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我们在这里出生,我们在这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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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二去世,肤施城的报纸,在第二口一版的右下角,写上寥寥几十字,加个黑框,算是讣告3讣告登出,肤施城的百姓,高二生前的领导、同事、部下,纷纷前来吊唁。

    高二的家,闹中取静,住在城里的一家小院里。当年顾兰子还没有来时,高二住在办公室里,算是宿办合一。后来顾兰子三返肤施城,开始时,就在高二办公室住,后来,房产局找到一块地方,盖了些窑洞,辟出个小院,市上儿个领导,便搬到这里。这里当年是个重要的地方,人称常委院如今儿位领导,调走的调走,离休的离休,而新的年轻一代领导,早就住进大楼里去了。因此这地方,现在冷落寂寥,成为一座普通的院子,院子那大蓝门也油漆褪色,露出灰败的气象。不过这一条街上的人们,平曰叫惯了,仍然叫它常委院。

    一共是两孔窑洞,辟出其中的一间,做了停尸房。地上铺了个凉席,高二便在这上面躺着。头上枕着块青砖,全身包括头部,用一张白门帘子盖定。那满口假牙,当时情急之中,忘了给装上,后来要装上,已经不好装了,于是也就将那假牙放弃。如今的高二,已经平静,平静得就像家乡那条发过大水后,一身邪劲出完,结柬了跌宕,结束了咆哮,结束奔流,从而重新回到河床的疲软之水那样。他已经没有了痛冷,很安详,很松弛。

    院子串?的柴炭房,稍作整休,作了灵堂,从而接受那些前来吊唁的人们的最后致意。街坊中几位老人提出,要不要叫唢呐手,黑建想了想说,算了吧,以高二的性格,他肯定不想惊扰四邻的,如果真的要叫,等灵柩歇到了高村,在那平川旷野上,再事张扬。

    老百姓有一句话,叫做老子不死儿不大!这话是说,老子活着的时候,仿佛有棵大树在头顶上罩着,儿子有个依靠,所以凡事事事畨心,不必己出头,不必自己硬着头皮担承。

    而我们的黑建,当高二咽气的那一刻,立即便有了这种感觉。觉得头顶上的天,突然塌了,眼前的山,突然崩,自。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成了孤儿。

    天下人大都如此,而对黑建来说,这种感觉犹深一层口两个骄傲的人遇到一起,平日又极少沟通,所以在黑建的印象中,这个人是强大的,是坚硬的,只有在守护父亲的那些日子里,他才在一步一步的走近中,觉得他其实十分虚弱,他是在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维持着自己的骄傲。

    到最后,他多么的需要帮助呀!或者给他转院,离开气候寒冷的肤施城,或者自己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去调查一下那一纸公文为何行走六年的秘密,但是,黑建没有这样做。这使他后来每当想起这事时,就感到自。对不起高二。

    他只能为自己寻找使心灵得以安宁的理由。这理由后来黑建找到了,理由是,长期以来,在高二这棵大树下,他被歇住了,性格变得很懦弱,思维变得很被动。还记得尉迟城里那些一记又一记无故的耳光吗?这些耳光叫黑建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忍气吞声。

    这样地想起以后,黑建的腰杆在一瞬间直起来。顾兰子的聪慧,高二的激情,这河南人的血液和陕西人的血液,合二为一,开始猛烈地在黑建的身上澎湃起来,弥漫全身。

    过去的那个黑建,到现在结朿。一个新的黑建的形象,从现在开始。老西姓说:老子不死儿不大!黑建十分同意这句话。不过黑建给这句话的后面,又加:—句话,这句话就是:

    呵,呵,这个世界,你们看见了吗?父亲的儿子大了!

    黑建叼着一支烟,眼睛半闭着,像一个阴谋家一样嘴角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开始站起来,处理高二的丧事。

    他请人将父母亲的合影照,拿到照相馆,将高二的那一部分,洗成大相片,然后加框,做成遗像先将灵堂布置完毕,接着,又清来木匠,开始在院子的一角,为高二做棺木,说好三天时间棺木必须完成。继而,又和高二现在所属的单位商量,说好由单位出一辆大卡车,三天后的早晨,该车准时从肤施城出发,直奔高村平原。

    络绎不绝的吊唁的人们来了。

    现在,高二对这个世界,已经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了。所以,那些前来吊唁的人,他们是真诚的,他们为一些老感情而来,他们有理由接受这户人家最高的敬意。

    高二的子女们,站在灵堂前,并排站着,两手垂下来,接受这些人的吊唁。各个阶层的人都有,如果来人上一炷香,鞠一个躬,他们便在这结束后,向来宾还一躬,这叫还礼。如果来人是作一个揖,他们也就还一个揖,如果来人是磕头,他们也就磕头,磕三个响头,以示谢意。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三天。

    前来吊唁的人,往往手中捧着一卷布,这布在此刻叫幛子。因此这吊唁,也叫吊幛。开始幛子是绽开搭的,小院里呈三角形拉了一道绳子,幛子就搭在绳子上,后来接的幛子越来越多,就只好将它们叠起来搭上。这些幛子令这家院落有了一种丧葬的气息。

    有一位老人,很老很老了,拄着一根拐杖,挪着步子进了院子,黑建赶快走过去,将老人搀住。老人用拐杖敲着地,一步一步,挨到高二的遗像前,对着遗像看了看,然后取下帽子,连鞠了三个躬。鞠完躬后,他还不走,又盯着遗像看了看,轻轻说:高二同志,有一句话,在我心中憋了三十年,我一直想说。我对不起你!当年四清时,我也有难处。当时,我也在接受审查,吾身难保吾身。但是,这不是理由。我今天来,就是来说这话的!

    老者说完这句话,把帽子戴好,把拐杖从胳膊腕上取下来。拐杖声笃笃地响着,老人摆摆手,谢绝了黑建的挽留,又一个人离去了。在说了这句话后,他走得好像轻松了一些。

    这就是当年那个四清。作组的组长。老人也在这之后不久,于那年的七月去世。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街道上驶过来,停在大蓝门的外边。车门开了,一个高身材的、穿一身黑衣服的女人从车上走下来。女人用一条黑纱巾,将头和脖子蒙严,只露出两只深潭一样的眼睛。女人行走间一个踉跄,于是伸手扶住了大蓝门,开始大哭。

    老高呀,你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独自一人走了!你好狠心呀!两行眼泪,从这女人的深潭一样的眼睛里迸出,再加上那哀恸的哭声,令人听了,撕肝裂肺。

    院子里有很多来吊唁的人,听到这瘆人的哭声,大家都停了说话,互相用眼光探询着,问这人是谁,后来大家都摇了摇头,表示谁都不认识她。

    顾兰子听见了这声音。她没有出窑洞,隔着门,她喊:黑建,扶你阿姨到窑里坐!

    黑建这时,正在棺木旁指挥着木匠们打棺。其实,他也听到了哭声。此刻,他正三步并做两步,往大门口赶。

    他扶住来人,然后几乎是拖着她,一步一步,拖到灵堂前。到了灵堂前,她停住了,伸出手来,用袖子将那遗像相框上的玻璃擦了擦,以便看得更为真切一些。

    黑建说:阿姨,你节哀!他终于获得解脱了,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才对!

    来人挣脱黑建的手,她一屁股坐在灵堂前的麦草上,又开始哭泣,嘴里仍一迭声地叫着老高。

    黑建在她旁边,也坐着,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劝慰。

    就这样哭了半个小时。面对这个哀哀号哭的女人,黑建想,一个男人,在他大行的时候,在他年的时候,能有女人在他灵前这样真诚地痛哭,仅仅这一点,他来这世上一遭,也是值得的了。

    哭声停止了。来人说:盐里没有我,醋里没有我,我得走了!

    她好长时间起不来。黑建拽住她的双手,终于将她拉起。

    黑建请她到屋里坐。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径直向门口走去。在扶着来人向大门口走去时,黑建偶然回过头来看时,看见顾兰子隔着门,正在朝这边看。

    他阿姨,你走好!顾兰子招呼了一句,算是送行。

    细心的黑建注意到了,顾兰子在说这句话时,嘴角上隐约地浮出一丝笑意。这笑意让黑建打了一个冷颤。

    那阿姨始终没有回头。

    黑建扶着的手,感觉到她全身在顱抖。黑建在那一刻,心里想:也许他此刻扶着的这个人,才是最大的弱者。

    来人钻进了汽车。

    车开走了,立刻消失在城市中。这个人的离去,就像她的出现那样仓促和突然。

    而在许多年以后,黑建已经调回西京城,并且在那里工作好多年了,有一次他到肤施城来调研。晚饭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要见一个人,于是他说,两瓶茅台,只喝一瓶,另一瓶留着,我要去看一个人。

    那夜的月光真好,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才知道这位阿姨的住处,于是踏着月光,他去敲门。门开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沙发上祜坐着。我是黑建,我来看您!他说。

    那一时刻他强烈地感觉到,高二正在无所不知的高处,看着他,微笑着,赞许着他的举动。是的,那一夜月光真好,整个肤施城笼罩在白光中,如梦如幻。

    接着又有吊唁者来了,黑建赶快迎接。

    二天三夜之后,吊唁结束。

    高二的尸首,开始往棺木里装。这叫人殓。陕北的风俗,死者是不能见太阳的。因此等到天明以后,瞅太阳还未升起之际,黑建抬头,小三子抬脚,左邻有舍、亲戚陆人一起用力,将高二抬起。头先出门,脚后出门,这也楚规程。出去以后,轻轻搁进棺木,四边再用被子塞紧,以防路途遥远,颠簸晃荡。而后,将棺木钉死,一伙人再用力,将棺木放在大蓝门外边的大卡车上,再用绳不扎紧。

    高村平原上,经有电报打回去了,那边也已知晓,正在打墓。

    平原上那个时候,已经提倡火葬,伹是也还允许土葬。所以高二的丧事,也就安顿了不做过分张扬,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高二毕竟是公家人,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合适。

    而这一路行来,亦须注意,毕竟要穿越几个城市,所以无事就好。人们在车上将这棺木用绳子扎紧,梢木外边,又用一块帆布盖了。帆布外边,再胡乱地从柴炭房里,捡些干柴,架在上面,以便遮人耳目。

    这样,太阳刚刚从东山冒红,大卡车就离开肤施城,出发了。

    顾兰子坐在驾驶室里,5个孩子,坐在车厢上押车。高二那个遗像,取下来,黑建举着,站在车前面。那遗像回到高村后,还要用。

    大长车离开时,大蓝门外面,密密麻麻聚集了许多人,人群塞了半条街道,大家为高二送行。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大好人,祝他一路走好。出城时,街道两侧的人们看见车上的遗像,仍有人不断挥手致意。

    出下城,黑建悄悄收起遗像。

    现在这大卡车,鸡不鸣犬不惊地悄声向平原驶去,和路途上行驶的车没有任何两样。如果细心的路人,稍微注意的话,这车只有一个地方和别的车不一样,就是两个前车灯的后边,各系着一条细细的红布。这是司机为了辟邪,悄悄系上去的。

    大卡车向平原上驶去。遇到下岔路口,撒一把纸钱,算是买路钱;遇到过桥,撒一把纸钱,是给那河神;遇到一个大的山头,到了山顶,撒一把纸钱,算是祭那山神。就这样一路走来,走了一整天再加半夜,走到高村村口。

    岛村平原却也有一个讲究,说的是归来的人晚上不能摸黑进门,担心惊广村子。所以这载着高二的灵车,只好在村口过夜。直到第二天天亮,—轮太阳从平原的东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时,大卡车才发动起来,缓缓进人村子。

    顾兰子下车,领着孩子们,走在车的前面。黑建捧着遗像,—步一挨。眼见得到了大门口了,顾兰子终于大放悲声:掌柜的,你睁开眼睛看看,咱们到家了。

    高村平原上,善良朴素的高三,这时已经去世。老崖:这户人家,现在出头的是高大当年留在高村的那条根。他现在也已人届中年,身上秉承了父亲高大的智慧和早逝的圩亲的善良,成为这块地面上一个新的人物。他的名字叫英。

    在高二的灵柩到来之后,家中的一切,英已经一律备好。首先打发族里四个精壮,前往岗子上去打墓箍墓。接着在老屋里搭起灵堂,继而请族里的一群孩子,头顶孝布,身穿号衣,前往四邻八乡,告知那些老亲戚们这高二的死讯,这叫奔丧。最后,请来一个执事,由这执事掌管这丧葬期间的内外一应事务。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英便捧起一把茶壶,蹲在大门口,眼睛瞅着官道,单等灵车归来。

    等到灵车到了,英微微站起,大哭三声,这叫礼节。

    礼节毕了,英上前去,双手接过高二遗像,转身送到了新设的灵堂上,放好,转身又招呼高村一群子弟,从大卡车上往下搬灵。棺木搬下来以后,在灵堂里放好,然后,英跪下来,率领族里子弟,点上三炷香,行三磕六拜九叩首之礼。

    高三的妻子,一位农村妇女,这时过来,将顾兰子接走,叫她到她家去安歇她说,这事你就不用管了,交给孩子们。

    这边,英领着—群子弟,礼毕之后,见黑建劳碌得已经不成人形,于是说:弟,灵柩既已回到高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这里一切有我。农村的习俗,你也不懂。千斤的担子,现在由我来担承。你到我家里,先睡上一觉去吧!

    说罢,从裤带上解下钥匙,交给黑建。

    这样,疲惫不堪的黑建,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他感到温暖,感到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亲情。黑建跟着一个毛孩子,来到英的家,那毛孩子给黑建将蜂窝煤炉子捅旺,又坐上一壶水,然后虚掩上门,离去。而黑建—会儿也就进人了梦乡。

    老崖上这户人家,到这个时期,已经分支成四五户人家,各自独过。现在高二的灵柩归来,亡人是他们共同的先人,所以这儿户人家,现在都集中到老屋里来,听候英的调遣。

    高村前面我们说了,通村是一姓,大约当年都来源于同一个祖先。所以那些没出五服的,出了五服的,这时候也都统统赶来。在过去的年代里,高二是这块平原上出的一个人物,是高村的骄傲,他们觉得自己宥责任为他送行。

    而高村之外,在这方圆十平方公里的平原上,一代一代嫁出去的女子,是一种形式的亲戚,那些女子嫁到高村的人家,又是一种形式的亲戚,现在因为高二的原因,他们也都纷纷来高村集中,所以这几天,这块平原上那些大路小路上,披麻戴孝的络绎不绝。

    这一阵子,住在渭河下游的高大还活着。他也拄了一根拐杖,顺着他熟悉的道路,溯渭河下上,上了老崖,来到高村。

    他用拐杖敲着高二的棺木,说:日怪,咱这老弟兄三个,不按顺序走,是倒着走的。老三不像话,他倒是轻松,屁股一拍,就走了个清闲,现在,你这老二,也走了,留下个我,在这世上受罪!

    四女子桃儿,这时也赶到了,她先哭二声,算是礼节,哭完以后,对高大说,大哥你不孤单,还有桃儿陪着你!

    高大这时候一门心思,要打开棺木,再看看亲爱的弟弟一眼。大家阻拦他,担心这灵柩一路颠簸摇晃,那里面的情形,看了会令人伤心,尤其是这高大,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怕他看了后受不这个刺激。

    众人见劝他不下,正在为难,这时英过来了。这场白事,他是大拿,一切由他说了算,只见他走过来,噤断两声,高大这才断了这个念头,由桃儿陪着,去大槐树底下喝茶。

    于是这场红白喜事,便有条不紊地进行。

    那执事将一张红纸,贴在墙上。红纸上写好各司其职的各类人员,并并有条,明明白白。谁是总管,谁是炉头,谁是红案,谁是白案,谁是茶水总跑,谁是迎来送往的主拿,谁是采买,谁是帮办,谁是灵堂守夜总招呼,谁是打墓箍墓主负责,红纸上都写着姓名;如果是几个人一起干一项事情,还标明哪位是第一责任人。

    黑建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被英捅醒。

    英说有一件事情,别人无法代替,得你亲自去办。这事情就是到墓地里,为打墓的送饭。这是一项规程,以示孝子对于打墓人的尊重和谢忱。

    这样黑建便匆匆地抹了一把脸,由人领着,前去送饭。

    这送饭的担子,也无须黑建去担,他只须跟着走就是。那担担儿的,是一位瘦瘦的青年,他是高三的老大。他会唱秦腔。灵堂上那个秦腔自乐班子,就是他请来的。

    来到坟地,卸下担子,黑建叫起那几个正在地下打墓的青年,双手捧上饭菜。而后,他跳进墓坑,看了一看。这时墓实际上已经打好,正在箍砖。

    一个深井,深约一丈二,到了这一丈二处,然后一南一北,再掏进去两个拐窑。男左女右,那北边的拐窑,是为亡人高二安息用的,南边的拐窑,打好后,用砖箍好后,现在先空着,那里是顾兰子百年之后的安息之所。

    现在这块岗子地,是高村的乡间公墓。自从平原上组织平坟,高村各个分支的祖坟平掉以后,村上便统一在这个地方,建立了公墓。虽然是乱扎坟,但是各家各户还是各自凑成一堆,分开埋着。

    老崖上的这户人家,顶着东头地畔的,是两座坟,一座是高发生老汉的,一座是乡间美人高安氏的。两位当家人正襟危坐,像他们生前一样。接下来,先走的高三,坟头在西南,紧挨着两人膝下。现在正打着的这座高二的坟,挨着高三,在中。旁边北边还有个空地,那是给高大留着的。他将来回来不回来,那是他的事,这庄基地先给他留着。

    黑建从坟里回来的时候,见镇长也来吊唁,于是上前,握手感谢。

    镇长叫年馑,这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名字3他是老崖上这户人家的一门下亲。他说因公因私,他都应该来这一趟。他还说,高二也许是葬在这高村平原上的最后一个人了,因为高村平原这个地名已经取消,它现在成为西京高新区的第四街区。不过他的话,并没有引起在场的人们的注意。

    起灵前的那个夜晚,那三间大房的烧火炕上,挤满了三四代人。有些人物我们熟悉,还有些人物是这些年成起来的,这些新人,我们不熟悉。大家聚在一个炕上,谈着那些遥远年代的故事,而对于那些老年人来说,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是,下一个要走的,会是谁!

    烧火炕热得发烫。谈论的人们一边谈话,一边不停地挪动屁股。只备在这时候,这样的气鉍中,人们才把目光和心思从眼前的俗事上拔出,从而进入一种情感的交流,一种对共同知道的往事的追忆,一种乡村哲学家一样的思考。

    只有这样的丧葬,这种红白喜事,才能给人们提供这种机会。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冒红的时候,起灵了。

    八个后生抬起棺木,起身。棺木前面,男孝子一人牵着一根绳,像拉纤一样,拉着这沉重的棺木,向岗子上走去,棺木后边,女孝子们排成两行,带着唱秦腔一样的拖腔,放开嗓子哭泣。再后边,高村平原上,五服之内的男孝子女孝子,跟随行进。那些头戴白的,是儿孙辈,那些头戴黄的,是重孙辈,那些头戴红的,是辈分又小一些的。

    棺木下葬,入土为安。一阵铁锨飞扬,墓穴填满了,接着变成一个土英领着众子弟,绕着高二的坟茔,正三圈,反三圈,又正三圈,绕过这九圈后,然后烧香,磕头,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黑建叫住高三的孩子,他说,耀,你的秦腔唱得好,你就唱一段,给你二大听吧。响一段秦腔折子叫《苟家滩》,是你二大平日常哼哼的,你会唱这一折吧?

    于是,在高二的墓前,这孩子淸清嗓子,长脖子一伸,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声尖利的叫板,那苍凉之音就起了:

    新坟倒比老坟多。

    新坟里埋的是光武帝,

    老坟里埋的是汉萧何。

    鱼背岭上埋韩信,

    五丈原上葬诸葛。

    人生一世匆匆过,

    纵然一死我怕什么!

    这苍凉悲壮、粗犷豪放的大秦之音,在这块开着紫色苜蓿花的岗子上,久久地回荡着,在这广阔平原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

    它令人们暂时忘掉这亲人离去的痛苦,忘记了这世事的艰难和生存的不易,从而处在一种短暂的快乐中。

    当孝子们从岗子上往回走的时候,不少人脱下身上的内色号衫,抹下头上的孝布,这时,他们的步履变得比来时轻松了一些。还有一些勤劳的男人,一边走一边顺手拔一把草,回去喂牛喂羊。而那些嫁到别村的高村的女儿们,她们则穿过田野,直接从坟地里,去回她们现在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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