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老汉去镇上赶集,太阳刚过午,就回来了。他不但自己回来了,还吆回来一只大母羊。那母羊,全身一灿白,大肚子鼓囊囊的,大约快要生下两只后腿中间夹着两个大奶头,一走三扑啦,前面脖子上挂一个铜铃铛,呛呛啷啷一路响。
牵着这母羊,一路招摇,从高村街道上穿过去,发生老汉好生得意。有人问起价钱,发生老汉故意卖个关子:你猜。人们伸出两个指头两千,发生老汉说,你往下说。人们又伸出一个指头,外加一只手:一千五。发生老汉说:再往下说。人们又伸出十个指头:一个整数。发生老汉笑着说:我谅你们也猜不着,实话告诉你们吧,等于白捡的,只三百块!众人听了,都说这老汉有财运。
铜铃铛一路音乐,到了自家门口,先唤老婆子,赶快泡一壶酽茶来,消消口渴腿乏,又唤黑建,赶快给这大母羊去割草。嚷了半天,没人吱声。那—刻高安氏正领着黑建,满堡子借钱哩。发生老汉见没人搭声,只得向己忙活,先把母羊在大门口老槐树上拴了,挪动几步,到地畔上拔儿把草,给羊扔上,然后自己沏了壶老胡叶子,坐在老槐树下,一边饮荼,一边让气喘下来。
高安氏牵着黑建,借完钱,还没有走到家门口,高老汉从镇上买了一只大母羊的消息,口口相传,已经进了她的耳朵。高安氏有些疑惑:老东西哪来的钱呢?接着又第二个疑惑:老东西这一辈子,做过几件贏人的事呢?该不会是又比人给捉弄了?
待走到老槐树底下时,那里围了不少的邻居,在听高老汉唾沫叫溅的排侃。自从新媳妇那件事以后,发生老汉是灰了一段时间,这下,头是又抬起来了。
现今的羊价,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一只小羊羔,就得五百,母羊哩,不给十个指头,不跟你说话,至于这带肚子的母羊,两,三千,有人敢要这个价,有人就敢出这个价。我这只带肚的大母羊哩,多少钱?三百!
见高安氏来了,老汉更是嘴头子上来劲。他抿一口茶,继续说:这叫什么呢?这就叫太阳今天照到我老高家的门楼子上来,叫好运气不在打啼起,叫鸿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那一阵子的羊价,大家也都知道。有一个官道,有一个渡口,河对面也有一个集市,所以这大门口来来往往的牵羊的也很多,所以高老汉说的那些话,都对,都在理,都值得大家相信。
高安氏站定,她有些疑惑:老东西,又不沾亲,又不带故,人家凭什么就这么便宜地卖给你!
发生老汉说:大家都说我憨,今儿个我才发现,世上原来还有比我憨的人!是的,既不沾亲,又不带故,但是人家硬是把羊绳子往你手里塞,你不接都不由你!
高安氏又问:老东西,你身上哪有钱,千球打得胯骨响,干老汉一个。我记得,你早上上街,还是从我这里,搜腾出五毛渣渣钱上路的。那三百块羊钱,你是怎给人家出的?
高老汉答道:老婆子,这你就放一百二十条心吧!羊钱我是赊着的,立了个字据。羊羔下来再还,这么大的肚子,肯定是双羔。一只一卖,还这赊钱就绰绰有余了,另一只,八成是个母的,咱留着,让它再产羔。母羊产羔,是一年两茬,过不了几年,咱要给咱的这些四方打圆的亲戚陆人,一家送一只咱的羊。先给你娘家侄儿送。
这些话,把个高安氏是逗笑了。笑罢之后,她还是觉得这事蹊跷,心里老犯疑惑。
到了下午,村上赶集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说起羊价,高安氏的疑惑,果然有理。原来集市上,今天羊价大跌,像变戏法一样,一只羊羔,只卖到五毛钱,还没有一只芦花公鸡的价高。像高发生老汉买下的那只母羊,撑死,也就值个二三十块。
听到这消息,高安氏五雷轰顶,好像疯了一样,回到家里一把拽住高发生老汉:老东西,你的羊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给我实说。还有,今儿个那镇上的集,你到底去了没有?
高发生老汉听了,也傻眼了。他这时老老实实地承认,他没有去过镇上。他走到半路上时,遇上了个卖羊的,大约还是个半生不熟的人。这头母羊,好下手!望着羊的肚他赞美一声。那人说:老汉爷想要,就给个价吧!发生老汉说:要是想要,只是,腰里不宽展!那人说:乡里乡亲的,腰里不宽展,就先赊上,羊羔下来了,再还!发生老汉说:这多不好意思!那人说:这话见外了!又说:老汉爷你说话吧,给个价,就卖!话撵话,撵到这里了发生老汉只得伸出一只手来,手伸出,想了半天,蜷回来两个指头,留下三个指头:咋样!
发生老汉心想,三百块钱,连个羊羔都买不下。他这三百一出口,这桩路旁的说话也就算结束了,然后各人行路,互不相扰。谁知那人一听,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发生老汉正在指手画脚的这只手,然后用他的手,把这手掌一拍,叫一声成交。
事到如今,发生老汉只有就范。当下,二人走到路旁一个叫庙底的村子,找了个共同的熟人,立据成交。高村离小镇十五里,走到这庙底,还有十里,高老汉手里牵着个羊,觉得没有再去赶集的必要了,于是折身回来。
听完发生老汉的叙述,高安氏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乌青,骂发生老汉道:老不死的棺材瓤子,你把我们娘们儿害到何年何月呀!这羊债,你怎还人家呀!你老汉是把睡不着觉的事弄下了!
发生老汉做了鳖事,站在那里,赤红个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母羊不久就产了羊羔。果然是两只,一公一母。发生老汉把那只公的,给了配种的,让配种的再给母羊把羔配上,这个账他会算;那个母的,他给挂了个铜铃铛,铃铛一路响着,他牵着小羊去送给了安村。
高发生老汉买羊这个荒唐事儿,只对一个人利,那就是小年馑,他是喝着羊奶长大的。
字据既然立了,那羊钱是得还的。母羊产羔不久,那人就背着个褡裢,手拿字据,前来要账。发生老汉想躲出去,没有躲及,让人堵在院子里。老汉好面子,他说你那两个钱,搁给别人是钱,搁给我发生老汉,小事一桩,拿脚踢哩!我家二儿,在城里挣大钱哩,啥时想用钱,把那机器一开,哗啦哗啦,钱票子就从机器里吐出来了。当下说好,宽限些日子,等高二钱一汇到,就还给人家。
三百块钱在那年头也不算个小数。支走了讨债的以后,发生老汉急得在屋里闭团转,他觉得不好意思给老二再张口了,可是不张口又不行,这事,只有老二有力量解决,想来想去,把正在炕沿上写作业的黑建,叫住:黑建,咧狗爪爪字,你该认了有二三百个了吧!
黑建答道:差不多,包括拼音字母,包括阿拉伯数字!
会写个家信,说个来回过往的话了吧!
有些字会写,有些不会写!
爷考你一下。来,给肤施城写一封信,报个平安!
都说啥哩,我不会说。
你不会说我说。你从生字本上撕上一张纸,记就是了。不会写的字,空下,完了问你姑姑桃儿!
这样,发生老汉口授,黑建捉笔,以黑建的口气,给肤施城写了一封家信。信中说到家里买了一只母羊,三百块,钱赊着,请高二寄回钱,帮这个忙,解这个急。信中还描绘了这只母羊将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种种美好前景,这前景正如高老汉回到村子后所排侃的那样,至于这羊价的大跌,这受了一场捉弄,高老汉说,千里寄书,报喜不报忧,这些就免谈了吧!
信寄到肤施城,难为了个高二。据说,从那时起,高二每月从工资里扣五块钱,来还这羊债。直到文革那一年,账才还清。
不管怎么说,生活在进行着,田野里的麦苗在生长着,日子在倒换着脚步,一天一天往前撵着。
哦,贫瘠而又丰饶的渭河平原啊,遍布灾难而又充满温馨的渭河平原啊。南面的高耸人云的秦岭,北边的莽莽苍苍的陕北高原,将你围定,形成这号称八百里秦川的葫芦状平原,一条古老的河流,咏叹着从其间穿肠而过。那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车马喧嚣,千百年来,有多少行路客走过。那星罗棋布,散满大平原的平庸的村庄,人们蚂蚁一样在其间穿插,无名无姓地出生,又无香无臭地死亡。而那广袤的、一望无垠的田野哪,你经历过几度草荣草祜,花开花谢。在你宽阔的胸膛上,在你条条河流的交汇处,千百年来人们设州造府,演绎着一个个故事,而西京城,这雄伟的帝王之都,是谁说过,一部中国的历史,大约有一半,是这座城池的历史。
有一个声音,它轰鸣着,汪儿汪儿的,像大地本身一样,厚重低沉,又像天空本身一样,高远辽阔,这声音弥漫在这大平原,千百年来,一直轰鸣不已。你感觉到它的存在吗?每一个平原人大约都会说,它是存在的,大约从一个叫后稷的人,在这块土地上掏第一镢土时,它就出现了。
那个戴着二轱辘眼镜,拄着拐杖,滑稽地在平原的官道上迈着八字步的高发生老汉,那个将一双小脚锥在地上,穿着大襟袄,手搭凉棚站在老崖上向远处瞭望的乡间美人高安氏,那个从遥远的中州平原走来,在这里落地生根的顾兰子,那个横担一支快枪的一代枭雄高大,那个男人嘴大吃四方的公家人高二,那个在这块平原上像一个家园的最后守望者的高三,还有,我们的被命运之手抛来抛去,而最后,将要回到家乡的平原,怀着变革的意愿,将这里改变成高新区第四街区的黑建,以及年馑等等人,他们说,他们都听见过那声音。
他们说,或者在某一天清早,一觉起来,他们听到这或从大地深处,或从天空远方传来的轰轰隆隆的声音。或者是在正午,太阳当顶,照得人额颅发烫,昏昏欲睡时,或者是在黄昏,当落日像一个橘黄色的大车轮子,停驻在渭河上游,停驻在西京城那斑驳的城垛时。——个平原人的一生,总能几次听到这声音,他们说。他们还说,这好像是这条故乡的河流的咆哮之声,何好像又不是!
麦子黄梢了。
大平原上的麦子黄梢了。
。麦收八十三场雨。有这八十下场雨,这一年的麦子,八成就能吃到嘴里了。那三年的大年馑,地里基本上没有收成,从而也给土地积攒肥力,积攒了地气。谁说过,地歇三年,那土可以当肥料使哩!
看呀,南风起了,整个平原像一个波涛翻腾的大海,那被风一扬一扬的金黄色的麦浪,就像大海的波浪。那一段日子,太阳是金黄色的,大地是金黄色的,天空是金黄色的,就连游历在大平原上的空气,也是金黄色的。就连人们瞅东西的眼珠,也都变成金黄色的了。大地像喝醉了酒一样,平原上的人们像喝醉了酒一样。
在那金黄色的日子里,高安氏整夜整夜睡不着,她牵着黑建,彻夜彻夜地在这些麦浪中漫游。我们有了吃的了!我们没有被饿死!高安氏喃喃地说着。她热泪涟涟,惹得黑建也热泪涟涟。
接着,大平原上响起一阵阵磨刀的声音。这是磨镰刀的声音。镰刀刃和镰刀架子,是分开的。人们将镰刀刃子卸下来,顺过磨石,往上面淋两把水,就屁股一撅,开始圪蹴在那里磨镰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这音乐声从各家各户的院落里传出,弥漫开来,布满了大平原。
那平原上的第一镰,通常是从大麦和油菜开始的,这原因是它们早熟,还有个原是让它们赶快腾出个麦场来,让正料庄稼我们的麦子登场,当然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让这被高发生老汉称为头谷的牛呀,马呀,骡子呀,驴下呀,有点精饲料,它们的身体在这时候甚至比人的身体还要重要,驮麦,碾场,夏播,将来都要靠它们的。
第一镰是从一块变成了琥珀黄的地块开始的。接着,哪一块变成琥珀黄了,收哪块。那高三,骑着辆凤凰单闪翅的自行车,整天在这块平原转悠若,他就盯着这事。论起割麦,可以说平原上的每一个男人和每一个女人,都是割麦的好手。尤其是女人,她们如果高兴起来,一个人一天可以割一亩三分地的麦子,在这一点上男人望尘莫及。那农民诗人王老九的诗中说:张玉婵张玉婵,上炕剪子下炕镰,这里说的下炕镰,说的就是割麦子。
一群生产队的妇女,排成一个梯字形,一路打走镰割过去,大片大片的麦子就应声倒地了。运麦子的男人们,见了一阵阵喝彩。啥叫打走镰?就是这割麦的妇女,挥动镰刀,一路削过去,麦子纷纷倒地,那倒地的麦子,女人并不用另一只手去捉,而是让它顺茬倒下,然后女人用她的脚,加上一条腿,带着这些倒下的麦子往前走。走上三五步,带不动了,可以捆成一个麦个不的麦子也就够了,于是女人抽出两把麦秸,一挽,扎成个麦个子,立起。
男人们这时吆着牛车,跟在女人后边,站在地上,用木杈叉起麦个子,往车上装。装满鼓堆山满的一车,然后运到场上去碾打。
高安氏将一簸箕新麦,簸了簸,拿到碾子上压成扁糊糊,然后回到家里,将锅子添上水,将这新麦拍成几个长条形的饼子,贴进锅的四周。拉了一阵风匣后,她将锅揭开,然后,用袄襟撩起一个焦黄的馍子,送到门口正丟吨的发生老汉手里。
老东西,接住!快告诉肚子说:第一镰新友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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