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毒药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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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昂弗夫人客厅里的来宾真是基督山伯爵,他此次来是对检察官的那次拜访作出回访。当然很容易想像得到,一听到这个名字,全家人都炸开了锅。当仆人前来通报说伯爵光临的时候,威昂弗夫人正独自在客厅里会客,她吩咐立刻把他的儿子带进来,以便再一次向伯爵道谢。很快,爱德华便跑了进来,倒并非服从他母亲的命令,对伯爵也没有什么感激之情,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因为最近几天以来,他不断地听到这位大人物的名字,所以很想找个机会来说几句话,捣点乱,以求博得他的母亲说:“噢,这个麻烦人的孩子!但请原谅他吧,他真是这样的聪明。”一番惯常却必不可少的寒暄之后,伯爵问起了威昂弗先生。

    “我丈夫到国务总理那儿赴宴去了,”那年轻的太太回答说。“他刚刚去,我想他回来之后一定会感到遗憾的,因为错过了与你聚谈的机会。”

    伯爵到的时候,客厅里本来已有另外两位客人了,出于礼貌和好奇心,他们又适度地逗留了一会儿,那四只眼睛将伯爵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然后才起身告辞。

    “啊!你的姐姐沃拉迪妮呢?她干什么去了?”威昂弗夫人问爱德华,“叫人去找她,把她喊到客厅来,我想介绍她见见伯爵。”

    “那么说,您儿女双全,夫人?”伯爵问道,“我想,一定非常年轻吧?”

    “她是威昂弗先生的女儿,”那年轻的妻子答道,“是他前妻的孩子,是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大姑娘了。”

    “但有抑郁病。”小主人爱德华插嘴说道,他正在拨一只美丽的长尾小鹦鹉尾巴上的羽毛,想把它拿来插在他的帽子上作花翎,那只栖在镀金架子上的鸟被拔得吱吱咕咕地乱叫。

    威昂弗夫人只喊了一声,“不许多嘴,爱德华!”然后她又说道,“不过,这个小捣蛋鬼说得也算是事实,他只是鹦鹉学舌而已,我曾满心痛苦地无数次地说过这种话了,因为虽然我们用尽浑身解术地想使威昂弗小姐高兴,但她却天生抑郁成性,沉默寡言,那对于她的美是白璧微瑕。她怎么还没来,爱德华,去看看是怎么回呀。”

    “因为他们去找的地方不对,她根本不在那儿。”

    “他们到哪儿去找她啦?”

    “洛沃笛艾爷爷那儿。”

    “她不在那儿吗?”

    “不,不,不,不,不,她不在那儿!”爱德华唱歌似的回答说。

    “那她在哪儿呢?你要是知道,那就快讲出来吧?”

    “她在那棵大栗子树底下哪。”那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边回答,一边把他母亲的吆喝当作耳边风,仍拿苍蝇去喂鹦鹉,而鹦鹉对于这种游戏看来也是兴趣盎然。威昂弗夫人伸手去拉铃,想叫她的侍女到刚才所说的那个地方去找沃拉迪妮,但这时候青年女郎却自己走进房间里来了,她看起来有些沮丧,萎藦不振,谁要是留心注意她的话,还可以看到她容颜稍展,眼睛还有点红。

    我们总在匆匆地叙述,可对我们读者来说,沃拉迪妮还很没陌生,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身材高挑,姿容温雅,有一头光亮的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和那种极其高贵的娇弱忧郁的神气,这种神气像是从她母亲那复制过来的。她那洁白纤细的手指,她那珠圆玉润的颈项,她那白里透红的的脸颊,使人一见,就觉得她的容貌就像那种诗意地自比为顾影自怜的天鹅的英国美女。她走进房来,看到她后母的旁边坐着那位闻名已久的客人,向他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低垂一下,举止雍容得体,更加引起了伯爵对她的注意。他站起身来回礼。

    “威昂弗小姐,我的继女。”威昂弗夫人对基督山道,她的身子像是陷在沙发里,用手向沃拉迪妮挥了一下。

    “这位就是基督山伯爵阁下,中国国王,安南皇帝。”那小顽童望着她姐姐,狡猾地说道。

    威昂弗夫人这次是真的脸露愠色,而且几乎就要怒斥这个名叫爱德华的家门瘟神了,但伯爵却正巧相反,他微笑了一下,似乎是满怀欣喜的望着那个孩子,这使那母亲的心里又充满了喜悦和高兴。

    “夫人,”伯爵回答说,眼光在威昂夫人和沃拉迪妮之间流转,“我不是已经有幸见过您和小姐的了吗?这个念头已在我脑子里往复出现,小姐进来的时候,又将一丝光明注入我那混乱的记忆里,请原谅我的记忆力差。”

    “我倒并不这么看,阁下,威昂弗小姐有些落落寡合,而且我们极少出门。”那年轻的太太说道。

    “那么,夫人,我不是在社交场合中遇到小姐、您和这个可爱小家伙的了。况且我对巴黎社交界是完全的人地生疏,因为,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到巴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工夫,不,或许您可以容我想一想——等一等!”伯爵用手扶住额头,努力地想回忆起相关的细节。“不——是另外一个地方——不是这儿——是在——我不知道——但回想起来像是与某个宗教节日有关。记得那天阳光明丽,微风和煦,小姐手里拿着花,这个孩子正在一个花园和一只美丽的孔雀嬉戏玩耍,而您,夫人,则坐在一个什么藤子搭成的凉亭底下。请帮我想想看看,夫人,讲到这些时没有引起您脑子里某些回忆?”

    “没有,真的,”威昂弗夫人答道,“可是依我看,阁下,假如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您,您一定会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

    “也许伯爵阁下和我们在意大利遇到过吧。”沃拉迪妮胆怯地说道。

    “是的,在意大利——多半是在意大利,”基督山答道,“那么您到意大利去旅行过吗,小姐?”

    “是的,两年前,夫人和我到那儿去过。医生怕我的肺不好,指定我们去呼吸那不勒斯的新鲜空气。我们曾路过博洛涅,比鲁沙和罗马。”

    “啊,对了,没错,小姐,”基督山大声说道,他的记忆好像被这此简单的提示唤醒了似的,“那天是天灵节,在比鲁沙波士蒂旅馆的花园里,我们邂逅的——您,威昂弗夫人,令郎,小姐和我,我现在记起来了,我的确有幸见过你们的。”

    “关于比鲁沙,波士蒂旅馆,和您所指的那个节日我记忆犹新,阁下,”威昂弗夫人说道,“但我可再也想不起什么别的来了,我很惭愧自己的记忆力太差,因为我对以前曾有幸见过您没有一丝印象了。”

    “真是奇怪了,我也记不起和您见过面的。”沃拉迪妮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伯爵说道。

    “我可记得。”爱德华说道。

    “我来帮您回忆一下吧,夫人,”伯爵又说道,“那天天气炎热,空气像火烧一般,您在那儿等马车,因为是节日,所以车子来晚了。小姐在花园的树荫底下散步,令郎去追赶那只鸟,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那只孔雀被我抓住了,妈妈,你不记得了吗?”爱德华说道,“我在它的尾巴上还拔了三根毛呢。”

    “您,夫人,正如我所说的,是等在一个葡萄藤搭成的凉亭底下的,您不记得了吗?您坐在一张石凳上,当威昂弗小姐和您的小儿子不在的时候,你曾和一个人有过一段很长时间的谈话,不对吗?”

    “是的。真的,是的,”那年轻太太回答说,脸上浮起红晕,“我的确记得曾和一个身穿羊毛大氅的人讲过话,我记得他好像是一个医生。”

    “夫人,您说得很对,那人就是我。当时我暂居在那家旅馆,在那两个星期内,我治愈了我贴身跟班的寒热症和旅馆老板的黄疽病,所以真的有人称我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夫人谈话内容包罗万象,如比鲁杰诺,拉斐尔,各地的风俗习惯,和那著名的扎弗娜毒水,您似乎还说过,有人告诉您,说比鲁沙有人保存着那种毒水的秘方呢。”

    “是的,不错,”威昂弗夫人急忙回答说,神色有些不自然。“我现在记起来了。”

    “那次我们讨论到方方面面的话题,只是现在我记不全了,夫人,”伯爵镇静地说道,“但后来您也像别人一样误会了我,和我讨论到威昂弗小姐的健康问题,这一点我却记忆犹新。”

    “是的,的确,阁下,您的确是一位医生,”威昂弗夫人说道,“因为您治愈了很多病人。”

    “这个问题我可以借莫里和博马舍的话来答复您,因为正如他们所言,使我的病人痊愈的并不是我。至于我,我只能对您说,虽然我对于药物学和各种自然科学曾进行了不浅的探索,但您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业余的研究罢了。”

    这时六点的钟声敲响了。“现在已经六点钟了,”威昂弗夫人万分激动地说道。“凡兰蒂,你的爷爷应该要吃饭了吧,你去看看好吗?”

    沃拉迪妮站起来向伯爵行了个礼,黙然地离开了房间。

    “噢,夫人!”等沃拉迪妮出去了之后,伯爵说道,“您把威昂弗小姐支开是为了我吗?”

    “不,不是的,”那年轻妇人急忙答道,“我们总是按时给洛沃笛艾先生吃饭的,说来可怜,他吃饭也只是维持他那种凄惨的生活而已。阁下,您可能已经知道那老人的悲惨处境了吧?”

    “是的,夫人,威昂弗先生曾对我提起过。我好像记得那老人是个植物人。”

    “唉,是呀!那可怜的老人全身都动弹不得,在这架人体机器里,唯一能活动的就是脑子了,而那也只是像奄奄一息的一点灯火而已。请原谅我谈起了我们家庭里的不幸,先生,我不应该打断您的,您刚才说道,说您是一个有造诣的药物学家。”

    “不,夫人,我并没说自己有那种能耐,”伯爵笑着答道,“恰恰相反,我研究药物学的目的,是因为我向往东方,所以我很希望能以国王米沙里旦司为榜样。”

    “米沙里旦司,君临邦图斯,”那小顽皮一边说,一边从一本精美的画册上撕下了一张漂亮的图片,“那个人每天吃早饭的时候都要喝一杯烈性毒药。”

    “爱德华,你这顽皮孩子!”威昂弗夫人从那淘气孩子的手里夺过了那本面目全非的书,怒斥道,“你真叫人忍无可忍啦,总是打断大人的谈话。出去吧,到洛沃笛艾爷爷的房间里找你的姐姐沃拉迪妮去吧。”

    “画册。”爱德华说道。

    “什么?画册!”

    “给我那本画册。”

    “你干嘛要把图画撕下来?

    “噢,我乐意这么做嘛。”

    “去吧,快去吧。”

    “你把那本画册给我,我就去。”那孩子说道,并按照他以往固执的毛病,坐在一张圈椅上耍起了赖皮。

    “拿去吧,别再来给我们添麻烦了。”威昂弗夫人说着,把那本画册给了爱德华,于是,母亲领着他,向门口走去了。

    伯爵一直注视着她。“我来看看,他出去以后,她会不会关门。”他自言自语道。

    那孩子出去以后,威昂弗夫人果然谨慎地把门关上了,伯爵貌似根本没去注意她似的,他用敏锐的目光向房间里环视了一下,那位年轻的太太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请答我说一句,夫人,”伯爵用他那种让人难以识破的慈爱的口吻说道:“您对那个可爱的孩子真是太严厉了。”

    “是的,有时候严厉是非常有必要的。”威昂弗夫人用一种真正母性的语气装模作样地说道。

    “爱德华小主人刚才那句关于国王米沙里旦司的话,是尼颇士的说的,”伯爵继续说道,“从他这句引证话上来看,他的家庭教师对他呕心沥血,令郎真可谓是少年老成啊。”

    “伯爵阁下,”做母亲的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赞许,答道,“他很有天赋,不管学什么东西,他一学就会。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任性,对于刚才所说的,您真相信米沙里旦司用过那种预防剂,而且那种预防剂真的那么神奇吗?”

    “我想是的,夫人,因为我——就是站在您面前的我——也曾服用过它们;有幸避免了在那不勒斯,巴勒莫和士麦拿的时候被人毒死,也就是说,有三四次,要是没有那种预防剂,我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您的预防剂有没有成功呢?”

    “相当成功。”

    “是的,我想起来了。您在比鲁沙曾对我讲过这些事情。”

    “真的!我提到过吗?”伯爵带着一种巧装的诧异的神情说道,“我的确是不记得了。”

    “我问过您毒药对于南方人和北方人会不会有差异,而您回答说,北方人的性格稳重、懒散,南方人的性格泼辣,他们对于毒药的感受性是不一样的。”

    “的确如此,”基督山说道。“我曾亲眼见过俄国人吃一种植物素,吃了以后安然无恙,但假如是一个那不勒斯人或是一个阿拉伯人,吃下去一定会命丧黄泉的。”

    “您真的肯定,我们比东方人容易见效,在我们这种潮湿的地方,一个人要使他自己慢慢适应吸收毒药,比那些热带的人更快一些吗?”

    “当然罗,但是他得明白了,一个人只有亲自适应了那种毒药,才不会被那种毒药所害。”

    “是的,这个我明白。只是您怎样才能用惯呢?或者确切地说,您是怎样做到的呢?”

    “噢,那很简单。假如您事先知道别人会用什么毒药来谋害您,假如那毒药,比方说,是木鳖精。”

    “木鳖精是从番木鳖的皮和果实中提炼出来的一种物质对吗?”威昂弗夫人问道。

    “千真万确,夫人,”基督山答道,“我发觉我做您的老师有点惭愧。请允许我恭贺您才高八斗,这种知识在太太们当中是鲜为人知的。”

    “噢,这个我明白,”威昂弗夫人说道,“我对于神秘科学兴趣浓厚,它们像诗歌一样需要想像力,又像一个代数方程式似的可以还原。请您继续吧,我对您说的非常感兴趣。”

    “好的,”基督山答道,“那么,假定这种毒药是木鳖精,您在第一天吃一克,第二天吃两克,如此类推。好,到了第十天,您吃十克就不会有问题,到第二十天,又翻了一倍,您都能吃下二十克了。也就是说,您吃了这种药会平安无事,但要是没有经过这种适应过程人吃了,却是致命的。好了,那么,过了一个月之后,您要是和别人喝同一瓶里的毒药水,那个人就会被毒死,而您自己虽然也喝了这种水,除了稍有不适以外,决不会觉察到这瓶水有任何异常的。”

    “您还知道有什么其他的抗毒剂吗?”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

    “我经常反复地读米沙里旦司的历史。”威昂弗夫人用一种沉思的口吻说道,“我一直觉得那只不过是荒唐之谈罢了。”

    “不,夫人,和多数历史家的观点相反,这件事千真万确。但是夫人您告诉我的,哦,您向我提到的这件事,我看这绝非偶然,因为两年以前您就曾问过我同样的一个问题,而且还说,米沙里旦司的历史您已经思考了相当一段时间。”

    “不错,阁下。我年少时最感兴趣的两门科学就是植物学和矿物学。后来,我又了解到,在东方各国,草药的使用往往见证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和个人的整个生涯,正如各种花可以表达它们的情思一样。当时,我后悔我是女儿身,否则,我或许可以成为弗赖米尔,芳丹拿,或卡巴尼斯。”

    “还有一点,夫人,”基督山说道,“东方人并不像米沙里旦司那样仅仅用毒药来做护心镜,他们也把它当作武器。科学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一件防御性武器,而更常常是一种进攻性武器。前者用来化解他们肉体上的一切痛苦,后者用来对付他们所有的敌人。有了鸦片,颠茄,番木鳖,蛇木根,樱桂皮,他们就可以迷惑那些清醒的人。埃及,土耳其,希腊的女人,就是你们所谓的那些好女人,她们都知道怎样才能在药物学上使医生们吓得心惊胆战或在心理学上惊倒忏悔师们。”

    “真的!”威昂弗夫人说道,谈到这里,她的眼睛时不时迸发出好奇的火花。

    “哦,千真万确!夫人,”基督山继续说道,“一种植物能产生爱,但它也会造成死。一种药物能在你面前打开天堂之门,这种药物同样也能把一个人推入地狱,东方的那些神秘传说就这样开始和结束的!每一种东西都是一把双刃剑,正如人类的肉体和精神变幻无常,各有特色。我还可以更加确切地说,那些化学家是有能力把药物和病症随心所欲地加以适当的配合的。”

    “但是,阁下,”那位太太说道,“您曾在那些东方国家里生活过一段时期,那些地方可真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样的引人入胜。照这样讲,在那儿除掉一个人是那么地易如反掌,这可实在是盖伦特先生统治着那段时期,他们也有我们法国目前所谓的政府这一类的东西,但实际上他们却只是回教的教主和祭师,他们不但可以饶恕一个毒人犯,而且要是他的犯罪技术很高明的话,甚至可以让他加官进爵,遇到这种情形,他们还要把全部故事用金字记载下来,借以消磨他们闲散无聊的时光。”

    “事实并非如此,夫人,东方已不再有那种凭空想象的事情了。那儿现在也有了警察,法官,检察长和地方官,不过仅仅是改头换面而已。他们尽可能地妥善处置他们的犯人,有绞刑,杀头和刺刑。但有些犯人却能像那些诡计多端的地痞流氓一样设法逃脱法律的制裁,凭着他们阴谋诡计继续做贪赃枉法的事。在我们的人类社会里,一个傻瓜要是心怀鬼胎,想除掉一个仇人或除去一个近亲,他就会径自跑到杂货店或药房里,借口老鼠吵得他不能入睡,要买五六克砒霜,他还会冒名顶替,而那却比真名字更容易被识破,如果他再狡猾一点,他就会分别到五六家不同的药房或杂货店里去买,因此,在破案的时侯,就更困难了五六倍。然后,当他东西到手以后,他就鲁莽地给他的仇人或近亲吃一付砒霜,其份量之重,就是古代的巨象或恐龙吃了也会当场毙命的,就这样无情地使他的受害者倍受煎熬,以致惊动了四邻。于是他们便去找来医生,医生剖开死者的身体,在身体内发现了大量的砒霜。第二天,一百家报纸上都会报道这件事情,并登出被害人和凶手的名字。到了晚上,杂货商或药商就会来说:被告的砒霜是从我这买的。他们绝不会认错的,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犯人。于是那个愚蠢的犯人就被逮捕了,关进了牢里,经过审问、对质、挨骂、宣判,然后在麻绳或钢刀上结束了生命,假如她是一个有权势的女人,他们就会判处她无期徒刑。你们北方人以为这样就是懂得药物学了,夫人。不得不承认,德律的技巧技高一筹。”

    “您还想怎么样呢,阁下?”那位太太笑着回答说,“我们只能是尽力罢了。并不是全世界的每个人都能有梅迪契或布琪亚那神秘方的呀。”

    “现在,”伯爵耸了耸肩回答道,“让我来给您分析一下这种蠢事的起因好吗?那是因为在你们看过的戏剧里,至少,我可以从我看过的几部戏中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们看到演员们吞下一个毒药或吮了一下一只戒指,就立刻倒地而立。五分钟以后,戏剧结束,观众也就散了。他们只是为了取乐,并不知所以然的。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警察来侦破案情,于是,很多愚人就信以为真了。但在法国之外的地方,到阿莱普或开罗,或是只要到那不勒斯或罗马,您在街上看到有一个人从您的身旁走过时,那个人腰杆笔直,春光满面,肤色红润,可是,假如阿斯魔狄思在您身边的话,他就会说:那个人在三周以前中了毒他活不了几天了。”

    “那么,”威昂弗夫人说道,“那著名的托弗娜毒水的秘密又被他们发现啦,我在比鲁沙听说它已经失传了呀。”

    “哦,真的,人类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失传的!艺术是生生不息的,它在世界上循环着。事物只不过是改头换面,而那些凡夫俗子便不再去跟踪它们了,如此而已,但结果是不会改变的。一种毒药只对一种器官发生作用——有的毒害脑子,有的毒害肠子。警如说,某种毒药可以引起咳嗽,咳嗽又能引发气管炎,或引起在医学书上讲的另一种疾病,那种病,本来是并无大碍的,假如不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医生用那些药物使病情迅速恶化的话。这大都是些平庸的药物学家,他们随心所欲,不是把病人治好了就是把病人送了命。而病人的死又无可非议,而对于他,法律是不会追究的,这种事是我认识的一位药物学家告诉我的,住在西西里的那位阿特尔蒙神甫,对他的国家的这种现像曾进行了一定的探讨。”

    “这种事显然很可怕,但却深深地吸引了我,”那青年女人说道,她听得出神,身体纹丝不动。“我想,我必须承认,这些都是来自中世纪的传说吧!。”

    “是的,那是无可置疑的,但在我们当今这个时代却变本加厉了。假如各种激励政策不能使社会日趋完美,那么时间、奖励、勋章、十字勋章和蒙松奖章就没什么作用了?人除非能学得像上帝那样无所不能,否则他决称不上为完美,他的确知道如何去破坏,但这只能半途而废。”

    “如此说来,”威昂弗夫人接着说道,她老是把话题拉回到她的题目上来,“近代戏剧和传奇小说中把事实都完全弄错了,凡是布琪亚,梅迪契,罗吉里斯,以及后来德邻克男爵所用的毒药?”

    “都是一种艺术,夫人,”伯爵答道。“难道您以为真正的大科学家竟会和普通人一样平庸吗?不可能的。怪异,想象,跳跃,驰骋和力量是科学的特征,假如我可以用这些词来形容它们的话。举个例子来说吧,那位杰出的阿特尔蒙神甫,就是我刚才对您提到的那位,他在这方面就有一些深刻的见解。”

    “真的!”

    “是的,我可以向您说一些他的故事。他有一个精致的花园,里面种着各种蔬菜,花草和果树。他从这些蔬菜之中,挑选那些最简单的,譬如一棵椰菜。然后他就用砒霜的溶液浇灌这棵椰菜,连续浇了三天,到第二天时,那椰菜开始枯萎了。于是他把它割下来。在别人看来,它的外表是完美无瑕的,似乎是适宜于上餐桌的。只有阿特尔蒙神甫知道它是有毒的。于是他拿着那棵椰菜到了兔房里。因为阿特尔蒙神甫像搜集蔬菜花果一样,也搜集兔子、猫和豚鼠。好了。阿特尔蒙神甫捉出了一只兔子,给它吃了一片有毒的椰菜叶,那只兔子便被毒死了。对于这件事,一位位法官会提出抗议,或甚至暗示这种做法是不对的。哪位检察官曾因为兔子、猫或豚鼠的死之而控告过一位生物学家呢?从来没有。所以,那只兔子虽然死了,但法律并没有理睬。这只兔子死了以后,阿特尔蒙神甫就叫他的厨子挖出了内脏,扔在了垃圾堆里,垃圾堆上的一只母鸡,它啄食了这些内脏,于是母鸡也得了病,第二天也死了。而当它正在作垂死挣扎的时候,有一只兀鹰发现了它,阿特尔蒙所住的那个地方兀鹰是很多的,这只鸟冲下来抓住了死鸡,把它带到了一块岩石上,就在那儿吃掉了猎物。这只可怜的兀鹰吃过猎物之后,就觉得异常不适,三天之后,正当它在云端飞舞的时候,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于是就无力地跌进了一个鱼塘里。谁都知道,那些梭子鱼、鳗鱼和鲤鱼是非常贪吃的,它们把那只兀鹰当作了一顿美食。于是这些梭子鱼、鳗鱼和鲤鱼成了第四轮中毒者,哦,假若第二天其中的一条成了您的佳肴,那么,您的客人就会第五轮中毒,在接下来的八至十天后,他就会因肠胃疼痛或幽门溃烂而死。医生解剖尸体,说道,这个人是肝脏溃烂而致!”

    “但是”威昂弗夫人说道,“您描绘的是一种环环相扣的情况,只要略微发生一点意外,整个链环就会中断,当时也许并没有兀鹰飞过,其中一环也许会落在鱼塘以外一百码的某个地方。”

    “啊,这就要听天由命了。在东方,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就必须学会计算阴阳。”

    威昂弗夫人陷入了沉思,可是仍然在小心地倾听着。“但是,”她突然大声说道,“砒霜是不能消除,或灭迹的呀,无论怎样去消化吸收,只要到了一定的份量,动物的身体里总是还能找到它的。”

    “没错,”基督山大声说道,“正是如此,我也曾这样对那可敬的阿特尔蒙说过。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微笑了一下,用一句西西里的谚语答复了我,我相信法国也有这句谚语:我的孩子,世界不是一天内就能完成的,必须得七天才能创造世界。星期天再来吧。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我又按时找到了他。这一次他不再用砒霜浇灌他的椰菜了,而是换成了一种盐性溶液,其中含有马钱素,就是学名为番木鳖碱精的那种东西。现在,那椰菜表面看来是毫发无损的了,而那兔子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五分钟以后,那只兔子还是难逃一死。鸡啄食了兔子,第二天也死了,我们暂时成了兀鹰剖开了那只鸡,这次,一切特殊的病症都没有发现,只见到一些普通的病症。全身的器官没有发生任何异常。只是在神经系统中表现出一种兴奋的现象,那是一种脑充血。那只鸡没有中毒,它是中风死的。我认为鸡中风是一种很罕见的病,但中风这种病却是人身上常见的病。”

    威昂弗夫人显得愈发深沉。“幸亏,”她说道,“这种东西只有药物学家才能配制,否则的话,真的,世界上被毒死的人可就多的是了。”

    “药物学家或对药物学感兴趣的人都可以配制。”基督山随口说道。

    “可是,”威昂弗夫人说道,她在做强烈的思想斗争,想摆脱她心里的某种念头,“无论使用什么手段,犯罪总是犯罪,就算逃脱了人类的追究,也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在良心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如东方人做的好,他们很有远见地在他们的信仰里取消了地狱,这就是和我们的不同所在。”

    “真的,夫人,像您这样没有任何杂念的人,一定会产生这种迟疑,但这种迟疑很容易被坚持的理智所战胜。您知道,卢梭曾说过:一万五千里之外伸一伸手指尖,满大人就被杀死了,这句怪话把人类思想上丑恶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人的一生就是在做这种事情上浪费掉的,整天琢磨这些事情,他的智力就在这些梦想中干涸了。没有几个人会残忍地把一把小刀刺进一个同类人的心脏里,或是为了要除掉他,而大量使用我们刚才提到的砒霜。这种事的确是非比寻常的——是由于怪癖或愚蠢。要做这种事,血温一定会高到三十六度,而脉搏至少也要到每分钟九十次,情绪也会因此而格外的兴奋。但假如,像我们在语言学上所下的功夫那样,用字面上比较温和的同义词替换那两个字,你只是除掉了一个人,假如你犯的不是可耻的暗杀罪而只是除掉一个挡在你前进的路上的人,不必用暴力,不必心惊肉跳,不会产生痛苦,不会使死者受尽折磨,假如不发生流血,没有呻吟,没有垂死般的挣扎,总之,没有那种当场发生的悲惨的情况,那么,你就可以逃脱人类的法律的制裁,因为法律只对你说:不要扰乱社会!这种事情,在东方各国就是这样的,那儿的人沉着稳重,在考虑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时候,时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可是良心会受谴责的呀!”威昂弗夫人激动地说道,胸门里虽闷着一口气,但却喘不上来。

    “是的,”基督山答道,“是的,幸亏还有良心,不然的话,我们的处境将多么悲惨啊!在每一个需要努力的行动之后,总会来拯救我们,它给我们提供了一千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而对于这些理由,我们是唯一的仲裁者。但是,不论这些理由对于催人安眠能产生多妙的作用,到了法庭面前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譬如说,理查三世在害死了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以后,他的良心从内心拯救了他。的确,他可以如是说: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残忍暴虐的国王,他们已遗传了他们的父亲的恶习,这一点,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从他们幼年的习性上觉察出来,而我要使英国人民过上更加美满的生活,这两个孩子就成了我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因为他们无疑会给英国人民带来悲痛。当麦克白斯夫人为她的儿子——不管莎士比亚怎么说,那决不是为她的丈夫——为了王位而费尽心机的时侯,也正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啊,母爱是一种崇高的美德,一个强烈的动机,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致于它可以使人做出许多事情来而问心无愧,所以在邓肯死后,麦克白斯夫人失去了良心的慰藉,就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这一番话,伯爵是以他那特有的讽刺而又很直率的口吻讲出来的,威昂弗夫人如痴如醉地倾听着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论。沉默片刻之后,她说道:“您知不知道,伯爵阁下,您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辩论家,而且是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来观察这个世界的?那么,这是否因为您是从蒸馏器和坩埚上来研究人类的呢?因为您料事如神,您的确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药物学家,您给我儿子吃的那种仙丹几乎是立刻就让他起死回生了。”

    “噢,那种药是不可靠的,夫人。那种药一滴足可救活一个垂死的孩子,但三滴就会使他的肺部充血,使胸部发生最猛烈的牵动,而六滴就会令他窒息,产生比他原先更严重的晕厥,倘若一滴就会断送了他的性命,您还没有忘记吧,夫人,当他那样轻率地去摆弄那些药瓶的时候,我才没有立刻把他拖开的。”

    “那么,它真是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种毒药吗?”

    “噢,不!首先,我们得同意:毒药这两个字不是与生俱来的,因为最毒的毒药在制造的时候,原也是当药物来用的,只要能按部就班行事,它就是一种有益的良药。”

    “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我的朋友,给那位可敬的阿特尔蒙神甫所配制的一种妙药,其用法也是他教给我的。

    “噢,”威昂弗夫人说道,“它一定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镇静剂吧。”

    “其效力你可以完全放心,夫人,这您也是见过的了,”伯爵答道,“我常常谨慎地使用它,当然,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他面带笑容地补充道。

    “那是肯定的。”威昂弗夫人以同样的口吻回答说。“至于我,我神经有点问题,又容易晕眩,我深怕有一天会晕死过去,我倒很想请阿特尔蒙医生为我配制一种可以使我呼吸顺畅,镇定神经的药。但这种东西在法国非常罕见,而您那位神甫也不见得肯为了我而到巴黎来跑一趟,所以目前我只能继续用泼兰克先生的镇定剂了。薄荷精和霍夫曼药水也是我经常使用的药。这几支就是特地为我配制的药锭,它们的药性都是非比寻常的。”

    基督山打开了那年轻妇人递给他的那只玳瑁盒子,嗅了嗅那些药锭的气味,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虽是一个业余药剂师,却非常清楚这些药是怎样做出来的。“它们的确很精致,”他说道,“只是它们必需要吞下去才能奏效,而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却常常无法做到这一步;所以我还是相信我的那种药会更加见效。”

    “当然罗,我也想用那种药,因为我已经目睹过它的神奇功效了。但那既然是一种秘密,我是不可能冒失地向您要来用的。”

    “可我,”基督山边起身边说道,“但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

    “噢,阁下!”

    “只是要记住一点:一定要把握药的量。一滴可以让人起死回生,这是您亲眼目睹过的,五六滴却会使人命丧黄泉,尤其可怕的是,如果把它倒在一杯酒里,那是根本无法觉察出来的。我不再多说了,夫人,这真像是我在劝您了。”

    六点半的钟声敲响了,仆人进来通报说有一位太太来访。她是威昂弗夫人的一位朋友,是来和她一起共进晚餐的。

    “假如我们有幸见过三四次面了,伯爵阁下,而不只是第二次,”威昂弗夫人说道,“假如我有幸和您成朋友,而不仅仅只是受您的恩惠,那我一定要坚持留您吃饭,而不至于在第一次邀请您时就遭到拒绝。”

    “倍感荣幸,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我答应要陪一位相识的希腊公主到皇家戏院去,她从来没见识过你们那种富丽堂皇的歌剧,要我陪她去一饱眼福。”

    “那么,再会了,先生,请不要忘了我的药方。”

    “啊,说实话,夫人,要忘掉那个药方,我就必须先得忘掉我们这整整一个小时的说话,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出了那座屋子。威昂弗夫人却依旧陷入在沉思当中。“他这个人真是奇怪极了,”她说道,“我觉着,他本人就是他所说的那个阿特尔蒙。”

    对于基督山来说,这一场谈话的结果已超出他的想象。

    “相当漂亮!”他在回去的路上自言自语道,“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确信种子不会撒到荒地上的。”第二天早晨,他信守诺言,把对方想要的药方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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