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私设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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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终于有了结局,这层窗户纸终于捅开。事情就发生在偷苜蓿这事过去后不久。

    瑶瑶妈上镇上赶集回来,没进自己的门,先来到老崖上这户人家的门口。瑶瑶妈头上顶着瓯窝印儿,用手拍得门环啪啪响,嘴里幸灾乐祸地嚷道:

    不好了,不好!你家新媳妇,怀里抱着个孩子,让一个商州客拐跑了!

    此一刻,高家院落里,高发生老汉和高安氏,正在枣树下铡草。高发生张开双腿,站成马步,压铡子。高安氏把麦秸一绺一绺地理顺,然后一条腿跪起,另一条腿,膝盖上拴了个麻袋片,两手揪住麦秸草,那膝盖一人一入,往铡刀口里塞草。

    都是六十往上快七十的人了,这活本来不是他们干的。可是高三忙迫,整天不沾家,家里人口倒是不少,别的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而那三头给生产队代养的牛,得把它们侍候好才行。所以这两个老者,自己动手。

    高发生老汉耳背,听瑶瑶妈一说,有些不相信。自从有了瑶瑶那事情以后,这两户人家,平日言语过往很少。现在,高发生听了,吃了一惊,叫瑶瑶妈再说一遍。他说,邻家大妹子,你嘴里不要胡b日,你说不清的话,就撕破你的嘴!

    瑶瑶妈急了,赌咒发誓说,那新媳妇,是和我一起赶集去的。但是走到半路上,一个商州客圪蹴在路旁等她。他们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相视一笑。新媳妇支开了我,日我先走。我岂是凡人,能看不出他们的名堂。走两步,我回头看,只见这一对狗男女,没有去集镇,而是拐了个弯,上通往商州城杨郭镇的路上去了。

    发生老汉这时才有些相信。

    他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新媳妇,真的是赶集走了?发生老汉问。

    高安氏答道:是赶集走了!镇上三六九逢集,新媳妇说,她要去镇上扯几尺鞋面来,这话说得谁也没办法拦她。你忘了,还是给你告的假哩!

    发生老汉想起来了,那新媳妇确实向他告过假,那年馑呢?她咋把孩子也带走了!

    孩子我不让带。我说抱着个累赘,多费事。新媳妇说,她要顺便上镇卫生院去,给孩子种牛痘。这事,也是你点头的,我拦都拦不住!

    高发生老汉,这一下子热腾腾的身子,从头凉到脚,他明白这事是真的,家门出丑了。

    老汉亮起嗓子,开始喊高三。喊了半天,不见应声。这时才记起,高三骑着他那辆凤凰单闪翅,到县上开三干会去了。老汉于是又喊黑建,喊了半天,也不见应声,这时记起黑建正在城隍庙里念书。老汉顿时没了挖抓,急得在院子里闭团转。自己想猫身去撵,一想,凭自己这身板,一走三趔趄,哪能追上。这样想着,突然急中生智,有了法子。

    老汉让高安氏赶快到屋里,寻一个洋瓷洗脸盆,他自己,则从柴火堆里,扳了一个树股。然后找一身干净衣服穿了,腰间那丈二腰缠,紧上一紧,裤角的裹缠,扎上一扎,肖然,也忘不了,戴上那二轱辘眼镜。收拾停当了,老汉提着个破脸盆咣咣咣咣地敲着,走上村头。

    父老乡亲们听着3我家门不幸,出了丑事。高村上下,族里户里,远门近门,都是一家。发生老汉在这里磕头了各家各户,有男的,出男,没有男丁的,女裙衩也可以,赶快拾起家伙,去撵那奸夫淫妇,为咱高村,挽间一点颜面!

    这叫动户。

    旧社会的时候,常有这种动户的事情发生,如今新社会了,不兴这个,因此这种事情,在高村平原好久没有发生了。

    高老汉拿着这破脸盆,咣当咣当地从东村敲到西村,从南头敲到北头,只见一会儿工夫,就集合起了一群人。好些社员正在地里劳动,听到响动,也赶回来了。发生老汉大包大揽,对社员说,你们尽管去,分的事,我给我家老三说,给你们记双倍的。

    大家听了事情原委,也都义愤填膺,觉得这事情,是全村的事情,这耻辱,是全村的耻辱,于是摩拳擦掌,争先请命。发生老汉见了,心中也觉安慰,他挑了儿个腿脚麻利的,几个家中有自行车的,让他们去,剩下的人,则在家里等消息。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了高村堡子,沿着大路,直奔商州城杨郭镇方向而去。

    骑自行车的人腿快,在大山与平原接壤的地方,他们追上了这一对行路的男女。几个小伙子,赶到男女前面,将自行车往路中间一横,先拦住去路,然后走上来,一顿拳脚,把那南山客放翻了,接着用绳不反剪双手,最后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麻袋,将这人装了,扎好口以后,放在自行车后座上。

    那新媳妇,大家没有给她太多为难,女流之辈,不禁打,再说,她怀里还抱若孩子。只是有那好事者,朝她脸上吐了两口唾沫,算是鄙视。然后,车子后座上将这娘俩驮着,一起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碰到了那些步走的。大家也就合兵一处,气昂昂地直奔高村而来。

    家里,发生老汉让放学回来的黑建跑一趟公社,让公社的人给高三打电话,就说家里出了大事,叫他火速回来。想了一想,又吩咐高大的那个留在高村的男孩,顺渭河往下走,到下游那个村子,把高大也请回来,这是个大事,而那个高大,大家知道,是个吃钢咬铁的主儿,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夕卜,老汉要借他使势,向他请策。

    安排妥帖了,老汉回到家里,大门开圆,自己将那个已经好久没有使用了的茶桌,往枣树底下一支,酽茶泡上,然后抽着烟,喝着茶,静候村上的一班子弟兵凯旋。

    高安氏比他还急。她不是惦记新媳妇,而是怕伤了那个孩子,那是一条命,高村的油渣、高村的苞谷粥养出的一条命。孩子没罪。那些笨手笨脚的男人们,难保不把他伤了。

    高安氏坐不住,在村口张望。这一天后半晌的时候,自行车铃声欢快地响着,人们嘈嘈着,子弟兵们回来了。

    高安氏颠着小脚跑过去,从新媳妇怀里夺过孩子,口里年馑,年馑地叫着,解开大襟,把孩子搂在胸前。

    两个罪人现在跪在了发生老汉跟前。

    发生老汉拽了拽自己的衣襟,清了清嗓子,开始问话。他觉得这样威严还不够,气氛还没有渲染起来,就又从脖子上取下烟袋,一下,两下,三下,在茶桌上狠狠地敲了二下,算是当惊堂木用。发生老汉这个动作,是从老戏上看厂的。

    这一下用力过猛,把烟袋杆也闪断。事后,高老汉心疼了很久,他说这烟袋杆是枸子木做的,黄龙山岁月留下的一个作念,他当年在黄龙山时,一个樵夫送给他的。

    那个男人被从麻袋里放出来后,目光狼狈,头发零乱。他跪在茶桌前,那双手依然被反绑着。他的腰有些佝偻,其貌不扬。他就是当年茶摊前称自是新媳妇的哥哥的那位,也就是黑建在坟地里看到的那位。

    平原上的人都说,南山的水土,养女不养男。那地方的女人,高高挑挑,白白净净,伶伶俐俐的,一个赛一个。那地方的男人,个子矮,罗圈腿,佝偻腰。那腰为什么佝偻呢?大家说,那地方山多,出门就要爬山,这样腰得向前猫着,一闪一闪地走,天长日久,就成佝偻腰了。

    佝偻腰望了新媳妇一眼,就开始说话了。原来他外表上看起来不起眼,说起话来却口齿伶例,头头是道。他说先让他抽一支烟吧,定定神再说。

    他的烟在上衣口袋里。高老汉示意了一下,于是围观的村民中,有人走过去,为他掏出一根烟,点着。只见那佝偻腰,猛吸了两口,然后把烟吐掉。

    男人开始说话了。他说出了一个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的真相。他说,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你们不知道吧!告诉你们,这女人叫史桂花,是我的老婆,我的明媒正娶的老婆,我们割的有结婚证。我们的婚姻受法律保护。年馑过去,山里的秋粮下来了,我这次就是接她回家。

    那男人的话,吓了所有在场的人一大跳。围观的人群轰的一声,大家议论开来。而最吃惊的,是茶桌前那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高发生老汉。

    高发生老汉坐立不安,有些惶恐起来。不会有这种事吧,哪能哩!他自言自语地说。自言自语完了,放在明处的话,却是这样说。

    南山客,你狗的满嘴拌屁。世上哪有这样的蹊跷事儿?你分明是拐卖良家妇女,却要编出个大谎来,使个障眼法糊弄我们!

    发生老汉有些虚张声势地说完,又求助似的望着新媳妇,新媳妇,年馑他妈,你是咱高家人,亲不亲,渭河水把你养了小两年。你倒说说,这是咋回事?

    是的,大,这是真的!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虚拟!新媳妇这时接过话茬,说。

    新媳妇说,之所以到平原上来,是他们两个晚上钻到被窝里,想出来的计策,主要还是为了那肚子里的孩子。她还说,最初他们也没有想在高村落脚,只是在这茶摊前,高老汉话撵话,一步步撵的,才最后成了这个结局。其实,论起前因后果来,他们还是上了高老汉的钩竿,一步踏错,步步踏错的。因此,这事要怪,得怪高老汉,他是主要的责任者。

    你个小女不,平日大气都不敢出,看来是装的!你红口白牙,一番说词,这事,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是这样的,大!

    好狗日的,你们把我耍了一回!秦腔戏《苟家滩》里说,一不小心上了娃娃的当,看来这上当的不止王彦章,代代都有,谁都有!

    不是我们耍你,是叫年馑逼着!那男人压低嗓子说。

    双方正在僵持着。这时门环啪啦啪啦几下拍动,只见一个高身量男人,单薄身子,长条脸,肩上横担着一支快枪,枪筒上挑着两只兔子,笑吟吟地进来了。

    我们久违了的快枪高大,这时出现了。自从辞了县手枪队认长,入赘到下游那个村子以后,他跟高村的来往,少了许多。只是有一阵子,想起了,顺着渭河往上走,来看一回老娘。以他的禀性,很快地在渭河下游那个村子,做了大队支书。这个支书一直做到社教运动时下台。他肩上的那杆快枪,也一直以那样的姿势横担在肩,成为一个固定的形象。这枪为什么解放后一直不收,平原上的人们不知道原因,大家推测说,也许他当年护驾李先念将军有功,上级特批的,或者是他在担任大队支书的同时,还兼着民兵连长,所以有枪吧!

    高大这么一个聪明人,儿子撵过去一番诉说,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急,扛着枪,顺着河沿走,打了两个兔子,才走到高村,上了老崖,进了家门。

    见高大回来了,发生老汉的气焰又起,他说:长兄如父,这事情该怎么办,我退堂了,你来审!

    快枪高大听了,淡淡地说:事情该怎么走,还让它继续走,我在一旁听着就是了。大,主事还由你主。我听说,老娘不忌口了,于是顺便从滩里打了两个兔子,容我把这兔子,先剥了吧!

    高大说完,脸色品起,不再和凡人搭话。他将那两只兔子,在枣树上吊起,开始剥皮,剐肉。那支快枪,从肩上取下来,斜倚在树身上。

    看来这事还得由发生老汉继续出头。

    发生老汉将茶桌一拍,桌上的茶壶跳起来,呛啷一阵响。老汉咳嗽两声,提高嗓门,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我不准这贱货走。你摸摸自己交裆里长几个,嫁了东家,又嫁西家。你跟我儿子拜了大堂,行了大礼,你就是我高家的媳妇。我要让我家大花狗,把你看牢,让你活着是高家的人,死了是高家的鬼!

    新媳妇听这话,呜呜地哭起来。

    那男人却不认高老汉这个大诈,他说:你少拿大球吓唬瓜女子。那两条腿在史桂花身上长着哩,你能看住了?实话告诉你,你们没有割结婚证,没有搬户口,你们才是犯王法了。再说,你私设公堂,限制人身自由,更是犯了王法。待我抽出身来,还要到地方上去告你哩!

    这话说到了厉害处。发生老汉听了,倒吸了两口凉气。他求助地望着旁边正在忙活的高大,希毕他出头。但是高大依然淡淡的,依旧在那里搋皮,剐肉,忙着拾掇兔子,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一样。

    高发生老汉没了主意。他脑子转了转,有了个法子,只见他微微一笑,问道:你们真的是割了结婚证?空口无凭,拿给我看看。你们该不是诈我们的吧?

    我们都割了两年了。这不,你松开手,我给你取!那男人说。

    松了手脚以后,那男人解开裤带,原来他裤头里,有个暗兜。农村人出门,常给这裤头里缝个暗兜,这里安全。只见那男人,将手塞进裤裆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你瞧,这是结婚证!男人说。

    发生老汉抬抬手,要过结婚证,睁大老花眼,细看,见那果然是一张结婚证,上面有杨郭镇公社的红砣砣,有年月日,还有这一对男女的官名。

    发生老汉看了半晌,伸出手,一绺一绺,将这纸片撕成碎片,然后骂道:哈哈,你们狗口的想耍我,给活人眼里塞棒槌。这哪里是什么结婚证,你身上装了几片擦尻子纸,拿到这里充结婚证,诈我们!

    这叫农民的智慧。谁说过,中国最狡猾的人是农民!

    不料那男人见了,并不着急,他笑着说:老汉爷你失算了!你忘了结婚证是两张,男的一张,女的一张,你撕了这张,那张,还在我家箱子底下压着哩!即便,你老把那张也撕了,公社割结婚证的人那里,还有个底子里!

    高发生老汉听了这话,真的是没诀了。

    高发生老汉将一腔怒气,迁向高三,可是高三上县里开三天会,还不见回来,于是转而迁向高大。他站起身子,袖子一挽,指着还在忙活的高大骂道:

    你耍得大,混成个人物了。回到家里,像个死人棰子,一言不发。这是你三弟的事,你得管。叫你回来,就是向你请主意,问策,事情到了这一步,这摊场,你来收拾!

    只见高大,这时已将那两只兔子剐完。他将兔子交给高安氏,让她去做。又接过高安氏打来的一盆清水,擦上洋碱,将两手在水里洗干净了,在空中抖擞两下,又在袄襟上抹一抹,然后站起来说话。

    那高大,确实是个经多识广的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只见高大说:

    大呀,古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知州知县不知村。同走同行同问路,各人东西各小心,东西通衢大道,来来往往许多客,他们谁是谁,安的什么心,有什么企图,咱该防的都得防。你把这一对青年人,引到这茶摊上来了,这是你的不慎,你把那女孩子,不打听明白,就给老三做了媳妇,更是大错。不过事情已经是这样了,这其实也是一件大好事,那位年轻人说得对,千错万错这是年馑的错。我为啥说是大好事呢,大年馑中,咱渭河水救了两条命,这不好么!

    高大继续说:大呀,咱家老二是公家人,我和老三,这算半个公家人,你哩,就成下公家人的老爷子了。所以咱们办事,得按政策条文。他们割的那个结婚证,上面有公章哩,咱们得认。人家那是合法婚姻,受法律保护。咱们遇了这事,是有些吃亏,有些窝囊,可是大丈夫一口气,能忍咱就忍了。这里,权当放两个年轻人一马,让他们走路!

    高大的话,落地有声,头头是道,说得大家心服口服,众人也觉得这高大真是人才,真后悔让他人赘到了别村。大家也就议论说:那两个南山客,也是可怜人,不是没吃的,也不会出此下策!

    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哩!以后还见不见人!高发生老汉哭丧着脸,叫道。

    高大说:咋见不得人哩!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年馑中救了两条命,荣耀还来不及荣耀嗤。好老人家,事情要回头想,颠倒想,你权当是收留了一个干女子,帮她度了一段饥荒,这样想,不就对了?

    说到这里,高大面对地上跪着的那一男一女,说道:你们两个如果有心,记着这高村平原的情分,认个干大。这一认,就算干亲了,平日记着的话,常常走走,记不得的话,那就算了,高村也不稀罕这个!

    说完这话,高大使个眼色,让这地上跪着的一男一女,赶快挪动两步,给发生老汉磕头。

    好个高大,不愧是个支书,老爷子叫他收拾局面,他嘴里没说,其实一直是这样做着。这一下跪,认个干亲,既是给这一对年轻人一个台阶下,也是给发生老汉一个台阶下。

    两个年轻人何等地聪明,听了高大这话,一扑身子爬过去,先额颅撞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人抱住高发生老汉的一个膝盖,嘴里干大,干大地叫起来。

    高发生老汉别看嘴上梆硬,其实是软面情的人,吃软不吃硬的主儿。生平中,大约还没人这么亲昵地跟他说话。他的气有些消了,面色也和缓起来。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高发生老汉终于松下口,放这两个年轻人上路。

    上路前,新媳妇张开双臂,要高安氏怀里的孩子。高安氏不给。高安氏说:在我家炕上生的,就是我家的孩子!新媳妇见了,哭起来,她说:

    这是我生的第一个孩子呀,头生!双方正争执着,那男人一旁说话了,他说:史桂花,这孩子咱就送给干大家吧,只要你家具在,不愁再生不下的!新媳妇听了这话,止住了哭声。

    那两个山虽人就这样走了,从此再没了消息。直到后来到了年馑上学的年龄,才重返高村,接走了他。

    高三是在晚上半夜时分,才赶回来的。他听母亲高安氏讲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最后他说,高大的处理办法是对的,如果他在家,也只能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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