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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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以后不久,顾兰子只身一人,回了趟高村。她这次来是专程接黑建到城里去日学的。亲人们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那年头,大家都受了许多苦,乡下人苦,城里人也苦,所以大家都没有对这刚刚过去的大年馑,说太多的感想。其实,顾兰子看了一眼这光光荡荡,四壁空空,像被大水冲了一样的房子,她就明白这几年的艰难了。谢谢你们照顾了建。我得把他带走了。我是睁眼瞎子,不认得字,我要叫他接受最良好的教育!顾兰子说。高安氏见她一进门就往院子的四处瞅,知道她牵挂着黑建,就说:黑建在城隍庙里上学哩!那城隍庙,如今改成高安小学了。那黑建,已经会写信了,几个狗爪爪字,写得四方四正的!

    这话提醒了顾兰子。顾兰子避过人,解开裤带,从裤衩的那个暗兜里,掏呀掏,掏出一个信封:大,妈,这是高二让我捎给家里的。黑建写的那信,高二收到了。这是羊钱。那只母羊,就是枣树底下拴着的那只吧?顾兰子没有提这钱是高二从单位上支的,单位上每月要从他:11资里扣。她只说,高二要她把这钱亲手交到两位老人家手里。说完,她把那个信封,双手捧着,递给高发生老汉。

    老汉有些不好意思,觉得钱有些烫手。他接过信封,没有打开,也没有带走,而是装着不介意的样子,把信封信手搁在高安氏的那个板柜上。直到顾兰不抽身离开,去城隍庙里看黑建去了,他才一扑过去,抓住信封,然后打开,呸呸两往指头蛋儿上蘸些唾沫,然后一张一张地数起来。

    顾兰子说她等不及了,要去城隍庙。说完,她从田野里,斜插过去,向高安小学走去。看看后边没人了,于是一路小跑起来。

    那一天正上二年级第十八课,课文的标题叫《抗日英雄小铁锤》坐在第一排第一位的黑建,正在和全班同学一起,齐声朗读课文:小铁锤,十五岁,个子矮矮的……这时候,教室的门打开了,阳光斜射进来,一个留着剪发头,穿着件毛蓝对襟衫子,淡灰裤子,脚穿襻带织贡呢布鞋的中年妇女,一手扶门,站在门口。

    建!她叫一声。

    黑建!她又叫了一声。

    黑建有些疑惑地,扶着那个用作书桌的土台子,站起来。他真的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或者说,这几年来,他经历得太多,关于肤施城,关于顾兰子,他早已丢在脑后了。

    你是谁?你找我有啥事?朗诵声已经停下来了,因此,黑建这一句问话,显得声音很大,很刺耳。

    在那些大年馑的日子里,在那些地狱般的白天和黑夜中,在每一次挣扎苕要闯过一次活命关的时候,黑建都会想起顾兰子,并在嘴里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顾兰子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一下子很难认出她,在感情上很难接受她。

    校长这时候来。他也是高村的人,发生老汉的一个门里兄弟。他走上去,在黑建的头上轻轻拍了一把:你妈来接你来了。回城里去吧。城庙太小,庙小挥不开刀!

    顾兰子背起黑建的书包,千恩万谢地向校长告别,然后牵着黑建的手,走上了田野。

    晚上喝汤的时候,高发生老汉说:黑建,你叫妈!黑建说:我不叫,你想叫,你叫!发生老汉说:你不叫,看我打你!黑建说:打死我也不叫!发生老汉听了,吐出脚下的鞋子,抓起来,真的要过来打。高安氏见了,护住孩子,说:隔生!先不急着叫,慢慢熟唤了,他自己会叫的!发生老汉听了,这才作罢。一旁的顾兰子,眼中溢满了泪花。

    顾兰子在高村,只呆了短短的三天,走了几门老亲戚,然后就回肤施城,那里还有一家子人,得她经管。走的时候,是高三骑着他那辆凤凰单闪翅,将这母子俩送到火车站的。顾兰子坐在车子的后座上,黑建则手抓车头,坐在前面的梁上。

    行前,黑建躲在高安氏的怀里,不愿意走。他说他要和爷,和婆,在这高村平原上生活—辈子。高安氏笑了,她说:叫婆叫婆,越叫越薄?黑建呀,高二和顾兰子,才是你的最亲的亲人呀!我和你爷都一把年纪,成了棺材瓤子,没有几天活头了,你走吧,男人嘴大吃四方,外边的世界大着哩!

    高安氏说完,拉住黑建的手,把他交给顾兰子。

    在黑建离开高村平原以后,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又在这块故乡的平原上,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过世。

    他们都死在八十四岁上。老姓有一句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意思是说,这七十三岁,八十四岁,是两个门槛。高村平原上的老人们,每当到了这两个门槛的年龄,便做好死亡的准备,而大部分的老年人,确实都是在这两个年数上死的。

    两人相隔二岁,因此,虽然都是八十四上走的,但一个比另一个早走了三年。那早走的是高发生老汉。在经历了四清,社教,文革,文革后改革开放初期的年月后,老汉去肚。死在七十年代末。而高安氏,她跨过一个年代,死在八十年代初期。

    约摸着己快要死了。发生老汉要人把他的棺木,腾净,里面存放的小麦,挖出来,用它磨成细面,以便在丧事中,招待那些前来祭奠的人。

    棺木掏干净以后,老人让他的几个儿孙,将棺木抬到院子的阳光下,晒—晒。在晒的时候,他就搬一个小髡,坐在旁边,抚摸着棺木光滑的板面,嗅着棺木那柏木的香味和粮食的香味。

    在平原上,一个人,如果能睡着一口桕木棺去世,那是一种最高的荣誉。别的杂木不行,只有柏木。因为在地底下,有一种叫穿山甲的动物,那物什能用锋利的爪子和吃钢咬铁的牙齿,将所有的杂木棺材钻透,然后吃掉死者的脑子。但是遇见柏木的气息,它就退却,避开了。在以往的平原上,能睡得起柏木棺材的人是很少的。顶多,人们从老坟里,伐一棵柏树来,然后用几块板子做棺木的前档和后档。因为穿山甲通常是从档口这个薄弱处侵入的。

    这柏木棺材,是高二从黄龙山给他买来的。老百姓说,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这种代代相依的父子关系,在他们身上又重新演了一回。

    那顾兰子在大年馑结束,领走黑建以后,后来到了一九六八年麦收过后,还领着几个孩子,回高村住过几年,服侍二老,尽尽自己的孝心,直到孩子们后来都飞了,她才最后离开,继续跟着她的高二。她说她永远记着这块平原,记着二老对她的恩情。

    那副棺木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它像老崖上的这户人家一样,也经历过许多事。而就在黑建他们离开平原以后,它还发生过一件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戏河上游的那个水库后来终于修成,在一年秋天,苞谷地需要灌水的时候,水库开始放水。水顺着干渠,支渠,毛渠,通过各个分闸口,流向了平原。但是,水不管怎么流,也没有流到这块高村平原上来,原来,上游的那些村庄,也同样干旱,于是他们在用足了己的配额之后,仍然用各种方法在偷水。

    高村平原上的人们愤怒,大家纷纷要高—:带着他们,到上游去护水。高二:有些怯火,他知道这一去,弄不好会闹出人命的。高三到公社跑了几回,公社说这事他们也管不了。没有办法,高—:回来,将这事给发生老汉说了。发生老汉说,孩子,人的一生,该做儿回恶人的话,得做。我的腿脚不听使唤,你叫人,抬上这口棺材,顺着干渠走一遭吧!

    这样,高村动起户族,一群精壮劳力,拿着锹头铁锨,抬着发生老汉这副棺材,呐喊着一路浩荡,从干渠流经的那些村庄中穿肠而过。所过之处,家家门户紧闭,大声都不敢出。这样走过一遭以后,那渠水,哗哗地流下来了。

    在柏木棺材浓烈的柏香和粮食香的味道中,高发生老汉有些头晕。他让人给自己穿老衣,为他担心自己一死,硬胳膊硬腿的,这老衣就不好穿。这老衣里三层,外三层,一共穿了七身。高大的媳妇,高二的媳妇,高三的媳妇,一个给做了一件。还有一件,是四女子桃儿做的,她嫁到了三里外的一个村子,有了个幸福的家庭。还有两件,一件是高大那个留在高村的女儿做的,她也已出嫁;另一件,是高二的女儿咪咪做的,她后来插队回到故乡,然后从这里出去参加工作。

    六件衣服都是在里面穿。那最外面的一件,是从小镇上买的。那是一件灰色的袍子,穿上它,令人想起秦腔戏中那些过去年代的人物。

    穿好衣服,见儿孙们都在跟前,老人喘着气说:我这一生,很惭愧,不如一个人!大家笑着问他,不如谁?发生老汉说:我不如毛主席!我和毛主席同一年同一月同一天出生。他多了不起呀,影响了这个大世界!而我呢只影响到这块平原,这个家庭!

    高发生老汉最后的话是:高老太爷为啥给我取这个名字,叫发生,我琢磨了一辈子,到这一刻才突然明白了。发生这个名字是说: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不过既然它发生了,那发生就是它的道理!说完,他闭上眼睛。

    人们只是几声哭声,接着就噤住了。红白喜事,红白喜事,那白事实际上也是喜事。一个人,能活到那个年龄,能安详地死在自家炕头上,能在那么多爱你的人的注视下离去,这不是喜事,又是什么呢?

    在盖上棺材盖的那一刻,二儿子高二走上前去,把发生老汉平最爱的那个二轱辘眼镜,用手绢擦拭了一下,为躺着的他端端正正地戴上。那是一副石头镜,是当年高二在黄龙山参加工作后,用自己的第一次薪水,在地摊买的。

    那眼镜是用两个乌青的圆镜片做成的。用一个几字形的铜鼻架,将两个镜片连起来,没有眼镜圈,所以看起来很古朴。那眼镜的铜腿子,是三截的,可以折回来。眼镜腿子的一头,用铆钉铆在镜片的外沿,另一头,是两个铜板一样的卡子,它们的作用是夹住头,不让眼镜脱落。那腿子大约不太好用了,因此,发生老汉生前,用一根细绳子,把两个腿子连在一起。当戴上眼镜之后,那条细绳从老汉光光的后脑把子上勒过。

    在将这给高发生带来无限风光无比骄傲的十足风度的二轱辘眼镜,戴在他眼睛上的时候,高二在那一刻有些惭愧,因为在当年买下这副石头镜不久以后,他就知道这石头镜是假的,它只是两片人造水晶。

    高安氏是在发生老汉走了三年以后,才撒手离开人间的。

    晚年,她比发生老汉要活得充实一些,活跃一些。发生老汉到了晚年以后,一只眼睛看不见了,耳朵聋了,因此,他一晌一晌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树木粧子一样,就是乌鸦落在头顶,他也懒得去打。问他话,问三声,才听到答应吃饭的时候,饭来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伸手去接,吃完一碗饭,如果要吃第二碗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只用筷子在碗的中间部分一等,表明他还要半碗。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在呆呆地想什么呢?没有人能知道,或者是什么也不想吧。

    高安氏却一直到去世之前,耳不聋,眼不花,手脚灵便。她唯一的不方便是坐在地上的时候,起不来。当年黑建还在家里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了。通常,如果要起来,是这样的:她先把盘着的两只脚,从屁股底下抽出来,然后,两个膝盖并拢,同时,用两只手扳住膝盖,最后,她抱住膝盖,身子一前一后,一俯一仰,摇呀摇,黑建则在背后,帮着她摇。就这样闪上一阵后,说声起,黑建在背后猛推一把,高安氏就两只小脚一站,人立起来了。而在黑建走后,这件:作是由后来慢慢长大的年馑担负着。

    四女子桃儿,后来找了户好人家,嫁到公社所在地的村子。男人是西京城里一家大企业的工人。他开机器,把耳朵震聋了高安氏说,耳朵聋了,好呀,不听闲话不生闲气,只知道干事。这人本分,桃子与他相依为命,生下一堆孩子。平原上的人们,把这种男人在外面工作、女人在地里劳动的人家,叫一头沉。

    高大留在高村的那个女儿,叫月儿。她也嫁了一户好人家。那男人,是个高身量的、與欢说笑的小伙子,他本来在田野里劳动,后来不知道怎么成了一个做宴席的大厨。这一块平原上,谁家过红白喜事,总能看到他的影子,听到他的笑声。

    她们都对高安氏很好,用心地呵护着,爱着她。夏天的单,冬天的棉,都是她们给做的。桃儿的丈夫在城里工作,手头宽裕一些,因此常常给高安氏的口袋里,塞点零用钱。月儿的丈夫在忙完事情之后,事主谢大厨,会给他拿些白馍和蒸碗回家。月儿就夹一个菜馍,走二里地,给婆送来。那月儿的丈夫,每遇空闲了,还拉着一辆架子车,把高安氏拉到骊山脚下的那个著名温泉,去洗一回澡。

    最孝顺的人数高。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在弟兄三个中,他是最受父母宠爱的,这大约不光因为他小,还因为他弱一些的缘故。爱要用爱来回报。在高安氏快要走的那半年中,忙碌的他,每天晚上都睡在高安氏的炕上,陪了整整半年。

    高安氏死在一个甲春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不行了。让高三给遥远的肤施城,翻一个电报去,就说母亲病危,让肤施城那户人家,赶快回来。电报翻出去以后,她让人把自己抬到靠大门的地方,然后穿上老衣,眼睁睁地瞅着官道,瞅了三天三夜。不见官道上有响动,于是她说:我等不及了,我得走了。告诉高二,告诉顾兰子,告诉黑建,我等了他们三天!说完这话,她溘然长逝。

    发生老汉去世时,肤施城一家是赶回来的,他们和老人见了最后一面。高安氏去世时,那一年是倒春寒,大雪封山,所以肤施城一家延挨了儿天,耽误了日子,当他们赶回来的时候,高安氏已经入殓。

    高二抚摸着棺木,请求将棺木打开,让他最后再看老娘一眼。

    棺材板揭开了。高安氏衣冠周正,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如此安详,如此美丽。她的头日挽着一个高髻,髻:插着一根银簪,青布的大襟袄,大裆裤,裤脚一如生前那样,用裹缠缠起。那两个秤锤一样的小脚上,穿着绣花的布鞋。而她的头顶,枕着一块用绣花布包着的青砖。她的嘴里,则含着一枚五分钱硬币。那是买路钱,希望她一路走好,能安详地回太,不要被什么东西拽住。

    她多么的美呀!她是真正的高村平原上的乡间美人。瓜子脸,尖下巴,下巴上有一颗美人痣。鼻子尖尖的,小小的,细眉细眼。如今,静静地躺在那里的她,一张小脸像白纸一样苍白。

    在场的所有的人,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多么的粗心呀,原来这些年来,他们是和一个乡间美人生活在一起,一个锅里搅稀稠。他们很遗憾,当她活着的时候,高发生老汉大约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她一眼,而这些儿孙们,他们也都忙碌,为嘴忙碌,为各种世俗事务忙碌,他们同样没有把眼光从寻常事务中哪怕挪开一刻的丁。夫,来看一下他们的这位长辈,这位亲人。

    高二哭起来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开始哭。

    哭声起了。哭声告诉左邻右舍,告诉这个世界,平原上,一位老人死了。

    哭得最凶的,最悲伤的是顾兰子。

    棺材盖儿被重新合上。乡村木匠过来,将它四个角儿用四根大铁钉钉死。这时掌事的高叫一声:众孝子列队,日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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