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顾兰子其实又成为城里人下,她可以去肤施城跟随高二,继续去做干部家属,顾兰子所以迟迟未走的原,是因为她这几年在高村生活得很愉快,她暂时还不想离开。
当顾兰子在城里的时候,她大约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她不识字,她缺少社交能力,她由于经济不能独立,所以在这个家庭中没有地位,但是在高村,当生活在一群农村妇女中间时,顾兰子却显得是最能行的了。她毕竞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她的嘴上,也能来。其实,这是一个十分聪慧的人,极有悟性,可惜她的一生,被高二压着,被颠来倒去的各种文化背景搅得六神无主,举步维艰。
当她真正像一个农民一样生活时,像一个村姑一样生活时,她有一种如得水的感觉。她毎年养四头猪,上半年出槽两个,下半年出槽两个。也就是说,当两头大猪快要出槽时,她又去镇上速两个猪娃喂上,大猪出槽,钱拿到手里了,小猪也就成长起来。她喂猪有她的一套办法,除了给猪吃泔水、吃饲料之外,还给猪吃羊奶?为此,顾兰子专门喂了一只奶山羊。顾弋不所以没有离开高村,其实也与这猪还没有出柃有关。可是,当两头大猪出槽了,又有小猪续上,所以,她的行程是一推再推。
顾兰子没有离的另一个原因,是于还种着二亩承包地这地有她的,还有两位过世的老人的。农村有一项讲究,叫做死了的不收,生下的不给,这意思是说,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这三十年中,死了的人的承包地,不去收它,生下的,或者嫁过来的媳妇,不给他们分地。这个讲究细究细想起来,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生生死死,嫁嫁娶娶,天天都有,年年都有,如果随时变动,那就乱套了。
渭河平原两年三熟,而这几年也风调雨顺,顾兰子将地里打下的麦子,自己吃,麦子装得大囤满小阐流,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那玉米,则作为猪的饲料,磨碎了,掺了野菜、庄稼秆儿,煮熟了给猪吃。
那时候种地从种到收,也都不需要人去劳作,出两个小钱,机器就在地边轰鸣着,你说犁地,那拖拉机给屁股后边换上一个犁铧,你说收割,那拖拉机给屁股后面換一个收割机。而顾兰子将猪养大了,也不用费事去镇上卖,那西京城里的收生猪的,整天开了蹦蹦车,在这块平原上转悠。
所以顾兰子在高村,虽然家里没有男劳力,生活得并不费事。
顾兰子希望黑建能留下来,继承这一院庄子,娶个农村媳妇,做个平原上的农民。黑建不同意,他说,世界大着哩,我得走!顾兰子给远在肤施城的高二打电话,高二这次站在了黑建一边,他对顾兰子说,你不要害娃,听厂你的话,等到有一天他老了,他会恨你的。
那高三,也十分支持黑建的想法,他说,户口都已经迁到城里,哪有吃回头草的,不要学我,一辈子守着这块平原、这条河,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岛三这时候,还在做副大队长老崖畔上的这户人家,这时一户经分成三户。那情形,就像越冬以后的麦子苗,要分蘖,一枝分成几枝一样。
这样,黑建就走了儿户老亲戚,向他们报告自己回来的消息,然后,就背着背包,从高家渡那里渡过河去,坐火车先到金锁关,然后再坐汽车,去肤施城。
行前,他脱下脚下的毛皮鞋,送给叔父。这叫高三很高兴。高三说,乡长就有这么一双毛皮鞋,他背着手,从平原上走过,咔噔咔噔地,不知道楚皮鞋响,还是地皮响?
黑建来到肤施城,拜见父亲。
高二不在办公室,一位胖胖的办事人员说,南山发生火灾,山林着火,副市长同志到那里指挥灭火去了。这一去是一天一夜,黑建只好在办公室等着。一天一夜后,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停在门外,高二回来了。这时又有电话,东川发生水灾,一座水库裂缝,河道里发了大水,高二又得动身,去那里排险。
高二看了看腕上的表,对黑建说:给你三分钟,谈谈你的情况吧!
在黑建的眼中,当年那个英气勃勃的团干部高二,已经没有了,当年那个夹着公文包,穿着翻毛皮鞋,衣着讲究的高二,也已经没有了,他现在的装束,现在的作风,正像他见过的许多老干部的装束和作风一样,简洁、朴实、随意。
高二的头发已经灰白,头上的头发还是三七分,但是三分这边,剪短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鬓边,七分那边,当年像公鸡冠子一样骄傲地紊起的头发,如今已经驯服地紧贴在头顶。他穿了一身人民装,这衣服是灰白的,有些发槽,大约菇因为刚刚扑完火,那肩膀上、袖口上,还有儿个火烧的小洞。他穿着一双布鞋,灯芯绒鞋面,千层底,一看就知道是顾兰子做的,因为黑建在白房子的时候,顾兰子每年都要寄给他这么一双。
黑建谈了他在边疆的经历。因为只有三分钟的时间,他不能谈那么多。他只说他在部队,五次获得所在部队的通令嘉奖,他的指导员说,这是他带兵以来,带过的最好的一茬兵,而黑建是这一茬兵中,最优秀的一个,他还汇报说,临离开部队时,在全团欢送大会上,他代表复员军人发言,朗诵了一首诗,那是他自己创作的,叫《向八一军旗告别》,朗诵时底下哭声一片,要走的人、新来的人,都哭了。
副市长同志坐在办公桌前,叼着烟,胳膊支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扶着下巴,他矜持地听着,好像在听办公室主任汇报工作。
他显然对黑建还是满意的,不过脸上不表现出来。当黑建后来听好几个人说过,高市长经常听广播,关心中苏关系变化,高市长还经常对人说,他的大儿子在边防站时,黑建很感动。每当听到这话时,他就记起当年从公社坐上大卡车,就要出发时,高二那背过身去流泪的情景。
你想到哪里去,报社吗?不过,报纸在文革时候停刊了,它要复刊,还得一段时间。这样吧,报纸虽然停刊了,但是它的老底子,印刷厂还在,你去那里,好吗?
高—说完,把黑建的事,托给那个胙胖的干事,然后从宿办合一的房子甲。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那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还在门外等着,没有熄火,高二给干事叮咛两句,大步跨上车,走了。
你的大门牙,补—补!吉普车已经开动了,高二又摇下玻璃,从车窗里探出头说。
那个胖胖的干半,黑建却依稀认得,他就是当年来尉迟城,接高二去肤施城赴任的人,也就是文革中武斗开始时,又来到尉迟城,动员高二去跟上他们武斗队跑的那个人。
这个人对黑建说,你父亲是个好人,心肠好,跟着他的这些老部下,大都是一头沉干部,老婆孩子在农村,你父亲把这当成自己的事情,给很多人把困难解决了,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由这个人领着,从武装部到民政局,从民政局又到劳动局,从劳动局又到丁。。收局,用了一天,把手续办完,第二天,这个人又把黑建送到印刷厂。
印刷厂的厂长姓挺,是个高挑身材,穿着一件低领列宁服的女同志。当胖胖的干事,将大信封装着的档案,和一张一张的介绍信,放到她的办公桌上的时候,她有些不高兴,她说,劳动局这些人,真不像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给企业塞人。能看得出来,她有些不想要。
见景厂长有些不想要的意思,胖干事有点着急,他凑过去,对着景厂长说:高市长本来要亲自送来的,你知道,东川发水了,他刚下乡回来,在办公室里呆了三分钟,又连轴转,去东川了!
这是老高的孩子?景厂长愣了一下,问道。
是的,大小不黑建!
岽厂长听说是高二的孩子,仅仅愣了一下,又重新板起面孔,她把介绍信一张一张地看过,又把档案袋子拆开,也看了,一边看着,一边埋怨:这个老高也真是的,他再忙,也得打个招呼才对,起码,有个电话吧!
胖干事不知道他刚才亮出高二,是起到好作用哩,还是不好的作用,他有些紧张。
这样吧,档案先留下来了,我们完了开个支部会,再议一议。我的意思嘛,人先留下,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完了,再说!
胖干事听了,赶快点头。作为他来说,他觉得任务就算完成得很好了,起码,作为他,可以把这事撂过手了,回去给高二有个交代了。想到这里,一边提起公文包,起身,一边嘴里说着谢谢,丢下黑建,一个人离去。
送走胖干事,景厂长合上门,然后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黑建。
你应当认识我的,黑建!当年,我在你家里吃过好多次饭。噢,黄龙山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不过,你还见过我的,那一年,我到清凉山上去看老高,你记得吧,你用一根绳子,被拴在门槛上,你还编了一首儿歌骂我!
黑建有些惶惑,他觉得景厂长可能认错人了,他还觉得,眼前的这个女领导,和刚才处理事务时的女领导判若两人。
景厂长看见黑建的惶惑,她笑了,说:刚才是场面上的话,现在是私话。不过说实在的,劳动局要给复员军人,得跟单位协商一下才对,还有,你父亲老高,他该说一声的,他明知道我在这里!
我真的曾经编过儿歌骂过你吗?黑建还是有些惶惑地说。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你说得拿腔捏调地:向阳街,十八号,你的名字我知道,脚穿皮鞋手戴表,脸上搽着雷花音!
听见念这句儿歌,黑建也笑起来。只是他努力回忆,实在记不起曾有过这一幕,那时他确实还太小。
也许是记起了当年的自己,也许是回忆起了那些遥远年代的事情,这位景厂长脸上放出光来。她拉着黑建的手,坐到那条长条椅上来,然后脸对脸,端详着黑建,弄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景厂长又问起顾兰子的情况,这一问,才叫黑建确信,景厂长并没有搞错,她确实认识黑建的,而且她和这个家,十分熟悉。
黑建介绍了顾兰子的情况。他说他回到高村的时候,见到母亲,她好像喂了两头猪,快出槽了,出了槽,就不再捉小猪了,要来肤施城,为父亲做饭。
顾兰子命苦,娘家人一个都没有,你们做小的,要好好待她!景厂叹息说。
景厂长还问起高安氏和高发生老汉的情况,问这话时,一丝笑意又挂在了脸上:黄龙山时,我下乡,没少在你们家吃过饭。黑建告诉他,两位老人都活了很大的年纪,然后像平原上那些老树—样,终于有一天,大限到了。他们死得很安详,现在在家乡那铺天盖地的紫色苜蓿花里躺着。
景厂长问了很多话,几乎把黑建家的人都问遍了,甚至包括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咪咪,她也问到了。但是,黑建注意到,她始终没有问高二的情况,大约,她对高二没有给他打招呼这事,还耿耿于怀。
最后,景厂长叫黑建以后就不要到灶上吃饭了,到她家里去吃。黑建说,还是到灶上去吃吧!景厂长说,那也行,不过咱们说好,每个礼拜天,你都到家里来,阿姨做饭给你吃。说完,景厂长还从自己的钥匙链上,卸下一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他。
黑建告别的时候,看了一眼厂长办公室的门牌,那面写着景一虹三个红字。
是的,这就是那个景一虹,顾兰子一生的敌人,高二心目中的一个一生的幻影。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景一虹也有她的命运。她先后嫁过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都死了。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孩子,都随她姓景的缘故。在黑建见到她的时候,她那时正是单身,一个人拉扯着一群孩子。据说她后来又找了个老伴儿,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这样,黑建便在这家印刷厂落了脚,并且在这里度过三年的时光,直到三年后,《肤施日报》成立,他才从印刷厂,调到报社编辑部。而景一虹,也很快离开了。她那时大约已经找了老伴儿,于是调到老伴儿的单位。
每当回想起这三年的岁月,黑建心中便泛起一种温情,夸张地说,他对这位景阿姨,怀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儿子之于母亲一般的感情。
而委实说来,黑建能明显地感觉到,景一虹对自己的疼爱,甚至超过对自己的那儿个儿子。在那三年中,几乎每一个礼拜天,黑建都是在景阿姨的家中度过的。后来直到顾兰子从老家来了,他们在肤施城里有了个家,这样吃饭的次数才减少了一点。
有一次,景一虹穿了一件新做的蓝呢子上衣,很挺,两个肩膀平整地竖起,再配上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加上两条长腿,黑建不由得赞叹道:景阿姨,你真有风度!
是吗?景一虹问。
你父亲当年也这样说我景一虹不待黑建回答。
黑建想不到,他的这一句话,竟让景一虹如此兴奋,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小姑娘的表情。那一整天,她都穿着这件衣服,在厂区里转来转去。
黑建不想弄明白,在老一代人身上,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是的,他不想弄明白,甚至连想也不愿意多想,那是上一代人的传说。
自离开印刷厂之后,黑建和景阿姨,便见面很少了。以致有时候在肤施街头碰见时,景一虹会埋怨他:黑建,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不明白!她的话说得黑建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时候顾兰子已经来到肤施城。有几次,当黑建说到景一虹的时候,顾兰子便沉默了,脸上显出不悦的表情。这叫黑建隐隐约约猜度出,她们曾有过什么过节。顾兰子是一个弱者,顾兰子是他的生身母亲,如果说,真要站一下队的话,黑建想,我应该站在顾兰子这一边的。所以为了怕顾兰子不高兴,他就走动得少了点。
在肤施城的街头,当有一次偶然地见到景一虹,当认真地看了景一虹一眼时,黑建发现,她也已经老了,无情的岁月和坎坷的经历,在她的身上也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虽然她的身材依然很好,走起路来,步履依旧轻盈,但是你看她那双眼睛,那双像深潭一样的眼睛,只有在无数个长夜中以泪伴枕的女人,只有胸中装着千般愁苦、无限幽怨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后来黑建再一次见到景一虹,那已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
那是在高二的葬礼上。葬礼进行中,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头上也被黑纱巾包严,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女人,来到灵堂前,她大哭一声:老高,你给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独自一人走了!说完,瘫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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