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父亲的儿子大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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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上多了一堆新土。这是做了一回公家人的高二的坟墓。土是新的,黄崭崭的,由于是从地底下新翻出来的缘故,现在还冒着热气。

    一切正如高二的遗言所安顿的一样,他被埋在了他亲爱的故乡的土地上,他埋在了高安氏的膝下。他的坟头也做得很小,现在是新的,是虚土,所以坟头大一点,如果有几场雨的拍打,几场风的吹拂,坟的浮土坐实了,它就和村里别的亡人的坟头没有什么区别了。

    唯一不能按高二遗言所示的是不要让我的坟头上有花这句。这句凄凉的话黑建无法实现它。因为在葬埋亡人的时候,要在他的坟头正前方位置,插许多的用柳木棍缠成的纸花。那每一根柳木棍都是一个孝子,因此这柳木棍插了许多,像坟头上开满了白花。而在这新坟变成旧坟、变成老坟之后,野草会溲上来,野花会开在其间。而尤其是,这正是那块岗子地,当年黑建偷苜蓿的那地方,现在这里虽然不种苜蓿了,但是地底下还有些残留的老根,因此不时地会有苜蓿发出来,并且头顶一朵朵淡蓝色的小花。

    当送走了所有的人,坟墓前空荡荡的只剩下黑建一个人的时候,他躺了下来,全身松弛了下来。这就走到头了!他说。这话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说,三尺地表下的那个人,他的一生走到头了;第二个意思是说,作为人子的黑建,他的养老送终、入土为安的这件事走到头了。

    黑建轻轻地抽泣起来。

    这一柚泣,便再也收刹不住,以至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眼泪流出来,滴在脸上,又滴在这新坟的土上。一会儿:夫,他的脸上便沾满了泥土。

    也许是因为已经松弛了的缘故,他惊天动地地哭着,哭了很长时间。他在恸哭中想着许多的事情。直到最后,感觉到心情好一些了,才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土,又用袖子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然后折身向村子的方向,蹒跚着走去。

    头上的一片天空去掉了,从此得自己独力支撑、独力面对这个世界了!走在从坟地通往村子的道路时,黑建这样对自己说。

    河南人的血液和陕西人的血液,在我们的黑建身上交汇,就像两条河流交汇在一起一样。它们奔流着和澎湃着,搅和着黑建不能平静地度过此生。他注定将会成为一个人物的。在这渭河平原的百年沧桑中,这个家族的第一代由高发生老汉出头,第二代是高二出头,如今,第三代登台了,世界的这一刻,高村平原的这一刻,该黑建出头。

    获得性具有遗传性。这话意思是说,你并不仅仅是你,你并不单单作为一个你存活在这世界上,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你的身上有你的家族的。遗传,你的父辈、祖辈,以至更为遥远的一些祖先的遗传获得,现在都用你承载着的。简言之,你不单单是你,你是你们这个古老家族打发到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你是你们这个古老家族用了几代、几十代的力量积蓄和超常耐心,来完成的一次突然爆发。

    黑建的故事,从渭河畔上那户人家盖那三间大瓦房开始,从在大平原那个寒冷的冬天,天麻糊黑的时候,一个婴儿呱呱落地开始,从口里咬着最土的河南话,用手扶着扶沟那个地方的一面土炕的炕沿,蹒跚学步时开始。

    在那被称做三年困难时期的日子甩,他在渭河平原上度过。他也许应当被饿死,但是没有被饿死。他是如此的孤苦无告。他看见过苦难,他看见过死亡,他在那一刻是如此的和大地贴近,和社会最底层的草根百姓接近,这种早期教育让他的一生中,都怀有一种深深的平民意识,叫他明白了填饱肚子、不致饿死其实是人生的第一要事。而那无尽的贫穷和卑贱,培养出了他一颗勇敢的心,去应对世界,去应对那从门里窗里涌进来的人生遭遇。

    他还有一个从军的年代。那是生活在他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塞给他的一本教科书。边塞的恐怖气息,白房子的寂寞孤寥,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的蛮荒与辽阔,叫他学会了迟钝和忍受。我们记得,当敌方的坦克群呈一个扇面,向白房子争议地区逼近时,他给他的碉堡里准备了二十二颗火箭弹,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一个火箭筒射手,当他发射到第二十二颗火箭弹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会因为这二十二次剧烈震动而破裂。但是,这位叫黑建的年轻的士兵,还是毫不犹豫地给自己准备了二十二颗。

    由于双方的克制,推进没有继续,因此,我们的黑建的二十二颗火箭弹,也就没有派上用场。事后他苍白着脸说,进攻幸亏没有继续,要么,新时期文坛也许会少了一位不算太蹩脚的小说家的!为什么这样说呢?

    原来,当黑建骑着马,站在这欧罗巴大陆与亚细亚大陆交汇之处,注视着眼前这漫无边际的空旷苍穹时,心不由得动了一下,眼泪突然不知不觉地从眼眶中溢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叫荒凉?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种荒凉不仅仅是因为此一刻身处地域的荒凉,更是因为在他的匆匆一瞥中,他看到了几千年来的人类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充满着荒凉。

    这样,从从军的年代开始,从白房子岁月开始,一股罗曼蒂克的情绪便突然钻人黑建的脑子甲。了。他开始在一个小本上记下自己的感想,人们把这种行为叫文学创作,认为这是处在青春期的每一个男女都曾有过的举动。而对于黑建来说,除了青春期这个因素之外,另一个因素则是性压抑。

    黑建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作,是写给他的母亲的。他的母亲我们知道,那就是苦命的顾兰子。当黑建写这首诗的时候,顾兰子正在那遥远的高村平原上劳动。

    巡逻队夜驻小小的山冈,

    晚霞给他们被一身橘黄。

    远方的妈妈,如果你想念儿子,

    请踮起脚尖向这边眺望——

    那一朵最美最亮的云霞,

    是巡逻兵刚刚燃起的火光。

    巡逻队行进在黎明的草原,

    草原像一个偌大的花篮。

    远方的妈妈,如果你想念儿子,

    请抓一把香风捧在胸前——

    那花香为什么沁人肺腑,

    是巡逻兵把生命给了春天!

    诗作的发表出于一种偶然。1975年那个多雪的冬天,因为突然间大霄封山,一位坐着吉普车的将军被困在了要塞里。夜半更深,将军推开燃着油灯的营房的门,看见一个哨兵,刚刚下哨回来,枪还在火墙上烤着,不断地有水珠从枪的铁质部分渗出来,那此刻的士兵,正就着油灯,趴在桌子上,在一个手掌大的小本上写什么。你在写什么呢?小战士,让我看一看好吗?老兵说。

    黑建那时候是多么的猥獾,多么的胆怯呀!他害羞地用手捂住小本,甚至不敢抬眼去看这个老兵。老兵死活要看,黑建就是不给。我写得太潦草了,等我明天誊一遍,再给您看!黑建说。黑建的紧张引起了老兵的疑心,他说,他这次下基层,就是来调研基层指战员的思想状态的,所以,他一定要看这个小本子,他不怕字迹潦草,因为他和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了,再难认的字也能认出来。这样,哨兵将小本交了出来。

    老兵翻那个小本子的时候,黑建开始坐下来擦枪。这地方零下四十五摄氏度以下的严寒,一班哨下来,钢枪冻得发脆,结成个冰疙瘩,枪栓都拉不开了。下哨回来,得把枪靠在火墙上,让枪慢慢地热,待铁里面的水,一滴一滴地从枪上渗出,水出完了,枪干了,才能用擦枪布来擦,擦干净以后,然后上油,这样枪才不至于生锈。黑建现在就干这件事。

    就着油灯,翻着小本子,老兵的脸色渐渐变得严峻起来。他说,他想不到在如此荒凉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北部边缘,在如此险恶的白房子要塞,竟然有文学冲动,竞然有人在这里写作。

    老兵要走了这个小本子,他说他要找一个地方去发表。

    第二年秋天的一天,秋阳灿灿,牧草摇曳,铃铛刺摇动着铃铛,草原上布满了音乐,云雀在又高又远的天空翻鹰隼长唳着从空中斜刺地掠过。兵团的那个绿衣邮差,骑着一匹老马,站在边防站的黑色碱土围墙外面喊叫。邮差的手里扬着一个磨损得快要散架的大信封,信封里装着几本杂志:黑建的处女作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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