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村平原上，这些大字不识的老农，在他们的口中，常常会吐出一些深奥的名词来，比如说请策，其实这是问主意的意思，但请策二字说出来，便有一种庄严感，一种奇怪的韵味。这样的字眼，常常会从发生老汉口中蹦出。又比如说敬视这个字眼，它类似于重视，但好像又比重视多了点庄重。
受到影响，那高安氏嘴边，也不时蹦出这些字眼，比如她训斥黑建，叫了一句东眼西迈。黑建后来才明白，这是东张西望的意思，可是用前者说出，明显地韵味十足。
不知道老人们的这些字眼，是传下来的古话哩，还是平日听戏文，从秦腔戏里逮下的。
高发生老汉蹲在门墩上，样子很吓人。像睡着了吧，又像没有睡着。他大张着嘴，一会儿出气，咝儿咝儿地，一会儿又昏天黑地地打着呼噜，那鼻涕唾沫，顺着腔子流下来，把前襟都湿了。黑建见爷爷像死了一样，过去摇，摇了半天，也摇不醒。高安氏说，你爷那是丟盹，阎王爷在叫他哩！
直到高三问下新媳妇，发生老汉的情绪才弯转回来。
那个叫史桂花的女人一走，来高家说亲的人，又多了起来。那件事并没有给高家带来负面影响，倒是让四邻八乡觉得，老崖上这户人家实诚，讲理，那情形正如高大所说，饥荒年间，养了个干女儿，如此而已。
不久，媒人说媒，便在渭河上游的一个村庄，给高三找了个媳妇。那姑娘人才、模样样样好，只是有一样，成分不好，所以还没有婚嫁。那户人家没有条件，只说找个成分好的就行。高家是贫农，这样高三就成了合适人选。那家的姑娘，以前也常见高三。高三骑着自行车，洋楼一甩一甩地，从她家门前没少过过，其实这姑娘心中，也早已中意了。
这样，高三的婚姻就算成了。
就连婚期都定了。这时却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聘礼怎么办。嫁女要收聘礼，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个年月，聘礼不多，二百四十元，不过这二百四也不算少，那年头的钱值钱。二百四该是最低价了。如果是双眼皮，如果脸蛋上再有两个酒窝，如果娘家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故意搬扯，那么还要加价，往三百六上奔。
没有法子，高发生老汉老着脸皮，给远在肤施城的高二打了封信，叙下点兄弟情谊，请他帮助老三。信打出去后，好长时间不见响动。这婚期不能再耽搁了。发生老汉于是从丟盹中醒来，把眼光对准正上中学的四女子桃儿。
这样，他们便匆匆给桃儿找了一户人家，聘礼不多不少，只要二百四。聘礼拿来，封都没有打开，就让媒人给高三媳妇家送去了。这样，皆大欢喜，高三的婚礼如期举行。
最苦命的是桃儿，她那时刚上镇上的初中，又入了团，风华正茂，前程似锦。她在学校住，星期三下午、星期六下午回家背馍。瞅一个时机，等她回来了，高发生老汉堵住大门，让桃儿跟一个陌生的男青年见了面。桃儿说，我要上学呀！发生老汉说，学你尽管上，现在先订婚，等到中学毕业了，再完婚不迟。
桃儿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哪有主意。她的婚姻就这样定了。可是没有等到桃儿毕业，骆村那边，听说这桃儿学习又好，人又活泛，中学正在推荐保送她上高中，那时候，农村学生一上高中，就开始吃商品粮，到时候，这吃上商品粮的桃儿，肯定会把自己儿子蹬了。这样一想，就天天到学校里去闹，逼着桃儿结婚。
桃儿回到家里，搂着高安氏哭。高安氏说，农家女儿，迟早都得走这一条路的。我当年，就是为给娘家的那个驼背弟弟下聘礼，三十块大洋进了高家门。桃儿，权当为你三哥着想，你就受一回这难场吧！
这样，牛车吱吱呀呀地响起来，高家的女儿桃儿，坐着牛车走了。她大哭三声，向这三间大瓦房，向老槐树告别，向父母高堂告别，嫁到五里外的骆村。
桃儿到了骆村，没有住多久，就又回到了高村。她看不上自己的窝囊丈夫，看不上骆村这户人家。到了胳村的她，当了妇女队长，开了眼界的她，不再惧怕任何人，她一个人跑到公社里，敲开公社书记的门，诉说自己这包办婚姻。公社书记也甚是同情，于是唤骆村那边过来问话，胳村那边，平头茛姓一个，哪见过什么世面，听说公社传他，那青年叫一声见官三分灾，就拾起身子跑了，半年不见回来。公社书记说，不回来也好，缺席办案。就这样下了一纸通知，宣布那桩婚姻无效。这样，桃儿重新回到了高村。
骆村那边，见公社书记这么大的官说了话，也就认了。于是他们传来话说，人没有了，他们认，只是事情要想摆平，这二百四十块聘礼，需得归还骆村。恰在这时，高二从肤施城捎钱回来了，这块补丁恰好可以补这个窟窿，于是将这钱还给骆村那边，从此两家，再不起话头。
桃儿学生时代的这桩婚姻，因为短促，村上人儿乎都忘了，记得最淸楚的是黑建。因为那聘礼，是高安氏拉着他，去给骆村送的。大家都嫌丢人，不愿意去，桃儿更是见谁提起，跟谁就急。我去吧！高安氏说。
高安氏用手帕将钱包了，拖起黑建的手：跟婆跑一回骆村！黑建记得，那骆村是个小村子，一条东西街道，街道两侧，两排南北庄子，桃儿嫁的这家，在北边这排庄子。高安氏嫌走前门进去，招风，于是牵着黑建的手，绕到屋后。看见有一户人家，穷得连后院墙也没有，那后院墙，是用一束束苞谷秆围起，来充当的，苞谷秆外面，有个餺天的茅坑，高安氏用手一指说：就是这家了！黑建，你记着，进了这家，你不许说话，不许笑，我使个眼色，叫你走，你就走。走的时候头要调端，不要往后看！
高安氏领着黑建进了屋子。双方都冷淡极了。高安氏从手帕里掏出钱来，蘸着唾沫点上一遍，点完以后，放在桌子上。你再点点！高安氏说。那家大约是户主吧，于是就又蘸着唾沫点了一遍。对的！他说。接下来，高安氏说，到桃儿屋里再看一遍！进了屋里，见了屋里的寒酸劲，高安氏鼻子一酸。她从柜子里，挑了几件桃儿的换洗衣服，趁那人不注意，将两张结婚证，塞给黑建让他藏好，然后，用一个白布包袱，将衣服包了。再叫你最后一声亲家吧！高安氏强笑着告辞，仍从后门退出。
回到家里，高安氏将结婚证交给桃儿。桃儿正在拉风匣做饭，她看都没看，就将那东西扔进灶火里烧了。高安氏后来说，结婚证上的年龄，是假年龄，桃儿那一年只有十六岁。
自从结束大旱的那一场三天三夜的透雨之后，生产队组织劳力，先给有了墒情的田地，种了些六十天豌豆、小日月糜子等等能够快速成长的庄稼，先让大家把口糊住，接着便开始种正茬庄稼。渭河平原上，正茬庄稼一般是两年三料，或者叫两年三熟。深秋时节种麦子，麦子要在地里过冬，来年农历五月中旬，麦子收割。收麦之前，为了抢季节，在麦子的空隙中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地上戳个窟窿，放上苞谷种子。收麦子时，那苞谷苗已经半拃高了。割麦时麦茬削得高一点，这样不伤苞谷苗儿。麦子割过以后，平原上一片开阔，苞谷苗也就迅速地长起来了。这时用働，将那些白花花的麦茬砍掉。这一是给地松土，二是麦茬恰好可以给苞谷苗做肥料。随后，苞谷苗拔节，长成一人多高的苞谷棵子，形成平原上的青纱帐。收苞谷的季节在深秋。苞谷娃一掰，苞谷秆一砍，就又种麦子了。
大旱之后的第一茬正经庄稼是小麦。种麦时节下了一场雨，麦苗分蘖时，又下了一场雨，麦苗越冬后起身时，冉下了一场雨，可以说风调雨顺。乐得个高安氏，站在地头，拍着手，孩子一般地说：麦收八十三场雨，看来，今年的麦子要丰收了！
啥叫麦收八十三场雨？原来，农历八月，地要墒情让麦子下种，这时候有一场雨，最好；十月的时候，麦苗已经拱出地面，需要积蓄水分，开始准备越冬，准备在冬眠之前分蘖，这时候能有一场雨，更是再好不过了；第三场雨，是来年三月，那时节，麦苗正起身，得一场雨，将它唤醒，然后再供足养分，让它生长，拔节，秀穗，扬花，黄梢，成熟。所以农家有麦收八十三场雨之说。
有苗不愁长，没苗泪汪汪。眼见得麦苗坐住，眼见到麦苗一天天生长，眼见到平原上的季节又进入了千百年来那有规有矩、有程有序的日子，人们的心里变得瓷实了，有盼头了，尽管要彻底地翻转身来，还得等麦收，等大囤小囤装满以后，但是毕竞，那是指日可待的事。
就在种子落土到麦熟收割的这一段时间，老崖上这户人家，还发生过两件事情。事情都不大，可以说是大年馑的余波，也可以说是在即将到来的丰收之前的最后两个绊磕。这事一件发生在高发生老汉身上，一件发生在半大小子黑建身上。
先说高发生老汉这件。
那一天合该有事。早晨起来，高发生老汉左眼跳，他问高安氏，这左眼跳，是啥意思。高安氏说，左眼跳财。停一会儿，高发生老汉的右眼又跳了，他说，这右眼跳，是什么意思。高安氏回答说，右眼跳灾。隔一会儿，老汉的两只眼睛都开始跳，他问高安氏，这又是什么讲究。高安氏没好气地说：先跳财，后跳灾，你老东西明智，今天不要出门，当心闪了腿；不要往那屋檐下站，当心瓦片落下来打了头；不要往树底下站，当心鸟雀屙在头上。
发生老汉是个犟松。听高安氏这么一说，他拧着脖子说，我偏要往屋檐下站，看哪个瓦片落下来。老汉说着，真的站在屋槍下了，站得端橛橛的，望着天空。半天工夫，瓦片也没有掉下来。平白无故地，又没喜鹊踏它，瓦片怎么会掉下来呢？接着，发生老汉又说，我今天偏要行一次远路，看哪处的石子，敢闪我这老腿。说罢，他向高安氏要钱。
原来，发生老汉蓄谋已久，他早就想上小镇去，吃一碗葫芦头去。前些天，几个老汉坐在一起磨闲牙，一个老汉说，西京城的春发生葫芦头泡馍馆，在小镇上开了个分号。城里人吃饭，就是讲究，把牲畜那大肠头儿，煮熟后配上作料，成了一道名吃。发生老汉听了这话，问了价钱，默记在心。小镇上二六九逢集，高老汉要去，把时间定在今天。
高安氏见说，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兜儿翻遍，凑起两毛钱来。发生老汉将两毛钱展在手中，烧着脸说：得五毛，最便宜的普通春发生，就得五毛！无法，高安氏只好翻箱倒柜，最后连怀里的孩子年馑脖子上的那个五分钱硬币也摘下来，凑够五毛。拿了钱，高老汉收拾行头，上路了。较之当年，行头没变，只是手上，多了个用做拐杖的棍子。
下来再说黑建这件。
前脚刚送走了死老汉，后脚闯进来个半大小子黑建。
只见黑建，脸上抹得白一道黑一道的，是那眼泪冲的。眼泪流在脸上，又用袖子一抹，袖子上有黑，便成了这样子。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哭得红肿，声都哭成沙沙的了。一只脚：挂着鞋，一只脚上没有，大约是跑掉的。
黑建，你不在城隍庙里好好念书，跑回来干什么？高安氏说。
黑建听了，又哇的一声哭了，哭得那么委屈。
高安氏不再说话，伸出胳膊把黑建搂在怀里，让他尽情地哭。哭了大约有一袋烟的夫，黑建的哭声弱了。高安氏这时把黑建的泪脸扳过来，问：
给婆说，出了啥事，谁欺侮你了？
婆呀，打死我，我也不去上学了！
到底出了啥事？
原来，一个学期已经完了，黑建还没存交学费。那学费是一块钱。农村小学校，这种先赊上到学期完之前再交的事情，多得很。但是一般来说，到了这学期结束，就都交了。他们那个班里，现在就黑建一个人没有交。
当初上学时，高发生老汉拧着黑建的耳朵，口里说着不要东眼西迈，拎着高安氏给做下的新书包，把黑建拉到城隍庙。钱先赊上，那校长是我门里兄弟，你管他也叫爷！发生老汉说。所以黑建上学的第一次学费，就这样赊着。黑建记得，过年的时候，高安氏领着他，去走一门干亲。那家他叫大姑的人说：黑建，磕一个头，我给你五分压岁钱。黑建见这事能做得，于是趴在地头，吭哧吭哧，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第四个头刚磕下，那个叫大姑的人慌了，赶快把他拉起来。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大姑很心疼地，从身上摸摸索索，摸出两毛钱，塞到他手中。这两毛压岁钱，黑建一直舍不得用，上学时，他用这两毛钱，四分钱买了一张粉连纸，锥成两个本子，一个算术，一个语文，六分钱，买了三支普通铅笔，剩下的一毛钱，狠了狠心买了一支红蓝铅笔。
话说这天，也就是高发生老汉想吃顿洋荤，拄着拐杖走镇上这天，黑建早早地来到学校，打扫完卫生，便坐在自己的土台上。老师来了，是西村的人。老师盯着黑建，盯了半天。黑建明白老师为什么盯他，他羞愧地低下头来，不敢看老师。这时候，老师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问道：同学们，一学期快要结束了，咱们班，还有哪位厚脸皮的，没有交学费，你们知道吗？同学们听了，都齐声回答：知道！老师又问：那么，这位厚脸皮的同学是谁呢？同学们听了，齐声回答：黑建！
老师停顿了一下，以便再给黑建增加一点压力，然后他说：同学们，大家都跟我学，现在，咱们来羞他！说完，老师伸出二拇指，弯过来，在自己的脸上一刮，嘴里嘘的一声，在嘘的同时，那二拇指伸直，接着整个胳膊伸展，直挺挺地指向第一排第一位坐着的那个小男孩黑建。
嘘——全班所有的同学，在这一刻都学老师的样子，先在自己脸上刮一下，随后手指伸展，胳膊伸向那个不知所措的男孩。
面对着这一个个快要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指头，黑建的脑袋轰的一声，他好久才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他在那一刻受到了一种最深的伤害。他这一生注定将接受许多屈辱，这是第一次屈辱，因此伤害也最深，因此记忆得也最真切。
黑建站起来，强使自己不要让眼泪流出来，然后背起了书包，逃到田野上以后，他才放声大哭，就这样一直跑回家。
听了黑建的叙述，高安氏脸色姐得异常的苍白，她的眼睛里放出一种异样的光。高安氏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事，那许多事都比这件事严重，但是这件事带给她的震动和打击是最大的，因为这伤害的是一个七岁孩子的心。
高安氏想一想，牵起黑建的手，走上高村的街头，她从东头到西头，南头到北头，开始挨家挨户地借钱，最后，一分一厘，凑够了一块钱，把它交给黑建。
高安氏是用变的方式，来还这些钱的。这是她在借钱的时候，给人家这样讲好的，所以这更准确的叫法，不叫借钱，叫预支工钱。那时在高村平原上，这种事情常有。
她是将人家的棉花拿过来，纺成线穗子，再把线穗子还给人家。一斤棉花，通常可以纺十个穗子，一两一个。一斤花可以顶一毛线。这就是说，高安氏要还完这一块钱，得纺上几斤花，或者换言之，得纺100个线穗子。
平原上手脚最快的妇女，纺一天，可以纺三个线穗子。高安氏那时候已经老了，整七十的人了，手脚慢，加上还要照顾年馑，所以一天紧赶慢赶，只能纺一个。
这就是说，高安氏要将这一块钱给还上，得用上一百天。
第二天早晨，黑建起得很早。他来到城隍庙，依旧先把黑板擦下净，把教室的地扫了，然后坐到自己的土台上，等着城隍庙那口钟响，黑建个子最小，所以他坐第一排第一位。
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第一排第一个位置，那个叫黑建的男孩，手背在后边，眼睛不看他。男孩那土台上，放着个书包，书包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毛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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