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板荡的年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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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咪跟着大串联的队伍,走了半年的时间,磨破了几双鞋,最后终于走到北京。毛泽东一共在天安门的城楼上接见了十一次红卫兵,咪咪很幸运,赶上了最后一次接见。接见完毕,像所有的被接见的红卫兵都会做的那样,她站在金水桥边,以天安门为背景,照了一张相。照片上的女孩子,齐耳短发轻轻飘起,脖子上围着一件红格子围巾,围巾包住半个头。身上穿着仿制的绿军装,那年头这叫红卫服。脚下穿着她最喜欢的那双白网球鞋,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箍,手捧一本六十四开的红皮语录本,那语录本紧紧地贴在心脏的地方。她的脸上有一种肃穆的表情,一种无比虔诚的表情,一种随时准备殉难的圣女的表情。那一年她十六岁。

    咪咪串联回来,顾兰子一片欢喜。接着高二也回来了。尉迟城里这个小小的窝,一家人出现了暂时的聚。咪咪回来后,即被学校的红卫兵宣传队吸收,参加演出,在宣传队排练的歌剧《白毛女》中担任女一号白毛女。第—场汇报演出,轰动小城,全家人也都去看,就连高二也戴着个帽子,用围脖遮住脸,看了。演出十分的成功,博得阵阵掌声。唯一不足的是,演到尾声山洞里喜儿与大春相会那一场戏时,正当咪咪唱到我不死,我要活时,猛烈地一甩头发,结果头上那用内马鬃做成的假发,掉在地上。观众还在愣着,咪咪见了,又站在山洞的石阶上,前腿一跨,做个造型,然后跑回后台了。观众见了,还以为这甩掉头发的一幕也是剧情需要,先是一愣,接着报以热烈的掌声。

    从阵营来说,咪咪、黑建、小三子是—派,高二是一派,因此在这短暂的相聚中,家中也常常展开辩论。那时这种情形很多,有时夫妻之间,因为彼此观点不同,于是离婚。好在在这个家中,后来高二做出了妥协。这妥协就是,作为领导干部,在肤施城的时候,他支持那一派,而回到尉迟城时,他支持这一派。

    接着武斗就开始了,先是棍棒相加,接着在拥有武器以后,便是像模像样地两军对垒,机枪步枪大炮作战。

    群众组织拥有枪支弹药的过程也很有意思。军队支持哪一派,于是双方说好,约定个时间抢军械库。上级有规定,对于革命群众的过激行为,只能劝阻,不能开枪。尉迟城的咪咪这一派学生组织,就是这样得到枪支的,而敌对组织,因为他们有大量的农民介人,每个农村大队,都拥有民兵连,这样他们本身就拥有武装。

    两派在县城较量过几次以后,咪咪的这一派,被赶出县城,前往一百多里外的子午岭山区去打游击战。咪咪的宣传队全体队员,也一同前往。

    而在高二这边,肤施城来人找他,要他回去,他也就很快回去了。来找他的这个胖胖的、温和的人,我们认识,他就是咪咪在肤施城串联时,保护她,并送她回来的那个人。他现在是一派群众组织的头头,是高长的保皇派。

    高二为什么已经脱身出来,又要去蹚这一汪脏水去呢?这里面有个原因。

    还是过去年代的冤仇。文革也触及到早已被高二丟到脑后的吊儿庄。据来接高二的人说,那上吊自杀的大队支书的儿子,如今也是造反派,他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在狀施城四处寻找高二,扬言:在哪里见到他,就就地打死在哪里!根据这个人的推断,那人现在大约正在这前往尉迟城的路上。

    你需要保护!而保护革命领导干部是我们的责任!来人说。

    这样高二便糊里猢涂地,跟着来人走了。

    顾兰子的心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担心去了肤施城的高二,一半担心去了子午岭的咪咪。父女们还是两派,顾兰子真不知道该支持谁。她在前半晌为丈夫祈祷,希望他的那一派胜,后半晌又为女儿祈祷,希望她的那一派胜。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能延续多长时间。

    三个月后,一天黄昏,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的高二,突然回来了。原来,刚到肤施城,他的那一派就被赶出城,于是他随着武斗队一起,围绕着肤施城周围打游击。在背了三个月枪、经历了几次小的战斗之后,他突然意识到。正在犯错,正在犯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是一名领导干部,怎么能跟上这一群没名堂的瞎跑,干这些没名堂的事。文革总有一天要结束的,到时候秋后算账,那时我怎么办呢?

    高二怕了。这样他脱离了武斗队,回到尉迟城。

    高二在家中,仅仅只住了几天。这时候不断有消息说,子午岭那边的咪咪他们一派组织,正不断地与肤施城的同一派联系,约好前后夹击,共同攻打尉迟城,顾兰子是咪咪的妈妈,她听来的这个消息应当说是可靠的。看来,尉迟城是不能呆了,高二和顾兰子商议以后,决定高二回老家高村平原避避。

    这一天早晨,高二换上一身农民的装束,头戴草帽,离开尉迟城,那时已经没了班车,他顺着咸宋公路,趟开大步,向西京城方向走去。他走了大约有三个小时以后,从他走的方向,枪声大作。

    那个传来枪声的小镇叫红茶坊。

    枪声从中午时分响起,一直响到天傍黑,才算结束。

    到了第二天黎明,枪声又在尉迟城响起。西山半山腰的机枪,嗒嗒嗒地叫着。一片片土黄色的武斗队,赤脚越过洛河,向城里进攻。

    这里的居民,跑过胡宗南,知道应当闭门不出,并用一块大杜梨木案板,挡在窗户上,防止子弹打人。顾兰子见房东这样做,于是便和黑建,也把家案板,揭下来堵住木格窗子。

    城里的这一派开始溃退。其时,运动发展到那个阶段,大部分人都已心怀鬼胎,悔其当初。现在唯一支持他们硬着头皮干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来成立的三结合革委会,由自己这一派掌权,这样才能避免秋后算账,任人宰割。

    西山半山腰碉堡里的那个机枪手,当年是国民党老兵,现在是城关镇的民兵连长。他就住在黑建家这个院子里。事后他说,他的机枪子弹根本没有往学生身上打,而是全部打到了河里。而象征性地射击一阵后,他就扛起机枪,从后山跑了。

    但是在那个叫茶坊小镇的那一场战斗,却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几十辆大卡车车头上架着机枪,顺着公路而来。汽车来自西京城那个方向,快到小镇时,恰好是个下坡,于是汽车熄灭,顺着盘山路,一路滑行直到街上。那一派正在吃饭,结果机枪一路扫过,见人就打。

    我们的顾兰子的一颗心都碎了。

    她现在担心的是高二。因为高二是沿着公路下关中的,那敌对组织的几十辆荷枪实弹的汽车,正是迎面过来的。按时间推算,高二和这车队,恰好碰个面对面。

    顾兰子到尉迟街上打听,街上吵成;—窝蜂。人们纷纷嚷道,昨曰一仗,茶坊街上死满了人,街道上、水井旁、河道里,都是尸首。那尉迟城的孩子们,也都一个约一个,要去那里捡死人的手表、钱物之类发点洋财。

    顾兰子听了,赶快折回家来,对黑建说:你随那些孩子去,去翻尸首,看有没有你爸高二。你爸身上有个记号,就是他的左眼的眼角,有个暗痣子。这暗痣子,平日眼角遮着,看不见。所以你得把眼皮掰开来看!

    顾兰子真是个好女人,那高二左眼角有个暗痣子的事,还是当年高二在黄龙山,要去投身革命时,行前告诉她的。说自己如果为革命牺牲了,面孔模糊不清,凭这个记号来找他。想不到这句话,我们的顾兰子记了这么多年。

    黑建到茶坊街上去了一趟,回来报告说,一共有六十七具尸首,他齐齐地翻一遍,每个尸首的眼角,也都掰开看了,没有高二。

    顾兰—下听,叹息一声,韋来肥皂,叫黑建去洗手。没有高二的消息,她仍然眉头紧锁,一脸愁云。

    茶坊武斗的第5天,洛河发了一场大水,那条横穿茶坊的洛河支流,也发了水,这些麦个子一样的尸首,便被河水冲走了。

    大约过了一个礼拜,尉迟城遇集,一个农民装束的人来到顾兰子家。他先朝门口透了透,见没有人听门,于是压低声音说,高部长在他们家里,他要他捎个话给家里,让全家放心。

    顾兰子问安全不安全,来人说,万无一失,这个小村子,全村都是一姓,生人根本进不了村子。为了以防万一,晚上的时候,村子里还有人守夜。

    顾兰不的心,这时候才算放了下来。

    原来那天,高二确实与迎面过来的车队,差点碰上。说来说去,也是他命大,行走中,突然天空飘来一片云,云从头顶上过的时候,飘下了一阵雨。公路旁边,恰好有一个石崖,高二就停了脚步,去石崖底下避雨。刚坐定,点支烟要抽,突然看见公路上,一辆接一辆,过来了几十辆汽车,那汽车车头上,架着机枪,机枪用铁丝固定着,射手趴在机枪上。

    高二见了,大吃一惊,赶快把烟摁了,趴在石崖根上,大气都不敢出。看到这几十辆汽车过完,高二明白,公路是不敢走了,于是从这老崖旁边的一个石缝子,攀上去,到了山顶。陕北高原的山,山顶上却是平坦的塬。塬里的田地里,生长若麦子。高二不敢走路,于是顺着麦田走,只求走得越远越好。最后走到一个村子。那村干部却认得这是县上的高部长,于是把他领到家里,保护起来。

    嗣后,高二便在那个山旮旯呆了几个月,直到各地的革委会相继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两派的武斗队被勒令交出枪支,混乱局面得到控制,这才离开那个村子。

    当他重新凹到尉迟城时,顾兰子第一眼竟没有认出他来。高二穿一件对襟的白布衫子,衫子已经发梢得变成褐色的了。大裆裤,白裤腰的部分,用一根麻绳系着。头上剃成了一个义青又灰的光头,一根早烟袋子,搭在脖子上。

    高二说那个树疙瘩做的烟袋锅子,是他放羊时,从老崖上掏的椿木根做的。还说在这一段,他学会了耕地。

    他倒是胖起来,脸色黑红黑红的,平日的尖下巴,现在成了个圆脸。

    班车已经开通,高二回肤施城去,从单位上领了补发的工资,回到家里。家里一年多了没有得到高二的工资,谁知道顾兰子和孩子,这么长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

    高二将工资分成两停,一停给顾兰子,算是家用,另一停,他让顾兰子陪着,上街买了几匹布,然后把布交到裁缝铺。

    裁缝铺里,高二站在那里,掐着指头,把他住过的那个小村的大人小孩,齐齐数了一遍,让裁缝用这些布匹,给每人做了一身衣服。

    了了这个心思,高二辞别家人,又去肤施城,他去后不久,就被送进五七干校里去了。

    叙述者只是如实道来,讲述这个叫文革的东西,它在这个偏远地区的发展经过。他没有增之一分,也没有减之一分,纯粹的客观叙述而已。他无法绕开这些,因为那是一个年代,还因为那些人物,他们的命运的转折,他们的人物造型的完成与这个年代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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