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朗茨和我对您万分感谢,伯爵阁下,”昂尔菲答道。“我们正束手无策的时候,您给我们解了围,我们接到您那真诚的邀请的时候,正在发明一种神奇美妙的车子呢。”
“真的!”伯爵一边回答,一边请两个青年就座。“都怪糊涂的派里尼,使我不能及时帮助你们。他没有对我提到你们的窘况,我很孤单寂寞,很想找一个机会来认识一下我的邻居。我一听到可以帮助你们一下,我就趁机表现。”
两个青年欠了欠身子。佛朗茨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说,怎么做,从伯爵的态度丝毫看出他愿意承认他们已曾相识过,他不知究竟是提起过去的事情好呢,还是看看情形再定。而且,尽管他确实就是昨天晚上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但也不能肯定他就是斗兽场的那个人。所以他决定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而不向伯爵作任何正面的提议。再说,他现在比他占优势,他已经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他却没有提到佛朗茨什么东西,因为佛朗茨根本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但是,他决心要把谈话引到一个让他费解的话题上。
“伯爵阁下,”他说,“您让我们坐您的马车,还让我们分享您在罗斯波丽宫所定的窗口。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可以在那儿看一看波波罗广场!”
“啊!”伯爵冷漠地说道,他的眉头紧锁地注视着蒙奥瑟弗,“波波罗广场上不是说好像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佛朗茨答道,显然,伯爵已步入他所希望的正题“等一下,我记得昨天曾告诉我的管家,叫他去办这件事的,可能这对你们有用。”他伸出手去,拉了三下铃。“您有没有想过,”他对佛朗茨说,“召唤仆人,有更简单的方法吗?我倒是有:我拉一次铃,是叫我的跟班,两次,叫旅馆老板,三次,叫我的管家。这样我就可以既轻松又省事。他来啦!”
进来的那个人可能是中年人,很像那个领佛朗茨进岩洞的走私贩子,但他似乎并不认识他。显然他是受了吩咐的。
“日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昨开我交待的事情办好了没有?”
“是,大人,”管家答道,“但当时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想要一个吗?”伯爵十分不满地说道。
事情是办成了,但我却花了一百,因为那本是租给洛巴尼夫亲王的。
“那就得了,那就得了,菲奥多乔先生,妇人之见,不必 细说。你已经弄到了窗口,那就够了。告诉车夫,叫他在门口等着,准备送我们去。”管家鞠了一躬,正要离开房间,伯爵又说道,“啊!劳驾你去问问派里尼,问他有没有收到祈祷单,能否给我们拿一张行刑的报单来。”
“不必了,”佛朗茨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那张报单拿了出去,“这是我抄的一份报单。”
“好极了,你去吧,菲奥多乔先生,早餐准备完毕告知一声。这两位先生,”他转向两个朋友说,“哦,我相信,和我一起共进早餐,你们不会拒绝吧!”
“但是,伯爵阁下,”昂尔菲说,“这就太打扰啦。”
“哪里的话,正相反,你们肯赏光我非常高兴。你们之中,总有一位,或许两位都可以在巴黎回请我的。菲奥多乔先生,放三副刀叉。”他从佛朗茨的手里把传单接过来。
“公告:”他用读报纸一样的语气念道,“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被处以极刑,一名为昂得列·伦陀拉,一名为佩彼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众的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罪大恶极之大盗罗吉·万帕之党羽。哼!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
“是啊,”伯爵继续说道,“本来是预定这样做的,但我想现实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真的!”佛朗茨说道。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那儿,听人提到说,那两人之中有一个好像已经被缓期执行处决了。”
“是昂得列·伦陀拉吗?”
“不,”伯爵随随便便地说道,“是另外那一个,”他向传单瞟了一眼,像是不留心那个所谓的光明,“是佩彼诺,即罗卡·庇奥立。所在你们看不到另一个人上断头台了,但锤刑还是有的,那种刑法你们初次看的时候会觉得闻所未闻,甚至第二次看仍不免有这种感觉,至于斩刑,或许世人都清楚。那断头机是决不会失灵,决不会颤抖,也决不会像杀夏莱伯爵的那个兵那样连砍三十次的。红衣主教黎布留无疑是因为看到夏莱伯爵被杀头时的那种惨景,动了恻隐之心,才改良刑法的。啊!”伯爵用一种轻视的口吻继续说道,“别向我谈起欧洲的刑法,以残酷而论,显然现在的刑法已走向了陌路。”
“真的,伯爵阁下,”佛朗茨答道,“人家会以为您是研究世界各国各种不同刑法的呢。”
“至少可以说,我没见过的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道。
“您很高兴看这种可怕的情景吗?”
“我最初觉得恐怖,后来就麻木了,最后就觉得好奇。”
“好奇!这两字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人的一生中,最大的恐惧便是死亡。那么,来研究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各种方法,并根据各人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气质,甚至各国不同的风俗,来测定从生到死,从存在到消灭这个转变过程上每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限度,这难道算是好奇吗?至于我,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一件事,当你见惯了死亡,就不会害怕它。依我看,死或许是一种刑罚,但不就等于赎罪。”
“我不很明白您的意思,”佛朗茨答道,“请把您的意思解释一下,因为您已经把我的好奇心引到了最高点。”
“听着,”伯爵说道,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仇恨,要是换了别人,这时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要是一个人以闻所未闻,最残酷,最痛苦的方法摧毁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爱人,总之,夺去你最心爱的人,在你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社会所给你的补偿,只是用断头机上的刀在那个凶手的脖子上割一下,让那个使你精神上痛苦了很多年的人只受几秒钟肉体上的罪,你觉得那种补偿够吗?”
“是的,我知道,”佛朗茨说道,“人类的正义永远无法让受害者感到头公平,她只能以血还血,如此而已,但你也只能向她提出要求,而且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要求呀。”
“我再举一个例子给你听,”伯爵继续说道,“社会上,每当一个人受到死亡的攻击时,社会就以死来报复死。但是,那些被惨刑迫害的,而社会对这些连知道都不知道。甚至连我们刚才所说的报仇机会都被剥夺了?有几种罪恶,即使用土耳其人的刺刑,波斯人的钻刑,印第安人的炮烙和火印也嫌惩罚得不够的,而社会却不闻不见,更不用说什么惩戒了?请回答我,这些罪恶难道存在吗?”
“是的,”佛朗茨答道,“而正是为了惩罚这种罪恶,世间才有了决斗这么一回事。”
“啊,决斗!”伯爵大声说道,“凭良心说,当你的目的是报复时,用这种方法实在不足以抵销愤怒!一个人抢去了你的爱人,一个人奸淫了你的妻子,一个人玷污了你的女儿,你本来有权利可以向上天要求幸福的,幸福是基本人权,人人都能追逐,而他却破坏了你的一生,使你终生痛苦蒙羞。像一颗插入内心巨刺,永远刺痛着你,而你,只因为你已经把一颗子弹射进了人的脑袋,或用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就自以为已经报了仇了,却想不到,决斗之后,你还是失败者,因为在全世界人的眼里,他已是清白的了,在上帝眼里,已是抵罪了!不,不,”伯爵继续说道,“决斗万万不是我报仇的方式。”
“那么您是不赞成决斗的罗,决斗在您看来是那么无用吗?”这次轮到昂尔菲发问了,他对于这种奇怪的理论很是惊讶。
“噢,要决斗的!”伯爵答道,“请了解我,我会为一件小事而决斗,譬如说,名誉受了损坏,受了恶意诽谤,而且很愿意决斗,因为,凭我在各种体格训练上所获得的技巧和我逐渐养成的漠视危险的习惯,我敢肯定对于死在我剑下是一种必然。噢,为了这些原因我会决斗的。但要报复一种痛澈心扉,永久的痛苦,假如可能的话,我却要以同样的痛苦来回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东方人所说的那样,东方人在各方面都是我的导师。那些得天独厚的人在梦中过活,因此回到现实他们才能造出一片乐园。”
“但是,”佛朗茨对伯爵说道,“抱着这种理论,则等于你自己既是原告,同时又是仲裁者和执行者,这是很难实行的,因为你得时刻提防落到法律的手里。冲动让人失去理智,仇恨只能加剧这一切,凡是倾泄复仇的苦酒的人,他自己也冒着危险,或许会尝到一种更苦的滋味。”
“是的,假如他既没有钱又没有经验是会这样的,但假如他是一个达官显贵,则就不然了。而且,即使他受到惩罚,最坏也不过是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一种罢了,而断头台又代替了五马分尸或车轮辗死。只要他已报了仇,这种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呢?大概他是不会被处死的,老实说,我倒有点觉得可惜,不然你们倒有一个机会可以看看这种传说中的最舒服的死法,究竟是否值得一提,哦,真的,在狂欢节干这样的事不免太奇怪了,二位先生,我们是怎么谈起来的?啊,我记起来了!你们要在我的窗口弄一个位置。可以的,但我们还是先去入席吧,因为仆人已经来通知我们去用早餐啦。”在他说话的时候,一扇通往客厅的门被打开,说道,“酒筵齐备!”两个青年站了起来,走进了早餐厅。
早餐极其丰盛,在用餐的时候,佛朗茨屡次察看昂尔菲,以观察他们东道主的那一篇话在昂尔菲身上所产生的影响,但不知是由于他那种一向粗枝大叶的习性使他没有注意到他呢,还是伯爵关于决斗的那一番解释使他很满意,还是因为佛朗茨自己或许因为知道太多而心虚,他发现他的同伴脸上毫无忧虑的表情,而是大吃特吃,像是长期只能以难吃的意大利菜为食,不曾吃过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至于伯爵,他似乎对佳肴不感兴趣,他似乎只在尽一个东道主的义务,陪他的客人坐坐,等他们走后,再去品味他爱吃的点心。这使佛朗茨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身上所引起的种种超乎常态的反应,以为她对面包厢里的那个男人是个僵尸。早餐完毕时,佛朗茨掏出表来看了一眼。
“哦,”伯爵说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吗?”
“请您务必原谅我们,伯爵阁下,”佛朗茨答道,“也许有些事我们忽略了。”
“是些什么事呢?”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衣服,那是必不可少的。”
“那件事你们不必担心。我想我在波波罗广场大概能有一间私室。尽情选择你们的礼服吧,我的仆人会代劳送去,你们可以到那儿去换装。”
“在行刑以后吗?”佛朗茨问道。
“无所渭,尽可悉听尊便。”
“就在断头台对面?”
“断头台是狂欢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伯爵阁下,或许这还是有些不妥。”佛朗茨说道,“我很感谢您的热情招待,但我只要在您的马车里和您在罗斯波丽宫的窗口占一个位置就满足了,至于波波罗广场的那个位置,还得请您另作安排。”
“但我得先提醒您,那样您将失去一次千载难逢的观看奇景的机会。”伯爵答道。
“你以后可以讲给我听啊。”佛朗茨回答说,“由您描述的事情,给人的印象比我亲眼目睹的更深刻。我好几次都想去亲眼看一看杀人,但我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您也有这种冲动吧,昂尔菲?”
“我,”伯爵答道,“那次杀卡斯泰我看过,但我好像记得那天我已喝醉了酒,因为我是在那天早晨离开了学校,在酒店玩了一个晚上后出来的。”
“一件事不能因为您在巴黎没做过,就把它当作不在国外做的理由。一个人出来旅行,是样样都得看一看的。将来有人问您:意大利人是怎么杀人的?而您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时您多难堪。据说,那个犯人是一个无耻的流氓,一个教士像父亲一样将他养大,而他竟用一块大木柴打死那位可敬的教士。真该死!杀教堂里的人,使用木材简直罪大恶极了,尤其是假如他是一个慈爱和蔼的教士。哎,要是您到了西班牙,您能不去看斗牛吗?眼看不过就是一场斗牛。请想想古代竞技场上的罗马人,每天有三百只狮子和五十组人死在竞技场。你想想那八万个热烈喝采的观众们吧,贤惠的主妇带着她们的女儿同来,那些妖娆动人的姑娘们,用她雪白的手翘起大拇指,像是在对狮子说:来吧,别呆着呀!向那个人冲锋,瞧他那熊样。”
“那么,你去不去,昂尔菲?”
“当然啦!是的。我也和你一样,本来有点犹豫,但显然伯爵给了我勇气!”
“既然你高兴,那么我们走吧,”佛朗茨说道,“但我们到波波罗广场去的时候,直接拐到高碌街。这样做行不行,伯爵阁下?”
“步行去,可以,但坐车可行不通!”
“那么,我愿意步行去!”
“有什么特殊原因以致于您一定要经过那条街吗?”
“是的,我想在那儿看一样东西。”
“好吧,我们从高碌街走吧。我们可以叫马车在波波罗场靠巴布诺街口的地方等着我们,因为我也很高兴能经过高碌街,顺便去看一下我吩咐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大人。”一个仆人开门进来说道,“有一个穿苦修士衣服的人想和您说话。”
“啊,是的!”伯爵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二位,不介意到楼上坐一会吧?你们可以在中央那张桌子上找到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一会就上来。”
两个青年站起身来,回到了客厅里,伯爵仅说了几句失陪的话,就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了。昂尔菲是一个大烟鬼,他以为这次出国,再也抽不到巴黎咖啡馆里的雪茄了,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当他走近桌子,看到几支真正的蒲鲁斯雪茄时,不由兴奋地叫出声来。
“噢,”佛朗茨问道,“你觉得基督山伯爵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昂尔菲说道,他出乎意料他的同伴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吃东西很挑剔,他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而且,像布鲁特斯一样,也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再说,”他向天花板吐出一大股烟,然后才说,“他还有上等的雪茄。”
昂尔菲对伯爵的看法仅此而已,佛朗茨却不以为然,昂尔菲一向自认非经过长期的考虑是不发表任何意见的,所以他也只能顺其自然。“但是,”他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眼眼一直注视着你。”
“看我?”
“是的。昂尔菲想了一想。”“唉!”他叹了一气答道,“我明白了。我离开巴黎已有一年多了,我的礼服或是便装已经落伍了,伯爵大概把我看成一个乡下人。我求求你,向他说明这不是我的本来面目,告诉他我不是那种人。”
佛朗茨笑了一下,一会儿,伯爵进来了。“二位,我现在可以悉听吩咐了,”他说了,“马车已到波波罗广场去了,既然选择了步行就走不同的路吧,假如你们高兴的话,就走高碌街。带几支雪茄去,蒙奥瑟弗先生。”
“非常的赞成,”昂尔菲答道,“意大利的雪茄味太浓了。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可以回敬您这种雪茄。”
“我会考虑的。我准备不久就要到那儿去,既然蒙您允许,我一定来拜访您。走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啦,已经十二点半了,让美妙的行程开始吧!”
三个人一同下了楼,车夫已得到主人的吩咐,驱车到巴布诺街去了,三位先生就经弗拉铁那街向爱斯巴广场走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菲亚诺宫和罗勘斯丽宫之间经过。佛朗茨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罗斯波丽宫的窗口上去了,因为他没有忘记那个穿披风的人和那个勒司斐人所约定的暗号。
“哪几个窗口是您的?”他问伯爵,极力掩饰自己知道的内幕。
“最后那三个。”伯爵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但他的态度肯定不是为了对付佛朗茨而歪曲的,因为他决想不到这句问话的含意。佛朗茨很快地向那三个窗口瞟了一眼,旁边两个窗口挂着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是白缎的,上面有一个红十字。那个穿披风的人的确实践了他对勒司斐人的许诺,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可以确定他是伯爵了。没有人在那个间房内。四面八方都在匆忙地准备着,椅子都已排好了,断头台已架起来了,窗口上都挂着旗子,现在所有的面具人都在等待钟声,而马车也在蓄势待发,在各个窗口里,已可以看到面具在那里晃动。
佛朗茨,昂尔菲和伯爵继续顺着高碌街走着。当他们接近波波罗广场的时候,人潮开始涌动,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到两样东西,即插着十字架的石塔,标明这是广场的中心和耸立在石塔前面,耸立在巴布诺街,高索街,立庇得街三条路的交叉口上的断头台的那两根直柱,在这两根直柱之间,一把弯刀闪着银光。他们在街角上遇到了伯爵的管家,管家原来在那儿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大价钱买了宫殿三楼的窗口,位于巴布诺街和平西奥山之间。我们已经说过,这原是一间小小的更衣室,从更衣室进去还有一间寝室,由于精巧的设计让其它人难以进入。椅子上已放着高雅的小丑服装,是用蓝白色的绸缎做的。
“你们既然让我为你们挑选服装,”伯爵对二位朋友说,“我就拿了这几套来,因为今年穿这种服装的最多,而且也最合用,最大的好处是他一点儿也不会沾花。”
伯爵的这一番话佛朗茨没有全都听进去,也许此进他也不大可能顾及他物,他的注意力已全部被波波罗广场上的情景所吸引住了。在目前,广场上的装饰物竟是那个断头台。佛朗茨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架断头机,我们说断头机,因为罗马的这种杀人工具式样简直和法国的完全相同。那把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刀上的坠子份量较轻,这点和法国不同。有两个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正在那儿一边用早餐,一边等候犯人。其中的一个掀起那块木板,从木板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他的同伴。
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一看到这种情形,佛朗茨额头直冒冷汉。
犯人已在前一天傍晚从诺伏监狱移禁到了波波罗广场口的圣·玛丽亚小教堂里,就在那儿过夜,每一名犯人有两位教士作伴。他们给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礼拜堂里,哨兵通常轮流把守那里。教堂门口,每边都有一列双排的宪兵,从门口直排到断头台前,如众星拱月一般,留出一条约莫十尺宽的通道,在断头机周围,则留下一片将近一百尺的空地。再外周就是虔诚的观众。许多女人把她们的小孩子扛在她们的肩头上,也许只有他们的视角最好。平西奥山像是一家挤满了看客的露天大戏院。巴布诺街和立庇得街拐角上的两座教堂的阳台上也挤得满满的。台阶上像是一股杂色斑驳的海流,向门廊下拼命的挤,但凡有空间的地方就站着人。伯爵说得不错,人生最动人的奇观就是死。
可是,虽然这一幕庄严的情景应引起所有人的肃目,但人群里反而浮起一片很大的闹声,那是一片笑和欢呼所组成的闹声,显然在人们的眼里,这仅是狂欢节的开胃酒。突然间,像是中了魔似的,骚动停止了,教堂的门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队苦修士,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在眼睛的地方有两个洞,每人手中托起一个小蜡烛,在苦修士的后面,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布短裤,左腰上佩着一把插在鞘里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着一把笨重的长锤。显然他就是刽子手。他的脚上还绑着一双草鞋。在刽子手的后面,根据处死的先后顺序,先出来的是佩彼诺,然后才是昂得列,每一个都由两位教士陪伴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没有被蒙着。佩彼诺走的步子很坚定,似乎他对这一幕早有预知,而昂得列则由两位教士扶着走。他们都时不时的祷告着忏悔着。单单看到这一幕情景,佛朗茨就觉得他的那两条腿已在发抖了。他望了望昂尔菲,昂尔菲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了,他机械地丢掉了他的雪茄,虽然那支雪茄还没抽到一半。只有伯爵似乎无动于衷,不,也许很紧张,一层浅红色似乎正在拼命地从他那苍白的面颊上透出来。
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像是刚出来捕食野兽。
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了他那雪白的,又细又尖,像狼一样的牙齿。可是,他的脸却始终保持善意的微笑。这种表情佛朗茨以前是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的,仿佛是雄狮对于女子的仁慈。两个犯人继续向前走着,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们的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佩彼诺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约二十四五岁,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他昂着头,似乎在嗅空气,也许在等待救星出现。昂得列是一个矮胖子,他的脸上布满着残忍刻毒的皱纹,但那些皱纹和他的年轻并无关系,他大概在三十岁左右,他的胡子在狱中长得长长的,他的头垂在肩上,他的两腿发软,一步也不肯往前迈。
“我记得,”佛朗茨对伯爵说道,“您告诉我说只杀一个人的吧。”
“没错,那是事实。”伯爵冷冷地答道。
“但是,这儿有两个犯人呀。”是的,但这两人之中,要死的却只有一个,另外那一个还有很多年活呢。
假如赦罪令要来,可不能再迟了呀。“看那不是来了!”伯爵说道。
正当佩彼诺到达断头台脚下的时候,一个苦修士,他像队伍中掉队的一个,拼命挤开士兵,走到领头的那个苦修士前面,交给他一张折拢的纸,佩彼诺显然早已洞察了一切,领头的那个苦修士接过这张纸,打开来,于是他举起了一只手,“感谢上帝!”他大声说道,“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人们同声喊道,“赦罪令!”
听到这种喊声,昂得列把头抬了起来。“赦谁!”他喊道。佩彼诺静静地等待着结论。
“赦佩彼诺,即罗卡·庇奥立。”那个领头的苦修士说道,于是他把那张纸交给了宪兵的长官,那军官读完以后交还给了他。
“赦佩彼诺!”昂得列喊道,他似乎从半梦半醒中清醒了。“为什么赦他不赦我?我们应该一同死的。你们讲定了他和我一起死的呀。你们没有权利让我一个人去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我不愿意!”于是他挣脱开了那两个教士,像一头野兽似地挣扎着咆哮着,拼命想扭断那条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刽子手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的助手很快就制服了这个野兽。
“他怎么了?”佛朗茨问伯爵,因为那些话都是罗马语说的,所以他听不太懂。
“您没看见吗?”伯爵答道。“这个人快要死了,他之所以发狂,完全出于他要一个人去死,要是可能的话,他会用他的牙齿和指甲把另一个撕得粉碎,也决不肯让濒死的同伴去享有他自己快要被剥夺的生命的。噢,人呀,人呀!鳄鱼的子孙呀!”伯爵把他紧握成拳头的双手伸向人群,大声说道,“我早就认识你们了。你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作自受呀!”
在这说话期间,昂得列一直在地上和那两个刽子手扭打在一起,他还是在那儿大喊:“他应该死的!我要他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
“看,看哪!”伯爵抓住那两个年青人的手大声说道,“看吧,凭良心说,真奇怪,这个人本来已向他的命运低头了,他就要上断头台了,像个丑夫一样,这是真的,他已向死神低头了。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是什么安慰了他吗?那是因为有人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陪伴他,而且比他先死!牵两只羊到屠夫那儿,牵两条牛进屠宰场,使两只里的一只懂得它的同伴可以不死,羊会欢喜地咩叫,牛会高兴地乱吼。但人,人被上帝按自己的形状造了出来,上帝给他的一条最重要的诫条就是叫他爱他的邻居,上帝给他声音以表达他的思想,当其他同类获救,而其中一个心须死,他的第一声喊叫是什么!是一声谩骂!够光荣的了吧,人呀,你这自然的杰作,你这万物之灵!”于是伯爵爆发出一声大笑,但那种笑是令人可怕的,好像此前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挣扎。
这时,搏斗依旧在继续着,看了真可怕。人们都反对昂得列,两万个声音都在喊,“杀死他!杀死他!”佛朗茨吓得直向后跳,但伯爵的手却拉着他,使他站在原地。“您怎么啦?”他说,“难道您可怜他吗?假如您听到有人喊疯狗!您就会抓起枪来,毫不犹豫地打死那可怜的畜生,可他的罪名,却只是咬了另一条狗而已。而这个人,人家没去咬他,他反而谋杀了他的恩人,现在他被捕获了,不能再杀人了,可是他还希望囚伴和他同归于尽,这样的一个人,值得可怜吗!不,不,看,看哪!”
这种介绍实在是不必要的。佛朗茨早已被这一场可怕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那两个助手已把昂得列拖到了断头台上,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咬,怎么喊,一切似乎都只是困兽游斗。这时,刽子手已在他的旁边站稳了步子,举起那把长锤,示意叫两助手走开。犯人便借势想要跑,但还不等他站起来,那把锤已打到了他的左面太阳穴上,随着一下重浊的声音,像丢魂似的瘫倒了下去,接着又一个翻身仰面躺在了台上,刽子手摔开锤,抽出刀,在他喉咙上就是一刀,又将脚踩在他的腹部,猛力用脚踏,每一踏,伤口里便喷出来一股鲜血。
佛朗茨再也受不了了,就此昏倒在一张椅子上。昂尔菲则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窗帘站着。只有伯爵笔挺地站着,显然他的计划成功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