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公家人高二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高二当年在肤施城的报社里,并没有呆多时间。以他的激情和才华,他渴望着进取,渴望着冒险,渴望着。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的特征,而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他在报社呆了五年,做到报社领导这个级别,当然是副职。后来大跃进年月,报社要办一个造纸厂,解决纸张的自给自足问题。这样他便到造纸厂做了厂长。造纸厂建在一个盛产麦秸草的县份。他在那里干了三年。三年后,大跃进发热期间建起的这些工厂纷纷下马,造纸厂也就遣散员工,结束使命。

    这时候,他有一个前往西藏的机会,当然也是去做记者,援助当地的报社。恰在这时,顾兰子有病,无奈的高二将顾兰不从老家高村接到造纸厂,在县城为她看病。援藏这个事,报社于是派了另外的记者去。而高二,则到另一个县份,去做宣传部长。

    那个县也是一座高原名城,叫尉迟城。只是如今混背了,成为一个县级城市。这个城的名字和唐朝的一位大将有关。传说,尉迟敬德在这个县境的一个叫黑水寺的地方,单骑救主以后,唐王朝后来在这里设立州治,尉迟将军做了这里的州宫。尉迟将军很用心,便在这洛水之南,西山之北,造起这座辉煌州城。城建得差不多了,只剩西山脚下的那宝塔,还未封顶。尉迟见自己像变魔术一样,在这陕北高原荒僻之地,营造出这么一座辉煌州城,心中喜悦,于是从西京城里,接来老母亲观看。

    尉迟将军陪着老母,顺着城墙顶转了一圈,然后问母亲感觉如何,可有还不够完善的地方。母亲见问,于是说,好是好,只是,这城还缺一样东西。尉迟问还缺什么。母亲说,城的四角,还缺四个铁环。尉迟不解其意。母亲说,有这四个铁环,待你告老还乡时,找一根绳子,将这铁环一串,好把城给咱背回家去。

    尉迟将军听了这话,半晌没吭声,那万丈雄心,登时退了。尉迟城也就修到这里为止。那象征州治的宝塔,没有封顶,也就就此作罢了。

    高二在这尉迟城里,其实也没有能呆上几年,六四年四清,六五年社教,他都被抽出来,参加运动。他年轻,思维敏捷,充满热情,又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嘴皮子上又能来,所以抽调千部,他总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所谓的四清、社教,大都是一个县去整顿另一个县,这样,他便又在这些县份,以肤施城为圆心,辗转过好几个地方。

    这个时期,他把家安在了尉迟城。在城里租了两间民房,安顿下这个家。月租是两块钱。顾兰子领着孩子们,在这里居住,一直住到一?九六八年夏天,重回到高村为止。当年顾兰子来高村接黑建,就是从尉迟城出发的。后来接来黑建,也是接到这里。所以,黑建在这尉迟城,度过他的少年时代。

    他的工资是七十六元八角,十七级,这是五五年由配给制转工资制时订的。那时这工资还是不低的。这因了他是建国以前参加革命的缘故。但是到六十年代以后,以他的资历和年龄,这工资已经不算高了。关于工资,高二的支配是这样的:每月工资下来,将五十元交给或寄给顾兰子,剩下的二日多块,是他这一个月的开支。遇到特殊情况例外,比如在还羊债的那儿年中,他每月扣除五元,只给顾兰子寄去四十五元。

    截至目前,公家人高二的仕途还是平坦的,但是在不久之后,他受到了一次打击。接着,又受到一次打击。如果说第一次打击他受的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筋骨的话,那么第二次打击是致命的,那个长长的阴影遮盖了他的后半生。

    不过,话又说问来了,生活不打击你,又打击谁呢?这个外露的人,这个负的人,这个只知道埋头进取,而从不知道后退和防备的人。在生活这本教科书面前,他还欠缺很多。你永远只是一个著名农民!景一虹的话说准了,这句咒语一样的话跟随了他的一生。

    第一次打击是由那惹是生非的老爷子高发生老汉引起的,老爷子那时候还在世。他专程前往陕北,是为一件事情,就是要钱。四清运动在君临到肤施城的同时,也君临那块渭河边的高村平原,高大是支书,是这次四清运动的重点。工作组查明,高大同志在担任支部书记期间,挪用或贪污公款四百元。四百元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高大同志是怎么贪污或挪用的呢?按他自己的交代,这是他给两个儿子置办婚事花掉的。两个儿子同一年结婚,一个农村干部,他掏净口袋也拿不出这笔钱来,于是只好挪用一下公款。

    发生老汉的那一身行头,一在这个正在进行四清运动的陕北县城出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民兵小分队当即断定这是一个逃亡地主,为家乡正搞运动,所以外逃避风。一问话,他的咬文嚼字的满口戏文,更叫人疑心。

    公家人高二,可在你们这个县公干吗?劳驾禀告他一声,就说高老太爷来了!古人说出郭十甩相迎,你们这县城太小,跑上—里,就到邻县县境了!就且让这高二,在大门口迎接我就是了!

    见发生老汉这样说,民兵小分队嘴上应着,然后把高老汉领到工作组所在地。

    前半晌,这个公家人还是专政别人的,到了下午,风云突变,他自。成了被专政对象。那天,他正在台上,领着大家学习文件,台子底下,口号声突然响起来了。口号喊:揪出漏网地主的狗崽子高二!外调内查,重新给高二划定成分!台日的高二,听了这口号,愣了好在他还能压住阵脚,于是硬着头皮,将文件念完,叫一声解散。

    邵天晚饭是会餐,席间,活跃了个高发生老汉,苦闷了个公家人高二。老汉夸夸其谈,谈自己的五马长枪,丰富阅历,丁作组别的成员只是倾听,偶尔做一引导,比如你抽大烟,那大烟是什么味道,比如你的家里原来有那么多地,得雇几个工才行,诸如此类。旁边高二,数次打断他的话,老汉不知世事险恶,反而嫌他多事。

    是高二,也就索性不去管他,让老爷子去满口曰曰。高二自己,抱起一个酒瓶,只顾喝闷酒。

    高二是喝得有点高了。席间,他感到头重脚轻,于是上了一趟厕所。县城那个时候的厕所,一间干茅坑,茅坑上有几个蹲窝。蹲窝与蹲窝之间,搭几个肯石板而。高二脚下趔趄,冷风一吹,酒上了头顶,进了茅坑,去踩那青石板时,一脚没有踩稳,便连人带青石板,一块掉进茅坑里去了。

    高二生性好强,他从来不说这些,掉进茅坑这事,是他的儿子黑建,听那次一块参加四清的人说的。却说那高二掉进茅坑里以后,旁边另一个茅坑上蹲着的,就是作组组长同志。组长见高二掉进茅坑了,别过脸去,看也没有看一眼。他下顾自地拉完屎,然后揩完屁股,系上裤带,撒腿走了。好像据说,组长出去后,又进来过几次人来撒压。这几个人想了想,觉得应该和高二划清界限,就都自顾自走了。

    高二自己挣扎着,从茅坑里爬出,然后回到宿舍擦拭了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又来到宴席上。好强的他,坐在那里,又象征性地吃了几筷子菜,然后领着高发生老汉,回到他的宿舍。

    那夜,老爷子就在高二的单人床上睡了。高二在地上搭了个地铺。他问老汉,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淸楚,说完了,赶快抬脚走人,这地方人斗人,斗得都成红眼了,你老人家行行好,不要再惹乱子了。

    发生老汉说,我这次来,光我来的这事本身,就说明这事情的严重性。这忙只有你能帮,你不帮,你哥可就被扔到监狱里去。

    老汉说,那四百块钱,说的是个活话,叫贪污或挪用,这话是说,如果能退赔,那就是挪用,一件大事立即成为一个小事,充其量,你哥那支书,不做就是了。如果不能按期退赔,那小事就变成了大事,听说监狱里已经腾空了,在等人哩。

    高大咋能捅下这大一个窟窿,这叫高二不解。四百块钱不是一个小数0。老汉说,是问了两房媳妇,踏扎下的。高二说,高大只有一个儿子,那两房媳妇又是咋说?老汉说,高村这边留下一条根,这你是知道的,到那边后,寡妇也留下一个前房的男孩,高大不管,谁管?

    看来,这一身水是出定了。

    一来这是兄弟情谊,正如发生老汉所说,你不照应谁照应哩;二来高二也是想打发老爷子快走,省得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又惹口舌是非;三则呢,明天他会怎么样,那工作组组长的态度,实际上已经告诉他,他的处境很不妙了。

    高二没钱。那一刻他正在上手表发条。这是一个瑞士名表,是他和景一虹分手时,景一虹送给他的。高二长叹一声,将这只手表,从腕上取下来,交给老爷子:这只表,值四百块钱的,只往上,不往下。你回去时路经西京城,将它卖了,回去把四百块钱交给四清工作组!

    发生老汉接过表,小心地收拾起来。

    第二天,完成任务的发生。老汉,登程上路。正如高二所教给他的那样,到了西京城的典当行里,拿表换了钱,然后家也没回,径直奔向渭河下游那个村子,把钱交给工作组了事。

    这样高大便得以无事,只是支书免了,歇了几年,后来又复出。可怜的是高发生老汉这一次高原之行,却给这个家,也给高二带来了一系列事情。

    高发生老汉那边抬脚刚走,这边高二便被单独谈话,隔离审查,要他交代自己的成分问题,并问还有什么事情隐瞒未报。原来,昨天晚上,正当高二与老爷子谈话时,那边工作组长,正在向上级请示汇报。因此这高二的隔离审查,是请示过上级的。他想要回旋都没有余地。

    高二被隔离审查后,工作组立即派人,尾随高发生老汉,来到高村外调。高三也是当权派,那时也已靠边站,工作组在村子里走访了几户,举行了几次谈话,后来将老崖上这户人家,定性为漏划富农。那时节,四清丁作组之间好像都是相通的。工作组之间经过不知什么渠道沟通以后,后来在四清、社教结束,重新划定成分中,这户人家便被划为漏划富农。乡下人把这叫捞成分,意思是说,这条鱼漏网了,现在把它捞回来。

    富农这个成分就意味着,这户人家一夜间就变成了被专政对象,高发生老汉成了地富反坏右分子,而高大、高二、高三以及等等人,则成为黑五类子弟。这在当时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成分这件事,直到文革结束后,高大、高二、高三三兄弟携手努力,才把这个案子翻过来。

    这就是高二受到的第一次打击。

    后来虽然没有对高二再做更深的追究,让他继续以工作组组员的身份工作。但是,负面影响是存在的。当他参加工作组时,他的履历表上成分一栏,写着贫农这两个字,而在四清结束工作组离开这座小城时,他不得不极不情愿地在履历表上填上富农这个字眼。

    老爷子,你把人害苦了!高二说。

    四清运动结束,回到尉迟城,与顾兰子和孩子们团聚后不久,高二又得出行,参加社教运动。那次四清,他去的是肤施城以南的一个县份,这次社教,他去的是肤施城以北的一个县份。

    行前,县委副书记找高二谈话。副书记说,十分的可惜,本来,高二是作为提拔对象,去四清工作组的,准备运动结束后,回来就做副县长。现在,由于成分问题,这事被搁置下来了。本来嘛,成分问题,只要说清楚,也就没有什么了,出身不由人,表现在自己。问题是,这成分问题,高二同志应当尽早地向组织交代,须知,隐瞒的性质是更严重的。但即便如此,组织对高二同志还是信任的,要么,为啥这次组织社教工作团,又抽调高二参加,并且还担任该闭的一定的领导职务?

    副书记的谈话,既有原则性,又充满了人情味,这叫高二感动。他表示到了那个叫吊儿庄的地方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协助工作团主要领导,圆满完成这次社教任务。

    就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在耍魔术,耍遍般数,最后才亮出自己的口袋底一样。副书记在绕了儿个圈子以后,把最重要的话,放在最后来说。

    副书记说,工作要去的那地方,是他的家乡,据说,他的堂哥在那里做大队支书。对于遥远的家乡,书记同志说,他是有感情的,政务繁忙,参加革命后,很少回家看一看,这叫他很内疚。工作团在吊儿庄期间,如果有空,他会回去看一看,既看看社教闭的同志们,也看看父老乡亲,公私二得。书记最后说,据说他的哥哥,在吊儿庄做大队支书,好像因为给儿子结婚,贪污或挪用了几百元公款,你们去了,该处理就处理,该退赔就退赔,千万不能因为我的原因,就徇私情,从而给党的工作带来损失,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

    这叫正话反说。

    高二如果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他就明白应该怎么去做了。可惜他道行太浅,心眼太实。副书记说着,他只听着,唯唯诺诺,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叫副书记放心的话来。这叫副书记有些失望,觉得这次谈话,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觉得他看高二这个人,也有儿分走眼。

    如果是灵醒人,副书记一张口,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那么他会说,书记同志,你就放心吧,这事我会盯到底,并日。处理好的。原则性与灵活性,是我们党群。作的一件法宝。原则当然是得讲的。但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咱们也得讲灵活性。这次运动,咱们要谨防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这另一种倾向就是,到了一个村子,有枣没枣打三竿,这样,肯定会误伤到一些好人。

    高二没有这个道行,所以他充其量只是一个著名农民。

    社教工作团开着大卡车,打着大红旗,来到几良里外的吊儿庄的当晚,该庄大队支书上吊自杀。

    自杀这件事本身就等于一切都畚了结论。这叫畏罪自杀。叫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大队支书下杀这件事在《社教简报》上一登,成为当时肤施城辖下的一件大事。

    既然大队支书自杀了,那么接下来,吊儿庄社教工作闭的任务就只剩下了一件枣,那就是定性、处理。在从事这些事情的时候,高二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似乎有些惴惴不安。他想起县委副书记同志的临别赠言,想起他那存些阴沉的语调。也许只打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悟觉出了书记冠冕堂皇的语词中那潜在的含意。

    这是高二受到的第二次打击。这次打击在酝酿了二十年的时间后才开始实施,并致高二于死地。

    副书记同志,是在《社教简报》上,看到当大队支书的哥哥畏罪自杀的。畏罪自杀这四个字深深刺痛他。写这篇精彩报道的人是高二。他用红笔重重地一勾,记住了这个名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