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建在这尉迟城,一共呆了八年,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并且在这里参加了文革。他的口音,也就成了这里的口音。当他后来走南闯北时,人们问他的口音是哪里的,为什么既不同于陕北,又不同于关中,黑建笑着说,在陕北和关中交界的地方,有个小县城,你到那里去听一听,那里的人们就像我这样说话。
黑建和高二之间,一直不融洽,一直处在一种敌对状态中。这种敌对在尉迟城是这样的,在肤施城是这样的。也就是说,一直贯穿了从黑建出生到高二去世的那些漫长年月。
顾兰子说他们父子是没有见过面的仇人。
骄傲的高二希望黑建能像一个他的办公室主任一样地尊敬他和揣摩他的心思。骄傲的黑建在饱受了世间的屈辱以后,对这个世界充满仇恨和反叛,他认为我的苦难是你们的罪恶,他用一种于连?索黑尔式的高傲维护自己的自尊,反抗一切权威的东西。
他们的第一次冲突正是从我们所知道的舔碗开始。
忙碌的高二为安置全家,在靠近那个未竣丁的宝塔下面,租了两间民房口那是一座上房,共有五间,主秦住三间,腾出两间出租。这两间房,用一间的面积,盘了一个大炕。大炕下面,支一个炕台。这就是这个家的全部。顾兰子当年陪嫁的那两只箱子,在炕的一侧。那地方顺着锅台,用砖头砌了个背墙,另一头再砌个砖柱儿,上面横一块木板,两个箱子架在木板上。木板下面恰好有一个旮旯儿,这地方就是黑建睡觉的地方。
吃饭的时候,就坐在炕上,这是陕北人的习惯。炕的中央的地方,放一个炕桌,然后全家人围着炕桌,呼噜呼噜,碟子碗儿一阵响,这一顿饭就算完广。
当来到尉迟城,吃第一顿饭的时候,黑建还没有学会盘腿。见黑建两个膝盖蜷曲着,窝在那里难受,顾兰子悄悄地给他盛了一碗饭,叫他端到门口,坐到台沿上去吃。
陕北的吃食,和关中的迥然不同。关中人是用苞谷在碾子上去皮,碾成小颗粒,来熬粥的,陕北人则是用小米熬粥的。黑建那一天喝的,就是小米粥。这小米粥,当年在肤施城的时候,他没少吃,但是,自从有了大年馑这一场经历以后,重新喝它,他觉得这东西十分香甜,回味无穷,一喝一嘴油。
喝完一碗后,黑建咂吧着舌头,感到回味无穷。他向左右看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该做这顿饭的最后一道程序了。他将手箍住碗底,将整个的一个碗完全地扣在自己脸上,开始伸出舌头舔碗。
较之高村的土瓷碗,这洋瓷碗似乎不太好舔一点。但是黑建不怕。他得过发生老汉和高安氏的真传,他知道怎样让这听话的舌头,在碗里像犁地一样挨着犁过,而不漏掉一点,知道怎么让舌头在舔动的同时,那握着碗把儿的手并不闲着,而是配合着舌头,不停地旋转,知道怎么在埋头舔碗的时,不致有一点的米汤,粘在鼻尖,知道怎么在舔完碗的内壁之后,再舌头嘴唇并用,从碗沿上最后旋转一圈。
这舔碗大约会有一种口淫的感觉。直到许多年后,黑建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而在那一刻,我们的黑建处于一种舔碗的享受中。他在这一刻大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高村,回到了那些无拘无束的野孩子们中间。
这时候,高二已经吃完了饭。
高二点起一支烟,站在门台沿上。眼前这个穿着槽了的补丁衣服,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野孩子的动作,叫他脸面发烧。他想制止,但是出于一种骄傲,懶得张口。
这时邻家出来了,下院里的邻家也吃完饭,出来透风。先是一个人惊讶一声,接着大家就都围拢上来,像瞧稀罕一样地瞧着黑建舔碗这一幕。
这是谁家的孩子?
部长家的!
刚从老家接来的!
黑建仍然把头深深地埋进碗里,在吸溜吸溜尽情地舔碗,他正深深地沉浸在无限幸福之中,高二的一脸愠色,他没有看到,围观的邻居们的议论纷纷,他也没有听到。
止住!
高二终于忍耐不住,他大叫一声,伸开手掌,胳膊抡圆,朝门台沿上蹲着的这个孩子,劈头盖脸,一大巴掌扇来。
这一巴掌打得太重了。黑建被打下了台阶,滚了几滚,才停住。那只洋瓷碗,幸亏是搪瓷的,没有被摔碎,它也滚下了台阶,呛呛啷啷响着,落在院子里一个砬扇的旁边。
黑建站起来,揉了揉脸。他的脸上火辣辣的,有五个指头印儿。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瘦骨棱棱的身子,支起一颗小小的头,小小的头上,有两个出奇的大的、不成比例的大眼睛。现在这两只大眼睛,就翻着眼白,不解地望着高二。
顾兰子正在拾掇洗刷,听见响动,跑了出来。
顾兰子跑过去,伸出手,护住黑建,然后带着哭声说:好孩子,快给你爸回话,就说你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黑建推开顾兰子的手,阴沉地说:我不回话。打死我也不回话。我不明白,我错在哪里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瞪着,并且将脖子拧起,头不屈服地偏向一边,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高二这时大约还在气头子上。他见顾兰子来搅和,于是将怒气又转向顾兰子:你滚远!这个家,你说得起话吗?
这是一句分量很重的话,或者说很伤人的话。顾兰子听了,并不反驳,她看了右邻左舍一眼,离开黑建,转身去捡那洋瓷碗,然后,回去又收拾锅台去了。
高二转向黑建,他说:这一顿先给你攒下,下次再犯错了,两顿并作一顿打!
说完,他将烟头扔了,夹起公文包去上班。
这样的打,黑建挨过许多次。可以说在尉迟城最早的几年中,黑建似乎是在挨打中度过的。而舔碗的这一次被打,黑建所以记得,仅仅因为这是第—次。
还有一次挨打,黑建也记着。那是一件打火机的事。打火机在那个年代,还是一件稀罕的东西。高发生老汉用火镰,用艾蒿卷成的火绳子,或者黄表纸卷成的火纸。那后两样东西,不抽烟时,那火是暗火,要抽烟了,发生老汉翘起胡子一吹,它们立即变成了明火,老人家于是赶紧把烟袋锅凑上去。而副大队长高三抽烟,用的是洋火。洋火那东西,文革时候扫荡封资修,改名叫火柴。
高二的抽烟,从黄龙山参加工作时就开始了,这个习惯伴随了他的一生。无节制地抽烟,再加上浓得发苦的酽茶,间或还有醉酒,这极大地毁坏了他的健康,让他惹上肺心病,过早地过世。
高二常说,他的抽烟,是在黄龙山收税时学的。来,公家人,抽口烟!摆摊的人这样说。高二摆摆手。那摊贩硬把烟袋塞到他嘴里。高二没有办法,只得吸了一口,结果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咳嗽第一声,第二声就不咳嗽了,你就知道这烟的香味了!那摊贩说。
高二就这样学会了吸烟。从此一生烟不丢手。这抽烟,实际上是一种排遣压力的办法。记得在四清运动中那个惴惴不安、等待宰割的夜晚,黎明时,他的宿舍里就扔了一地的烟把儿。抽烟对于抽烟的人来说,到最后,实际上是一种心理需要,而不是生理需要。在无所依傍的时刻,至少还可以点燃一支烟,陪你度过这段时光。时当你神经紧张到接近崩溃的时候,你被一支烟打搅,神经得到放松,得到宽释。
这天早上,黑建在光光的炕席上,捡到一件东西。那小东西上面有齿轮,还散发出一种汽车的味道。黑建长这么大,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玩具,于是,他把这个小东西当成了一件玩具,然后装进口袋里,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走到尉迟城的街上,黑建想起了这小东西,于是拿出来给同学们炫耀。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于是轮流地拨弄它。打火机最后又传到了黑建手里,他不知道怎么一拨弄,这东西着火了,手一松,又灭了。
于是这打火机,便在同学们中间传来传去。大家都觉得很稀罕。还有胆大的同学,将这火苗打着,往己嘴里一含,学魔术师的动作。
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对黑建崇拜极了,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同学竟然有这么一件神奇的东西。而作为黑建来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被重视过,这使他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从街的对面,走过来一个干部。那人留着下七分头,分头剪得很短,三分的这边,贴在髴上,七分的那边,有些蓬起。这正是当时共青闭干部通用的头形。他的身上,上身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列宁装,短领,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土黄色的翻毛皮鞋,腕上有一只表,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
那人在行走中,脚步突然放慢了。他的犀利的目光打髦着这群正在嬉戏的孩子,目光最后落在了正一明一暗地拨弄打火机的黑建身上。
那个小县城,在那个年代人很少。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满城的人,几乎都认识。
这个男人加快步子,径直向这一群孩子走来,一边走一边在把一只胳膊抡圆。所有的孩子在那一刻都被吓住了,不知道这个男人迁怒的目标是谁。
黑建也停止了拨弄打火机。他硬着头皮,向来人笑一笑。这个人是高二,他的亲爱的父亲。
我说我的打火机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被你偷走了!
高二吼道。
不容分说,他从黑建手里一把夺过了打火机,然后,伸开手掌,结结实实地给了黑建一耳光。
回到家里再找你算账!高二说道。说完,用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快速离去。
同学们都被这。一幕吓坏了。看到那人拐弯,进了县人委大院,不见踪影了,他们才敢问黑建,这个可怕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
黑建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认识他。然后,他离了人群,一个人回家去了。
从此以后,他一生拒绝一切机械的东西。在尉迟城时,家中有一个钟表,他从来不去上发条。当全家人都在嘲笑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时,他说,我真的不会,当一接触到机械的东西时,我的手就发抖,心里就打颤。
而到后来,当电脑这个东西,作为最基本的手写工具,开始风行的时候,黑建试图学习,但最终还是没有学会。当有人告诉他:你没有学会是因为你拒绝它,你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要学会它。黑建认为这人说得很对。
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一日三餐供养,黑建这个古怪的孩子,在不可遏制地成长起来。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一直到考上县城的中学。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顾兰子会轻轻地抚摸着黑建的头。这个孩子的身上,有某种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她害怕。她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人物,如果将来做好人,他会是一个大好人;如果将来做坏人,他会是一个大坏人!想到这里,顾兰子觉得肖己生出的仿佛一个怪物。
如果顾兰子再往深里想一想,她大约会明白,高二的暴戾与他们的婚姻有关。自从在十多年前肤施城的那个上午,高发生老汉将这娘儿俩塞进那孔两家合住的窑洞后,高二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在心理上挣脱他们。但是他无法挣脱,而且越挣扎越紧。他其实早就认命了,而不认命又怎么办呢?他曾经试图像一个城里人那样地生活,但是永远不能,那遥远的高村,总有事情在打搅他,而眼前晃动着的这个性格古怪、永远在蔑视他的孩子,则像影子一样叫自己随时记起自己是个农民,叫他想起那亲爱的人儿如今不知道在干什么。
如果黑建那时候不那么骄傲,如果黑建知道作为一个公家人那身肃整的列宁装下面的心其实十分的虚弱,如果黑建知道在这尉迟城的岁月亲爱的父亲曾承受过两次打击,那他大约会软下来,去主动沟通。
但是没有。亲人们就这样彼此伤害着对方,直到后来的文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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