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村庄的最后的日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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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暴在天空经过久久的酝酿,终于形成一场倾盆大雨。随着高新区的跨越式发展,这块平原将被鲸吞人腹。它的田园牧歌的时代从此结束了。

    高村就要消失了。

    不独独是高村,渭河南岸这几十个上百个古老村庄都将消失,都将从地图上抹掉,从民政部门的注册上抹掉,不留任何痕迹。这里将被高楼大厦所取代,被业专用厂房所取代,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及街心花园所取代。它现在的名字已经不再叫高村平原了,新的城区规划图中,它将被叫做高新第四街区。

    这些村子大都是同姓村。在数千年来的沧桑岁月中,村庄像一种叫做扒地龙的野草一样扒着这渭河沿儿上,经年经岁,经雨经霜。这里走马灯一样走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物,演绎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在我们的小说中,老崖畔上的这户人家的故事,这些人物,只是这平原故事、村庄故事中的一鳞半爪。如今这些村庄,这些故事,这些人物,都将被残忍地抹掉,像风一样地刮去,从大地上消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你看见过这些古老的、笨重的、冒着炊烟的村庄,被从大地上连根拔掉时,那悲壮的情景,那大地的颤栗和痛苦吗?

    那些所谓的宅院,或者间半庄子,或者三间庄子,或者五间庄子,它们在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声音中被推成一片旷野。宅院上面那些土坯房、砖瓦房、水泥结构的二层楼房,也在这轰轰隆隆的声音中被推倒,那些青砖绿瓦随着房屋的轰然倒地,变成不值一钱的建筑垃圾。

    搬迁的公家人说,这一处地面将建成一个高新,成为距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古帝王之都的高新区的一个分园区。公家人还说,这叫工业化进程,是一种世界潮流,谁想阻挡它谁就将被远远地抛在时代进程之外,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这叫代价,虽然是痛苦的代价,是感情的代价,但是,非付出不可。这是政府行为。

    负责高村平原搬迁的公家人叫李年馑。这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名字。年馑这两个字,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一场大年馑有关,和平原上的官道上过来的那一男一女有关,和高发生老汉摆在大槐树下的茶摊有关。那是一段平原的记忆。

    年馑原先是这一块地面的镇长,这块地面被纳人高新区版图以后,他成为搬迁负责人,而一第四街区建成,他将是第四街区的管委会主任。

    在拆迁动员大会上,公家人年馑用手指着这脚下的平原说:

    农耕文明的时代正在结束,这是你不得不面对的严峻现实。是工业化进程产生了巨大的财富,是城市化进程产生了巨大的财富。你必须面对这一点,尽管这种面对叫人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臂如说吧,这块土地如果以:日千年的耕作时间来计算,也就是说,从那个叫后稷的周人的农业官在这块土地上动第一锨土起计算,三千年了,这块土地产生了多大的剩余价值呢?临到四九年建国前,这里的土地一亩地一年的收益,是三十块钱。那么再往前,它大约连三十块也不到,尤其是动第一锨土那时,则更少些。那么建国后,这块土地的产出又是如何呢?建国后我们经过了精耕细作,加上有了渠灌和并灌,加上籽种的改良,加上两年下熟的耕作方法,截至我们这一阵说话时,它一亩地的年产值是两块钱。

    这样我们算了一遍后,我们悲哀地发现,三千年中,我们的先人们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一生流血流汗地劳作,满打满算,这块土地一亩地三千年中只产生了几十万块的剩余价值。

    那么,这块土地通过征收,纳入高新园区以后,通过挂牌招标拍卖,这样,厂房用地,它一由可以拍卖到三四十万,而商品房用地,它可以拍卖到一可万,二百万,有些地块好的,比如这临着渭河的高家渡,甚至可以拍卖到八百万。也就是说,就在那拍卖槌敲响的那一秒钟,土地一次变现,它在一瞬间变魔术般所产生的价值,将是三千年来全部耕作所产生的价值的许多倍。

    年馑说,仅就这些,这还不是全部。

    他说,那些通过招商引资招来的外资台资国资企业,将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税收,将为我们的子女提供许多的就业机会,从而加快这座城市的现代化步伐。

    像当年动员打土豪分田地,动员土地人社,动员公社化大食堂,动员联产承包责任制,动员土地承包六十年不变一样,这个公家人现在做了类似的动员。

    最后他说,希望父老乡亲们顾大局,识大体,帮助政府把这个搬迁工程搞好。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有的村民们听了,都默默无语。

    所有的村民都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领取了房屋拆迁款和每亩地或两万或三万或八万的土地补偿金。从领取的那一刻起,从签字的那一刻起,这房屋,这村庄,这道路,这树木,这耕地,这村子中间那座绿汪汪的涝池,这村子东头那座一年四季吱吱呀呀作响的水车,还有村子西头那条哀恸地流淌着的河流,实际上就已经不是高村人的了。高村的人们将搬到平原的尽头,南山底下一个安置小区中去。协议书上说,必须在这一年的春节前搬走。上级也指示说,春节前必须完成这项搬迁工程,因为这笔搬迁经费必须在年底前花出,还因为已经招来跨国公司要在这高村平原上奠基。和农民打交道是一件最叫人头疼的事,刚才还红口白牙说定的事情,也许一迈身子,就又变卦了,就又死活赖着不走了。所以说好春节前搬,就只能是春节前搬。

    高村平原上,一些人家搬走了,还有一些人家没有搬。

    没有搬的人家,跪下来对公家人说,让我再在这祖传的老宅子里过个大年吧!把老先人的魂影从坟里接回来,在老宅子里过个团圆年,春节一过,大年初一,不等太阳冒红,我们就动身了。

    公家人听了,也动了感情:谁叫故土难离哩!这样吧,你给我写个保证书吧!大年初一早晨,太阳冒红,推土机准时来,管你屋里有人没人,闭着眼睛推!

    村子里的大部分的树木,也都在这被推倒之列。

    在我们亲爱的平原上,每一个村子,其实都是被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树木包围着的,远远看去,像一个葱茏世界。

    那一个一个争着出头的树冠,冲向天空,树冠与树冠的缝隙中,露出瓦房或厦房的山墙那蜡黄色的日角,露出宅院那一溜子用黄土夯成的土墙。每当夜来,树影婆娑,平原上的小风吹过,杨树叶啪啪拍手,槐树叶喃喃细语,柳树呢,柳树婀娜着身子,在风中像美人一样摇呀摇。这时候如果有月亮,月亮像一个大车轮子一样,从平原的东头升起来了,它缓慢地行驶到平原的当空,那月光会像摊煎饼一样,将它的蛋黄色的银辉摊满整个高村平原。

    这些树一般树龄都不会很大。树到了一定年纪,三把粗了,四把粗了,一搂粗了,就该派上用场了。槐树用它来做车辕、车轱辘,大平原上那千百年来吱吱呀呀跑着的牛车,就是用这坚硬的槐木做的呀!枣木用它做棒槌,每天傍晚,女人们亮着光脚片,围着涝池洗衣服,嬉戏着,棒槌声响成一片。还有那香椿和臭椿,香椿的嫩芽儿香甜无比,臭椿的嫩芽儿则臭不可闻,不过它们成材后,都是做门窗的上等的材料。还有那榆树,细的可以做檫,粗的可以做梁,那榆树皮、榆树叶还是灾荒年间人们哄肚子的一种物什。至于桐树,这从中州平原上传过来的树种,它生长期快极了,一年就可以冒高一丈,而一旦成材,它会被很快地锯倒,用做棺材。村上又有一位老人要走了,粗木来锯板,细木匠来打棺,让他睡着这四页瓦,或八大扇,去人土为安吧!

    不过给村子里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或者说,被这隆隆的推土机推倒的最为可惜的,却是那些果木树。果木树,这是一个叫人一听就流涎水的称谓。想吃两个大银杏!这是高发生老汉拿腔捏调地说出的一句口头禅,后来成为村上人取笑这户人家的一个谈资。谁家的后院,靠近粪坑的地方,有几钵石榴树,谁家的前院,靠近水道的地方,有一棵银杏树,谁家的大门口,又有一棵桑葚树,村上的每一个孩子在成长为大人的阶段,大约都有几次,晚上翻墙进去偷嘴吃的经历。

    村东头的引水大渠旁边,长着一棵柿子树。这柿子树的下半截身子上,结的是指头蛋儿一般大小的小柿子,人们叫它软枣,那树冠上结的,才是真正的牛心柿子,到了秋天,那拳头大的柿子红了,像挂了一树的红灯笼。

    满树的柿子是在秋天成熟的一场秋风一场秋雨之后,青色的柿子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变成橘黄色的了。这时候白天太阳一照,晚上严霜一杀,则又变成了凝重的赭红色。主人家在拿柿子,口里念叨着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的那代代相传的歌谣。是的,这叫拿柿子,或者叫卸柿子,而不叫摘柿子。摘这个字眼太轻浮了,太俗气了,太平凡了,而拿字或卸字,有一种庄严的、沉重的、神圣的、虔诚的感恩心理在内。

    那些拿下或卸下的柿子都到哪里去了呢?是分给四周村子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亲戚陆人了吗?或是酿醋用了,或是偷偷地挑到集市上去卖了?在那段柿子收获的口子里,全村人都在嘴里流着涎水,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们从未得出过答案。

    那家的男人,在卸柿子的时候,通常不卸净,而是给柿树那高高的顶梢,留下来那么几十个。不是主人家够不着,而是他故意留下来的。那几十个柿子又红又亮,它们会在树梢上一直呆到深秋,甚至初冬。

    那男人说,这些留下来的柿子是还给树的,以示谢恩。如果卸净的话,树会生气的,那样,来年它就不会好好结了。那情形,就像给鸡窝里要放一个引蛋一样。而村上的人,在流着涎水看着这些柿子在逐个减少时,发现它们其实是被那些在平原上空游弋不定的老鸹吃掉的,我把柿子留给了柿树,而柿树又将柿子献给了老鸹!树的主人这样解释说。

    如今,这些被叫做果木树的东西,也将要被铲除了。

    然而,村子里最令人敬畏的或者说最著名的树木,还不是这些果木树,而是那些已经有了一大把年龄的老槐树。

    这样的槐树已经不多,也就是十几棵吧!它们在村子里一些老宅子的门口骄傲地站着,装点着高村的苍老与沉重。正像村子里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老人一样,这些高龄的树木立在那里,成为一道平原上的风景。

    它们本该也是会被伐倒,从而用做世俗的用途的,或打牛车,或做房梁,或做犁辕,或做棺木的,可是,拥有这棵树的主人疏忽了一下,错过了给它们派上世俗用场的机会,而当有一天一觉醒来,为这棵树想事的时候,走到树跟前,绕树三匝,连连摇头,因为这树已经不能动了。

    或者说是树心已经空了,只剩下来个单皮,那材料是用不成了。或者说是平原上两只不常见的鸟儿,在高高的树杈间做了一个窝,母鸟正在孵蛋,公鸟正在觅食,莫要伤了这一对鸟夫妻,莫要伤了它们的蛋,那样会造孽的,唉,对它们来说,等一个季节也不容易!于是树的主人摇摇头,放弃了伐树的想法。或者这树在夏天的打雷闪电、呼噜白雨之后,一枝大树股被拦腰击断了,而那炭黑色的断裂处,从糠了心的树身中,钻出一条吐着红信子的白蛇来,于是人们对这棵树,产生了敬畏和惧怕,不敢再动它了。

    有一户人家,院子里就长着这样一棵老槐。这是一院三间庄基的四合院,上房、门房和两边的单面厦房,站在四边,将这棵树围在宅院当中。树树影婆娑,庞大的树冠,将这家宅院护得严严实实。为什么要伐它呢?伐的原因是因为这家三兄弟要分家。树伐倒了,从这棵老树的树身上流出来的不是白色的树液,而是红色的血液。那血液腥臭腥臭的,将整个村子都熏臭了。兄弟三人大惊失色。从此以后,这户人家败落了,人丁开始不旺。

    高村的搬迁,那些年龄轻的树木将被砍掉,那些果木树也将被砍掉,那些大树、老树、有灵性的树,也将被砍掉。这些老树虽然有一些老资格,但是树龄毕竞很大了,即使搬迁出去,也很难成活了。

    只有一棵树,它虽然古老,但是长得很旺。南山底下,紧挨着安置小区的地方,一个民营企业家正在筹建一个类似关中民俗村那样的平原公园,他看上了这棵树,要将它搬走,栽在那平原公园的大门口去,用它镇宅。这就是长在黑建家门口的那棵老槐。

    那棵在这里吊打过高大媳妇的古槐。

    那棵高发生老汉在这里摆过茶摊的古槐。

    那棵阅尽了平原一百年世事沧桑的古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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