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席卷全国每一个角落的,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改变了每一个人生命轨迹的事件。风暴从北京开始,接着就蔓延全国,陕北高原这个偏僻的角落,自然不能幸免,而我们故事中的这些人物,也自然不能幸免。
对这些普通人来说,对这个偏僻的角落来说,文革与其说是从《五一六通知》开始的,从北京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开始的,还不如说是从红卫兵全国大串联开始的,从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百万文化革命大军开始的。
这是一个十年的板荡岁月。要回避这段历史是很困难的,因为它构成了共和国历史的一部分,构成了几代人的记忆的一部分,构成了我们的故事中这些人物命运的一部分。
首先是丁作组进校,接着是学生串联罢课,继而是工人罢工,后来,是全国自上而下,经过串联和沟通,形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接下来便是夺权,全国各级政权在一夜间全部瘫痪,而由临时性质的文革小组代管。
后来,武斗开始,武斗逐步升级,由一地一域的小规模武装冲突,逐步演变成跨地区的兵团作战。最后,军队介入,三结合革委会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文革也就进人收官阶段。
上面只是简单客观地勾勒出它的一个大致的轮廓。在这期间,还发生过许多的事情,如果细细讲来,那就是另外一本书的内容了。
如果你问一个农民,什么是文革?他会说,是一群打若小红旗、戴着红袖箍的年轻学生,从村子边的田野上穿过,徒步串联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那些学生善良极了,他们还在他家里,吃过一顿派饭。如果你问干部,什么是文革?他会说,是抄家,剃光头,戴高帽游街,牛棚,下放。每一个阶层都会有自己的解释。他们的解释是局部的,不足为凭。但是,当这些人的解释综合在一起,便构成了全部。
我们的高二在社教结束,从吊儿庄撤出的时候,路经肤施城,这样,他便顺便到报社,去看望了一下老领导,老朋友。这种走动是极备必要的。肤施城的人们,这时记起了这位当年的团县委书记,当年的名记者。这样,当他的手续在从社教作闭转向尉迟城的时候,被截留了下来。他将出任肤施城的文教局长。
对于高二来说,那一段等待的日子是快乐的日子。而高二的脸色就是这个家庭的晴雨表,因此对这个家庭来说,那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星期天早晨,高二和个孩子,醒来了,头枕在炕边,不起床。这叫睡懒觉。忙活了一个星期,今天松弛一下。顾兰子在灶火做饭,饭做好以后,然后大家起床。
往常的这样一个星期天,黑建睡不住,会早早起来,帮助顾兰子烧火。那柴火叫狼牙刺,是黑建利用寒假,从尉迟城附近的山上砍来的。这个地方的人们,祖祖辈辈就烧这个。狼牙刺是一种灌木,上面长满了刺,砍柴时,得先把这刺棵子用镢头砍下来,然后凑成一堆,再用镢头砸成细末,这样烧时就不扎手了。顾兰子说,这狼牙刺烧的,是她用棉袄换下的。因为砍这狼牙刺,背这狼牙刺,黑建一冬得一件棉袄。
黑建这天早晨没有起来,是因为尿炕了。底下是光席片,他得用肚子,把席片暖干,免得高二发现,又招打。黑建先用肚皮暖了暖,席片快干了,这时又翻个身,用屁股暖。头顶是天花板,天花板是用旧报纸棚的。仰面朝天睡觉的黑建,在看着那些旧报纸上的文字。这时,他看见了旧报纸上《老鼠吃掉一头牛》的黑字标题。老鼠怎么能吃掉一头牛呢?黑建自言自语地问。由于从炕到天花板,有一段距离,那小字他看不清。
这大约是黑建来尉迟城以后,说得最有水平的一句话。
这句话溅起了高二的自豪感。他告诉炕上睡着的孩子们说,这文章是他写的,就是为这篇文章,他调到了报社。高二心情很好,他问黑建今年多大了,黑建说十二岁了。高二蔑视地说,战国有个小孩叫甘罗,十二岁就做了宰相了,三国时有个大将叫周瑜,十六岁就被拜为天下兵马大都督了。这些话说完,高二还哼了一句秦腔:甘罗十二为秦相。
百无聊赖,高二忽然问到,文革就要开始了,你们都有什么想法。问完这话他自己先说:我听毛主席的,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高二说完,按年龄排序,接着是大女儿咪咪说,咪咪那时正上中学,是校花一级,青春焕发,美丽动人,这咪咪热烈地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咪咪说完,轮到黑建,黑建说了两句列宁的话:革命群众在非常时期一天所受到的锻炼,顶住在平常时期的一年!最后轮到老三了,老三是个男孩,正上小学五年级,他说了两句毛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炕台上正在做饭的顾兰子,面对这一炕的文化人,羡慕极了。她不识字,能为识字的人做饭,她觉得很荣幸。
饭做好了,顾兰子喊叫一声起身,然后揭开锅,立刻一股暖融融的热气,罩满房间。
第一个应声而起的是黑建,因为他屁股底下的那片尿渍,已经暖了。
这样的日子毕竞不多。或者说在黑建的记忆中,仅仅只有这么一次。随后,高二就动身去肤施城,赴任去了。
按照高二的想法,他到任以后,工作摆顺了,就回来接顾兰子和孩子们,去肤施城居住。但是,由于文革的开始,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非但没有实现,到了一九六八年的夏天,顾兰不娘们,反而离开尉迟城,重返高村。
雷声轰鸣着,文革的红色风暴终于来到了这座小城在尉迟城,第一次将大字报贴上街头的是黑建。
顾兰子给了他五角钱,让他去打煤油。那年头点灯用的是煤油。顾兰子说,煤油两毛五一斤,你可以买一斤,然后把两毛五分钱拿回来,你也可以把钱花完,一次买二斤。说完,递给他一个煤油桶。
黑建来到县供销社,买了一斤煤油,然后用这剩下的两毛五分,买了五张白粉连纸。然后来到学校里,写好大字报,并给空白处写上保留五天字样,将大字报贴上街头。
然后,小学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成立。没有公章,他们去县民政局开了个介绍信,然后到街上的刻印社刻了一个。没有办公室,他们给小学校长的办公室门口贴下一个勒令,限他二十四小时腾出办公室,这样,校长办公室做了红卫兵总部。没有袖章,他们从街头走过的那些串联的红卫兵的袖筒上,描下一个仿毛体红卫兵三字,夜来,把这三个字刻在一个塑料硬片上,中间镂空,然后,找来黄广告色、鸡蛋清、汽油,将它们掺和在一起搅匀,用顾兰子罗面的细钢丝箩一隔,便把字印在了红布袖章上。这些事做完,他们打着小红旗,戴着袖章,排成一队,喊着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走上街头。
黑建那时还小,只有十三岁,所以在他的记忆中,关于文革,他记得他主要的事情就是在写大字报,开始是小字,后来是大字,再后来,用排笔书写,一张纸上只写两个字。
礼拜天,尉迟城遇集,街道上挤满了人。一群小学生走上街头。第一个孩子,拿着扫帚,负责给墙上刷糨糊。那孩子先从桶里蘸满糨糊,然后给墙上刷一个方框,方框中间,再画一个X。这恰好是一张纸的位置。接下来这个孩子,将一张白纸,往墙上—贴,再拿一个干扫帚,上下左右一扫,这张纸就算贴实了。纸是横贴的。第二个孩子,就是黑建。跟在黑建后边的还存两个,一个提一桶墨汁,一个提一筒倒竖放着的毛笔。
黑建抓起一把毛笔,七八支并在一起,一把手握了,然后蹲下来,一张纸上两个字,一路写过。黑建个子小,赶集的老乡们只见一溜墙写过去了,不见写字的人。
公主咪咪参加了串联的队伍。
她先是到肤施城去串联。看到满街上,都贴满了打倒高二的标语,姑娘有些害怕。她到高二的办公室去找,看门房的老头说,高二在体育场。小姑娘于是又赶到了体育场。她看见,高二的头被剃成了光头,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正在接受批斗。
姑娘看见,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一个头戴军帽、年轻英俊的男红卫兵,走上台去,先是领着大家呼了一阵口号,接着走上前去,伸出左手,把高二的勾着的头扶起来,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胳膊抡圆,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高二脸上。
高二被这一耳光打得身子一个趔趄。他摇晃了几下,重新站好。一股血从嘴角流出来,他用袖子擦拭了一下。
高二看了这青年红卫兵一眼,然后重新把头低下去。
批斗继续进行。
小姑娘咪咪,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她哇哇地哭着,冲到台上,要去拉她的父亲下来。
这时候文教局的一个干事见了,拦腰把咪咪抱住。他认识咪咪,接高二到肤施城去赴任,就是他来家里接的。这个好心的人把咪咪送上长途汽车站,塞进车里,看着车开走了,才离开。
咪咪那时候已经懂事回到家里,见到顾兰子,她并没有把看见的这一幕告诉母亲。她怕顾兰子担心。
接若,咪咪又跟上大门口川流不息的大串联队伍,开始徒步去北京串联,接受毛主席的检阅。顾兰子从口袋里,翻出五块钱,让她带上。红卫兵串联,坐火车,坐汽车,吃饭,睡觉,都是不要钱的,每个地方都有红卫兵接待站。
那一阵子,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被卷进这场风暴中。
高二在肤施城接受着批斗和游街,咪咪去串联,串联回来后又参加了中学的红卫兵宣传队,黑建在那里手提毛笔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小三则跟在黑建后边充当跟屁虫,成立了红小兵战斗队。
而顾兰子,这个家庭妇女,也无限真诚地投人进去。她常说,她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只会做饭。那时串联的红卫兵,赶上饭时,吃大灶,不是饭时,便到县城各户人家去吃派饭。有些徒步的大学生,半夜时间,才赶到这个接待点上,这接待站的人领着他们来敲顾兰子的门时,顾兰子立即起身,洗手做饭。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呀?父母放心你们出来吗?顾兰子一边念叨着出去串联半年了杳无音信的女儿,一边这样问这些大学生。
骄傲的高二,在运动的初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冲击这个词儿真好,那些游街批斗,开声讨大会,剃光头,戴高帽子,挂牌子等等这些,用冲击这个词儿,就一句轻松地说过去了。
骄傲的高二,忍耐住了这一切,并且也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屈辱。因为这是群众,而群众永远是正确的,更何况,许多当权派也都像他一样,在接受着煎熬,相比之下,他还是比较轻的。
但是有一件事,深深地刺痛了高二那颗骄傲的心,这件事就是那一巴掌。咪咪站在肤施城体育场上,所看到的那一记响亮的巴掌。
如果这巴掌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打来的,高二都能容忍,都能平心静气地接受。但是这一巴掌,是一个叫景红卫的孩子打的,而景红卫是谁呢?他是景一虹的儿子。
你为什么打我?你凭什么打我?那是上一代人的故事,那是上一代人的传说,那是上一代人的感情纠葛,与你没有关系!
在高二的心目中,一直有一块最温柔的地方,那地方,顾兰子从来没有占领过,孩子们也从来没有进人过,就是这日理万机的繁忙工作,也从来没有侵入过那块神圣之地。那是给景一虹留着的,她是他心目中永远的女神。
如果说小小的心可以作一座坟墓的话,当年,在埋葬他的爱情的时候,他把这个天使般的人物也一起埋葬了进去。许多年来,当工作稍有闲暇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她。他想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她现在的情况,而把电话都拿起来了,他又翻心了。何必自寻烦恼呢?他对自己说。
而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当他沉人梦乡之后,他有时候会梦见她。她还是老样子,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肩上搭着红色的宽襻带,她从坟墓中冉冉走出,用她褪色的嘴唇向他微笑,她撩开两条长腿,边走边俯身采摘着路旁的紫色花朵。
委实说来,这些年来,高二努力地、忘我地、拼命地工作,他内心的动力,也有一部分来自这个女人,他想向景一虹证明,他是最优秀的。
是的,这一巴掌如果是来自任何一个人,高二都会把它像抹去屋檐下的蜘蛛网一样轻轻抹去,最多苦笑两声,但是这一记巴掌是来自景一虹的儿子的。
这一巴掌,是代表景一虹打的,从而代表了景一虹对这样懦弱的男人的全部蔑视吗?
这一巴掌,是第二代人打的,是第二代人对上一代人的那种罗曼蒂克,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缠的一种讨伐吗?这讨伐既是对男人,也是对没有在现场的女人!
或者,上述两种情况都不是,他只是一位红卫兵小将,出于崇高的目的,在完成批斗走资派大会上,一道程序,一单节目,一处亮点。
在那时候,批斗会上,红卫兵小将打走资派一个耳光,或者换句话说,走资派接受红卫兵小将一个耳光,是一件正常而又正常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运动需要向纵深发展,高二需要接受新的考验。
群众组织分化为两大派。从一个小小的单位,到系统,到县市,到省,到全国,群众组织间互相沟通,到后来,全国范围内形成了两大派组织。人们习惯地把以学生为主要力的这一派叫造反派,以产业丁。人、农民为主要力的这一派叫保守派。
在高二局长的这个小小的系统中,两派都轮着开批判会,批斗高二,两边又都轮着拉拢高二,要求他表态,看哪一派是革命群众组织,哪一派是反动组织。
如果是一个道行较深的领导,他大约会采取骑墙的态度,哼哼唧唧,不做表态。或者表态说,你们都好,或者表态说,你们都不好。这样,虽然暂时受一些皮肉之苦,佴是红卫兵小将的视线很快就会转移的,因为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热闹在等着他们。
高二太傻,或者说是批斗会上那一巴掌,把高二给打蒙,从而让他偏向了另一方。不知道高二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总之,肤施城的街道上,出现了大幅标题,内容是可以改造好的走资派高二表态,支持他们的组织。这个消息一出,很自然地,他便受到另一派更为猛烈的批斗,那批斗时的语气也更为强硬,叫做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这一派的领袖人物,正是那个中学生景红卫。
这一派看到这情况,于是组织人冲进会场,把高局长抢出来。他们的理由是:走资派是共同资源,你们可以批斗,我们也可以批斗。你们已经批斗了好时间了,现在该轮到我们了!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高二就这样被抢出来了。
这一派抢出人来,立刻召开大会,宣布判处死刑。所谓的判处死刑,只是当时的一种语言,象征性行动。这意思是说,走资派高二已经被我们彻底打倒,成了死老虎,以后别的群众组织,没有理由再批斗了。
批斗会结束,他们叫高二快跑,以后如果没有他们的招呼,高二不要再到局里来,不要再在肤施城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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