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平原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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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终南山与高新第四街区的接壤处,有一座新建的西京城的卫星城。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楼房中,安的是从高村平原上迁移过来的村民。

    在土地被征用了以后,他们离开了自己的生身热土,被安置到了这里。在土地征购完毕后,按照政策,被解决了城镇户从而成为西京城的市民。而过去的村民小组,也变成了街道委员会,镇政府则变成了办事处。

    这批新市民目前还对自己的城镇市民身份,很不适应。一旦没有了十。地,他们突然发觉己什么也不是了,在物欲纵横的现代潮流面前,仿佛有某种畸零人的感觉。

    过去的他们曾经是怎样地自负呀!

    门前有一片肥沃的土地,为他们提供着春耕秋收,提供着在田野上劳动的快乐。他们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这力气只有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才能贏得尊重。而现在,空有一身膘,反而成了累赘。在过太?的年代里,家门口卧一条狗,于是这一处宫道,这一处地面,你便有了一种主人的感觉、君王的感觉。现在,城里禁止养狗,住楼房禁止养狗,而即便同意养宠物狗,但是那狗,也叫狗吗?真正的狗,就应当是那种好狗照二家,好汉照三庄式的铁链子检着、见了生人龇牙咧嘴的大犬。

    在既往的岁月中,城镇户口这个字眼,曾经是如此的具有诱惑力,那时候跳出农门,通常只有两条路,一是考大学,一是当兵。那些年月,如果村子里,谁家有个在城里工作的人,那这户人家的老爷子,走起路来手都背在后边(比如高发生老汉),而村子里那些漂亮姑娘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个户口本在城里的人,哪怕找个傻子、瘸子也愿意。

    但是,如今,当握着这蓝皮的户口本的时候,大家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大家丝毫没有一丝神圣感和神秘感。倒是从此,失去了土地,失去了那种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的生活节奏,人们变得不踏实,对自己的以后,多了许多的忧虑。

    安置小区中的一部分人,拿出自己得来的那些为数有限的钱,开始瞎折腾,做点小本生意,买辆出租车,在街区里开个洗脚房,等等。而大部分人,茫然无措,伸伸懒腰,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才好。于是楼底下支了许多麻将桌,小区里搓麻将的声音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他们的孩子,这些脱离土地的青年们,一部分在第四街区办的技校里,经过速成班培训,成为区内企业中一些做简单技术工作的蓝领。而另外一部分孩子,穿起制服、皮鞋,做了这些企业的门卫、保安。当然,还有一部分孩子,什么也不做,正在变成西京城中的闲人。须知,这个西京城,自古以来,就是个出闲人的地方。

    也许,要真正成为西京城里的一个市民,要真正进入和融人西京城的主流社会,那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在毗邻安置小区的旁边,有一个占地三百亩的平原公园。那地方除了时常来些老城区的人以外,小区的这些新市民,也常常在那里打发自己的时间。

    这座平原公园,是一个好事的民营企业家出资建造的。他最早的创意,是建一个关中民俗村,从而将那些正在消失的各种农具,各种房屋建筑,各种习俗礼仪,农民穿的大裆裤,姑娘穿的偏襟袄、绣花鞋,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搜集到这里,从而给后世留下一点作念。

    建设途中,觉得关中民俗村这名字太俗、太农民,于是学城里人,将它建成农耕文明博物馆。建成以后,又觉得农耕文明博物馆这名字太空泛、太夯口,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人,民居就是民居嘛,充什么斯文,装贼不像个溜娃子,于是定名叫平原公园。

    这公园一半在山坡上,一半在平地里。三百亩方圆围墙,被几万根拴马桩围定。或者换言之,用收购来的拴马桩,做了这平原公园的围墙。

    拴马粧是高村平原上,那些家境殷实一点的人家,大门口当年的必备之物。一根斑驳古老的石柱,石柱顶上,或雕刻着一头口里含着铃铛的狮子(含铃铛的是公狮子,不含的是母狮子),或雕刻着一个骑在马上手里捧着仙桃的猴子(马上封侯),或雕刻着个胖大和尚、托钵高僧,或雕刻着个连中三元得了功名衣锦还乡的秀才举子。

    那东西叫拴马桩。人们给那粧子上找个部位,凿个窟窿,用来拴马、拴牛、拴驴、拴猪、拴羊。在高村地面,记得老崖上的这户人家,当年家门口也有这么一根。不过到了我们叙事的年代,这东西已经逐渐脱离了世俗的用途,竖在家门口,仅仅是作为一种摆设。

    老宅子既然没有了,村庄既然没有了,这东西自然也就无所附着,成了个无用之物。这民营企业家是个有心人,他先将高村平原上这些物什,尽数收购,接着,又面向整个关中,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踏访、扫荡,出价或三百,或五百,或一千,或两千,或一万不等,终于收来这号称三万根的拴马粧森林。

    平原公园的山门,建在一个高坡上。从这高坡上望去,昔日的高村平原尽收眼底。那山门口,有一棵老槐树,用做镇宅之物。这树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这棵树,就是黑建家门口那棵老树。

    经历了太多的世事沧桑,这棵老树依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老态。大约是由于在搬迁时,没有伤及它的主根,而那盘根上又带了一大坨的土,况且这大树的树身上,又被穿白大褂的医生吊了几瓶盐水,所以它依旧那么茁壮、厚重和高傲。

    而由于是站在半山坡上的缘故,所以显得比当年在高家渡时,更为从容,更为伟岸,更为剽悍,从而成为这一处地面的一道雄伟的风景。看哪,春天一树繁花,夏天一树绿荫,秋天一树果实,冬天树叶落了,一身筋骨。

    这棵大树守护着山门。

    而山门两侧,是这位民营企业家从平原上收购来的那些明淸年间、民国年间的老房子。这些房子的窗棂上刻着花,屋檐上有着瓦当,那照壁上,还有一些砖雕。这些房子通常是从一个完整的宅院里搬迁来的,所以有二进和三进。

    而在这公园的二百亩的面积中,栽了些风景树,造了些回形路,盖了些仿古的楼阁。这是一个免费公园。来往公园的人们,在经过半年时间的磨合之后,最后在公园的四个角上,形成了四个唱歌的群体。

    东南的那个角上,一堆人在唱秦腔。东北的那个角上,一堆人在唱豫剧。西南的那个角上,——堆人在唱美声。西北的那个角上,一群年轻人在唱流行歌曲。

    在唱秦腔的那一拨人中,我们常常发现耀的影子。

    耀就是高三的儿子、黑建的堂弟,就是那个在高二的坟头前面,抑扬顿挫,高唱一折秦腔名折《苟家滩》的那个人物。黑建认为,他的亲爱的堂弟耀所唱的秦腔,才是真正的大秦之音,是从这块亲爱的故乡平原上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的庄稼。他比西京城里的那些名角们都要唱得地道,唱得正宗,城里人把秦腔唱走音了,唱转音了。

    耀不懂谱,也从来没有跟谁学过谱,但是,他抓起一把—胡来,咯拘两下,就会拉了。只要秦腔唱声一起,他的二胡就跟上了,而且音调很准,绝无差错。

    这叫五音不通的黑建,很是崇拜。他觉得耀简直是个天才。为了表示对耀的崇拜,他画了一幅画给耀,那画面上耀伸长脖子,青筋暴起,正在慷慨而歌,一棵沧桑古槐做他的背景。那画的标题叫《听堂弟耀唱秦腔名折<苟家滩》。这耀本身是个木匠,他将这画在城里裱了,自己动手做了个镜框,将画镶上玻璃,挂在墙上。

    耀他们这一群吼秦腔的二不愣后生,是聚在一个凉亭里的。这东南一角,筑了个假山,假山顶上,盖了个占典风味的凉亭。这凉亭底下,最初大约只聚了不多的人。大家起哄,叫耀唱,耀扯开嗓子一吼,于是人越聚越多,越聚越旺。这平原公园一角,就被唱秦腔的给占了,一拨走了,一拨又来,从早到晚,红火热闹。

    那最红火热闹的,却还是在晚上。人们成立了一个平原公园自乐班,每当晚上,便将横幅挂起,横幅下面,放上一套扩音设备,拉二胡、板胡的,敲梆子的,击木鱼的,打响锣的,填镲镲的,顺台阶坐定,于是高手登台,一个一个,轮流在这里吼上一嗓子。

    耀一般是晚上来。下天,他肩扛一把木匠用的锯子,骑辆自行车,在高村第四街区转悠,寻个零活,每到晚上,饭一吃,嘴一抹,就提着把板胡兴冲冲地来了。他人缘好,秉承了高三的秉性,大家公推他为平原公园自乐班的副班头。

    而在公园东北一角唱豫剧、听豫剧的那一拨人中,我们常常发现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这老太太端一个小凳,离这热闹人群稍微远一点,然后,麥起邛朵,做个忠实的听众。

    老太太坐在那里,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四肢蹴成了一个疙瘩。听着这豫剧,人舒服得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两只眼睛也闭得紧紧的。

    当老太太偶然被什么事情惊扰了,打个激灵,从她的那幸福感中惊醒时,她的面庞上会出现一种羞涩的表情,睁开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童养媳的目光。

    这叫我们认出她了。

    她就是我们的亲爱的顾兰子。

    这一刻,坐在平原公园的东北角,听着豫剧《朝阳沟》的顾兰子,大约已经很老很老了,不敢说上百岁下,起码也是七老八十了吧!?一个人,能活到这么大的年岁,本身就是一件伟绩。而对于饱经沧桑的顾兰子来说,更是一件伟绩。我们掐指算一算,她的手里,抬埋过多少人呀!

    我们知道,顾兰子在丈夫高二去世后,又回到肤施城,住了些年。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夏天,她提着高二当年出差时带的大包,里面装了些旧衣服,乘火车到西京城来看黑建。然后,到了西京城的那天晚上,心脏病突然发作。这是一场大病,这场大病叫顾兰子差点走了。

    黑建拿出他的全部的积蓄,用于母亲看病。他又一次感到了人的无助。病床上,他对顾兰子说,你努力地活下来吧,哪怕活到二十一世纪开始的第一天,再离开人间也好,那样你至少可以自豪地给人说,死的是一个活了两个世纪的人。

    当二十一世纪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在病床上顾兰子那像床单一样苍白的脸时,黑建哭了。

    顾兰子就这样活了下来。从此顾兰子就住在黑建家里,靠药物维持,不能高兴,不能生气,不能感冒,不能劳累。她就这样奇迹般地又维持了这么些年。

    老太太这么些年,所以能奇迹般地活下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这原因就是她不断地为自己定出新的生活目标。最初她说,让黑建的孩子考上大学,我再死吧!黑建的孩子考上大学后,她又说,让咪咪的孩子结婚后,我再死吧!而现在,她又给自己定了一个新的目标,那就是有一天,黑建的孩子把媳妇领回家,让她看一眼,那时再死!

    老太太提出,要住在南山下的安置小区里。黑建拗不过老太太,也只好从城中心搬到这里,陪老太太一起住。

    当年顾兰子回河南时,高安氏曾经许诺,黑建出生时盖的那三间大瓦房,永远是顾兰子的。所以,在拆迁安置返还中,这三间大瓦房所换来的单元房,就还归顾兰子的名下。

    黑建则拿出稿费来,在这个楼层上又买了一套,然后装修时将两套打通,这样就可以住下了。而这里离市中心也不算太远,黑建上下班,也不算太麻烦。何况他不坐班,只有事的时候到单位去一下。

    黑建将这两套房子,统一装修,给房子取了斋号叫高家渡。房子完全是中式风格装修。进得门来,是一溜往外挑出的椽头,椽头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客厅的中间,象征性地挖了口井,并上面架着个辘轳。靠阳台的那个地方,从市场上买来些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搭成一个塔状。客厅正中摆了一套茶具,当然那喝的不是老胡叶子了,而是铁观音或者普洱或者午子仙毫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黑建觉得自己的心灵很安静,就像仍然在村子里居住一样。缺少的只是那棵大槐树。不过,他家的那棵老槐树,就在不远处的公园门口站着。老槐树那高大的剪影夜夜进人黑建那沉沉的梦中。

    家中能有一位老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黑建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顾兰子还能做饭。黑建每一次要出去应酬时,就说,你先给我做一碗面吃吧,宴会上的饭我吃不惯。黑建在文章中说,我吃遍了天下各种最好的吃食以后,才发觉,最好的吃食其实就是母亲做的一碗清汤面。

    我们的顾兰子,将在平原公园那豫剧自乐班铺张扬厉的旋律中,走向她的归宿。她在这里,认识了许多的河南老乡,这使她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这些老乡的身世,大部分和顾兰子一样,是那次黄河花园口决口时,流落到陕西来的。他们甚至占了西京城人口的四分之一。有一次,顾兰子还遇见了一个她同村的人。那大姐甚至比顾兰子的年龄还要大,所以记得许多事情。听了顾兰子的描述,她说,我是前顾村的,你是后顾村的。

    顾兰子所以要从城中心,搬到这安置小区来住,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小秘密。这就是,她不想火葬,人都死了,还受一回疼,这叫她接受不了。她知道如今的高新第四街区,当年的高村平原上,还留有一片墓地,而在这坟墓群中,有一个叫高二的亡人身边,还给她留了一块位置,在等她归来。

    她对孩子们说,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要声张,就说我还没有死,然后把我装进车子,悄悄地拉到坟地里,埋了了事。如果你们心里下不去,如果你们想红火热闹一番,那么,过三年祭祀时,再闹吧!

    她说,到时候请上两台戏,一台秦腔乱弹,一台河南梆子,对着唱,不光让我听,也不光让高二听,要让地底下高村的那些老先人们,都亮起耳朵,张大嘴巴,眯上眼睛,流着涎水,好好地过足一回戏瘾!

    2005年春天动笔

    2008年5月29日完稿于西安丰庆公园一条游客坐的长椅上

    2009年4月12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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