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高二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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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百姓有一句话,叫做小石头也绊人,正当高二在他的副市长的岗位上,风风火火的时候,一颗小石头绊倒了他。这一绊,令他终止了自己的从政生涯,最后则在一种郁闷的、世态炎凉的境界下死去。

    事情很小,小到高二只须给那张调令上,签个名,写上高二这两个字,这场祸就可以避开了。行政上的事情,只要你上到那个台阶上了,不动不摇,那就谁也奈何不得你,顶多有人如果要动心思,费一些努力,把你调到一个不甚重要的岗位上去就是了。

    屈下有一个局长,提出申请,要从陕北北部的边远山区,将做教师的外甥调进肤施城来。城市在那个时节,正在滚雪球—样地扩大,每天都不断地有人涌进来。因此这个局长的申请,也不算过分。可是高二,我们知道,他有许多老部下,这些老部下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位局长很反感,他们怂恿高二说,这个字不能签。

    你要知道,局长同志谋这个事情,谋了多长时间,费了多少脑筋,如今就差这一步了,结果让高二拦住。局长说,我要告你。高二说,我两袖淸风,任你告。长说,我真告了。高二说,我愿意奉陪。局长说,高市长兢兢业业—生,想不到后为这事要栽跟头了。高二听了,置若罔闻。

    那时文革已经结束好久了,当时有一项运动叫回头望,意思就是说,清查那些当年清杳时漏网了的三种人,这项运动在各地展开,并且专门成立机构,抽调人力,煞有介事地进行。

    这局长,文革时,是五七干校的校。当年这些老干部住进牛棚后,需要经常地写下我剖析材料,向组织汇报思想,尤其是最后一次,被解放时,这材料要求写得更加详尽,剖析得更加深刻。后来文革结束,五七干校撤销,这些材料被认为是逼供信的产物,文件要求必须销毁。

    高二当年住校,然也不止—次写过这样的材料,况且他是个文化人,文彩也要飞扬一些,尤其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随武斗队跑那三个月的经过。他获得解放,重新工作,他也就将这材料的事,丢在了脑后。

    俗话说人心险恶,想不到这位局长,在干校撤销时,并没有按上级文件要求,将这些老干部们被解放时写的自我剖析材料毁掉,而是打成一个卷儿,背了回来,然后压在自家箱底。

    这些材料都是谁的,他又用它派过多少用场,这里不清楚。只是这一次派用场,我们知道了,他将高二的自我剖析材料取出来,再附上一封检举信,然后寄给清查领导小组。

    清杳领导小组组长,我们却认识,他正是当年尉迟城的副书记同志。十年等你个闰腊月,现在这个高二算是犯在他手里了。白纸黑字,那材料,可是你自己写的。一个领导干部,跑到武斗队背了三个月枪,仅此一条,就可以把你挂起来了。

    快极了,快到令所肴的人都目瞪口呆,副市长被免职,闲置起来,到一个生产队劳动。而给他做的结论也很奇怪:够不上三种人,但按三种人处理。这是一九八二年五月的事。

    而到了一九八三年九月,清查工作结束,上级部门来组织复查时,发现高二这件事情是一件错案,要求重新调查,重新处理,到了这一年年底,平反文件下发。

    这个平反文件也写得很奇怪。文件说,按照上级的规定,牛棚里整出来的黑材料,不能作为定性的凭证,鉴于此,原来的定性收回,而原来下发的那个文件,也予以收回,撤销,销毁,并建议恢复高二的职务,云云。

    文字的精妙与弹性,这里可见一斑。不说整人整错了,只说收回原来的文件;不说你没有罪过,只说这个凭证无法采信;不说恢复你的职务,只说建议恢复;不说平反,只说撤销原来的结论。这每一句话都把制造这个事情的人脱得干干净净,而这每一句话都给高二的复出留下许多变数。

    但就这样一个文件,它旅行了整整六年,才从这座大楼的一个办公室旅行到另一个办公室。

    也就是说,其实从五月份的第一个文件下发到九月份的第二个文件下发,第个文件收回,高二的被降职,只有这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以后,他便得以平反了,但是,他不知道,全社会也都不知道,这个第二个文件不知在哪个抽屉里,在谁的手中,压了六年,而直到六年之后,高二到了退休年龄的这一天,这份文件,才同另一份离休文件一起,通知高二。

    你抓不住任何人,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世事的险恶,政治的杀人不见血,高二,你现在该感觉到了吧。

    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高二这一次所受到的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了。

    他的头发一夜间白了许多,也稀疏了许多,脸上骤然间也皱纹密布。他的牙齿也一颗一颗地掉光,直到六年后,牙齿全部掉完,从而在街头,让一个庸医给配了一副假牙。牙齿不合适,平口只能戴着,做做样子,一遇吃饭,便硌得牙床生疼,没有法子,吃饭时候只好取下来。他的腰也有些佝偻下来,从而显得身材比往日矮小了一些,身体也消瘦得十分厉害。平日本来就不太讲究衣着,这时,那身朴素的褪了色的人民装,就一直穿在身上。

    下台的第一天,体委便来了个年轻人,来要那支过去送给副市长打猎用的小口径步枪。年轻人说,上级要检查,这是他们运动员的训练用枪,得收回去,检查完了,再给市长送回来。高二说,不要叫我市长,我已经不是了,那枪,也就不要送回来了。年轻人听了,连连答应,拿起枪就跑。

    下台的第二天,剧闭的那个画布景的画家,来要他过去送给副市长的那幅棉絮画。他说,市上要举办一次展览,他们相中了这件作品,所以要把这件作品拿去参展。高二说,画在墙上挂着,你拿去吧!那人大约有些不好意思,拿走画后,过了几天,又还回来一幅小些的棉絮画,仍然挂在墙上那个地方。

    高二下放或者说蹲点的那个村子,在肤施城的郊区。那时土地已经承包在户,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才好,于是将村子的一座荒山承包下来,开始在山上植树。

    高二永远是高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万丈雄心,依然未退。他计划利用己的余年,将这座荒山,栽满树木。前头是什么,他不去管它,老百姓说,前头的路是黑的,高二截至今日,也总算是明白了这一点。这一时期,一抹心思,全放在这荒山,决心栽一山树,为后世留下一点作念。

    每天早晨,天没亮,高二便让顾兰子准备好干粮,然后背上,乘坐去郊区的第一辆公共车,到山上植树。晚上天黑了好一阵子了,顾兰子都将饭在锅里热了几回了,脚步声扑扑踏踏一阵响,高二拖着疲惫的双腿回来了。

    这样的时间持续六年。

    六年后的一天,高二接到通知,要他到市委组织部去一趟。几年不见,大院里的人,已经不认得这个农民装束的没牙老汉了。高二脸挺得很平,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进一间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正在办公桌前坐着等他。

    年轻人请老高同志坐下,然后拿出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正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六年前下发的那个类似平反性质的文件。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宣读完了,又隔着桌子递过来,让高二看了一眼。接着,又伸出手,将文件要过,锁进抽屉。这东西要存档。老高同志,你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你看,组织还是公平的,有反必平,有错必纠!

    年轻人说完,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这是高二同志的离休通知。年轻人说,现在,我可以称您高老了,按照文件规定,您老已到离休年龄,组织安排,您老到某局担任顾问,维持原级别,各种离退手续,他们局会来人办理的。

    年轻人说完,又像前一次一样,将文件隔着桌子递过来,请高二过目。见过目完了,又伸手收回,锁进那另一个抽歴里去了。然后停止了说话,眼睛也不再看高二,露出公事公办、事已办完的样子。

    这样,高二起身,握手,然后离开这间办公室。

    高二是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三个年头,或者说离休后的第三个年头,去世的。

    医生的报告单上说,死于肺气肿引起的肺心病,到最后,心力完全衰竭,肺功能完全丧失,结果不治而死。

    这种病,大约是这个家族的一种遗传病,当年高发生老汉走时,也是因为气上不来,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待平息了再走,最后一口气上不来,人从此就走了。高二后来的情形,也是这样,从窑洞门口到大门口,只是十步的距离,到后来,他得停上两三回,才能挨到门口,用手扶住大门。而我们的黑建,后来有了点年纪以后,医生诊断说,也是肺气肿。

    不过高二的病,当然与他的阴郁的心情有关,与他无节制地抽烟有关。后来的日子,纸烟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开始抽黑棒子卷烟。顾兰子说,你少抽两口吧,抽了咳嗽。高二见说,于是停下来,结果,咳嗽得更厉害了。于是高二说,我是柚烟不咳嗽,不抽烟咳嗽,和别人不一样。顾兰子见这么说,也就不吱声了。

    关于高二的病,顾兰子却认为,这与高二早年在黄龙山,过早地出力,过早地下苦有关。十二岁的他,背着一捆硬柴,山一样高,从半坡上晃晃悠悠地下来了,他这人从来就不知道惜力,干什么都是泼出命做,结果早年落下了个半声咳嗽。顾兰子认为,医生所说的肺气肿,正是老百姓说的那种半声咳嗽。

    高二在离休后,曾试图重新回到过去的那个圈子去,但是被弹了回来。肤施城组织了一次老年球大赛,也给高顾问发了个请柬。高二于是就去参加了,结果得了个第一名。市上的比赛结束以后,省上也要组织比赛,肤施城也就成立了老年门球队,要去参赛。高二是第一名,这样也就成了老年门球队的队员。

    第一天早上就要去西京城比赛了,高二那天晚上很兴奋,吃了两片安眠药才睡着。天不明,他就把顾兰子喊起来,做饭,整理行装,自己则对着镜子到胡子,安假牙,到八点钟的时候,高二一身运动服,遮阳帽,肩上背着门球杆,准时到了市体育场门口。

    这时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口,已经陆续有老干部在上车。高二刚准备上车,这时体委主任走过来了,拦住高二。体委主任是高二的老部下,他望着高二,面有难色地说:高市长,这次比赛,名额有限,去不了那么多人了可是取下谁都不合适。您老念在这个老部下的难处上,这次就不去了,等下次,一定安排您去!

    高二见说,愣一下,明白过来。

    他装着无事的样子,挥一挥手,说自己也正不想去哩,想在家里多陪陪你嫂子。说完,握一下手,转身向回走去。走了几步,有些要栽倒的样子,于是扶着街道上的墙壁,一步一摇,向家的方向挨去。

    高二是在农历的二月初二那天走的。

    肤施城的老百姓们都说,二月二,龙抬头,如果高市长能熬过二月二,那么他就不会死了,起码是这一年不会死了。但是,到了那一天早晨,高二的病情已经恶化。头一天,肤施城骤然下了一场雪,刚刚回暖的气候,突然又遇上了倒春寒,而不巧的是,这家医院停电了,高二住的病房,放的是电暖气,没有了电,电暖气也就开不了了,于是病房里冰窖一样冷。

    高二的脸,由于喘不上气来,拘得乌青。他想走了,不想再受苦了,于是示意顾兰子和儿女们走到身边,开始安排后事。

    他说,他活了一辈子,正直地活了一辈子,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他也不欠任何人的债,所以,他可以轻松地走了。

    他说,不要为我哭泣,我生平最见不得哭泣的人。

    他说,我没有为子女们留下任何遗产,叫他们自食其力。

    他说,如果我死了,请把我运回高村平原,埋在我母亲高安氏的膝下。

    他说,我的坟头要做得小一点,比父母的坟头小一点,也比村上同年等岁的那些乡亲们的小一点。

    他说,不要让我的坟头上有花。

    最后他说,清把他从医院里接回家去,他要死在自家的炕头上。一个人,能最后安安稳稳地死在家炕头上,是一种幸福,是修了一生才修来的福分。

    高二的话,令所有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子女们不同意现在就离开医院,尤其是黑建,他希望做最后的努力。医学在有时候是无能的,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但是,出于对父亲的负责,他希望医院再尽尽力。

    这时候顾兰子提着一个痰盂,给高二接尿。在高二这住院的半年中,一直是由她值白班,由孩子们值夜班,作为她来说,她已经尽到了一个结发妻子在这种情况能够做到的一切。她陪高二,走过了这最后的日子,以及这最后的日子之前,那六年的屈辱岁月。

    顾兰子在接尿的时候,眼泪流了出来,她对孩子们说,你父亲恐怕不行了,活不过中午了,你看看他的下身。

    顾兰不的一生,手里抬埋过无数的死人。在遥远的黄龙山年代,她抬埋过自己的二老,以及兄弟姐妹,后来,又抬埋过高家的老人,她的经验,加上老辈子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告诉她,人如果要老,是从那个地方先老的。

    而那个地方,它变成了什么样子的呢?原来,它完完全全地缩回身子里去了,仿佛像一个女器。只有那两个蛋蛋,像两颗千了的橄榄核一样,软软地耷拉在那里。

    于是大家听了,也就不再坚持,病房里,大家手忙脚乱,黑建将高二背上,一个小护士,。高举着盐水瓶子,大家将高二送上乍,直奔家中。

    回到家中,将高二平放到炕上。其实这时候高二已经死去。因为刚才他那拘得发青的脸,现在平静了,不再发青,而是变得像一张白纸一样苍内,他刚才那痛苦地扭曲的身子,现在也不再扭曲,而是平稳地舒服地躺在那里。

    那个盐水瓶里的点滴,实际上已经不再滴了。随同他们一起来的护士,只象征性地在窗户的插销上,将那瓶子挂一下,然后说,人已经走了,趁着身子还没有凉,给穿衣服吧!说完,从高二的胳膊上卸下针头,拿起盐水瓶子,飞快地走了。

    这时候,街坊邻居中,有许多人来了。其中有几位老太太,是顾兰子的朋友,她们请顾兰子节哀,然后凑过来,叫着高市长,为这位死者穿老衣。

    而顾兰子,这时候一个人坐在炕头,大放悲声:老高呀,你把我整整扣了一辈子,害了一辈子,今天,终于解脱了!

    黑建记得,一些年前,高发生老汉咽气的时候,高安氏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今天,他又听到这话,他想,这大约是那些农村妇女,在告别自己丈夫时,都要说的一句话。

    原先,高安氏说这句话的时候,黑建理解,这话的意思,大约正如它字面上所表示的意思一样,但是现在,黑建突然明白了,这话实际上是有着它更深的意思。

    那意思是说,我守住了这个男人,并且把他一直守到了老,从此,他就永远是我的了,任何人也夺不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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