从西京城回来,在这里相见。
当然,弟弟并不叫高加林,他叫另外的名字。而高加林这个名字,完全是作家自己的人生体验。
在县城中学的操场上,在六十年代初一个寒冷而又饥饿的夜晚,陕北高原上,一位中学生热泪涟涟地仰望星空,因为他听政治老师说,当天晚上,一个叫加加林的苏联少校,要驾着宇宙飞船从陕北高原的上空飞过,飞向月球。许多年后,这个中学生在成为一个作家后,将他成名作的主人公,叫做高加林。
那是另外的故事,这里不说。
那个招工指标被让出去以后,高加林很快就填了表,然后到金锁关煤矿报到去了。他将在那里继续他的人生故事。而在肤施城,书记同志让劳动局再查一查文件,看能不能找到政策依据,为高市长把这件事办了。
政策依据很快就找下了。有一项政策说,插队女知青在回城三年以后,。作三年以后,与农民丈夫结婚三年之后,可以由本人提出申请,解决其丈夫的城镇户口问题,招工问题。
这样,复员军人的户口和工作得到解决,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样,这个当年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便在高村平原与西京城接壤处的那座县城,稳定地居住下来,生儿育女,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奔波,完成若世世代代平原女人都经历过的那一生。
那位复员军人还是不错的。他们倒也恩爱。唉,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活着的,那有着轰轰烈烈的人生的人又有几个呢!
唉,人是瞎活!顾兰子说。
当咪咪接近六十岁的时候,一群在西京城里的尉迟中学的同学聚会,咪咪也参加了。同学们说他们费了很多努力,才把眼前这个衣着俭朴、没有什么特征的中年妇女,和当年那个神采飞扬、脚下总穿着一双白跑鞋的咪咪联系起来。
那时候,你多么的高傲呀,走起路来头仰在天上。高傲得我们不敢接近你!同学们说。
那不是高傲,是粗心,是总觉得,前面还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自己!咪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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