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写故事的人。我写过很多的故事。当我将我的家族的这些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人们会说,这是最好的故事呀,好过你讲过的所有的故事。这样我明白了,我应当将它们写下来。可是在写作的途中,我又对自己的劳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劳碌的人们有必要听你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吗?人们有什么理由要耐着性子听你嚼舌,听你讲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于是我又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这时候我到一个被称为高新区的地方去挂职。这样,我结识了许许多多的所谓高新人物,我看到了全球工业化的进程中,一个—个古老村庄够从地皮上抹掉的悲壮的情景。我在那一刻很震撼,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村庄正是我的村庄呀!古老,古老到地老天荒;斑驳,斑驳到满目疮痍;疲惫,疲惫到不堪负重;温馨,温馨到如同童话。于是这些村庄和我的记忆中的村庄便连为一个整体,这样它们便有了被讲述的理由。
而高新那些人物,那是一群怎样的人物呀!那是我们的文学长廊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物。机敏,张扬,收大千世界于眼底,疯狂地从社会上掠夺着财富,在掠夺的同时又为社会创造着额财富。他们走马灯一样在这个被称为高新区的地面上穿梭着,今天一夜暴富,明天中枪倒下,后天东山再起。他们真是一群全新的人物。而我在这些人物身上,嗅到了我故乡的气息,他们大约就是从我的那个小小的村庄走出去,一直走到今天的那些人。当然,他们不可能都是从我那个村子走出来的,但是,他们一定来自于另外的村子,因为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农业社会,一个大堡子。
这样,这些村子,这些人物,帮助我把记忆和现在进行时联系在了一起,于是我明白,我的思考成熟了,我的时代纪事可以进行了,我将要用一个长篇所拥有的恢宏、庄严的翅膀和利爪,完成这一次飞翔。
我给我的这次飞翔取过好些的名字。比如叫《在我们百年之后,谁是为我们向隅而泣的女人》。比如叫《村庄崇拜》。比如叫《中国乡村记忆》。比如叫《饥饿平原》。比如叫《高新四路》。比如叫《后稷的村庄》等等。而到最后,当我的思考成熟之后,我给它定了个名字叫《生我之门》。
我们的古人曾以惆怅的口吻说:生我之门即死我之门。这里说的是女人,或者再直白一点说,是指女人的生殖器。而我给这个长故事所取的这个名字,有上面的意思,又多于上边的意思。
它有三个含义。狭义讲,是指我的母亲,这个平凡的卑微的如蝼蚁如草芥从河南黄河花闶口逃难而来的童养媳。广义讲,是指我的村庄,或者说指天底下的村庄。从广义讲,是指门开四面风迎八方的这个大时代。
飞翔吧!完成一次《生我之门》的飞翔。如果现在不飞,那就永远不要飞!
我从二〇〇五年的春天开始写起,到二〇〇八年的夏天结束,其间断断续续,折腾了三年多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起这样一个大题材,但我明白自己得去做。我有时候甚至有些极端地认为,自己来到世上,也许就是为写它而来的。
最后的冲剌阶段,是从二〇〇八年的元旦那一天开始的。我关掉了手机,不再和世界有联系,就像现在说的那种活埋疗法,或者像过去说的那种闭关一样,躲在家里写作。
我每天烧三炷香,一炷香的燃烧时间接近一小时,在袅袅青烟中,在一种宗教般的沉迷气纸中,我伏案写作,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奇奇怪怪的家族人物,像鬼魂一样奔来眼底。他们成为我作品的一个个主角,并且佑护我来完成这部平原史和家族史。
较之当年写《最后一个匈奴》,我的体力已大不如前了。那时我倚马可待,一天最多的时候写到一万四千五百字。现在,在写《生我之门》的时候,我给自己限定的字数是每日三千字。也就是说,一炷香的时间写一千字。
而到后来,当二〇〇八年春天开始的时候,我是到小区旁边的公园写的。每天早晨,我提个小包,里面装一支钢笔,一瓶墨水,一沓稿纸,然后出门,像农民上工一样,到公园里找一个旅人坐的长条凳,然后铺开稿纸。
在写作的途中,我常常会停下来,以忧郁的目光看着周围那些嬉戏的人们。那一刻我的心中会涌出一种潮水般的柔情,胸口会涌出一种基督般的疼痛,耳畔会轰鸣着诗人叶赛宁的诗句:
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不再是青春少年。
天下的芸芸众生啊,你们生生不息,我愿你们永远美好繁荣!
写到5·12汶川大地震那一天,这本书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四章了。那天早晨,在这个公园中,我一直写到中午十二点半,才收笔回家。回到家里,母亲做了一碗面,我吞下后倒去午睡。后来地震发生了,妻子把我从迷糊中唤醒。大楼摇晃得很厉害,摆幅超过一米,我家住在十八楼,摇晃中,妻子爬到大门口去开门,我则抱住一个墙头,母亲在后面抱住我的腰。摇晃中,母亲跌倒了,趴在地板上。后来妻子打开门以后,我搀着母亲,从十八层的楼梯上跑下。
地震后的第二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已完成的手稿部分装进一个大信封里去,在信封上写上《生我之门》、高建群字样;那未完成的部分,则写上目录。然后,我给几个亲戚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事。我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接电话的人都明白,一旦这楼在佘震中成为废墟了,他们将寻找它,然后帮助它面世。
我做的第二件事情则是,继续提着那个小包,去公园写作。
那个公园后来在小说中成为这个平原公园的原型。
我完成了。当画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从稿纸上抬起头来。望着这世界,我的脑子里轰鸣的还是叶赛宁那几句话,并且伴着一种潮水般的柔情和基督般的疼痛。
在写作《生我之门》的子里,世界上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但是对作者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当是《生我之门》完成了。他对亲人们有了一个交代,他对曾经挂职的高新区有了一个交代,他对关心和爱护自己的那些尊贵的朋友们有了一个交代;尤其是,他对自己有了一个交代。
最后,我还想对所有的故去的和健在的亲人们说,我因为爱你们,才写你们的,如果我的叙述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的话,那责任不在你们,而是由于我的笔力不逮的缘故。
最后,我还想对这个世界说,中国文坛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让我们做好接受它的心理准备。
书中的人物高发生老汉在临死时说:我的官名为什么叫发生,我现在明白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它的发生就是它的道理!发生老汉的话,同样适用于这部小说的酝酿与创作过程。它发生了,仅此而已。
末了,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在手稿完成、找人打印出来,广泛征求意见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认可《生我之门》这个书名。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理由。这就促使我得另外寻找个书名。
后来我想,索性就叫它《大平原》吧。大平原哪,我们世世代代在它的怀抱里出生,我们世世代代在它的怀抱里死亡。它承载和覆盖了全书,承载和覆盖了我们的所有痛苦和欢乐。
作者
2008年9月2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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