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②,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③利,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④,弑其君者⑤,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⑥,不夺不餍⑦。”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⑧。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
①梁惠王:即魏惠王,名罃(yīng),公元前369-前319年在位,惠是他死后的谥号。公元前362年,魏国将都城从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迁到大梁(今河南开封),因而也被称为梁。②叟(sǒu):对老人的尊称。孟子见梁惠王时年已63岁,故惠王称孟子为叟。③交征:据朱熹《集注》云:“征,取也。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④万乘(射ng)之国:古时一车四马叫乘,万乘之国,指能出兵车万乘的国家。其下千乘、百乘以此类推。按古制规定:只有天子才能享有万乘,诸侯享有千乘、百乘不等。⑤弑(shì):古代臣杀君、子女杀父母叫弑。⑥苟为:如果真是。⑦不夺不餍:夺,篡夺。餍(yàn),满足。⑧后:据朱熹《集注》云:“不急也。”意思为不照顾。
【译文】
孟子参见梁惠王。惠王说:“老先生,不辞千里而来,将有什么高见,能使我国获利吗?”
孟子回答道:“大王何必讲利呢?只要有仁义也就够了。大王说,用什么使我国获利,大夫们说,用什么使我家获利,士和庶人们说,用什么使我自身获利,这样上下交相求利,那么,国家可就危险了。”
“能出兵车万乘的国家,谋杀他们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车千乘的大夫之家族;能出兵车千乘的国家,谋杀他们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车百乘的大夫之家族。从上看,万中拥有千,千中拥有百,这不能说不多了。如果真是轻义而重利,那就非闹到不夺取全部是不会满足的。重仁德的人从来不会遗弃他的亲族,重义理的人从来不会不照顾他的君主。大王您也只要讲仁义就够了,何必讲利呢?”
§§§第二章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①,顾鸿雁、麋鹿②,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③:‘经始灵台④,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⑤,庶民子来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⑦。麀鹿濯濯⑧,白鸟鹤鹤⑨。王在灵沼,于韧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难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糜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
①沼:水池。②鸿雁、麋鹿:朱熹《集注》云:“鸿,雁之大者;麋,鹿之大者。”③《诗》云:此处十二句诗引自《诗经·大雅·灵台》中的第一、二章。这是一首歌颂周文王德行的诗歌。④灵台:台名,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西北、郡县以东。相传周文王时所造,由于百姓的协力操作,很快落成,如有神灵相助,所以叫灵台。⑤勿亟:是说文王不加督促。⑥子来:是说百姓就如同子女来为父母出力一样。⑦麀(yōu):雌鹿。攸伏:是说母鹿安于它原来所在的地方,没有被惊动。⑧濯濯(zhuó):肥大而毛有光泽的样子。⑨鹤鹤:形容洁白的样子。牣(rèn):充满。《汤誓》:《尚书》里的篇名。是伊尹辅佐商汤王讨伐夏桀王时的誓师词。时:是,这个。害:读hé,《尚书》原文作“曷”,何时。丧:灭亡。据《尚书大传》说,夏桀暴虐无道,大臣劝谏,他居然无耻地说:“上天有太阳,如同我拥有天下,太阳会灭亡吗?太阳毁灭了,我才会灭亡呢。”于是老百姓就冲着他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毁灭呢?要是它会毁灭,那我们即使跟它一块灭亡也在所不惜。”民众对夏桀的暴虐怨恨到了极点。
【译文】
孟子进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水池边上,望着那些飞雁、驯鹿,问孟子道:“贤德的人也喜欢享受这些东西吗?”
孟子回答说:“是贤德的人然后才能享受到这些东西,不是贤德的人,尽管拥有这些东西也享受不到。《诗经》里面说:‘开始筹建灵台时,忙于测量和经营。百姓齐来建造它,没有几天便竣工。动工不用多督促,百姓如同子女一样,自动踊跃来建台。文王偶来游灵囿,母鹿安卧自悠然,母鹿长得肥又美,瑞鹤洁白世无俦。文王来到灵沼旁。满池鱼儿蹦得欢!’文王用百姓的劳力建台开沼,百姓却欢欢喜喜,称他的台为灵台,称他的沼为灵沼,为他能享受到有禽兽鱼鳖而感到高兴。古时的贤德者能够与民同乐,所以能够感到快乐。《尚书》里的《汤誓》说:‘这太阳何时陨落?我们和你一起灭亡!’民众诅咒暴君夏桀,百姓要与夏桀一起灭亡,那桀即使有高台池沼、飞禽走兽,难道说他能独自感到快乐么?”
§§§第三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①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②!河内③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④,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⑤,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湾池⑥,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⑦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⑧,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⑨,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
①寡人:古代王侯自我的谦称。②焉耳矣:三个语气词叠用,在于加重语气,表示恳挚的感情。③河内:魏地,相当今河南境内的黄河以北地区。④填然:鼓声冬冬直响的样子。鼓:击鼓,名词作动词用。⑤曳(yè)兵:拖着兵器。走:跑。⑥数(cù):密。罟(gǔ):网。浮(wū):低洼的地方。⑦斤:砍刀,古代常斤、斧连称。⑧豚(tún):小猪。彘(zhì):猪。畜:牲畜。⑨庠序:古代的乡学。商朝叫序,周朝叫庠。谨:认真办好。《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颁(bān)白:同“斑白”,花白头发的老人。王(wàng):拥有天下称王称帝,名词作动词用。莩(piǎo):同“殍”,饿死的人。
【译文】
梁惠王说:“我对于治理国家,很尽心竭力了吧!河内发生灾荒,就把那里的灾民移往河东,把河东的粮食运到河内。当河东发生灾荒时,我也是这样做。看看邻国的君主办理政事,没有像我这样尽心尽力的。可是,邻国的百姓并不见减少,而我的百姓并不见增多,这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回答道:“大王您喜爱打仗,就让我用打仗来打比方吧。战鼓咚咚,交战激烈了,战败的士兵丢盔弃甲拖着武器逃跑,有的跑了上百步才停下,有的跑了五十来步住了脚。跑了五十步的人因此而去讥笑跑了一百步的人,您觉得行不行呢?”
梁惠王说:“不行。他只不过没有逃跑到一百步罢了,可这也同样是逃跑呀。”
孟子说:“大王您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就不必去期望您国家的民众比邻国增多啦。只要不违背农时,那粮食就吃不完;密孔的鱼网不入池塘,那鱼鳖水产就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时,那木材便用不尽。粮食和鱼类吃不完,木材用不尽,这样便使老百姓供养活人,安葬死者不至感到什么不满足。老百姓养生送死没有缺憾,这便是王道的开端。”
“在五亩大的住宅田旁,种上桑树,上了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着丝绸了;鸡鸭猪狗不失时节地繁殖饲养,上了七十岁的人就可以经常吃到肉食了。一家一户所种百亩的田地不误农时得到耕种,数口之家就不会闹饥荒了。注重乡校的教育,强调孝敬长辈的道理,须发花白的老人们就不再会肩挑头顶,出现在道路上了。年满七十岁的人能穿上丝绸、吃上肉鱼,老百姓不缺衣少食,做到了这些而不称王天下的是决不会有的。”
“现在,猪狗吃着人吃的食物而不知道设法制止,路上出现了饿死的人而不知道赈济饥民,人死了反而说‘与我无关,是年成不好的缘故’,这和把人杀了却说‘与我无关,是武器杀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大王您要能够不归罪于荒年凶岁,这样,普天下的老百姓便会涌向您这儿来了。”
§§§第四章
【原文】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①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②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③南辱于楚。④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⑤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⑥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⑦”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使陷溺其民,⑧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⑨王请勿疑!”
【注释】
①晋国:指魏国。魏与韩、赵三家春秋时本是晋国的大夫,后来逐渐吞灭晋国其它世族,三分晋国。到公元前403年,东周威烈王正式承认他们为诸侯,史书多是把这一年作为战国时代的开始。战国时他们与秦楚齐燕也都称王。魏在战国初年曾因革新变法而称强一时,故此处谓“天下莫强焉”。莫强:犹言没有哪一个强过它的。②东败于齐:《史记·魏世家》载:魏惠王三十年攻打韩国,韩向齐国求救,齐宣王用孙膑的计谋,出兵救韩击魏,魏军在马陵
中计大败,魏将庞涓自杀,统帅太子申被俘,下文“长子死焉”即指此,魏国从此一蹶不振。③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史记·魏世家》载,魏惠王三十一年、三十二年(前342年),魏国屡败于秦,被迫割地求和,黄河天险的河西之地尽入秦国之手,即七百里。④南辱于楚:据《战国策·韩策》和《史记·楚世家》记载,梁惠王后元十二年(前323年),楚国为了迫使魏国倒向它,插手魏国的王位继承,派柱国昭阳在襄陵打败魏军,夺取魏国的八座城邑。⑤比(bì):为。一:全部。洒:洒通洗,《说文》云:“洒,涤也。”比死者一洒之:言欲为全部死者雪其耻也。⑥易耨(yí nòu):易,迅速。耨,耘田除草。⑦制:通掣(chè),提,拿。挞(tà):用鞭子打人。⑧陷溺(nì):朱熹《集注》云:“陷,陷于阱;溺,溺于水,暴虐之意。”⑨“仁者无敌”:是句古语,加上“故曰”引来作结。
【译文】
梁惠王对孟子说:“晋国的强大,当今世上没有哪个国家比得上,这是您老先生所知道的。但到了我这一代继承王位后,东面被齐国打败,连我的大儿子也阵亡:西面丧失了七百里疆土给秦国;南面还受辱于楚国。我对此深感耻辱,愿意替那些为国牺牲的人彻底雪耻报仇。要怎样才可以办到呢?”
孟子回答道:“国家不在大,只要有方圆百里的土地就可以实行王道、使天下归心。大王您如果能够对民众实施仁政,废除严刑酷法,减免苛捐杂税,督促百姓深耕土地,抓紧时机清除杂草;青壮年人还在农闲的日子修习孝悌忠信的道理,在家里便用来事奉父兄,出外便用来侍奉尊长,这样做好了,就能使他们哪怕是拿起木棒也足以打败秦、楚的坚甲利兵了。”
“那些国家(秦、楚、齐等)侵夺百姓的农时,使他们不能从事农耕来养活自己的父母,以至父母受冻挨饿,妻离子散,兄弟背井离乡。那些国家的民众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大王您派军队前往讨伐他们,又有谁能跟您大王对抗呢?所以有句名言:‘奉行仁政的人无敌于天下。’大王啊,请您采纳仁政,不要再迟疑了。”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①,出,语人曰②:“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③然问曰:‘天下恶④乎定?’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⑤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⑥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⑦,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⑧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⑨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
①梁襄王:即魏襄王,名嗣,魏惠王的儿子,公元前318-前296年在位,襄是他死后的谥号。②语(yù):告诉。③卒:通猝(cù),突然。④恶(wū)乎:怎样、如何。⑤与:此处为“归顺”之意。⑥浡(bó)然:蓬蓬勃勃生长的样子。⑦人牧:管理百姓的人,指人君。牧,收养,引申为管理。⑧引领:伸长脖子。领,即脖子。⑨由:通“犹”,好像。
【译文】
孟子见到梁襄王,出来之后,告诉别人说:“远看上去不像君主的样子,走近他面前则觉察不出能使人敬畏的地方。见了我后,突然问道:‘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呢?’我回答说:‘统一才能安定。’他又问道:‘谁能统一天下呢?’我对他说:‘不喜好杀人的国君就能统一天下。’
他再问道:‘谁会来归顺他呢?’我再回答:‘天下没有哪个不归顺他的。大王您知道禾苗生长的情况吗?当七、八月间一遇上干旱,禾苗就会枯萎;一旦天上布满乌云,下了滂沱大雨时,禾苗就又蓬勃地挺立起来了。要是像这样,什么力量能遏止它生长呢?现在世上那些做国君的人,没有不喜好杀人的,如若有不喜好杀人的,那天下的老百姓,就都会伸长脖子来盼望他了。真能如此,老百姓归顺他,就好比水往低处流,汹涌澎湃,有谁能阻挡得它们了呢?’”
§§§第一篇(下)梁惠王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庄暴①见孟子,曰:“暴见于王②,王语暴以好乐③,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④,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⑤,举疾首蹙额而相告曰:⑥‘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额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⑦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注释】
①庄暴:齐国的臣子。②见于王:被王接见。王,齐宣王。③乐(yuè):音乐。④庄子:此指庄暴。⑤管龠(yuè):笙箫之类的乐器。⑥举:都。旄(máo):此指旗帜。
【译文】
庄暴见到孟子,说:“我朝见齐王,齐王告诉我他喜好音乐的事,我一时没有话应对。”接着问道:“国君喜好音乐,到底应不应该呢?”
孟子说:“齐王要是非常喜好音乐,那么,齐国差不多就可治理好了啊!”
几天后,孟子在进见齐宣王时问道:“大王曾告诉过庄暴您喜好音乐,有这回事吗?”宣王听了脸色变得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喜好先王的古乐,只不过喜好世俗流行的音乐罢了。”
孟子说:“大王要是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就会治理得差不多了,时下流行的音乐和古代遗留下来的音乐都一样嘛。”齐宣王说:“可以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独自一人娱乐,和别人一起娱乐,哪种更快乐?”宣王说:“不如跟别人一起娱乐更快乐。”
孟子接着说:“那就让我来为大王讲讲娱乐吧,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箫奏笛的乐声曲调,大家都愁眉苦脸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光顾自己喜好音乐,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到这般穷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假如大王在打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旗帜的华丽,大家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光顾打猎开心,怎么把我们弄得这般穷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不和老百姓一同娱乐的缘故。”
“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箫奏笛的乐声曲调,大家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奏乐呢?’假如大王在打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旗帜的华丽,大家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和老百姓一同娱乐的缘故。倘若大王您能跟老百姓一同娱乐,那么就会受到天下人的拥戴,天下就会得到统一了。”
§§§第二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①,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②。”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③,雉兔者往焉④,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⑤。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①囿(yòu):养动物种花木的园地,古时称为苑囿。②传(zhuàn):本是指解释经文的著作,此指文献记载。③刍荛:朱熹《集注》云:“刍,草也;荛,薪也。”这里的刍荛,指割草牧羊和打柴的人。④雉(zhì)兔:雉,野鸡。这里的“雉兔者”指猎取野鸡和兔子的人。⑤阱(jǐng):捕捉野兽用的陷坑。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传说周文王豢养禽兽种植花木的园地有方圆七十里,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说:“在古书上是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要是这样,不太大吗?”
孟子说:“老百姓还觉得小了呢。”
齐宣王说:“我的园子只有四十里见方,老百姓还觉得大,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周文王的园地,周围七十里见方,割草砍柴的人可以到那里去,打野鸡、捕兔子的也可以到那里去,文王与百姓一同享用,百姓觉得小,不是很自然的吗?我刚踏上您的边境,先打听一下齐国有哪些重大的禁令,然后才敢入境。我听说齐国首都的郊外,有个方圆四十里的园子,凡射杀园子里的麋鹿的,按杀人的罪名处罚,这就等于在国土上,设下了方圆四十里的大陷阱来坑害老百姓,老百姓觉得大,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第三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①,文王事昆夷②。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③,勾践事吴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⑤:‘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⑥,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⑦:‘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⑧,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⑨:‘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发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①汤事葛:商汤王事奉葛国的事。详见本书《滕文公下》。②昆夷:亦作“混夷”或“串夷”,是当时在周代西北边境的少数民族。③獯鬻(xūn yù):我国古代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④勾践事吴:勾践,越国的国君。吴,吴国。吴王夫差在公元前494年打败越国,勾践派文种求和、对吴称臣来争取机会,刻苦图强,最后终于在前473年攻灭吴国。《左传》、《史记》、《国语》均有记载。⑤《诗》云:引自《诗·周颂·我将》,这是祭祀周文王的颂歌。于时:于是。⑥匹夫:一人。⑦《诗》云:引自《诗·大雅·皇矣》,是首歌颂周先祖功业的诗歌。⑧莒(jǔ):国名。⑨书:指《尚书》。此引文是出自《尚书·逸》篇。越:违背。厥:用法同“其”。衡行:同“横行”。指作乱,武王:西周的开国君王,在他统治时期,周攻灭了殷商、伐纣之后而成为天下诸侯的君主。
【译文】
齐宣王问:“跟邻国交往有一定的准则吗?”
孟子回答说:“有的。只有仁君才能以大国事奉小国,所以商汤王事奉过葛伯、周文王事奉过昆夷;只有智者之君才能以小国的身份事奉大国,所以周的大王事奉过獯鬻、越王勾践事奉过夫差。以大国身份事奉小国的,是喜爱天理美德的人,以小国身份事奉大国的,是敬畏天理威严的人。喜爱天理美德的人能够保有天下,敬畏天理威严的人能够保有自己的国家。《诗·周颂》中的《我将》篇说:‘敬畏上天的威严,于是保佑了国家。’”
宣王说:“先生说得太好了啊!可惜我有个毛病,我喜好勇敢。”
孟子答道:“希望大王不要喜爱小勇。有这么一个人,手按佩剑,瞪着双眼说:‘他怎敢抵挡我呢!’这是匹夫的勇武,只能抵敌一个人,我恳请大王把您喜爱的勇敢扩大些吧!《诗·大雅》中的《皇矣》篇说:‘我们文王对密须国人的侵犯暴行勃然大怒,整顿好军队开到前方,阻击莒国来侵犯的敌寇,增强周国的威望,给百姓带来福泽,酬答天下对周天子仰望的厚意。’这就是文王的大勇。文王一旦勃然犬怒,便能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全。”
“《尚书·逸》篇里面说:‘上天降生下土的人民,替他们造作了君主,也替他们安排了师傅。派给君主和师傅的任务只是帮助天帝慈爱下民。所以,四方的人有罪或是无罪,都由我进行裁决。天下谁胆敢违背上天的意志起来作乱呢?’只要有一个人敢在世间横行无忌,武王便认为是自己的耻辱。这就是武王的大勇,武王也是只要一发怒,便能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全。现在,要是大王您也能做到一旦勃然大怒,便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全,那民众便惟恐大王不喜爱勇敢呢!”
§§§第四章
【原文】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①。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②:‘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③,放于琅琊;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④,民乃作慝⑤。方命虐民⑥,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⑦:‘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⑧。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注释】
①雪宫:齐国离宫名。赵注云:“离宫之名也,宫中有苑囿台池之饰、禽兽之饶。王自多有此乐,故问曰‘贤者亦有此乐乎。’”②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姓姜,名杵臼。晏子:齐国大臣,名婴,字平仲。齐景公时贤相。③转附、朝儛侥:都是山名,在山东省内。④睊睊(juàn):侧目而视的样子。⑤慝(tè):悖逆暴乱。⑥方命:方,同“放”。命,王命。⑦大师:即太师,乐官。⑧《徵招》、《角招》:叫太师所作的乐曲名。一说皆是调名。徵(zhǐ),古时五音:官、商、角、徵、羽。
【译文】
齐宣王在自己的别墅雪宫里接见孟子。宣王说:“贤德的人也有这样的享乐吗?”
孟子答道:“有。人们得不到这样的享乐,就会抱怨他们的君主。当然,因得不到这种享乐便抱怨他们的君主,是不对的;作为民众的君主却不与民众一同分享这种快乐,也是不对的。君主以民众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民众也以君主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君主以民众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民众也以君主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做到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心的事,是决不会有的。”
“从前齐景公向晏婴问道:‘我打算到转附和朝儛两座名山游览一番,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走,直达琅琊邑,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和古代圣王的巡游相比拟呢?”’
“晏婴答道:‘问得好呀!天子前往诸侯国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所拥有的疆土。诸侯前往天子的朝廷去朝见,叫做述职,述职就是报告诸侯所担负职守的情况。上述没有不和政事有关的。春季视察耕种,补助农具、种子不足的农户;秋季视察收获,救济劳力、口粮不够的农户。’夏朝时的谚语说:‘我们大王不巡游,我们怎能有养息?我们大王不视察,我们哪会获补助?大王的巡游视察,足以让诸侯效法。’现在不是这样,队伍出动一大批就要向下面筹粮,饥饿的人们得不到食物,劳苦的人们得不到息养。民众侧目而视、怨声载道,民众就会被迫作恶了。这样放弃先王的教导,虐害百姓,豪饮暴食,像流水似的没完没了。这种流连荒亡的行为,不能不使诸侯为之忧愁。什么叫流连荒亡呢?顺流而下放舟游乐不知回返叫做流,逆流而上挽舟游乐不知返回叫做连,没有厌倦地打猎叫做荒,没有节制地酗酒叫做亡。古代的圣王不搞这种流连的游乐、荒亡无节制的行为。现在就看大王选择哪一种做法了。”
“齐景公听了很高兴,在都城做好充分的准备,然后自己到郊外去住下,于是开始行惠政,打开仓库拿了粮食补助贫困百姓,又把乐官召来说:‘替我创作君臣共同喜欢的乐曲歌词吧!’这歌曲就是《徵招》、《角招》。那歌辞中说:‘制止君主的欲望又有什么过错?制止君主的私欲,正是敬爱君主呢。’”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①,则冻馁其妻子②,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③,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④。”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注释】
①比(bì):及,到。反:同“返”。②馁(něi):饥饿。③士师:狱官。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④已:罢去,罢免。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您的某个臣子,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他的朋友照看而自己出游楚国,等他回来时,假如他的妻子儿女在挨冻受饿,那么,应该怎么对待他那个朋友呢?”
齐宣王说:“与此人断绝交情。”
孟子问道:“监狱官如果不能管理他的属官,那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罢免他。”
孟子再问道:“整个国家假如没有治理好,那又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故意不答,回头看左右的臣子谈论别的话题。
§§§第六章
【原文】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①,有世臣之谓也②。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③。”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己,将使卑逾尊,疏逾戚④,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①所谓、非谓:两个“谓”字为动词,是“说”的意思。之谓的“谓”是名词,可译为“是说……的意思”。②世臣:指累世建立功勋的臣子。③亡:指离开君王出走。④逾:超越。戚:亲近。
【译文】
孟子进见齐宣王时说:“我们所说的历史悠久的国家,并不是说它有年代久远的高大树木,而是说有世代与国家共患难、为国建立了功勋的贤臣良将的意思。大王您现在没有亲信的臣子了,过去所任用的人,如今都离开君王而去了。”
齐宣王说:“我凭什么才能识别他们没有贤能而不任用他们呢?”
孟子说:“国君进用贤能,如果在不得已时要使卑贱的人超越尊贵的人、疏远的人超越亲密的人,这样的事能不慎重对待吗?因此,国君任用人时,左右的都说某人贤能,不能轻信;诸位大夫都说贤能,还是不能轻信;全国的人都说他贤能,然后才对他进行考察,若发现了确实贤能,才任用他。左右的人都说不行,不要轻信;各位大夫都说不行,不要轻信;国人都说不行,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确实不行才罢免他。左右的人都说某人该杀,不要轻信;各位大夫都说该杀,不要轻信;国人都说该杀,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他确实该杀,然后才杀掉他。所以说是国人处决他的。能够做到这样,才能够真正做百姓的父母官。”
§§§第七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①,武王伐纣②,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③?”
曰:“贼仁者谓之贼④,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⑤。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注释】
①汤放桀:汤,商朝开国君主的名号。放,流放。桀,夏朝末世暴君。《书经》载“成汤放桀于南巢”(在今安徽巢县东北)。《史记·夏本纪》载:“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②武王伐纣(zhòu):殷商末纣王无道,周的开国君主武王姬发兵伐纣;纣王兵败自焚而死。③弑:臣杀死君主或子女杀死父母。此指臣杀死君主。④贼:损害,毁灭。⑤一夫:言众叛亲离的独夫。《书》曰:“独夫纣。”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商汤王流放夏桀王,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有这种事吗?”
孟子回答说:“在古代人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为臣的人杀掉他的君主,可以吗?”
孟子答道:“毁灭仁爱的人叫做贼,毁灭正义的人叫做残,残贼的人叫做独夫。我只听说过周武王诛杀了个‘独夫’殷纣,没有听说杀过君主。”
§§§第八章
【原文】
齐人伐燕①,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②。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③,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④。”
【注释】
①齐人伐燕:齐宣王五年(前315年),燕国由于燕王哙把王位让给国相子之,国人不服,发生内乱,宣王用田王思的计谋,次年趁机出兵伐燕,齐军在五十天内就攻下了燕国的国都,取得了胜利。②不取,必有天殃:《国语·越语》云:“天与不取,反为之灾。”③箪(dān):古代盛饭的圆形竹器。④运:朱熹《集注》云:“转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思考而望救于他人矣。”
【译文】
齐国人进攻燕国,战胜了它。齐宣王问孟子道:“有的人叫我不要占取它,有人叫我占取它。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只五十天便攻下了它,如果不是天意,人力无法取得这样的成就,若不占取它,必定会遭到天降的灾祸。我占取了它,怎么样啊?”
孟子回答说:“如果占取它,燕国的民众高兴,就占取它,古代的周武王便是这样做的。要是占取它,燕国的民众不高兴,就不可占取它,古代的周文王便是这样做的。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百姓们用筐装着饮食、用壶盛着饮水来迎接您大王的军队,难道还有别的用意吗?不过是想避免再过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啊。如果燕国被占取后,老百姓蒙受的灾难更加深重,那他们也会转而去欢迎他人了。”
§§§第九章
【原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①,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②,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③,后来其苏!’”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④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注释】
①七十里:汤是商朝的开国君主,在他灭夏朝前,商是一个仅有七十里的小国。此说法亦见于《荀子》、《史记》。②吊:抚恤慰问。③徯(xī):等待。后:君主。④旄:同耄(mào),八九十岁的老人。倪(ní):小孩。
【译文】
齐国人攻打燕国,占领了它。别的诸侯们谋划着要救助燕国。齐宣王问孟子说:“许多诸侯谋划要讨伐我,该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呢?”
孟子回答道:“我只说凭区区七十里地而统一天下的,那就是成汤。没听说拥有国土千里而畏惧他人的。《书》经里说:‘商汤王当初出征时,是从讨伐葛国开始的。’普天之下都信任他,欢迎他。他东向征讨,西方的夷人便埋怨他,他南向征讨,北方的狄人也埋怨,他们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摆在后面呢?’老百姓对他的盼望,如同大旱年盼望霓虹一样,所到之处,赶集的不停止买卖,种田的照常劳动,诛杀了残暴的君主,而安抚慰问那儿的百姓,成汤到来,如同旱天及时降下甘霖一样,老百姓非常喜悦,《书》经里面说:‘等待我们的君王啊,他来了,我们就得救了。’”
“现在燕国虐待他们的百姓,大王前去征讨,百姓认为大王将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纷纷提着饭筐和酒壶来迎接大王的军队。如果您杀死他们的父兄,拘禁他们的子弟,拆毁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的宝器,这样做怎么可以呢?天下的诸侯本来就害怕齐国的强大,现在又扩展了疆域并且又不施行仁政,这就不免招惹天下各国的军队与齐国为敌。”
“大王您现在要赶快发布命令,把俘虏的老小送回去,停止运走燕国的宝器,与燕国人士共同商议,拥立新的燕王,然后撤出军队,这样做还可以来得及阻止各国诸侯的兴兵战祸呢。”
§§§第十章
【原文】
邹与鲁閧①。穆公问曰②:“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③,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④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⑤:‘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⑥。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注释】
①邹:即春秋时邾国,战国时改为邹国,在今山东邹县。鲁:周朝初年所分封的诸侯国,在今山东南部,其始封君主是武王的弟弟周公姬旦。战国时沦为一般的小国,公元前256年为楚国所灭。閧(hòng):同“哄”,交战。②穆公:即邹穆公,邹国君主。③有司:指有关部门的官吏。④仓廪(lǐn):储藏粮食的房屋。府库:贮存财物的房屋。⑤曾子:名参,字子舆,鲁国人,孔子的弟子。⑥尤:责怪,怪罪。
【译文】
邹国跟鲁国交战。邹穆公问孟子道:“在这次战斗中,我们的将官被打死三十三个,而民众却没有一个为他们献身的。要是处罚他们,罚也罚不尽;若不处罚,那他们还是会仇视长官,眼看着长官死难却不加援助,要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在灾荒的年月里,您的民众,年老体弱的大批地死亡,把尸体抛弃到山沟里去,年轻力壮的人四散逃荒,有近千人。而您大王粮仓饱满,国库充足,官吏却不把这严重情况上报,这简直是怠慢而且残害百姓。曾子说:‘切切警惕啊!你怎样对待人家,人家将照样回报你。’民众们如今有机会回报了。您别责怪他们,只要您大王施行仁政,老百姓便会敬爱君主和亲近长官,并乐于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了。”
§§§第十一章
【原文】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②,为可继也。若夫③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④?强⑤为善而已矣。”
【注释】
①筑薛:意为筑薛国的城墙以威胁滕国。薛是西周初年分封的诸侯国,故城在今山东滕县东南。后被齐国灭掉了,齐威王将所得薛地作为小儿子田婴(即著名的孟尝君)的封地。②创业垂统:是说开创基业于前,而垂统绪于后。世代相传后世不绝便叫统。③若夫:至于。④如彼何:意为拿他怎么办。⑤强:勉力、努力。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齐国人正筹备加固薛城,我感到恐慌,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从前周的祖先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他就迁离了邠地岐山下定居。这并不是经过选择好哪块地作定居之所,实在是迫不得已采取的做法。一个国君要是能施行善政,他后世的子孙必定会有创立王业的。眼光远大、品德高尚的君子创立基业,并传给后代。正是为了能世代相继承下去,至于说能否成功,那就要看天意如何了。现在您拿齐国怎么样呢?那只好自己努力施行善政罢了。”
§§§第十二章
【原文】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①,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②:‘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③,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④。”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
“君请择于斯二者。”
【注释】
①皮币:毛皮和丝绸。朱熹《集注》云:“皮,谓虎豹麋鹿之皮也;币,帛也。”②属其耆老:属(zhǔ),集合。耆(qí),古称六十为耆。老,古称七十为老。此处耆老泛指老年人。③梁山:在今陕西乾县西北五里。④归市:形容人们像赶集一般踊跃。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滕国是个小国,即使尽心竭力来事奉周围的大国,也仍不能免于受侵略的祸害,请问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古公亶父居住在郡地,狄人来侵犯,把毛皮丝绸奉献给狄人不能免灾,把良犬名马奉献给狄也不能免灾,把珠玉珍宝奉献给狄仍不能免灾。于是只得召集邠地的父老告诉他们说:‘狄人所索求的,无非是我们的土地。我听前辈人说过:君子决不愿拿他用来养活老百姓的东西去害老百姓。诸位又何必担心没有君主呢?我准备离开这里了。’于是离开了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筑城定居。邠地百姓说:‘古公是仁人,不可失去他这样的好君主啊!’如同去赶集那样跟随他。”但也有的人说:“这是世代相守的国土,不是自身所能做得了主的。宁可牺牲生命也不能离去。请大王您在这两种做法中选择一种吧。”
§§§第十三章
【原文】
鲁平公将出①,嬖人臧仓者请曰②:“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③,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④?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⑤,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⑥,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⑦。”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⑧,君是以不果来也⑨。”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释】
①鲁平公:名叔,鲁景公的儿子,公元前314年-前294年在位。平是他死后的谥号。②嬖(bì)人:受宠爱的男小臣。臧(zāng)仓:小臣名。③乘(射ng)舆:国君出行所用的车马。④轻身:看轻自身。⑤乐正子:名克,孟子的学生,当时正在鲁国做官。⑥三鼎:鼎是古代祭礼时用来盛猪羊等牲畜的器皿。按古代礼制,士祭奠用三鼎,大夫用五鼎。⑦棺椁衣衾:指丧礼的用具。椁(guǒ),古代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士以上的人家常用它。衣衾(qīn),是装殓死者的衣被。⑧沮:阻止。⑨不果:不能如约。尼(nì):阻止。
【译文】
鲁平公将要外出,受宠幸的小臣臧仓请示道:“以前大王您外出时,就一定要把您所去的地方告知管事的臣下。今天车马已经备好而管事还不知道要去的地方,特前来请示。”
鲁平公说:“我将要去见孟子。”
臧仓说:“您为着什么要降低身份去拜访一个普通人呢?您认为孟子贤德吗?礼义是贤者的行为准则,而孟子办理母亲的丧事超过先前办父亲的丧事,您就别去见他了。”
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进宫参见鲁平公,说:“您为什么不去见孟轲呢?”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办母亲的丧事超过先前办父亲的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了。”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后丧超过前丧’指的是什么呢?是指前面用士的礼仪葬父,后面用大夫的礼仪葬母;还是指前面用三鼎礼祭父,后面用五鼎礼祭母呢?”
鲁平公说:“不是。我指的是装殓死者的棺椁衣衾的精美。”乐正子说:“这不能说是‘后丧超过前丧’,因为前后家境贫富不同嘛。”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把您推荐给了鲁君,鲁君本来将要拜您了。可是,有个名叫臧仓的宠臣阻止了他,鲁君因此没能来。”
孟子说:“一个人干某件事时,无形中也许有一种力量在驱使;他不干这件事时,同样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干与不干都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我不能和鲁君相见,是出于天命的支配。那个姓臧的小子怎么能使我不与鲁君相见呢?”
§§§第二篇(上)公孙丑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①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②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③之养勇也:不肤桡,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④,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⑤,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⑥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言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⑦。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⑧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⑨,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⑩,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则苗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有、阂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有、阂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汗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主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①孟贲(bēn):卫国人,当时的著名勇士。②告子:名不害,墨子的弟子。
③北宫黝(yǒu):齐国人,刺客。④不受:指不接受挫辱。褐宽博:指穿粗布制的宽大衣服的人,实指卑贱之人。⑤无严诸侯:意为心中没有可敬畏的诸侯。⑥孟施舍:勇士。⑦子夏:卫国人,孔子的弟子。⑧子襄:曾子的弟子。⑨蹶(jué):指失足摔倒的人。趋者:奔跑的人。知言:赵注云:“闻人言诵知其情所趋。”浩然:朱熹《集注》云:“盛大流行之貌。”宋:周初所封诸侯国,其始封国君是商王的后裔,据有今河南东部和山东、江苏、安徽间地。公元前286年被齐国所灭。遁辞知其所穷:遁,逃避,躲闪。穷,理屈词穷。宋代江西余千的学者饶鲁对于以上四句话作了这样透辟的分析:“当看四个‘所’字,如看病相似。‘设’、‘淫’、‘邪’、‘遁’是病症,‘蔽’、‘陷’、‘离’、‘穷’是病源,‘所蔽’、‘所陷’、‘所离’、‘所穷’是病源之所在。”宰我、子贡:此二人都是孔门言语科的高材生。冉有、阂子、颜渊:此三人都是孔门德行科的高材生。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此用比喻说法,意为上述三个弟子都只得了孔圣人四肢中的一个肢体。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国君的大儿子,因与弟弟叔齐互让王位而双双逃奔周国。周武王伐纣时,二人曾扣住马头劝谏,武王不听,于是一同隐居在首阳山,“义不食周粟”而饿死。司马迁在《史记》中曾为他们立传,置《列传》之首。伊尹:商初大臣,辅佐商汤王灭夏桀,有名的贤臣。有若:孔子的弟子,鲁国人,比孔子小十三岁。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因他的相貌像孔子,所以孔子死后,孔门弟子曾一度“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尧、舜:传说中的上古时代的贤君,是儒家最推崇的人物之一。
【译文】
公孙丑问孟子:“先生您要担任齐国的卿相大官,能有机会实行您的王道抱负,即使因此成就霸者王者的大业,都不足为怪。要是这样,您是否会动心呢?”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时就已做到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照这样说来,先生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做到这个并不难,告子做到不动心比我还要早。”
公孙丑说:“做到不动心有什么诀窍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的方法是:肌肤被刺而不退缩,眼睛被刺而不逃避,即使有一根毫毛被他人伤害,也觉得犹如在广庭大众之下遭到鞭打一样;他既不受挫于卑贱的匹夫,也不受挫于大国的君主,把刺杀大国的君主看作如同刺杀普通平民一样;他不畏惧国君侯王,受到辱骂必定回骂。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又不同,他说:‘我对待不能战胜的敌人和对待能够战胜的敌人没有两样。如果先估量敌方的强弱然后才前进,思虑胜败然后才交锋,必定会畏惧众多的敌军,我怎么能有勇气一定战胜呢?我只是能够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的养勇像曾子,北宫黝却有点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养勇哪个更好些,我也说不准。我认为孟施舍能抓住养勇的要领,即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从前,曾子对他的学生子襄说:‘你崇尚勇敢吗?我曾经听孔夫子说过大勇;反躬自问如果没理,即使对方是平民,我也不能去凌辱他;反躬自问确有道理,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将勇往直前。’孟施舍虽说有点像曾子,但他所守的是无所畏惧的勇气,到底不及曾子守着有理这一要领。”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立即回答道:“告子说:‘对于对方语言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便抛开不必用心琢磨他的话有没有道理;对于一件事的道理心里未弄妥实,就应抑制自己的心绪。千万别再因此动气。’对于一件事的道理心里未弄妥实,就应当抑制自己的心绪,千万别再因此动气,这是对的,如果认为对于对方语言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便应当抛开他的话,不必在自己心上去琢磨他的话有没有道理,那就不对了。意思是说志是气的将帅,气是充满身体的兵卒。志达到了什么境界,气也会随之到达哪里,所以说,要坚定自己的志,不要随便用自己的气。”
公孙丑又问道:“既然说‘志达到了什么境界,气也会到达哪种程度,’又说‘要坚定自己的志,不要滥用自己的气,’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回答说:“志专一了就会鼓动气,气专一了就会鼓动志。现在看看那些倒行逆施、趋炎附势的人,正是因为气却反转过来牵动了他们的心。”
公孙丑问道:“请问先生擅长于什么呢?”
孟子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而识别是非得失并探究其原因,我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做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个很难说透。它作为气,是最伟大、最刚强,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加损害,它就会充满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它作为气,必须与义和道相匹配,否则,就显得软弱乏力。它是义在内心积累起来所产生的,不是义由外入内而取得的。如果行为中有件事使内心感到愧疚时,马上它就没有力量了。我之所以说告子未曾了解义,就是因为他把义看作是外在的东西。去做一件事自然合乎道义,必须坚持到底,不要故意做作,心中不要忘记养气的事,但也不要去按它成长的规律去用外力帮助它成长,千万不要像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个担心他的禾苗长不快而把苗拔高的人,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回到家中,告诉家里的人说:‘今天简直累死了呀!我帮助禾苗都长高了。’他的儿子赶快跑去一看,禾苗都枯萎了。世上不帮助禾苗生长的人是很少的,认为帮助没有益处而放弃不干的,就是那不锄草耘苗的懒汉,那不按照规律用外力帮助它生长的人,就是那拔苗助长的人。这样做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伤害它。”
公孙丑又问道:“什么叫做知言呢?”
孟子说:“听了偏颇的言辞,我知道他的病根在于闭塞,听了浮夸的言辞,我知道他的病根在于失实,听了邪僻的言辞,我知道他的病根在于偏离正道,听了搪塞的言辞,我知道他的病根在于理屈词穷。上述四种言辞,如果萌生于内心,便会危害于施政,如果萌生于政措,便会妨害于实行。今后再有圣人出现,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见解。”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讲话谈论,冉有、阂子和颜渊善于阐述德行,孔子则兼有他们的长处,但他还是说:‘我对于辞令,就不擅长了。’如此说来,先生您既知言,又善养浩然之气,已经称得上圣人了吧?”
孟子说:“哎!你这是什么话呢?从前子贡向孔子问道:‘老师您已经成了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还不敢当,我只是能做到:学习不感到满足,教诲不感到疲倦罢了。’子贡说:‘学习不感到满足,是智的表现;教诲不感到疲倦,是仁的表现。有仁有智,孔夫子您已经称得上是圣人了啊。’圣人,孔子都不敢当,您讲我是圣人,这是什么话呢?”
公孙丑问道:“从前我听说过,子夏、子游和子张,都学得了孔圣人一方面的特长,冉有、阂子、颜渊大体上具备了孔夫子的才德,只是不及他的博大。请问先生。您在上面这些人中间与哪一个更近似呢?”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些吧。”
公孙丑又问:“伯夷和伊尹怎么样呢?”
孟子说:“他们处世之道并不相同。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民众不使唤,世道太平就做官,世道昏乱就退隐,这是伯夷;任何君主都事奉,任何民众都使唤,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昏乱也做官,这是伊尹;能做官就做官,能退隐就退稳,能长久干就长久干,能离开就快离开,这是孔子。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我没能做到他们那样,至于我个人的愿望,便是要学习孔子。”
公孙丑又问:“伯夷、伊尹能与孔子相提并论吗?”
孟子说:“不!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孔子那样伟大的人物。”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共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如果他们能得到方圆百里的疆土而又被拥立为君主,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见,拥有天下;如果要他们做一件不合道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来得到天下,他们都不会干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的不同在什么地方?”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他们的智慧足以了解圣人,他们虽然地位低下,但不至于奉承他们所喜爱的人。宰我说:‘依我看来,孔夫子比尧、舜强多了。’子贡说:‘见到一个国家所行的礼制就明了它的政事,听到一个人家所奏的音乐就明了他的德行,即使从百世之后来评价这百世之中的君王,也没有一个能违背孔夫子的观点。自有人类社会以来,从未有过孔夫子这样的圣人。’有若说:‘难道只有民众有高下之分么?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禽、泰山对于土丘、河海对于水塘,都是同类;圣人对于民众,也是同类。高出他的同类,超越他的群体,自有人类社会以来,从未有过比孔夫子更伟大的人了。’”
§§§第二章
【原文】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①;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②。《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③此之谓也。”
【注释】
①赡(shàn):足。②七十子: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的弟子多达三千人,其中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通称“七十子”。在《仲尼弟子列传》作“七十七人”。此取整数而言。③《诗》云各句:是引自《诗·大雅·文王有声》篇里的诗。这是一首歌颂周文王的诗歌。
【译文】
孟子说:“倚仗实力假借仁义可以称霸于诸侯,这种称霸必须要有大的国家作基础;依靠道德施行仁政能够称王天下,这种实行王道称王天下就一定要大国,商汤王凭借的国土方圆七十里,周文王凭借的国土只方圆百里。倚仗势力征服别人的,别人并不是内心服从,而是出于力量不足。依靠道德使别人归附的,别人是心悦诚服,完全是出于自愿的,如同孔子门下七十二弟子拜服孔子一样。《诗》经里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心悦服从。’就是指这种情况。”
§§§第三章
【原文】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①,绸缪牖户②。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③,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④,犹可违⑤;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
①《诗》云:此处的诗引自《诗·豳风·鸱鹗》,以鸱鹗设喻,申述周王室危急,表明作者周公救乱扶倾的苦心。迨:趁着。彻:剥取。桑土(dù):桑根的皮。②绸缪(móu):缠绵。牖户:门窗,此指鸟巢的出入口。③《诗》云:引自《诗·大雅·文王》篇,永言配命意为人应该常常念念不忘与天命配合。④《太甲》:相传《尚书》中的《太甲》是商初伊尹告诫商王太甲的训词。⑤孽:指妖孽。即不详、怪异的征兆现象。违:设法躲避。
【译文】
孟子说:“国君只要施行仁政,就能国泰民安身享荣耀;不施行仁政,就将国破民乱身遭屈辱。现在人们虽然厌恶屈辱,却又安于不仁的现状,这好比是厌恶潮湿却甘心居住在低下的地方。如果真的厌恶屈辱,不如重视德行而尊重士人,使贤德的人治理国家,让能干的人担任官职,国家就没有内忧外患了,再趁着这大好时机,修明政教、条理法规,即使是大国也必定会对此感到畏惧了。《诗》经里说过:‘趁着天还没有阴雨,把桑树根上的皮儿剥取,以便修整好门儿窗户。那住在下面的人们,谁还敢来把我欺侮。’孔子说:‘作这首诗的人真是懂得道理啊!君主能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呢?’现在国家安定,如果国君这时享乐怠惰,这简直是自取灾祸。一个人的祸福无不是自己招来的。《诗》中说:‘行事念念不忘和天命相符,好为自己寻求更多的幸福。’《太甲》说:‘上天降灾祸,还可设法躲避,自己造成的祸害,简直没法逃脱。’正是说的这个意思。”
§§§第四章
【原文】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①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③,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④,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⑤。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廛:提供堆栈储藏货物的意思。征:征收租税。②法:贸易法,名词用于动词,按法定价格收购。③助:帮助耕种公田。税:名词动用,征收租税。④布:钱。⑤氓(méng):自由民。
【译文】
孟子说:“尊重贤达,任用能人,让才德出众的人来治理国家,那么天下的士子们都会感到喜悦,愿意在这样的朝廷里任职;在市场上,提供货栈而不征税,滞销的货物由国家按法定价格征购,那天下的商人们都会感到喜悦,愿意在这样的市场来做买卖;在关卡上,仅仅进行稽查,并不征收税金,那么天下的旅客们都会感到喜悦,愿意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走;种田的人,只须助耕井田制中的公田而不必交纳租税,那么天下的农夫们都会感到喜悦,愿意到那里去种田了;里弄的居民们,不必交纳雇役钱和地税,那么天下各国的百姓们,都会感到喜悦,愿意到那里去当寄居的百姓。如果谁真的能实行这五项,那么邻国的老百姓,便会对那里的国君像对父母般的尊重爱戴他。假如有别国的国君,妄图进犯这样的施仁政的国家,就好像是率领儿女们去攻打他们自己的父母,从有人类以来,是没有能够获得成功的。要是这样,就能无敌于天下。天下无敌的人,就是上天派遣到下界来的使者。要是做到这样,却还不能统一天下的,那还从未有过。”
§§§第五章
【原文】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人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①——非所以内交②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③,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尤其有四体④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⑤,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①怵惕(chù tì):惊怕的样子。恻隐:伤痛不忍。②内交:内通“纳”,结交。③要(yāo):通“邀”,谋求。要誉是说求得好名声。④四体:四肢。⑤然:同“燃”。
【译文】
孟子说:“人们都有怜悯他人之心。古代帝王由于有怜悯他人的心,于是才有怜悯百姓的仁政。用怜悯他人之心,来施行怜悯百姓的仁政,治理天下就能像把小东西放在手掌上运转那样容易了。我之所以说‘人们都有怜悯他人之心’,是因为譬如现在人们突然见到小孩将要掉下井中,都会立即产生惊慌同情之心。这样做并非是为了和孩子的父母拉交情,并非是为了在邻里朋友中获得好名声,也并非是由于厌恶孩子的哭叫声。”
“由此看来,没有同情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羞耻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礼让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没有是非之心的也不能算是人。同情之心是仁的开端;羞耻之心是义的开端;礼让之心是礼的开端;是非之心是智的开端。一个人有这四个开端,就好比他的身体有四肢一样。具有这四个开端而自认为不行的,是自暴自弃;认为自己君长不行的,是伤害自己的君长。凡是自身具备这四个开端的人,要是知道把它们都扩大开去,就好比火刚开始点燃,泉水刚开始流出。假如能够扩充这四个开端,就可以保护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假如不去扩充它们,那就连自己的父母也无法奉养了。”
§§§第六章
【原文】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①?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②。故术不可不慎也③。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④,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⑤。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①矢人:造箭的工匠。函人:制造铠甲的人。据《考工记》:“函人为甲。”②巫:以为活人祈祷求福为职业的人。匠:为死人制作棺材的木匠。③术:指职业。④尊爵:最崇高的爵位,“仁义礼智”仁为长,仁对于人来说最宝贵,所以称为“天之尊爵”。⑤人役:被别人所役使的人。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更不仁爱吗?造箭的唯恐箭不能伤人。制甲的人唯恐甲破人受伤,想法截然不同是由于他们的职业决定的。专为人求福多寿的巫师和专为人制棺材望人早死的木匠也是如此。所以,一个人选择职业不可不持谨慎的态度。孔子说:‘里巷中有仁爱的风俗,人们便认为这个里巷好。选择住处而不知选这样的里巷,这哪里能说是聪明呢?’仁,是上天赐的最尊贵的爵位,是人们最安全的住宅。分明没有什么阻碍,却不去行仁,这便是人们不聪明的地方。一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那就只配当他人的仆役。当了仆役却又耻于为他人所役使,那就好比造弓的以造弓为可耻,造箭的以造箭为可耻一样。要是觉得可耻,就不如去行仁。行仁的道理如同射艺一样,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发箭,箭发而不中,不去埋怨胜过自己的人,只是返回来从自身寻找原因罢了。”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①。大舜有大焉②,善与人同③,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④,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⑤。”
【注释】
①禹:相传上古时代治水有功的贤君,他接受舜的让位建立夏朝。拜:即拜苜。后来便沿用为行礼的通称。②有大焉:有,同“又”。焉,语助词,此在句末作兼语,等于介词“于”加代词“是”。③善与人同:即与人同善。④耕、稼、陶、渔: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为帝前曾经从事过种地、烧制陶器和捕鱼等各种劳动。⑤与人为善:与字有两说:一是偕同,和别人一起,一是赞许、帮助。朱熹《集注》云:“与,犹许也、助也。”两解都可通。
【译文】
孟子说:“子路这个人,一听到别人告诉他有过错,便表示高兴;夏禹当听了有益的话,便向人拜谢。大舜比他们俩在这方面又更伟大,他愿意和别人一起行善,抛弃自己不对的,听从别人对的,乐意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从他在下面当百姓种田、制陶、打鱼一直到当上天子帝王,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许多优点,没有不是从别人那里虚心学习来的。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其实,就是赞许、帮助别人行善的好作风。所以,君子的所作所为没有比和别人一起行善更伟大的了。”
§§§第八章
【原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①。推恶恶之心②,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③去之,若将浼焉④。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柳下惠⑤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⑥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⑦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释】
①涂炭:比喻污秽不堪的地方。涂,污泥。炭,炭灰。②恶恶:前一个恶(wù),厌恶。后一个恶(è),恶人。③望望然:抛下不顾的样子。④浼(měi):污秽。⑤柳下惠:鲁国的大夫。本名展获,字禽,因他的食邑在柳下,谥号为惠,所以人们称他为柳下惠。在儒家著作中,曾多次将他与伯夷等贤人并列,誉为有德行的人。⑥袒裼(xī):露臂。裸裎(chéng):露身。⑦由由:自得的样子。
【译文】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的为人处世嘛,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朋友不交往,不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不和恶人谈话。他觉得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和恶人谈话,就好比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污泥和炭灰之中一样。把这种厌恶坏人的心思推广开去,他和乡里平民在一起,如果那人的帽子没有戴正,他便会愤愤然离开,好像将会被玷污一样。因此,当各国的诸侯尽管用好言好语来聘请他去做官,他却不会见。他之所以不会见,这也是由于他认为国君不干不净,不屑于去俯就他们。”
“柳下惠却不同,他不以事奉恶滥的君主为羞辱,不以自己的官职卑微为低下;进身任职不隐瞒自己的才干,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不被上面任用也毫无怨言,处境极端困难而也不忧伤。他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赤身露体地站在我旁边,你又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自然而然地与他人共处而不失常态。别人挽留他留下,他便留下。他之所以被挽留便留下,这是由于他认为贸然离去,并不算是洁身自好的缘故。”
孟子说:“伯夷的心襟过于狭隘,柳下惠的态度又太不恭敬。狭隘和不恭敬,贤德的君子是不会这样做的。”
§§§第二篇(下)公孙丑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①,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②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③,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④;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注释】
①郭:外城。②域民:限制人民。③固:使动词,固国,使国防坚固。④亲戚:指内外亲属,《札记·曲礼》孔疏云:“亲指族内,戚指族外。”畔:通“叛”。
【译文】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见方的城邑,七里见圆的外城,敌人包围攻打却无法取胜。敌人既来围攻,必定占有天时地利,但是却不能夺取,这正说明天时不如地利。城邑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盔甲不是不好,粮食草料不是不多,守兵们却弃城而逃,这正说明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说,制约民众不必只靠国家的疆界,巩固国防不必只靠山川的险阻,扬威天下不必只靠武器的锐利。拥有道义的人援助他的便多,失掉道义的人援助他的便少。援助少到极点时,连自己的内亲外戚也会反叛他;援助多到极点时,整个天下的人都愿意顺从他。让得到整个天下都愿意顺从的人,去攻打连亲戚都反叛他的人,所以,拥有道义的君子除非不战,一去攻打立即就会获得胜利。”
§§§第二章
【原文】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①,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②。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③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④,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⑤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⑥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⑦;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⑧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⑨: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释】
①朝将视朝:前一个朝(zhāo),早晨,后一个朝,视朝,指上朝视察办事。②东郭氏:据《风俗通》记载,东郭氏是齐国的大夫,东郭成阳是他的后人。赵注云:“齐大夫家也。”③孟仲子:是孟子的堂兄弟,曾学于孟子。④采薪之忧:是说有病不能上山打柴的委婉之词。《礼记·曲礼》云:“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⑤要(yāo):拦阻。⑥景丑氏:齐大夫景丑家。⑦伦:伦常,封建社会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并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人伦的常道,简称伦常。⑧慊(qiàn):憾,恨。⑨达尊:指普天下所尊敬的事。莫能相尚:互相不能超过。尚:朱熹《集注》:“过也。”
【译文】
孟子正准备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传话道:“本来我将要来看望你的,无奈得了感冒,不能吹风,今早我将临朝听政,不知道能让我见到你吗?”
孟子答道:“我也不幸得了点病,不能到朝堂上去。”
第二天,孟子要去齐国的大夫东郭氏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刚托病不上朝,今天却又出门去吊丧,恐怕不行吧!”
孟子说:“昨天得了病,今天病好了,怎么不能去吊丧呢?”
齐王派人来询问病情,医生也同来了。孟仲子应付来人说:“昨天大王派人召请,先生病了不能上朝堂去。今天病刚好了点,就赶快到朝堂上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到达朝中?”于是打发几个人到路上拦住孟子,告诉说:“请您一定别回家,上朝去走一趟吧!”
孟子不得已,只得来到相好的齐大夫景丑氏家借住一夜。景丑知情后便说:“在家讲父子之亲,出外讲君臣之义,这是为人的重大伦常关系。父子之间以慈爱为主,君臣之间以尊敬为主,我只看到大王敬重你,却没看到你怎样敬重齐王。”
孟子说:“呀!这是什么话?你们齐国人没有一个拿仁义来与大王谈论的,难道是认为仁义不好吗?他们心里在想:‘这样的大王哪里够得上谈论仁义呢?’我看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态度更不敬重齐王了。而我呢,不是拿尧舜之道不敢在大王面前陈说的人,所以齐人不知我敬重大王。”
景丑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礼》书中说:‘父亲召唤轻轻答应就起身,君命传唤不等马车驾好就前去。’你本来准备上朝,听到齐王传唤反而不去了,恐怕与礼的要求不相符合吧。”
孟子说:“难道你说的是这个吗?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的富有,是别国不能相比的。不过,他们依仗的是财富,我实行的是仁爱;他们凭的是爵位,我守的是义,我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要是不合乎义,曾子会这样说吗?这也许有点道理。天下普遍尊重的东西有三:一个是爵位,一个是年龄,一个是德行。朝廷上最尊重爵位,乡里中最尊重年龄,辅佐君王、长养百姓最尊重德行,怎么能仗着有一个爵位,却就去怠慢占着二个(年龄与德行)的人呢!”
“因此,准备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不敢召唤的臣子,要是有重大国事须得商议,就亲自去他家里拜访。国君重视德行、乐于施行仁政,如果不是这样做,就不能与贤德的臣子有所建树。
因此,商汤王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用他为臣子,所以不费辛劳而行王道于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先向他学习,然后再用他为臣,所以不费辛劳就能称霸诸侯。现今天下各国的领土相差无几,君王的德行不相上下,谁也没能超过谁,这没有别的缘故,就因为他们喜欢用听从自己教导的人做臣子,而不喜欢用有能力教导自己的人做臣子。商汤王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能召唤,何况不屑做管仲的人呢!”
§§§第三章
【原文】
孟子之平陆①,谓其大夫曰②:“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③,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赢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必为之求牧与刍矣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⑤,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注释】
①平陆:齐国边境县,在今山东汶上县北。汶水流经那里。②大夫:此指平陆县的长官。③失伍:是说士兵擅自离开行伍是失职的表现。④牧:牧地。刍:草料。⑤为都者:治理城邑的官吏。
【译文】
孟子来到平陆,对那个县的长官孔距心说:“你县里守卫边疆的战士,如果一天三次失职,是不是要将他除名呢?”
孔距心县令说:“等不到三次就会除名。”
孟子说:“你失职的地方也很多了。灾荒歉收的年成,你的百姓,老弱病残的辗转到山沟中奄奄一息,年轻力壮的散走四方逃难,有近千人。”
孔距心说:“这不是我个人所能办到的。”
孟子说:“现在假如有个人接受了替他人牧放牛羊的任务,就一定要替他们寻找牧场和草料。要是找不到牧场和草料,那么,是把牛羊还给它们的主人呢?还是站在一边看着牛羊饿死呢?”
孔距心说:“这就是我孔距心的罪过了。”
另一天,孟子被齐王召见,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结识了五位,其中能认识自己失职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于是,就向齐王复述了与孔距心的对话。
齐王听后说:“这也就是我的罪过呢。”
§§§第四章
【原文】
孟子谓蚳蛙①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②,似也③,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④而去。
齐人曰:“所以为虫氐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⑤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注释】
①蚳蛙:齐国的大夫。②灵丘:齐国的边邑。在今山东高唐和茌平之间。③似也:指所做的事近似有理。④致为臣:即致仕,指辞职引退。⑤公都子:孟子的弟子。
【译文】
孟子对蚳蛙说:“你辞去了灵丘县令不当,却请求去担任狱官,好像是有点道理,因为这个职位能向君王讲言。现在你当狱官已经几个月了,难道还不能进言吗?”
蚳蛙向齐王进谏却没有被采纳,就辞掉官职离去了。
齐国有人议论此事道:“孟子替蚳蛙打算的还是好,可对自己的要求怎样,我们就不知道了。”
孟子的学生公都子把听到的议论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有官职的人,不能尽职就得辞职不干;有进言责任的人,他进了言而没采纳,也就得辞职不干。我没有职位在身,我没有进言之责,这样,我的进退岂不是宽宽舒舒的有很大的余地吗?”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自齐葬于鲁①,反于齐,止于赢②。充虞请曰③:“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④,于人心独无恔乎?⑤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注释】
①自齐葬于鲁:孟子在齐国做官,母亲死了,归葬于鲁。事在齐威王执政时期。②赢(yíng):齐国南面的一个都邑,在今山东莱芜西北。③充虞:孟子的弟子。④比(bì):通“庇”庇护。化者:死者。⑤恔:快意。
【译文】
孟子从齐国将母亲归葬到鲁国后,重新返回齐国时,在赢邑停留下来。充虞求教说:“前些天承蒙您不嫌弃我无能,派遣我去监工备办棺木。当时事务繁忙,我不敢打拢你,现在我想请教一下:棺木似乎过于豪华了一点。”
孟子说:“上古时候棺椁没有一定的尺寸,中古以来规定内棺厚七寸,外棺厚度与之相称。上起天子,下至百姓,对棺椁都得讲究,不仅是为了好看,还要尽人子之孝心。达不到标准不能令人称心如意,不具有财力不能做到称心如意。客观能达到标准而又具备财力办到,古代人都会用好棺木,我为什么唯独不能这样做呢?而且,庇护死者不使泥土与死者的体肤相沾着,这样做人子之心难道就不感到欣慰吗?我听说过:一个懂得孝道的君子,决不会在天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上,俭省自己父母亲的安葬费。”
§§§第六章
【原文】
沈同①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②,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师,则可经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注释】
①沈同:齐国的大臣。②子哙:燕国君王,名哙,公元前320——前318年在位。他让位给相国子之,不久爆发内乱,齐国乘机攻占燕国,他与子之均被杀。此处所说“不得与人燕”,即指其让位之事而言。
【译文】
沈同大臣以他个人的身份问道:“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没有天子的命令,燕国王子哙无权擅自把燕国让给人家,相国子之也不得擅自从子哙手里接受燕国。假如有一位谋求官职的人,你对他很喜欢,不向国君禀告就私自把你的俸禄爵位让给他,这个人也没有得到齐王的任命就私自从你手里接受,这样行吗?燕国让位的事与这有什么不同呢?”
齐人国出兵讨伐燕国。有人问孟子:“听说你曾劝齐国讨伐燕国,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问过:‘燕国可以讨伐吗?’我回答他说:‘可以。’他就此去讨伐燕国了。他如果进一步问:‘谁可以去讨伐燕国?’那我就会回答他说:‘是天吏才能讨伐燕国。’现在有个杀人犯,有人问道:‘这个杀人犯可以处死吗?就会回答:‘可以。’他如果再问:‘谁能处死他?’那就得回答说:‘是治狱官,才能处死他。’现在以一个跟无道燕国不相上下的国家去讨伐燕国,我为什么去劝说它呢?”
§§§第七章
【原文】
燕人畔①。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②:“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③,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④,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注释】
①燕人畔:畔,同“叛”。据《史记·燕世家》载齐王伐燕,燕国的士兵不抵抗,连城门也不关,燕王子哙丧了命,齐国大胜,子之逃亡。第二年,燕国人共同拥立太子平,这便是燕昭王。这说明燕人不归附齐国,故说“燕人畔”。②陈贾:齐国大夫。③管叔:名鲜,是武王的弟弟,周公的哥哥。武王战胜商军诛杀纣王后,封纣之子武庚为诸侯,治理殷的遗民,派自己的三个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监督武康的国家。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叔、蔡叔认为他有篡位之意,便与武庚一起作乱反叛周朝,周公出兵讨伐并且诛杀了他们,放逐蔡叔,平定了叛乱。④食:同“蚀。”
【译文】
燕人不肯归附齐国,齐王说:“我非常有愧于孟子。”
陈贾说:“大王不要忧虑。大王自认为与周公比哪个更仁爱而又聪明些呢?”
齐王道:“哎!你这是什么话!”
陈贾说:“周公指派管叔监视殷人,管叔却率领殷人反叛周朝。周公如果预知而指派他,是对兄弟不仁;不预知而指派他,是他的不明智。仁、智连周公都没有完全做到,何况您大王呢?请让我去见孟子解释这件事。”
陈贾去见到孟子,问道:“周公是怎样的人?”
孟子说:“是古时候的圣人。”
陈贾说:“他指派管叔监视殷人,管叔欲率领殷人叛乱,有这件事吗?”
孟子说:“不错。”
陈贾说:“周公指派他时预知他将会叛乱吗?”
孟子说:“不知道。”
陈贾说:“那么,圣人也有过失么?”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的过失不也是合乎情理的事么?古时候的君子有过失就改正,现在的君子有过失却只管错下去。古时候的君子,他们的过失如同日食、月食一样,百姓都见得到;当他们改正时,百姓都仰望着他们。现在的君子不但将错就错,还编辞作辩护。”
§§§第八章
【原文】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①:“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②:“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③,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④,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⑤:‘异哉子叔疑!使已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⑥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⑦,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⑧。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注释】
①就见:亲自去看望。②时子:齐国臣子。③矜(jīn)式:敬守法则。盍(hé):何不的合音。④陈子:孟子的学生陈臻。⑤季孙:孟子的弟子。⑥龙:同“垄”。⑦丈夫:成年男子。贱丈夫:指贪得无厌、受人鄙视的男子。⑧罔:同“网”。
【译文】
孟子辞掉官职想要返回故乡,齐王登门去看望孟子,说:“以前,我企望见到您而没有机会,后来您来到齐国,有幸能和您同朝相处共事,我感到十分高兴。现在您又要抛下我而返回故乡,不知从今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相见吗?”孟子答道:“这个我不敢非分地提出要求了,但内心是很企望的。”
在另一天,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都城中心地区建一座房屋给孟子住,送给他万钟粮粟作为弟子们的生活费用,让朝廷官员和国民们都有所效法。你能否替我告诉孟子?”
时子托陈臻转告孟子,陈臻就把时子的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呵,可是时子哪里知道这事很不妥当呢?如果我想发财,辞去了十万钟禄米的官职去接受这一万钟赐粮,这是想发财吗?季孙说:‘子叔疑这个人真奇怪!自己被任命做官,没有取得信任,也就算了吧,却又活动让自己的儿子、兄弟去当国卿。哪个人不想升官发财?而他却要把升官发财私下垄断起来。’古时候的集市交易,以自己有余的东西来换取所没有的东西,由有关部门加以管理。有个低贱男子,必定要找个高处登上去,借以左右观望而网罗集市交易的好处,人们都觉得他低贱,因此向他征税,征收商税就是从这个低贱男子开始的。”
§§§第九章
【原文】
孟子去齐,宿于昼①。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②。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③,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④,则不能安子思;泄柳⑤、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注释】
①昼:齐国西南近邑。其地在当时齐都临淄的西南。②隐:凭靠。几(jī):小桌子。③齐宿:是说前一天斋戒以表示恭敬严肃。齐同斋。④鲁缪公:即鲁穆公,名显,在位三十三年。子思:孔子的孙子。缪公尊敬子思,以礼相待,经常派人伺候在他的左右,表达自己“听子为政”的诚意。⑤泄柳:鲁缪公时贤人。即《告子》下第六章中的子柳。申详:孔子弟子子张的儿子,子游的女婿。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住宿。有个来替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坐着进行劝说,孟子不加理会,靠在小桌子上打盹。
客人不高兴地说:“在下提前一天斋戒致敬,然后才敢前来斗胆进言,先生却躺卧着打盹不听,恕我再不敢求见您了。”
孟子说:“坐下来!让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穆公要不是经常有人留在子思旁边表诚意,那就不能把子思留下来;泄柳和申详要是没有人经常在鲁穆公旁边搞维调,那就不能使他们安身下来。你为我这个老年人考虑,还赶不上鲁穆公派的贤者为子思着想的,到底是你跟我这个老年人决绝呢,还是我这个老年人跟你决绝呢?”
§§§第十章
【原文】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①:“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②。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③?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④。
曰:“夫尹士恶如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或⑤?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⑥,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注释】
①尹士:齐国人。②干:求。泽:禄。③濡滞:迟留。④高子:齐国人,孟子弟子。⑤小丈夫:气度狭窄的人。⑥悻悻(xìng):愤怒的样子。见,同“现”。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而去,尹士对别人说:“不知道齐王成不了商汤王、周武王那样的人,这就是孟子缺乏眼力的地方;知道他不行,可还是来到了齐国,那就是贪图富贵。不远千里来见齐王,政见得不到赏识因而离去,却在昼邑住了三夜才上路,为什么如此慢腾腾呢?我就对这一点不高兴。”
高子把这些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尹士哪里会理解我呢?不远千里来见齐王是我所愿意的,政见得不到赏识因而离去难道是我所愿意的吗?我是不得已啊!我在昼邑住了三夜才上路,从我的内心来说还觉得急促,当时我心想,齐王也许会改变原来的态度吧!齐王如果改变态度就必定召回我。我走出了昼邑而齐王没有追寻我,我才毫无留恋地下返回故乡的决心。我尽管如此,难道愿意舍弃齐王吗?我认为齐王还是有条件办好政事的,齐王若能信用我,不但齐国的民众得到安居乐业,而且天下的民众也都能得到安居乐业。齐王也许会改变态度,我天天盼望他能如此!我难道是那种心地狭窄的人吗?向他的国君进谏而不被采纳就发脾气,气愤愤的神色便表现在脸上。难道离开那个国家时非得用尽气力走上一天路程然后才住宿吗?”
尹士听到这些话之后说:“我真是个眼光短浅的小人啊。”
§§§第十一章
【原文】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①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②。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注释】
①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这二句原是孔子的话,见《论语·宪问》篇。②名世:也作命世。名世是说闻名于世上。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道:“先生神色好像有点不愉快的样子。以前我听先生说过:‘一个道德高尚的君子不埋怨上天,不责怪他人。’”
孟子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每五百年必定有推行王道的圣君兴起,其间必定有才德闻名于世的贤人。周朝兴起以来已有七百多年,从年数上说已经超过了,从时势上看也该有圣贤出现了。上天大概还不想安抚治理天下,上天如果想安抚治理天下,当今之世除了我还有谁能担当这份重任呢?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第十二章
【原文】
孟子去齐,居休①。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②,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③,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注释】
①休:地名,在今山东滕县西北一十五里,离孟子的家大约一百里左右。②崇:齐国地名。③师命:师旅之命,即打仗的命令。请:要求。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休邑住下。公孙丑问道:“做官而不受取俸禄,这是古代传下来的法规吗?”
孟子说:“不是。当日在崇地,我有机会见到齐王,因为他这个人不愿行仁政,所以我回来后便起了离开念头,因为我不想改变这种念头,所以不受取俸禄。接着齐国又发生战事,不便提出离开的要求,久久留在齐国,并不是我的志愿。”
§§§第三篇(上)滕文公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滕文公为世子①,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谓齐景公曰②:‘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上。’公明仪③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④:‘若药不瞑眩⑤,厥疾不瘳⑥。’”
【注释】
①世子:即“太子”,天子或诸侯的嫡长子。②成(gàn):齐景公手下的一名以勇敢出名的臣子。③公明仪:鲁国的贤人,曾子的弟子。④《书》曰:此处所引语句系《尚书》之《逸》篇。后来被采入伪古书《尚书》的《说命》篇。⑤瞑眩:愦乱,晕眩。⑥瘳(chōu):病痊愈。此二句是说药力不猛,便治不好病。
【译文】
滕文公做太子时,奉命出使到楚国去,路过宋国时便特地看望了孟子。孟子跟他讲性善的观点,开口言谈不离尧舜。
太子从楚国回来时,又会见了孟子。孟子说:“太子怀疑我的话吗?道理只有一个罢了。成对齐景公说:‘他是男子大丈夫,我也是男子大丈夫,我为什么要怕他呢?’颜渊说过:‘舜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作为的人也就应该像他一样。’公明仪曾经说:‘文王是我们师法的榜样,周公这样说难道会欺骗我们吗?’现在的滕国虽小,长短丈量折算下来将近方圆五十里,还是能够治理成一个好国家的。《书》上说:‘如果药力不猛到使人晕眩,那个病根是不会治得痊愈的。’”
§§§第二章
【原文】
滕文公问为国。
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①,宵尔索綯②,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③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龙子④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⑤,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货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⑥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使毕战⑧问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⑨,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注释】
①《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豳风·七月》篇。这是一首描写农事的诗篇。②索綯(táo):搓绞绳索。③阳虎:即阳货。鲁国执政大夫季氏的家臣,曾挟持季桓子,操纵国政。鲁定公八年,他因废除三桓势力失败而逃奔他国。④龙子:古代贤人。⑤盻盻:勤苦不休息的样子。⑥《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小雅·大田》第三章。《大田》是西周记述农事的诗。雨(yù):下雨。⑦《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大雅·文王》第一章。《文王》是歌颂文王的诗。⑧毕战:滕国的臣子。⑨圭田:用于祭礼的田。余夫:为一家户主“丁男”之外的未成年男丁。
【译文】
滕文公向孟子询问治理国家的方法。
孟子说:“老百姓生产的事务是刻不容缓的。《诗》说:‘白天赶紧割茅草,晚上要绞好绳索,房屋赶快修整好,来年庄稼种得早。’百姓的一般规律,有固定产业的心稳定,没有固定产业的心不稳定。一旦民心不稳,就会放荡胡来,无所不为。等到陷入罪网,然后再加刑罚,这是祸害百姓。哪有仁君当政而去祸害百姓呢?所以贤明的君主必定做到谦恭俭朴,礼贤下士,向百姓征税有定规。阳虎说过:‘要想发财就讲仁爱,要讲仁爱就别想发财。’”
“夏朝每家授田五十亩,税行贡法。商朝每家授田七十亩,税行助法。周朝每家授田百亩,税行彻法。实际上征的税率都是十分取一。彻是抽取的意思,助是借助的意思。龙子说:‘管理土地的税制没有比助法更好的,没有比贡法更不好的。’所谓贡法就是计量,核定九年中收成的平均数作为税收的定数。不管丰年、歉年都得按这个定数征税。丰收年景粮食到处抛撒,多征收一点也不算苛暴,却征得少;荒年饥岁,田里的收成连购买来年的肥料都不够,却一定要征足这个定数。作为百姓父母的国君,却使子民幽怨勤苦,即使终年辛劳也不足以赡养自己的父母,却还要靠借贷来凑足租税,致使老弱幼小在山沟荒野奄奄一息,哪里还称得上是百姓的父母呢?世代承袭俸禄的制度,滕国本来早就实行了。但有利于百姓的税制助法却始终没采用,以至百姓如此穷困。《诗》说:‘雨水浇灌我们的公田,然后润泽到我的私田。’只有实行助法才会有公田,从这篇周诗看来,周朝也是实行助法的。”
“基本上解决了老百姓的生产、生活问题后,还要设立庠、序、学、校等来教育他们,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习射的意思,学是乡学的意思。夏朝称校,商朝称序,周朝称庠,学是三代都有的,都是用来使人们懂得人与人的伦常关系。在上层懂得了人与人的伦常关系,百姓们自己会亲密无间。只要有愿意施行王道的出现,便一定要来向您模仿学习的,这样您就成了行王道的人的老师了。《诗》里说过:‘姬周虽是个历经夏商两朝的古老之国,天命却有意使它来一番革新。’这是指周文王创建帝业而说的。您努力实行吧,也可以使您的国家焕然一新。”
滕文公又打发毕战来向孟子询问有关井田制的问题。
孟子说:“你的国君要施行仁政,经过挑选才派你来,你一定要努力完成使命啊!实行仁政,必须从分清田界着手。田界没有划分理清,井地的大小就不能做到均衡一律,作为俸禄所分的谷物就不公平,因此,暴君和贪官污吏总是不重视田地分界。田界既已理清了,分配田地,制定俸禄这两件事,就能毫不费力地确定。”
“滕国的疆土虽然狭小,但一样要有执政的君子,要有耕田的农民。没有执政的君子就不能治理耕田的农民,没有耕田的农民就不能养活执政的君子。我希望你们在郊野施行九分抽一的助,在都城中十分抽一而让国民自行交纳。国卿以下的官员必定要有用于祭礼的圭田,圭田是五十亩。每户的未成年男丁给田二十五亩。丧葬、迁居都不出乡里,每个乡里同耕一块井田,出入劳作时相互伴随,抵御寇盗时相互帮助,有病痛事故时相互照顾,这样百姓就友爱和睦了。一里见方作为一块井田,一块井田有九百亩,中央的一百亩是公田,八家各以一百亩为私田,共同料理好公田。公田上的事情做完了,才可以做私田上的事情,是为了使耕田的农民跟官吏有所区别。这是井田制的大概情况。至于怎样搞得更完善、更理想一些,那就得靠你们的君主和你了。”
§§§第三章
【原文】
墨者夷之因徐辟①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②,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人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③。其颡有泚④,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蘽梩而掩之⑤。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注释】
①墨者:学习墨家学说的人。徐辟:孟子弟子。②若保赤子:语出《周书·康诰》,这是周公据成王的命令告诫康叔的话。赤子,刚生下的婴儿皮肤呈红色。③蝇蚋姑嘬:蚋(ruì),蚊子。嘬(chuài),咬。泚(cǐ):出汗的样子。⑤蘽梩(léi lǐ):盛土的箕和挖土的锹。
【译文】
墨家的门徒夷之通过徐辟的关系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愿意见他,可现在我还在病中,等病好了我去见他。”夷之就没有去。
过了些日子,夷之又来求见孟子。孟子说:“我现在可以见他了。话不直截了当地说便讲不清道理,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听说夷子是墨家的信徒,墨家办理丧事以俭约为准则。夷子想用它来改易天下的礼俗,难道以为不这样就不足贵吗?但夷子安葬他的父母亲却很丰厚,那是拿自己看不起的东西来侍奉父母亲。”
徐辟把这些话告诉了夷子。
夷子说:“据儒家学说的记载,古代的帝王对待百姓‘如同爱护婴儿一般’,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它是指爱是没有差别等级的,只是从父母亲开始实施罢了。”
徐辟把这些话转告了孟子,孟子说:“夷子真的认为人们爱护他哥哥的孩子和爱护邻居的婴儿是一样的没有差别么?古书中‘若保赤子’的话是用来打比方才这样说的,其实还是有差别的。而且天生万物,使它们都只有一个根本,而夷子却主张爱无差等,认为别人的父母,等于自己的父母,提出两个根本,这就是我要辩驳他的缘故。大概上古时候曾经有过不埋葬父母的人,他的父母死了,就把尸体扛起来丢到山沟里。后来路过那里,看见狐狸在撕食尸体,蚊蝇在叮咬尸体,心里难过得额头冒汗,只是斜着眼睛瞟一下,连正视都不敢。那个人流汗并不是流给别人看的,而是出于内心的愧疚表露在面目上,于是他回去拿了铁锹和畚箕把尸体掩埋了。掩埋遗体确实是对的,这样看来,孝子仁人安葬他们的父母亲,必定也是有道理的。”
徐辟再次把孟子的话告诉了夷之,夷之茫然自失,好一会才说:“他深刻地教育了我!”
§§§第三篇(下)滕文公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陈代①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②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③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④。我不贯⑤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注释】
①陈代:孟子的学生。②虞人:看守皇帝或是诸侯园子的小官吏。③赵简子:即赵鞅,春秋末年晋国的正卿。王良:晋国著名的驾车能手。嬖奚:赵简子的宠臣名叫奚的。④《诗》云:此处诗名引自《诗·小雅·车攻》第六章。《车攻》是一首以周宣王田猎为题材的颂歌。舍矢:放矢、放箭。破:有杀伤的意思。⑤贯:同“惯”,习惯。
【译文】
陈代说:“不去见诸侯似乎是小事,现今一去见他们,大可以一统天下,小可以称霸于世。《志》书上说:‘屈曲一尺而伸直八尺’,应该说似乎是可以干的。”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旌去传唤管理山林园子的虞人,虞人不去,景公要处死他。孔子得知后说‘志士不怕弃尸山沟,勇士不怕丧失头颅’,孔子赞赏什么呢?是赞赏虞人对不符合礼仪的传唤不应承。要是不待传唤而去应承,那算什么呢?所谓‘屈曲一尺而伸直八尺’,是从利上来说的。要说利,如果屈曲八尺而伸直一尺有利,是否也能做呢?从前赵简子派王良为他宠幸的小臣奚驾车,一整天捕不到一只鸟。奚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拙劣的车手。’有人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请让我们再去一次。’经过强求之后才获允准,结果一个早上就捕到了十只鸟。奚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优秀的车手。’赵简子说:‘我派他专门为你驾车。’便告诉了王良。王良不同意,说:‘我替他按规范驾车,一整天捕不到一只;不按照规范驾车,一个早上就捕到了十只。’《诗》经里说:‘不失规范地奔驰,一箭发出就射中。我不习惯替小人驾车,请不要任命。’车手尚且羞于与奚这样的射手合作,即便合作得的鸟兽多得像山丘一样,也不肯干。要是损害了原则去阿附诸侯,那算是什么呢?而且你错了,自己不行正道的人未曾有过能纠正别人的。凡是枉屈自己的人,没有一个能够使他人正直的。”
§§§第二章
【原文】
景春①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②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③也,父命之;姑娘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注释】
①景春:与孟子同时的人,习纵横之术。②公孙衍:名衍,字犀首,魏国阴晋(今陕西华阴)人。是当时的纵横家一流人。张仪:魏国人,战国中期著名的纵横家,与苏秦并称。曾多次游说六国连横与秦国结盟,瓦解齐联盟,使秦国更为强大。③冠(guàn):古时男子年二十行冠礼,以示成年。
【译文】
景春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确实是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就害怕;他们要是安居,天下就没有冲突。”
孟子说:“这怎么能算是大丈夫呢?你没有学礼吗?男子行冠礼时,父亲主持其事,并面加训导;姑娘出嫁时,母亲主持其事,亲自送到门,告诫她说:‘到了你的夫家,必须恭敬,必须谨慎,不要违抗丈夫。’以顺从作为准则,是为人之妻的道理。居住在天下最广大的居所里,站立在天下最正大的位置上,行走在天下最广阔的道路上,能实现志向就与百姓一起去实现,不能实现志向时就独自施行这个原则,高官厚禄不能乱我的心,家贫位卑不能变我的行,威势武力不能挫我的志,这才叫做大丈夫。”
§§§第三章
【原文】
周霄①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②;夫人蚕缫以为衣服③。牺牲不成④,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姑娘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⑤,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注释】
①周霄:魏国人。②粢盛:祭礼时所用的谷物。朱熹《集注》云:“黍稷曰粢(zī),在器曰盛(chéng)。”③夫人:诸侯的正妻。蚕缫(sāo):养蚕缫丝。④牺牲:古时祭礼所杀的牛羊等牲畜,又叫“牲杀”。⑤媒妁(shuò):媒人。
【译文】
周霄问道:“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传记上说:‘孔子要是三个月没有君主任命他做官,就感到惶惶不安,所以每离开一处必定带着拜见别的国君的见面礼。’公明仪也说:‘古代的人要是三个月没有事奉的君主就会感到悲伤。’”
周霄说:“三个月没有事奉的君主就感到悲伤,不是太性急了吗?”
孟子说:“士人失去了职位,就像诸侯失去了国家。《礼》书上说:‘诸侯亲自耕种农田以供给祭奠品;诸侯夫人亲自养蚕缫丝以制作祭服。祭奠用的牲畜不肥壮,祭奠用的谷物不洁净,祭奠用的衣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士人要是没有祭祀用的田地,也就没有资格祭祀。牲畜、器皿、衣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于是就不敢进行宴乐,难道不足以感到悲伤吗?
周霄问:“每离开一处必定带着拜见别国主的见面礼,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说:“士人要做官,就好比农民要种田一样;农夫如果离开一个地方难道会丢下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魏国也是一个可以做官的国家,但我从未听说过士人想做官有如此急迫的。既然士人想做官是如此的急迫,那么君子的做官为什么又那样艰难呢?”
孟子说:“男孩生下来就希望为他找到妻室,女孩生下来就希望为她找到夫家,父母的这种心情是人人都有的。但是要得不到父母亲的许可,没有媒人的介绍就钻洞穴私下相见,翻墙头进行幽会,那么父母、国人都会看不起他们。古人不是不想做官,但又讨厌不通过正当途径做官。不通过正当途径去做官的,就跟钻洞翻墙的丑行相类似。”
§§§第四章
【原文】
彭更①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②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③。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④,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⑤,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注释】
①彭更:孟子的弟子。②传食:古代客馆的名称。传(zhuàn),辗转。③梓、匠、轮、舆:都是木工。梓人造礼器,匠人掌土木,轮人造车轮,舆人造车箱。④待:通“持”,扶持。⑤画墁:画,通“划”。墁(màn),墙壁的粉饰。
【译文】
彭更问道:“随从的车子几十辆,带领的学生几百人,来往都在客馆里受到诸侯的款待,这样不觉得过分吗?”
孟子说:“要是不合道理,一碗饭都不能受之于人;要是合道理,舜接受了尧的天下都不觉得过分。你觉得过分吗?”彭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士人没干具体工作而吃人家的,是不可以的。”
孟子说:“你如果不沟通人们的劳绩、交换他们的成果,用多余的来补充不足,农夫就会有剩余下来的粟米,女人就会有剩余下来的布匹;你如果沟通了他们,那么工匠们都能从你那儿得到吃的。现在有这么个人,在家孝顺,出外友爱,谨守先王的准则,以此扶持后进的学者,却不能从你那儿得到吃的,你为什么重工匠而轻视实行仁义的人呢?”
彭更说:“工匠们从事劳动的目的在于解决吃饭问题,君子们施行道理道德的目的也是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吗?”
孟子说:“你何必管动机目的呢?他们对你有劳绩,可以给报酬才给报酬。你到底是根据目的动机给他报酬呢?还是根据他的功绩贡献才给他报酬呢?”
彭更说:“根据他的动机目的。”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干活时毁坏了砖瓦,污损了墙壁,他的动机目的在于谋求吃的,你酬劳他吗?”
彭更说:“不能给。”
孟子说:“那么你就不是酬劳动机目的,而是酬劳功绩贡献啊。”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谓戴不胜①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②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③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④,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注释】
①戴不胜:宋国的臣子。②咻:喧哗。③庄、岳:齐国的街名和里名。④薛居州:宋国的善士。
【译文】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是想要你的国王达到善的地步么?让我明确地告诉你。有位楚国的大夫,希望他的儿子能说齐语,是让齐人来教他呢?还是让楚人来教他呢?”
戴不胜说:“让齐国人来教他。”
孟子说:“一个齐人教他,许多楚人吵扰他,即使天天责打要他学会齐语仍不能做到;要是带他到齐国的闹市街里住上几年,即使天天责打要他说楚语也不能做到。你说薛居州是个善士,要让他居住在国王的身边。如果在国王身边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国王和谁去做坏事呢?如果在国王身边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国王和谁去做善事呢?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第六章
【原文】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①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目阚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②,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③,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注释】
①段干木:战国初年魏文侯时贤者,曾师事子夏。②胁肩:耸起肩来故作恭敬的样子。谄笑:勉强装出讨好的笑容。③赧赧(nǎn):羞惭得满脸涨红的样子。
【译文】
公孙丑问道:“您不愿去见诸侯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古代的惯例,不是诸侯的臣子,便不去参见他。段干木翻墙逃避魏文侯,泄柳关门不接待鲁穆公,都太过分了;如求见迫切,那就可以见的。阳货想要孔子来见他,又厌恶别人认为他没有礼仪,大夫赠送东西给士人,士人如果不能在家亲自接受,就应去大夫门下拜谢。于是,阳货探知孔子不在家时送给他蒸猪腿;孔子也探知阳货不在家时前往拜谢。在那时,如果阳货先去拜访,孔子怎么会不见呢?曾子说:‘耸肩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勉强装出讨好的笑容,比盛夏的日子去浇菜地还要痛苦。’子路说:‘明明跟这个人志趣不相投,却要勉强去和人家交谈,看看他那羞惭得满脸涨红的样子,我真不知道所为何来。’从上面这些事例来看,就能明了君子应该怎样保持自己的品德和操行了。”
§§§第七章
【原文】
戴盈之①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②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曰攘③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注释】
①戴盈之:宋国大夫。②今兹:今年。③攘:《经典释文》云:“攘,盗窃也。”
【译文】
戴盈之说:“田租十分取一,取消关卡、市场的税收今年还办不到。请先减轻征收,等到明年再完全取消,怎么样?”孟子说:“现在有个人每天偷他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诫他说:‘这不是君子应有的行为。’那人回答道:‘我先少偷些,每月偷一只,等到明年再完全改正。’如果知道这样做不符合正道,就应赶快改正,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第八章
【原文】
公都子①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②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③;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④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者,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睢《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⑤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⑥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释】
①公都子:孟子的弟子。②《书》:指《尚书》。洚水:指不遵河道、四处泛滥的大水。洚(jiàng),古音与洪(hóng)同。③菹(jū):多水草的沼泽地。④飞廉:也作“蜚廉”,殷纣王的佞臣。⑤杨朱:魏国人,战国初年的著名思想家,主张“贵生”、“重己”。墨翟:春秋末年的著名思想家,墨家学说的创始人,该学派有《墨子》一书传世。⑥《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鲁颂·闷宫》。
【译文】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先生喜好辩论,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好辩论么?我是不得已啊!人类社会产生很久了,时而太平,时而动乱,轮换着出现。当尧的时候,洪水横流,在国土泛滥,到处被龙蛇盘踞,百姓无处安身,低处的人只好在树上搭窝巢,高处的人便连串挖窑洞。《尚书》逸篇中说:‘洚水警诫了我们。’洚水就是洪水。当时尧派禹治水,禹挖通河道把洪水导入大海中,又把龙蛇驱逐到草泽地,水沿着地上的沟道流动,这就是长江、淮水、黄河和汉水。水患既已解除,鸟兽不再危害人们,然后百姓们才得以回到平地上来安居。”
“尧、舜去世以后,圣人治国爱民之道就逐渐衰微。暴虐的君接连出现,毁坏了房屋来做池沼,使百姓无处安居;废弃了农田来做园林,使百姓不能谋生。邪说、暴行随之兴起,园林、池沼、草泽增多,并招来了飞禽走兽。到了殷纣的时候,天下又发生了大乱。周公辅佐武王诛杀殷纣,讨伐奄国,与这些暴君交战了三年,把飞廉追逐到海边处死,灭掉的国家有五十个,将虎、豹、犀牛、大象驱赶得远远的,天下的百姓都非常喜悦。《尚书》中说:‘多么英明伟大啊,文王的谋略;继承发扬光大啊,武王的功绩,帮助、启发我们后人的,都是光明的正道而没有丝毫缺陷。’”
“周室衰微,正道荒废,邪说、暴行随之兴起,臣子杀害君王的事有,儿子杀害父亲的事有。孔子为之忧虑,便著述了《春秋》。《春秋》所记述的是天子的事,所以孔子说:‘将使世人了解我的恐怕也只有《春秋》了,将使世人责怪我的恐怕也只有《春秋》了。’”
“圣王不诞生,诸侯肆无忌惮,在野人士横加议论,杨朱、墨翟的言论充斥天下,世上的言论不属于杨朱一派便属于墨翟一派。杨家主张为我,是不要君主;墨家主张兼爱,是不要父母,不要父母、不要君主就是禽兽。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肥马,而百姓却脸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人,这是放任野兽去吃人。’杨、墨的学说不破除,孔子的学说不发扬,就是要用邪说来欺骗百姓、阻止仁义的施行。仁义被阻止就是放任野兽去吃人,人们相互残杀。我为此感到忧虑,所以捍卫先圣的准则,抵制杨墨的学说,批驳错误的言论,这样主张邪说的人就无法兴起。邪说兴起在人们的心中,会危害他们所做的事情,事情受了危害,也就会危害他所施行的政务。即使圣人再度出现,也不会改变我的观点。”
“从前,大禹治好了洪水使天下太平,周公征服了夷狄,赶走了猛兽使百姓安定,孔子著述了《春秋》使作乱的臣子、不孝的儿子感到恐惧。《诗》中说:‘痛击戎狄,遏止荆舒,无人敢于抗拒我。’不要父母、不要君主,是周公所要痛击的。我也想去端正人心,破除邪说,抵制偏险的行为,批驳错误的言论,来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业绩。我难道是喜好辩论吗?我实在是不得已啊!凡是能够著书立说敢于抵制杨、墨学派的人,便不愧是圣人的门徒。”
§§§第九章
【原文】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①?居於陵②,三日不食,耳无闻,日无见也。井上有李,螬③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④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屦,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⑤;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⑥曰:‘恶用是鶃鶃⑦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释】
①匡章:齐国人,曾在齐威王和宣王朝做过将军。陈仲子:齐国人,因他居住在於陵,后人称於陵子,是思想家。②於(wū)陵:齐国地名,在今山东长山县以南。③螬:金龟子的幼虫。④巨擘(bò):大拇指。⑤盖:地名,在今山东沂水县西北。⑥频顣:同“颦蹙”,形容皱眉不高兴的样子。⑦鶃鶃(yì):鹅叫声。
【译文】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确实是位廉洁的人么?居住在於陵,三天不吃东西。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到。井边树上掉下的李子,金龟子虫咬吃了它的大半果肉,他摸索着爬过去取来吃,吞咽了三口,这才恢复了:耳朵才能听,眼睛才能看。”
孟子说:“在齐国的人士中,我必定是把陈仲子看作顶呱呱的人。然而,仲子又怎么称得上廉洁呢?如果要完全符合仲子品行,只有变成蚯蚓才能做到。蚯蚓吞食地面上的干土,饮用地下的泉水。仲子所居住的房屋,是伯夷所种植的呢?还是盗跖所种植的呢?他所吃的粮食,是伯夷所种植的,还是盗跖所种植的呢?这是无法得知的。”
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是他亲自编织草鞋,妻子纺线搓麻,而交换来的。”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世家大族,他的哥哥陈戴有封地在盖邑,每年能收到俸禄米粮几万石。仲子认为哥哥的俸禄是不义之财物,便不食用;认为哥哥的房屋是不义之产业,便不居住,避开了哥哥,离开了母亲,独自到於陵居住。后来有一天回家看望母亲,正好碰上有个送一只活鹅给他哥哥的人。仲子皱着眉头说:‘要这种嘎嘎叫的东西干嘛?’另一天,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他正吃着时,他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便是那个嘎嘎叫的肉啊!’仲子一听便跑到外面‘哇’地一声全吐了。母亲的食物不吃,妻子的食物却吃;兄长的房屋不住,於陵的房屋却住,这样还能算是廉洁到顶了吗?像陈仲子这样的人,恐怕只有把自己变成蚯蚓然后才能完全符合他的廉洁之风吧。”
§§§第四篇(上)离娄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①之巧,不以规矩②,不能成方圆;师旷③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率④。’遵先王之法者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
“《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⑤!’——泄泄,犹沓沓⑥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注释】
①离娄:一名离朱,古代视力最敏锐的人。据《经典释文》引司马彪说:“黄帝时人,能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公输子:即鲁班(一作般),鲁国人,名班,春秋末年的著名巧匠。②规矩:规(圆规)是画圆的仪器,矩(曲尺)是画方的仪器。③师旷:春秋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④《诗》曰:二句诗引自《诗·大雅·假乐》,颂成王美德的。⑤《诗》曰:二句诗引自《诗·大雅·板》,讥刺周厉王的。⑥沓沓(tà):多而重复。与泄泄意思相近,都是多言饶舌、随声附和的意思。
【译文】
孟子说:“即使有离娄那样明敏的视力,公输般那样精巧的手艺,如果不使用圆规和曲尺,就不能准确地画出方形和圆形;即使有师旷那样强的辨音能力,如果不依据六律,就不能校正好五音;即使有尧舜那样高明的政治素养,如果不施行仁政,就不能把天下治理好。现今有些国君虽有仁爱之心、仁爱之誉,但百姓却未能受到他们的恩惠,未能被后世效法,就是因为不实行先王之道的缘故。所以说,仅有善心不足以用来治理国政,仅有法度不能使之自行实施。《诗》经说:‘不偏离,不遗忘,一切都按旧规章。’遵循先王的法度而犯过错的,还从来没有过。圣人既已竭尽了视力,再加以圆规、曲尺、水准、墨线,画方、圆、平、直是用不胜用的;既已竭尽了听力,再加以六律,校正五音是用不胜用的;既已竭尽了心思,再加以怜悯百姓的政措,仁爱足以遍惠天下。所以说,筑高的山必定要依凭山丘,挖深的池必定要依凭沼泽,治理国政却不依凭先王之道,能说得上是明智的吗?”
“所以,只有仁者才适宜处在领导地位,不仁的人处在领导地位上,就等于把他的劣迹散播给众人。在上者没有行为准则,在下者没有法规遵循,官员不相信原则,工匠不相信尺度,君子触犯义理,小人触犯刑律,国家还能保存下来乃是侥幸之事。所以说,城垒不坚固,武器不充足,不是国家的灾难;土地没有开垦,财物没有积聚,不是国家的祸害;而是在上者没有礼义,在下者没有学习,造反的人兴起,国家的灭亡就在眼前了。”
“《诗》里又说:‘老天正要降祸,不要多嘴附和。’多嘴就是啰嗦。事奉国王没讲道义,进退之间没讲礼义,言谈诋毁先王之道,这种人跟多嘴啰嗦是一路货色。所以说,用高标准责求国君行先王的仁政,就叫作‘禁’,向君主陈说善德、抵制邪说就叫作‘敬’,认为‘我的君主不能行仁政’而不作努力,就叫作‘贼’(有贼害的意思)。”
§§§第二章
【原文】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①;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②;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注释】
①社稷:土地神和农业神,古代在国都建立社和稷的神庙,故亦用来代称国家政权或统治。②不保宗庙:商周朝代有侯、甸、男、采、卫等五服的名称,侯、甸、男、卫称外服的是正式国家。采称内服,封在内服的是卿大夫的食邑。卿大夫有食邑,就可以设立祖先宗庙,失去了食邑,便不能立宗庙。因此不保宗庙,实即失去了食邑。
【译文】
孟子说:“夏、商、周三朝代的开国之君禹、汤、文武得到天下是由于仁,他们的末代君主桀、纣、幽、厉失去天下则是由于不仁。诸侯国家的兴盛、衰败和生存、灭亡的原因也是如此。天子不仁就不能保有天下;诸侯不仁就不能保有国家;公卿大夫不仁就不能保有宗庙;士人庶民不仁就不能保有自身。现在有些人憎恶死亡,但却乐意干坏事,这就好比跟憎恶喝醉酒,但却又偏要勉强去喝酒的人一样。”
§§§第三章
【原文】
孟子曰:“人有恒①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②。”
【注释】
①恒:常。②家:泛指家族。
【译文】
孟子说:“人们有句常说的话,都说‘天下国家’。可见天下的根本在于国,国的根本在于家,家的根本则在于个人。”
§§§第四章
【原文】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①,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注释】
①巨室:朱熹《集注》云:“世臣大家也。”指为国人所钦敬、仿效的贤卿大夫的家族,如春秋时晋国的六卿、鲁国的三桓等。
【译文】
孟子说:“治理国政并不难,不要得罪世家大族。世家大族所仰慕的,整个国家就会仰慕;整个国家所仰慕的,普天之下就会仰慕,因此德教仁政就会声势浩大、不可阻挡地充满天下各个地方。”
§§§第五章
【原文】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
“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①。’‘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②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③?’”
【注释】
①《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大雅·文王》篇第四、五两章。孙子:子孙。②执热:拿了烫手的东西。③《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大雅·桑柔》,这首诗是讽刺周厉王的诗。
【译文】
孟子说:“天下治理得太平时,道德平庸的人供道德高尚的人役使,才能一般的人供才能高超的人役使;天下得不到治理时,小国被大国奴役,弱国被强国奴役。这两种情况都是天意。顺从天意的就能生存,违背天意的就要灭亡。
齐景公说:‘既不能号令他人,又不听命于他人,真是无路可走了。’他只得淌着眼泪把女儿嫁给了吴国。”
“现今小国效法大国享乐却又耻于听命,这就好比门徒耻于听命老师。如果真的感到羞耻,就不如效法周文王。效法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定能统一整个天下。”《诗经》里说:“商朝的子孙,人数上亿万,上帝授命周文王,都向周室把头低。‘都向周室把头低,天命并非不变易。明智通变殷朝臣,来到周都助祀祭。’孔子说过:‘仁者力量的大小是不能用人数的多少来衡量的。如果国君爱好仁德,他便将无敌于天下。’现今有些人想要无敌于天下却又不施仁政,这就好比烫着了却不愿用凉水浇洗一样。《诗经》里说得好:‘谁能手执烫东西,却不用水来冲浇?’”
§§§第六章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
“有孺子歌曰:‘沧浪①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②;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人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
①沧浪:指汉水上游。②缨:帽子左右的丝带,用于系结颚下以防帽子脱落。
【译文】
孟子说:“对于那些不施仁爱的人,怎可用言词去说服他们呢?他们苟安于自身的危险,贪利于自身的灾祸,耽乐于导致自身灭亡的事。如果不仁的人而可用言词说服的话,那世上还会有什么亡国败家的惨剧发生呢?”
“从前有个儿童唱着歌:‘清澈的沧浪水啊,能用来洗我的冠缨;浑浊的沧浪水啊,能用来洗我的双脚。’孔子在一旁听了说:‘后生们听呀!清的水可洗帽绳,浊的水可洗双脚,都是水本身招致的。’人必定是先有招致侮辱的言行,然后别人才敢侮辱他;家必定是先有招致毁坏的漏洞,然后别人才会来毁坏它;国必定是先有招致讨伐的借口,然后别人才前来讨伐它。《尚书·太甲》说:‘上天降灾,还可躲开,自己作孽,无法存活。’就正是这个意思。”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
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①。故为渊驱鱼者,獭也②;为丛驱爵者,鹯也③;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④。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⑤。”
【注释】
①圹:同旷,旷野。②獭(tǎ):吃鱼的水獭。③爵,同“雀”。鹯(zhān):一种像鹞子的猛禽。④艾:是一种可以用来治病的中草药。⑤《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大雅·桑柔》篇。淑:善。载:则。胥:相。
【译文】
孟子说:“夏桀、殷纣两个暴君之所以会丧失天下,是由于失去了天下的百姓,之所以失去了天下的百姓,是由于失去了民心。取得天下是有途径的,得到了天下的百姓就取得了天下;得到天下的百姓是有途径的,得到了天下的民心就得到了天下的百姓,得到天下的民心是有途径的,他们所需要的,便替他们积聚起来,他们所讨厌的,便不要强加给他们,不过如此罢了。老百姓的归向于仁政,就像水往低处流,兽往旷野跑一样。所以,替深渊赶来游鱼的是水獭;替丝林赶来麻雀的是鹞鹰;替汤王和武王赶来百姓的是夏桀和殷纣。现今天下若有喜好仁爱施行仁政的国君,诸侯们都会为他赶来百姓,这样仁德的君主,即使他不想统一天下也是做不到的。现今那些妄想统一天下的人,就好像患了七年的久病,需要谋取三年的陈艾来医治一样,假如不去栽培,是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如果国君对施仁政不感兴趣,那他就会一辈子忧患受辱,以至陷入死亡的境地。《诗》经里说:‘胡作非为又怎能把事办好,到头来还是一块儿陷于深渊。’说的正是这种人。”
§§§第八章
【原文】
孟子曰:“道在迩①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注释】
①迩(ěr):近。
【译文】
孟子说:“道在近旁却到远处去寻求,事属容易却往难处去下手。只要人人亲爱自己的父母,各自敬重自己的长辈,那么天下自然就可以治理好了。”
§§§第九章
【原文】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①,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②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注释】
①获于上:朱熹《集注》云:“得其上之信任也。”②思诚:赵注云:“思行其诚。”
【译文】
孟子说:“身为臣子不能得到君主的信任,就无法治理好百姓。得到君主的信任有它的方法,不能取信于朋友就不能得到君主的信任;取信于朋友有它的方法,事奉父母不孝顺就不能取信于朋友;孝顺父母有它的方法,自身不真诚就不能孝顺父母;使自身真诚有它的方法,不懂得善恶就不能使自身真诚。因此,诚心善性是上天的准则,追求诚心善性是为人的准则。不为至诚所感动的人未曾有过,而不诚则从未有过能感动人的。”
§§§第十章
【原文】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①,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②。’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注释】
①北海之滨:指黄河从右碣石入海的地方,在今河北昌黎县西北,离伯夷所在的孤竹国(河北卢龙县南十二里)不远,是当年伯夷避纣的地方。②西伯:即后来的周文王,商纣的时候,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周朝建立后,被追谥为“文王”。孟子称他为“文王”,是后世人的身分;伯夷、太公称他为“西伯”,是同时代人的身分。
【译文】
孟子说:“伯夷躲避暴君殷纣王的统治,隐居在北海之滨,听说周文王兴起,感奋地说:‘我何不归到那里去呢!听说西伯善于奉养老人。’姜太公躲避暴君殷纣王的统治,隐居在东海之滨,听说周文王兴起,感奋地说:‘我何不归到那里去啊!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老人。’伯夷和太公两位老人,是天下德高望重的著名长者,而他们都皈依到西伯那里去,这就等于是天下的父老归向西伯(即文王)了。天下的父老都归向他,他们的儿子一辈不归向他又归向谁呢?当今的诸侯中如有效法周文王愿意施行仁政的,不出七年,就一定能统一天下了。”
§§§第十一章
【原文】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①,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②!’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③,连诸侯④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⑤。”
【注释】
①求:孔子的弟子冉求,字子有。他是孔门政事科的高材生。春秋时鲁国人。季氏:指当时执掌鲁国大权的季孙氏。宰:大夫的家臣。②孔子曰:这段话亦见于《论语·先进》篇。③上刑:重刑。④连诸侯:朱熹《集注》云:“连结诸侯,如苏秦、张仪之类。”⑤辟草莱、任土地:朱熹《集注》云:“辟,开垦也。任土地,谓分土授民,使任耕稼之责,如李悝尽地力,商鞅开阡陌之类也。”草莱:未开垦的荒地。
【译文】
孟子说:“冉求做了鲁国公卿季孙氏的家臣,没有能改变季氏的德行,而征收的粟米却比过去倍增。孔子说:‘冉求不是我的门徒了,弟子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去声讨他的过错!’由此看来,凡是去帮助不行仁政的君主搜刮财富的人,都是被孔子所唾弃的;何况对于那些为霸主去强力征战的人呢?争地而战,往往杀人满野;争城而战,往往杀人满城,这就是所谓的为了土地来吃人肉,这种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所以,好战能征的人应受最重的刑罚,搞‘合纵连横’的人受次一等的刑罚,迫使百姓开荒、扰乱田制税收的人受再次一等的刑罚。”
§§§第十二章
【原文】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①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授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授,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授之以手者,权也。”②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授,何也?”
曰:“天下溺,授之以道;嫂溺,授之以手——子欲手授天下乎?”
【注释】
①淳于髡:战国时齐国人,先后在齐威王、宣王朝做过官。他是齐国著名的辩士。《史记·滑稽列传》载有他的事迹。②权:凡对事情衡量得失利弊变通办理就叫做权。
【译文】
淳于髡说:“男女之间不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制规定的吗?”孟子说:“是礼制的规定。”
淳于髡又问:“嫂嫂淹入水中,要伸手去救援她吗?”
孟子说:“嫂嫂淹入水中不伸手救援,这是豺狼之心。男女间不亲手递接东西,这是礼制的规定;嫂嫂淹入水中伸手去救援,这是变通的办法。”
淳于髡说:“现今天下的人就像淹入水深火热之中,先生却不去救援,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天下的人淹入水深火热之中,得用道去救援,嫂嫂淹入水中,要用手去救援,难道你想用手救援天下的人吗?”
§§§第十三章
【原文】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①。‘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②。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注释】
①夷:赵注云:“伤也。”②责善:以善相责备。
【译文】
公孙丑问:“君子不亲自教育儿子,为什么呢?”
孟子说:“由于在情势上行不通。教育必定要用正道,用正道没有成效,执教的人接着就会发怒。发怒就反而伤了双方的感情。儿子心里非议:‘老头用正道教育我,可自己却不按正道来做。’这就伤了父子的感情。父子间伤了感情,关系就恶化了。古时候人们交换儿子来进行教育,父子之间避免互相拿正道理来责备对方。父子之间互相拿正道理来责备对方,彼此就会因此产生隔膜,没有比隔膜更不好的了。”
§§§第十四章
【原文】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
“曾子养曾皙①,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②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注释】
①曾皙:名点,曾参(即曾子)的父亲。父子同是孔子的学生。②曾元:曾参的儿子。
【译文】
孟子说:“事奉,以谁最为重要呢?以事奉父母最为重要;守护,以什么最为重要呢?以守护自身的节操最为重要。不丧失自身的节操又能事奉自己父母的人,我听说过;丧失自身的节操又能事奉自己父母的人,我未曾听说过。谁不做事奉的事呢?可事奉父母却是最根本的。谁不做守护的事呢?而守护自身的节操是守护的根本。”
“曾子奉养他父亲曾皙,每餐必定有酒和肉,用完餐请示父亲,余下的酒肉给谁吃;父亲要是问还有没有剩余,一定回答说有。曾皙死后,曾元奉养父亲曾子,每餐饭也还是有酒肉,但用完膳却不请示父亲,余下的酒菜给谁吃,碰到父亲问还有没有剩余,曾元就说没有了,为的是好将剩余的酒菜下餐再次奉呈。这叫做奉养父母的口腹和身体,像曾子那样才可称为奉养父母的意愿亲情,不单是奉养口腹、身体而已。事奉父母像曾子那样,就好了。”
§§§第十五章
【原文】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①。
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②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
【注释】
①乐正子:名克,鲁国人,孟子的学生。子敖:即右师王罐,齐国贵臣。②舍馆:客舍。
【译文】
乐正子随从王子敖来到了齐国。乐正子去见孟子,孟子说:“你也会来见我吗?”乐正子说:“先生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孟子说:“你来了几天了?”乐正子说:“前些日子。”
孟子说:“既然是前些日子来的,那么我说这样的话,不也是应该的吗?”乐正子说:“因为客舍还没有定妥。”
孟子说:“你曾听说过,要等客舍定妥后,才去求见长者的吗?”乐正子说:“我有过错。”
§§§第十六章
【原文】
孟子曰:“不孝有三①,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注释】
①不孝有三:赵注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屈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仕禄,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译文】
孟子说:“不孝顺的事情有三件,其中又以没有子孙后代最为重大。娶妻室本应先告诉父母,舜帝没告诉父母而娶尧帝的二女为妻,就是因为担心绝了后代,所以明理的君子看起来,他虽然没有禀告父母,就和禀告了父母是一样的。”
§§§第十七章
【原文】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①;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注释】
①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前一个“乐”读yuè,音乐:后两个“乐”读lè,喜爱、快乐。
【译文】
孟子说:“仁的实质就是事奉父母,义的实质就是顺从兄长,智的实质就是明了这两者的道理而信守不离开,礼的实质就是调节修饰这两者,乐的实质就是喜爱这两者,快乐也就自然产生了,快乐自然而生就无法遏止,无法遏止就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第十八章
【原文】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①,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注释】
①瞽瞍:舜的父亲。厎(zhǐ):致。豫:乐。
【译文】
孟子说:“整个天下都非常快乐地要来归顺自己,把整个天下快乐地归顺自己看得如同草芥一样,只有舜是如此。得不到父母的欢心不可以算做人,不顺从父母的心意就不成其为儿子。舜竭尽事奉父母之道,使父亲瞽瞍高兴起来,使瞽瞍欢乐而感化了整个天下,使瞽瞍欢乐而确定了天下父子间的伦常关系,这就叫做大孝。”
§§§第四篇(下)离娄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①,迁于负夏②,卒于鸣条③,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④,卒于毕郢⑤,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⑥一也。”
【注释】
①诸冯:地名,相传在今山东菏泽以南。②负夏:地名,约在今山东滋阳以西。据《史记·五帝本纪》说舜“就时于负夏”。③鸣条:地名,在今山西运城安邑镇。《史记·五帝本纪》说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④岐周:指岐山下周的旧邑,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⑤毕郢:地名,相传是周文王去世的地方,在今陕西成阳县东二十一里。⑥揆(kuí):准则。
【译文】
孟子说:“舜出生在诸冯,迁居到负夏,逝世于鸣条,是东方边远地区的人。周文王出生在岐周,逝世于毕郢,是西方边远地区的人。地方相距一千多里,时代相隔一千多年。当他们得志后在中国实现仁政的抱负。简直如同符、节吻合那样一致。先代的圣人和后代的圣人,他们的准则都是一个样。”
§§§第二章
【原文】
子产听郑国之政①,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②。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③成,十二月舆梁④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⑤,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曰亦不足矣。”
【注释】
①子产:即公孙侨,字子产,春秋时郑国贵族,先后在简公、定公、献公、声公朝为相四十多年,著名的政治家,颇得孔子的赞许。②溱(zhēn):郑国水名,源于河南密县东北。洧(wěi):郑国水名,源于河南登封以东。东流至密县与溱水汇合。③徒扛:简陋的独木便桥。④舆梁:可通车马的大桥。⑤行辟人:辟同避,古代高级官员出行,有专人清道。
【译文】
子产在郑国当政,用自己的座车在溱水、洧水那里载行人过渡。孟子说:“子产这只是小恩小惠,但并不懂得如何治理国政。要是十一月搭好走人的便桥,十二月修好行车的梁桥,百姓就不会再为渡河的事担忧了。君子整治好自己的政务,外出时使行人避道也是可以的,又怎能去一个个地把人渡过河去呢?所以,治理国政的人要讨得每个人的欢心,那时间也是不够用的呢。”
§§§第三章
【原文】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王曰:“礼①: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
曰:“谏行言听,膏泽②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③。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④之,又极⑤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仇。寇仇,何服之有?”
【注释】
①礼:指《仪礼》。旧君,过去曾事奉过的君主。服:指穿丧服。②膏泽:即恩惠。③田里:指禄田和居宅。④搏执:犹言搜索拘捕。⑤极:穷困,走投无路。
【译文】
孟子告诉齐宣王说:“君主看待臣子如同手足,臣子就会把君主看待如同腹心;君主看待臣子如同犬马,臣子就会把君主看待如同常人,君主看待臣子如同尘土、草芥,臣子就会把君主看待如同强盗、仇敌。”
宣王说:“礼制规定,要为以往事奉过的君主服丧,君主怎样做才能使人为之服丧呢?”
孟子说:“如果臣子劝谏被接纳、进言被听取,因而恩惠下达到百姓;臣子因故要离去,君主派人引导他离开国境,并派人事先前往他所要去的地方进行妥善安排;离国后三年不回来,才收回他的采地和房屋。这叫做三有礼。君主能做到这样,臣子就会为他服孝。现今做臣子的,劝谏不被接纳,进言不被听从,因此恩惠到不了百姓;臣子因故离国去,君主就派人拘捕他的亲族,并故意到他所要去的地方为难他,离开的当天就没收他的禄田和房屋,这就叫做强盗、仇敌。对于强盗、仇敌有什么孝可服呢?”
§§§第四章
【原文】
徐子①曰:“仲尼亟②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
孟子曰:“源泉混混③,不舍昼夜,盈科④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⑤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注释】
①徐子:孟子的学生徐辟。②亟(qì):屡次。③混混:滚滚。④盈科:注满坑洼地。⑤浍(kuài):田间的水沟。
【译文】
徐辟说:“孔子多次对水加以赞美,曾说:‘水啊,水啊!’请问他对于水取的是哪一点呢?”
孟子说:“从源头流出的水滚滚向前,昼夜不停,注满了低坑洼地又继续向前。一直流到大海。凡是有本源的正像这样,孔子所取的就是这一点。假如没有本源,就像七、八月间雨水滂沱,一下子沟渠都满了,可是它们的干涸是立等可待的。所以名声超过实际,有道德的君子感到可耻。”
§§§第五章
【原文】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译文】
孟子说:“人之所以不同于禽兽的地方很少,一般人把它丢弃了,君子把它保留了。舜对于万物的道理能明了,对于人们的常情能洞察,所以他能自然地依从仁义行事,而不是勉强地行仁义”
§§§第六章
【原文】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①,忘远。周公思兼三王②,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注释】
①泄:狎。②三王:三代之王,指禹,汤,文、武。
【译文】
孟子说:“夏禹王厌恶人家进献美酒,却喜好听取有益的言语。商汤王坚持中庸之道,起用贤人却能打破常规。周文王看待百姓,就像他们受了伤害似的百般抚慰。接触了道却好像还没见到它那样努力。周武王不轻慢身边的近臣,也不忘怀他方的远臣。周公想要兼学夏、商、周三代的贤王,来实施禹,汤,文、武四位君主所开创的业绩,如果遇到有不符合的地方,便抬头思考,夜以继日,有幸想通得到答案,就高兴地坐着等待天亮,好立即拿去实施。”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译文】
孟子说:“圣王采诗的盛举废止了,《诗》也就散失了,《诗》散失后孔子才写出了《春秋》。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鲁国的《春秋》,涵义是一样的,都指史书。它们所记载的事情是齐桓公、晋文公图霸之类,它们的文字也只是史书的笔法。孔子说:‘《诗》三百篇褒善贬恶的微言大义,我孔丘在作《春秋》时便借用过来了。’”
§§§第八章
【原文】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译文】
孟子说:“可以取,可以不取,取了会伤害廉洁,当然以不取为合适;可以给,可以不给,给了会伤害惠爱,还是以不给为合适;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了会伤害勇敢,就应该以不死为合适。”
§§§第九章
【原文】
逢蒙学射于羿①,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
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②。卫使庾公之斯追之③。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④,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⑤。”
【注释】
①逢(páng)蒙:亦作“逄蒙”,传说中羿的弟子。②孺子:郑国的大夫。③庾公:卫国的大夫。④端人:正派人。⑤乘(射ng)矢:四支箭。
【译文】
逢蒙向羿学习射箭,完全学到羿的射箭技术,他心想天下只有羿一个人胜过自己,于是就杀死了羿。孟子说:“这件事羿本身也有过错。”公明仪说:“羿似乎没有过错吧。”
孟子说:“不过轻一点罢了,怎么会没有过错呢?郑国有次派子濯孺子侵犯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追击他。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了,拿不起弓来。我将没命了!’便问他的车手说:‘追赶我的是谁?’他的车手回答:‘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我有生路了。’他的车手说:‘庾公之斯是卫国最优秀的射手,您却说有生路了,这是说的什么意思呢?’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向尹公之他学习射技,尹公之他向我学习射技。尹公之他是个正派人,他选取的学生必定正派。’庾公之斯追上了,说:‘您为什么不拿起弓来呢?’子濯孺子说:‘今天我的病发了,拿不起弓来。’庾公之斯说:‘在下向尹公之他学习射技,尹公之他向您学习射技,我不忍心用您传授的技艺反过来伤害您,虽然如此,今天的事情是国家的公事,我不敢完全废弃。’于是就抽出箭来,在车轮上敲打磕去箭头,一连射了四箭之后便回身走了。”
§§§第十章
【原文】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①,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②,齐戒沐浴③,则可以祀上帝。”
【注释】
①西子:指春秋末年的美女西施,又名夏姬。②恶人:此指面貌丑陋之人。③齐戒:即斋戒,古文中斋戒的斋多作齐。
【译文】
孟子说:“美女西施要是沾上了一身污秽,人们都会捂着鼻子走过去远离她。即使是相貌丑陋的人,只要是他洁净了身心,那么他就可以去祭祀上帝。”
§§§第十一章
【原文】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①。故者以利为本②。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③,可坐而致也。”
【注释】
①故:指事物的本原。②利:顺。③日至:冬夏二至的准确时刻是古代历算的重要数据。《孟子》书中的日至,有的指夏至,有的指冬至。此处指的是冬至。
【译文】
孟子说:“普天之下的人谈论的人性,那要按它的本来面目就可以了。按它的本原谈必须顺乎自然为准则。之所以厌恶聪明人是因为那种聪明人穿凿附会,如果聪明人像大禹顺势疏通水流那样,那么就不会对聪明厌恶了。大禹疏通水流,是让水流不违反自然、因势利导地流行,如果聪明人也使自己不违反自然地行事,那么也就更聪明了。苍天虽然很高,星辰虽然很远,只要能用心寻求它们远行的本原,即使千年以后的冬至,也能坐在家里运算得知的。”
§§§第十二章
【原文】
公行子有子之丧①,右师往吊②。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骧言,孟子独不与骧言,是简骥也。”
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注释】
①公行子:齐国大夫。②右师:官名。指齐王的宠臣王骧,字子敖。
【译文】
公行子的大儿子死了,右师子敖到他家去吊丧。走进大门,便有迎上前来与右师说话的,他刚一就坐就有跑到坐位旁边和他攀谈的。孟子不与右师拉话,右师不高兴地说:“各位君子都与我交谈,唯独孟子不和我交谈,这是有意简慢我。”
孟子得知这事后,说:“按照礼仪规定,在朝廷上不越过位次相互交谈,不走过阶梯相互作揖。我是想要按礼节行事,子敖却认为我是有意简慢,不也是怪事吗?”
§§§第十三章
【原文】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之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①,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②?于禽兽又何难焉?”
“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注释】
①横(hèng)逆:蛮横无礼。②奚择:何异,区别,不同。
【译文】
孟子说:“君子之所以不同于常人,是因为他们所存的心。君子把仁存于心,把礼存于心。仁人慈爱别人,有礼的人尊敬别人。慈爱别人的人,别人也常常慈爱他;尊敬别人的人,别人也常常尊敬他。在此有个人,他用蛮横无理的言行对待我,作为君子必定会反躬自问:一定是我不仁,一定是我无礼,否则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呢?要是自问做到了仁,自问做到了有礼,而那人对我这样蛮横,君子一定再反躬自问:一定是我对人不忠。要是自问做到了,忠心耿耿,而那个人横蛮如故,那君子只好说:‘这个人不过是个狂妄无知的人罢了,像这样,那他跟禽兽又有什么区别呢?对禽兽又责备他什么呢?’因此,君子有终身的忧愁,没有一时的祸患。至于忧愁的事是有的:舜是人,我也是人,舜被天下的人所效法,而且能流传到后世,我仍不免是个乡里的普通人,这就是可忧愁的。忧愁又怎么办呢?一定要像舜那样去做罢了。至于君子所担心的祸患就没有了。不符合仁的事不去做,不符合礼的事不去干,即使有一时的祸患飞来,君子也并不把它看作是令人难堪的事来对付了。”
§§§第十四章
【原文】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①,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②,以为父母戮③,四不孝也;好勇斗很④,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⑤,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注释】
①博弈:六博与围棋,这是当时流行的棋类游戏。②从:同“纵”。③戮:羞辱。④很:同“狠”。⑤屏:逐出、疏远。
【译文】
公都子说:“匡章这个人,举国上下都说他不孝,您却和他交往,并且对他相当敬重,请问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答道:“一般认为不孝的行为有五种:四体不勤、不赡养父母,是一不孝;嗜好下棋酗酒,不赡养父母,是二不孝;贪好钱财,偏爱妻子儿女,不赡养父母,是三不孝;放纵声色而犯罪,给父母带来耻辱,是四不孝;逞强好斗,因而危及父母,是五不孝。章子有一种这样的行为吗?章子这个人不过是由于父子之间,相责为善,把父子关系弄僵了而已。相责为善是朋友相处的准则,父子之间互相责备是最伤感情的事。章子难道不想有夫妻、父子的天伦之乐吗?因为得罪了父亲,不得和他亲近,只好离弃了妻子、疏远了子女,终身不受他们的奉养。他的用心认为,不这样做罪过就更大,章子不过如此罢了。”
§§§第十五章
【原文】
曾子居武城①,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②。”沈犹行曰③:“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
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仅去,君谁与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注释】
①武城:鲁国的城邑名,在今山东费县西南九十里。②殆于:恐怕是。③沈犹行:曾子的学生。
【译文】
曾子居住在武城,碰上越国军队来侵犯。有的人说:“敌兵快到了,何不早点离开这里呢?”曾子同意了,临走时叮嘱看房子的人,说:“不要让别人住在我的房子里,毁坏那些树木。”敌兵退走了,曾子便说:“修整我的院墙和房子,我就要回去了。”敌兵一退走,曾子就回去了。他身边的门徒们说:“他们对待先生是那样忠诚、恭敬,敌兵来了却为百姓做了个带头离去的榜样,敌兵退走了就回去,恐怕是不大好吧。”沈犹行说:“这样的事不是你们所能了解的。从前先生住在我那里,恰好有个名叫负刍的人制造乱子,当时跟随先生的七十个人,没有一人过问这件事的。”
子思居住在卫国,齐国军队来侵犯。有的人说:“敌兵快到了,何不离开这里呢?”子思回答说:“连我都离开他,卫君和谁一起守城呢?”
孟子说:“曾子、子思所走的同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曾子是老师,在武城是父兄一辈的人,子思是臣子,在卫国是地位低下的人。曾子、子思两人如果互换一下地位,也都会这样做的。”
§§§第十六章
【原文】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①,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瞯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②,施从良人之所之③,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④,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⑤,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注释】
①良人:丈夫。郑玄注:“妇人称夫曰良。”②蚤:假借字,同“早”。③施(yǐ):古“斜”字,是说不从正路走。④墦(fán):坟墓。⑤施施(shī):得意洋洋的样子。
【译文】
齐国人中有户一妻一妾住在一起的人家,她们的丈夫每次外出就一定吃饱酒肉才回来。他的妻子问他一同吃喝的是些什么人,就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他妻子告诉他的妾说:“丈夫外出就一定吃饱了酒肉才回来;问他一起吃喝的人则说都是有钱有势的,但从没有显贵的人到家来,我要暗中察看丈夫的行踪。”
清早起来,她便拐弯抹角地紧跟丈夫出去。满城中并没有谁站下来和他交谈的,最终丈夫去了东郊的墓地,向上坟祭奠的人乞讨剩余的供品,不够,又张望着向其他人乞讨,这就是他吃饱喝足的方法。他妻子回来告诉他的妾说:“丈夫是我们依靠着过一辈子的人,现在却做出这样的事来。”于是跟他的妾一起咒骂丈夫,在厅堂相对哭泣。丈夫却一点也不知情,洋洋自得地从外面回来,为自己的妻妾炫耀。
由君子看来,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用来求取升官发财富贵腾达的手段,能够使他们的妻妾不感到羞耻而相对哭泣的,那几乎是很少的。
§§§第五篇(上)万章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曼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①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曼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②: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③,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④;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⑤。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注释】
①长息:公明高的学生。公明高:曾子的学生。②恝(jiā):没有忧愁的样子。③九男二女:《尚书·尧典》和《尚书·逸》篇,分别记载了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为妻子,叫九个儿子尊拜舜为老师的事,又见《史记·五帝本纪》云:“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④少艾:美好。⑤热中:朱熹《集注》云:“躁急心热也。”
【译文】
万章问道:“舜到农田去耕种,望着天空哭诉,他为什么要哭诉呢?”孟子说:“因为怨恨、思慕的感情交织。”
万章说:“从前曾子说过‘父母喜爱自己,高兴而不敢懈怠;父母厌恶自己,忧愁而不敢怨恨。’既然如此,那舜会怨恨吗?”
孟子说:“长息曾问过公明高:‘舜到农田去耕种,这个我已能理解,一面喊着苍天、一面喊着父母,又哭又诉,我就不明白了。’公明高说:‘这个不是你能理解得了的。’公明高认为,孝子之心关于父母对自己的爱恶,是不会这样无动于衷:我尽力耕田,恭敬地完成做儿子的职责罢了,至于父母不爱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帝尧派他的九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百官带着牛羊、粮食,到农田里去事奉舜,天下的士人有许多去归附他,尧帝将把整个天下让给舜。他由于没能得到父母的欢心,就如同贫困的人找不到归宿一般。被天下的士人所喜爱,是人们所追求的,却不足以解除舜的忧愁;美貌的姑娘,是人们所追求的,娶了尧帝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解除他的忧愁;富有,是人们所追求的,拥有整个天下的财富,却不足以解除他的忧愁;尊贵,是人们所追求的,身为天子那样的尊贵,却不足以解除他的忧愁。为人们所喜爱、美貌的姑娘、富有和尊贵,没有一样能解除忧愁,唯有得到父母的欢心才能解除忧愁。人在儿童时期,就只知思恋父母;知道爱好美色了,就思慕年轻而又漂亮的人;有了妻室、子女就思爱妻子儿女;担任了官职就思敬君主,得不到君主信任,内心便感到急切烦躁。只要大孝的人一辈子思念父母,到了五十岁还在思念父母的,我在大舜身上见到了。”
§§§第二章
【原文】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①,放騹兜于崇山②,杀三苗于三危③,殛鲧于羽山④,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⑤。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注释】
①共工:水官名。幽州:指北方边远地区。②驩兜:即尧的儿子丹朱。一说指帝尧的臣子。崇山:指南方的边远之地。③三苗:古国名。《山海经·海外南经》郭璞注云:“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三危:指西方的边远之地。④殛(jí),杀戮。鲧(gǔn):禹的父亲,相传他因治水无功而获罪。羽山:此指东方的边远之地。⑤有庳(bì):地名,旧说一在今河南道县之北。
【译文】
万章问道:“象每天把杀害舜作为事务,舜被拥立为天子后只是将他流放,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实际是舜封了土地给他做诸侯,但是也有人说是流放他。”
万章说:“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驩兜流放到崇山,把三苗国君流放到三危,杀鲧于羽山,惩处了这四个罪犯后,天下的人都悦服,因为是惩罚了不仁的缘故。象极其不仁,却把他封在有庳国,有庳的人有什么过错?受这恶人的统治,一个仁爱的人就应该是这样吗?对别人就办他的罪,对弟弟就封他的侯?”
孟子说:“仁人对于弟弟,不存愤怒,不留怨恨,就只知亲爱他罢了,亲近他,是希望他有地位,爱护他,是希望他有财富。把他封在有庳为诸侯,这正是为了要使他有财富、有地位。如果一个人自己做了天子,弟弟是一个平民,这能说是亲爱他吗?”
万章又说:“请问,有人说是流放,这是怎么说的呢?”
孟子说:“象不能在他的封国里有所作为,天子派遣官吏去帮他治理国家。缴纳他的贡税,从这个角度来讲,所以有人说是流放。采取了这些措施,象怎么能暴虐他的百姓呢?即使如此,舜希望常常见到他,所以象不断地来朝见。《书》中记载说:‘不等到朝贡,就因政务接见有庳国的君长’,就是指这件事而言。”
§§§第三章
【原文】
咸丘蒙问①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②:‘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③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⑤。’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⑦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志,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⑧。’此之谓也。《书》⑨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注释】
①咸丘蒙:孟子的学生。②孔子曰:此处所引孔子的言论,亦见于《墨子·非儒》、《韩非子·忠孝》篇。③放勋:尧的称号。④考妣:古代对已死父母的称呼。⑤四海:指民间。八音:指用金、石、丝、竹、匏、土、草、木为器材所作乐器的声音。⑥《诗》:此处诗句引自《诗·小雅·北山》,相传是讽刺周幽王派劳役不均的诗歌。⑦《云汉》:是《诗·大雅·云汉》篇名。这是首赞美周宣王的诗歌。⑧永言二句:见《诗·大雅·下武》篇第三章。这首诗赞美周武王。⑨《书》曰数句:指《尚书·大禹谟》。
【译文】
咸丘蒙问道:“语书上说:‘道德崇高的人,君主不能把他视为臣子,父亲不能把他视为儿子。’舜南面坐朝为天子,尧带领诸侯北面朝见他,他的父亲瞽瞍也北面朝见他。舜见到瞽瞍,神情局促不安。孔子说:‘在那时,天下危险呀,要垮台了!’不知道这话确实如此吗?”
孟子说:“不,这不是君子的话,是齐国东郊老百姓的野话。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尧年老了让舜代理天下。《尧典》说:‘舜代理了二十八年时,尧才去世,朝中百官如同死去了父母一样,服孝的三年中,民间停止一切奏乐。’孔子说过:‘天上没有两个太阳,百姓没有两位天子。’舜如果已经做了天子,又率领天下的诸侯为尧守孝三年,就是有两位天子了。”
咸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这个我已懂得了。《诗》中说:‘整个苍天之下,没有一处不是天子的土地;全部土地之上,没有一个不是天子的臣民。’舜已经做了天子,请问瞽瞍却不称臣是怎么回事呢?”
孟子说:“这首诗,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说为天子的事务操劳奔忙而不能奉养父母。意思是这样:‘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天子的事务,别人安逸只有我最劳累。’所以,解说《诗》的人,不要拘泥文字而误解词句,不要拘泥词句而误解意旨,要用自己的思考去领会诗意,这才算是理解诗的真谛。如果只看词句,《云汉》诗篇说,‘周室余下的庶民,没有一个存留’,真个相信这个话,周朝没有留下一个人了。孝子的极点,没有比尊敬父母更重大的;尊敬父母的极点,没有比拿天下来奉养父母更重大的。做天子的父亲,是尊敬的极点,拿天下奉养父母亲,是奉养的极点。《诗》经说:‘永远尽孝道,孝道是法则。’就是这个意思。《书》里说:‘舜恭敬地来见瞽瞍,以至谨慎战栗,瞽瞍也就相信舜的诚心而顺着儿子了。’这就是父亲不能把天子作为儿子看待的事情。”
§§§第四章
【原文】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①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②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注释】
①南河:古称黄河自潼关以上北南流向一段为西河,潼关以下西东流向一段为南河。②中国:此指国都。
【译文】
万章问:“尧把天下交给舜,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天子不能把天下交给他人。”
万章说:“那么,舜拥有天下,是谁给他的呢?”
孟子说:“上天给他的。”
万章说:“上天给他的,上天恳切地告诫他吗?”
孟子说:“不,上天不说话,只是用行为和事实来示意罢了。”
万章说:“用行为和事实来示意是怎么回事呢?”
孟子说:“天子能向上天推荐人,却不能叫天给与他天下;诸侯能向天子推荐人,却不能叫天子让他做诸侯;大夫能向诸侯推荐人,却不能叫诸侯让他做大夫。从前,尧将舜推荐给天,天接受了;又将他公开向老百姓介绍,老百姓接受了;所以说,上天不说话,只是用行为和事实来示意罢了。”
万章又说:“请问,向上天推荐,上天接受了;向百姓介绍,百姓接受了,何以见得呢?”
孟子说:“尧派舜去主持祭祀,一切神灵都来享用,这就是上天接受了;派舜去主持政务,政务治理井井有条,百姓满意安居乐业,这就是百姓接受了。是上天把天下交给了舜,是百姓把天下交给了舜,所以说,天子不能把天下交给他人。舜辅佐尧二十八年,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这是天意。尧去世后,守孝三年完了,舜到南河以南回避尧的儿子,天下的诸侯来朝见天子的,不去见尧的儿子而去见舜;诉讼的人,不去见尧的儿子而去见舜;歌颂的人,不歌颂尧的儿子而去歌颂舜,所以说这是天意。这样,舜才回到国都,登上了天子的座位。如果先住在尧的宫廷里,逼迫尧的儿子让位,这就是篡夺,不是上天给的了。《太誓》说过:‘上天所见事物,依从百姓眼睛所见,上天所听语言,依从百姓耳朵所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五章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①,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②,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③,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④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⑤,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⑥。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注释】
①阳城:山名,在河南省登封县以北。②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阴:山的北面。③启:禹的儿子。后世因避汉景帝刘启讳,也作“开”。④丹朱:尧的儿子,名叫朱,封于丹,所以叫丹朱。舜之子:舜的儿子名叫商均。⑤桐:地名,是今河南商丘以西,位处当时商朝国都的西南方。旧说桐是汤的葬地。⑥亳(bó):一名尸乡,在今河南偃师县西。
【译文】
万章问道:“人们说到了禹时道德就衰微了,天下不传给贤人而传给儿子。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并不是这样。上天把天下给贤人就给贤人,上天把天下给儿子就给儿子。从前,舜把禹推荐给天,过了十七年,舜去世了,守孝三年满了,禹到阳城去回避舜的儿子,天下的百姓跟随他,如同尧去世后不跟随尧的儿子而追随舜一样。禹向上天推荐益,过了七年,禹去世了,守孝三年满了,益到箕山之北回避禹的儿子。朝见天子和诉讼的人都不去见益而去见启,说:‘这是我们天子的儿子。’歌颂的人都不歌颂益而歌颂启,说:‘这是我们天子的儿子。’尧的儿子丹朱品德不好,舜的儿子也品德不好。舜辅佐尧、禹辅佐舜,经历的岁月多,给予百姓恩惠很久。禹的儿子启很贤明,能虔诚地继承禹的德行,益辅佐禹经历岁月少,给予百姓恩惠不久。舜、禹、益辅佐天子时间的长短,他们儿子的贤明或品行不好,这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凡事不是人力所能办到却自然办到了的,就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招致却自然来到了的,就是命运。一个平民却能拥有天下的,德行必定像舜和禹一样,而且还要有天子的推荐,所以孔子就没能拥有天下。继承祖先而拥有天下的,上天所废弃的必定是像桀、纣那样的人,所以益、伊尹、周公也没能拥有天下。伊尹辅佐成汤统一了天下,成汤去世了,太子太丁早死没有做天子,外丙在王位二年,仲壬在王位四年。太甲破坏了汤王制订的法度,辅相伊尹把太甲流放到桐邑。三年之后,太甲悔过自新,痛改前非,在桐邑的三年,他存心仁爱,按义行事,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导,终于重新回到亳都。周公没能拥有天下,就和益在夏代、伊尹在殷代一样。孔子说:‘唐尧虞舜让位给贤者,夏、商、周三代子孙继位相传,他们的道理是一样的。’”
§§§第六章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①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②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③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④。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⑤。’”
【注释】
①有莘:古称国名常在前加“有”,当时的莘国约在今河南省陈留县东北。②币:束帛,古代相见所用的礼物。③内:同“纳”。④说(shuì):游说。⑤《伊训》:《尚书·逸》篇之一。牧官:桀的官室名。朕:我,伊尹自称。载:开始。亳:殷朝首都名。
【译文】
万章问道:“‘人们说伊尹用烹调技术表演来邀结汤王,’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不是。伊尹在莘国的郊野种田,十分喜爱尧舜之道。要是不合乎道和义,即以天下的财富作俸禄,他也毫不理睬;给他一千辆马车他都不看一眼;要是不合乎道和义,一点小东西也不会拿给别人,也不会向别人要一点小东西。汤王派人用币帛礼聘请他,他却不动声色地说:‘我凭什么接受汤王的聘礼呢?何况我现在身居田野之中,以学习尧舜之道为乐呢?’成汤王三次派人去聘他,然后他才完全改过来说:‘我与其身居田野之中,由此学习尧舜之道为乐,我何不使这位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君主呢?我何不使这些百姓成为尧舜治理下的百姓呢?我何不在我有生之年亲眼见到这些呢?上天生育这些民众,使先明理的人启发后明理的人,使先觉悟的人启发后觉悟的人。我是上天所生民众中先觉悟的人,我要用这个尧舜之道来启发上天所生的民众。不是我去启发他们觉醒,又有谁呢?’他觉得,天下的百姓如果有没受到尧舜之道恩惠的,就好像是自己将他们推进水沟中一样。他是这样自愿把天下的重担挑在肩头,所以跑到汤王那里就用讨伐夏桀、拯救百姓的事向他游说。我没有听说过委屈自己却能匡正别人的,更何况屈辱自己而去匡正天下的呢?圣人的行事各不相同,有的远离君主,有的接近君主,有的离开朝廷,有的不愿离开,但是归根结底,只是洁净自身罢了。我只听说伊尹用尧舜之道来邀结汤王,没有听说用烹调技术去干求汤王的事。《伊训》里说:‘上天的惩罚由夏桀自己造成,我和汤王谋伐桀却是从亳都开始的。’”
§§§第七章
【原文】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①,于齐主侍人②瘠环,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③。弥子④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⑤,为陈侯周臣⑥。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注释】
①痈疽:即雍渠,是同声通假字。雍渠是卫灵公的太监。另一说指治痈疽的医生,是卫君的亲信。②侍人:即后来所谓的宦官,或称太监。③颜雠由:卫国的贤大夫。《史记·孔子世家》里作颜浊邹。④弥子:即卫灵公的宠臣弥子瑕。《吕氏春秋·贵因》载有孔子与弥子瑕交往的事。⑤司城贞子:据《史记·孔子世家》,此人是陈国的卿。⑥陈侯周:名周,陈国国君。陈怀公的儿子。
【译文】
万章问道:“有人说,孔子在卫国寄居在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寄居在太监瘠环家里,有这些事吗?”
孟子说:“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好事之徒捏造出来的。孔子在卫国寄居在颜雠由家,弥子的妻子与子路的妻子是姊妹,弥子告诉子路说:‘孔子要是寄居到我家,就能当上卫国的卿相。’子路把弥子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事取决于命运。’孔子无论进身或退处,都依据礼和义,能否得到官位都说是命运决定。如果寄居到宦官痈疽和太监瘠环家里,这就是不顾礼义和命运了。孔子在鲁国和卫国不顺心,又遇上宋国的司马桓魑要拦截杀害他,就改变装束通过宋国。当时孔子处境艰难,受司城贞子接待,做陈国国君周的臣子。我听说,观察在朝的臣子的好坏,就看他所接待的宾客如何,观察外来做官的宾客,就看他受什么样的主人接待。如果孔子寄住宦官痈疽和太监瘠环家里,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孔子呢?”
§§§第五篇(下)万章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①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②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③。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注释】
①横政:不循法度的暴政。②淅(xī):把米浸在水中。③集大成:古称乐曲一终为一成。朱熹《集注》云:“此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
【译文】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眼睛不看妖艳的色彩,耳朵不听淫靡的声音。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平民不使唤,世道太平就做官,世道混乱就退隐。暴政出现的地方,暴民停过的地方,他都不耐心居留。他认为,和横暴的人相处在一起,就好比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污泥炭灰之中一样。在殷纣时,他隐住在北海之滨,以等待天下的太平。所以,听到伯夷风范的,连贪夫也变得廉洁,怯懦的人也能树立不屈的志向。”
“伊尹说:‘任何君主都可以事奉,任何平民都可以使唤。’他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混乱也做官。他说:‘上天生育这些民众,使先明理的人启发后明理的人,使先觉悟的人启发后觉悟的人。我是上天所生民众中先觉悟的人,我要用圣贤之道去启发上天所生的民众觉悟。’他觉得,天下的百姓如果有没受到尧、舜之道恩惠的,就好像是自己将他们推进水沟中一样,他自愿把天下的重担挑在肩头。”
“柳下惠不以事奉昏恶的君主为耻辱,不以自己官职卑微为低下;进身任职不保留自己的才干,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遭到遗弃而不怨恨,身处困境而不忧愁。他和乡里暴民在一起,悠然自得而不忍心离去,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赤身露体站在我旁边,你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听说柳下惠风范的,狭陋的人变得宽容,刻薄的人变得厚道。”
“孔子离开齐国,饭都来不及弄,把已浸在水中的米捞起来就跑;离开鲁国时,说:‘我们慢慢地走吧,这是离开父母国该采取的态度。’该快走就快走,该慢走就慢走,该闲居就闲居,该做官就做官,这就是孔子所持的态度。”
孟子说:“伯夷是圣贤中的清高的人;伊尹是圣贤中有责任感的人;柳下惠是圣贤中的随和之人;孔子是圣贤中相机行事的人。孔子可说是集大成者。所谓集大成,好比是奏乐,先敲钟起音,后击磬收尾。敲钟起音是井然有序地开端,击磬收尾是井然有序地终结。井然有序地开端,得靠人的智力;井然有序地终结,得靠人的圣功。智就好比技术,圣就好比体能。就如同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得到目的地,是靠你的体能,射得中靶子,就不是单靠你的体能了,还得靠你的聪明和技术。”
§§§第二章
【原文】
北宫镝①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具略也。”
“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②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③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注释】
①北宫镝:卫国人。②不能:不足。③元士:上士。
【译文】
北宫镝问道:“周朝王室规定关于爵位和俸禄的等级是怎样的?”
孟子说:“详情已不可能知道了,诸侯们嫌它妨碍自己利益,把有关的文献全都销毁了,不过我知道它的大概情况。天子一级,公是一级,侯是一级,伯是一级,子、男同为一级,总共五等。在朝廷中,天子一级,卿是一级,大夫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总共分六等。(以上是爵位制度等级概况,当时俸禄制度概况是:)天子所管辖的土地方圆千里,公和侯都是方圆百里,伯爵七十里。子和男爵各五十里,总共是四等。土地方圆不足五十里的,不上达天子,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朝中的卿所受的封地比照侯爵,天子的大夫所受的封地比照伯爵,天子的士所受的封地比照子和男爵。”
“公侯大国的封地方圆百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四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中等国家的封地方圆七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三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当差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小国的封地方圆五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二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耕种者的收入:农夫每户一百亩地,百亩地经上肥耕作,上等的农夫供养九人,次上供养八人,中等的供养七人,次中供养六人,下等的供养五人。在官府服役的平民,他们的俸禄按这个来分等差。”
§§§第三章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①,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②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③,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注释】
①孟献子:鲁国的贵卿孟氏,献是他死后的谥号。②费(bì):春秋时小国名,故地在今山东费县以北。③甥:女婿,指舜。贰室:副官。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如何交朋友?”
孟子说:“交朋友不能倚仗年长,不能倚仗显贵,不能倚仗兄弟的富贵。所谓交友,是结交他的道德,决不能有所倚仗。孟献子是拥有兵车百辆的世家,他有朋友五人,乐正裘、牧仲,其他三人,我一时忘记了名字。孟献子与这五个人交朋友,是因为他们丝毫不看重孟献子的家世,这五个人如果也看重孟献子的家世,就不会和他交朋友了。不仅是兵车百辆的世家如此,即使是小国的国君也有交朋友的问题。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把他当老师;对于颜般,把他当朋友;至于王顺、长息,只是事奉我的臣子。’不仅小国的国君如此,即使是大国的国君也有交朋友的问题。晋平公对于亥唐很尊敬,亥唐叫他进去就进去,叫他坐下就坐下,叫他吃饭就吃饭,哪怕是粗饭菜汤,从不会不吃饱,因为不敢不吃饱。不过也仅此而已,并不与他共居官位,不与他共理政事,不与他共享俸禄,这是士人般的尊敬贤者,不是王公贵族式的尊敬贤者。舜当年去进见帝尧,帝尧让舜住在自己备用的房间里,也设宴请舜,互为宾主,这是天子结交平民百姓的典范。以地位低的尊敬地位高的人,叫作尊重贵人;以地位高的人尊敬地位低的人叫作尊敬贤士。尊重贵人和尊重贤士,道理都是一样的。”
§§§第四章
【原文】
万章曰:“士之不讬诸侯①,何也?”
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讬于诸侯,礼也;士之讬于诸侯,非礼也。”
万章曰:“君愧之粟,则受之乎?”
曰:“受之。”
“受之何义也?”
曰:“君之天氓也,固周之②。”
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
曰:“不敢也。”
曰:“敢问其不敢何也?”
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上者,以为不恭也。”
曰:“君愧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
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愧鼎肉③,子思不悦。于卒也,摞使者出诸大门之外④,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仅。’盖自是台无愧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
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⑤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注释】
①讬:依附。朱熹《集注云》:“寄也,谓不仕而食其禄。”②周:周济,周恤。③亟问亟愧鼎肉:亟,屡次。屡次问候屡次馔赠肉食。④摞:赵歧注云:“麾也。”类似于现在所下的逐客令。⑤仆仆尔:赵歧注云:“烦猥貌。”
【译文】
万章问:“士人不依附诸侯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是不敢。诸侯失国后依附其他诸侯合乎礼仪;士人这样做则不合乎礼仪。”
万章说:“如果国君馈赠粮食,该不该接受呢?
孟子说:“可以接受。”
万章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国君对于外来的人,本来就应当周济。”
万章问:“周济的可以接受,赐与的反而不接受,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是不敢。”
万章问:“请问不敢的原因是什么?”
孟子说:“守门的,打更的都有职位,所以受到在上者的供养,没有职位却接受在上者的赐与,这被认为是不恭。”
万章问:“国君馈赠就接受,能不能经常这样做?”
孟子说:“鲁缪公对子思,屡次问候屡次馈赠肉食,子思很不高兴。最后他把来人赶出大门,向北行礼并拒绝馈赠。他说:‘现在我知道国君待我如同蓄养犬马’。从此鲁缪公再也没有派人馈赠子思了。”喜好贤人君子却不能任用,又不能奉养,这能说是喜好贤人吗?
万章问:“请问国君要想奉养君子,该怎么做呢?”
孟子说:“以国君的名义馈赠,君子行大礼后接受。此后粮仓里的人送米来,厨房里面人送肉来,就不再以国君的名义了。子思认为一些肉食使得自己不胜其烦地行礼,这并非奉养君子之道。尧对舜是让自己的九个儿子去事奉他,把两个女儿嫁给他,为他配给百官、牛羊和仓廪,奉养尚在农田里的舜,后来又提拔他到上位。所以王公都该像这样尊重贤人君子。”
§§§第五章
【原文】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
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①,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
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
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敢问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旃,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②。’”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
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注释】
①质:质同贽,见面时送给对方的礼物。②此处诗句引自《诗·小雅·大东》,周道即大路。“砥”形容道路平坦,像磨刀石一样,“矢”形容道路笔直像箭一样,视:注视。
【译文】
万章问:“请问,不去见诸侯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在都市里叫市井之臣,在郊野就叫草莽之臣,都属于庶人。庶人没有经过一定的程序成为臣僚,就不敢去见诸侯,这是礼仪的规定。”
万章说:“传唤庶人去服役,庶人就去;国君要见他,受到传唤却不去见,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去服役合乎义;去见君主则不然。而且,国君想见他是为什么呢?”
万章说:“因为他博学多闻,品德贤良呀。”
孟子说:“如果他博学多闻,那么天子都不能传唤老师,何况诸侯呢?如果他贤良的话,那么我从没听说有要见贤者却是传唤他来的。鲁缪公多次去见子思,说:‘古时千乘之国的君主结交士人是怎么做的?’子思不高兴地说:‘古人对士人是说事奉他,哪有说结交的呢?’子思的不高兴,难道不是因为以地位而言,你是君,我是臣,怎敢与君为友?以德行而言,你是事奉我的,又怎能与我为友?千乘大国的君主希望以之为友而不可得,何况说传唤他呢?齐景公打猎时,用旌传唤管理山林的虞人,虞人不去,齐景公要杀他。孔子却赞赏虞人说:‘志士不怕弃尸沟壑,勇士不惧丧失头颅。’孔子赞赏他哪一点呢?是因为虞人不应承不符合礼仪的传唤。”
“那么该用什么召唤虞人呢?”
孟子说:“应该用皮冠。召唤庶人用旃,召士人用旃,召大夫用旌。用召唤大夫的礼仪召唤虞人,虞人宁死不敢前往,用召唤士人的礼仪召唤庶人,庶人哪里敢去呢?何况用召唤不贤者的礼仪去召唤贤者呢?想见贤人却不按见贤人的途径去做,就好比让一个人进来却把门关着一样,义就是途径,礼就是大门,只有君子才能经由这条途径出入这大门。《诗经》说:‘大道平如磨刀石,笔直好比箭杆。君子行走其上,小人一旁观看。’”
万章说:“孔子听说国君召见,不等车驾备好,就马上动身,这样说来孔子的做法不对吗?”孟子说:“孔子其时有官职,国君是以其职务传唤他。”
§§§第六章
【原文】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①,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王勃然变色。曰:“王勿疑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②。”
王色定,然后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注释】
①贵戚之卿:与异姓之卿相对,故指同姓之卿,即宗室成员。②正对:直言相告。
【译文】
齐宣王问有关卿的事,孟子说:“大王问哪一种卿呢?”
齐宣王说:“卿还有不同的分别吗?”
孟子说:“不同,有同姓宗室的卿,有异姓的卿。”
宣王说:“那就问同姓宗室之卿吧。”
孟子说:“同姓之卿在国君有大过错时进谏,反复进谏而不听从就更立新君。”
宣王勃然变色。孟子说:“大王不要诧异。大王问臣子,我不敢不以实相告。”
宣王定了定神,又询问异姓之卿。孟子说:“异姓之卿的做法是君主有过就进谏,反复进谏而不听从就离去。”
§§§第六篇(上)告子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译文】
告子说:“人性就像急流的水一般,冲开东面缺口就向东流,冲开西面缺口就向西流。人性不分善和不善,就好像水流本不分东流与西流一样。”
孟子说:“水确实本没有东、西流的分别,但是没有上、下流的区别吗?人的本性趋向善,犹如水爱向低处流。人的本性是没有不善良的,水的本性是没有不向下流的。如果水受拍打而飞溅起来,能使它一时高过额头;堵住通道而让水倒行,能使它一时流上山岗。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这是情势逼着它如此。人之所以能使他做出不善的行为,他的本性的变更也犹如这样受到了外力的逼迫。”
§§§第二章
【原文】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译文】
告子说:“天生的禀赋叫做性。”
孟子说:“天生的禀赋叫做性,就像白色的东西叫做白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白羽毛的白和白雪的白一样,白雪的白和白玉的白一样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那么,狗的生性和牛的生性一样,牛的生性和人的生性一样吗?”
§§§第三章
【原文】
告子曰:“食色①,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②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注释】
①色:性欲。②耆:同“嗜”。
【译文】
告子说:“饮食、性欲是人的本性。仁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义是外在的,不是内在的。”
孟子说:“为什么说仁是内在的、义是外在的呢?”
告子说:“他年长,我尊敬他,他并不就是我的长辈了,犹如那东西白色而我把它作为白的东西,是随着它外表的白色,所以说义是外在的。”
孟子说:“尊敬不同于白色,白马的白和白人的白没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对老马的爱惜和对长者的尊敬也没有什么不同吗?而且你是说长者义呢,还是尊敬长者的义呢?”
告子说:“对于我自己的弟弟就爱护,对于秦人的弟弟就不爱护,是以我作为乐意爱否的标准,所以仁是内在的;尊敬楚人的长者,也尊敬我的长者,是以年长作为乐意尊敬的标准,所以说义是外在的。”
孟子说:“爱吃秦人的烤肉和爱吃我们自己的烤肉是没有多少区别的。看来事物也都有着类似的情形,那么爱吃烤肉的心思难道也是外在的吗?”
§§§第四章
【原文】
孟季子①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
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
“酌则谁先?”
曰:“先酌乡人。”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②,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注释】
①孟季子:孟子的小弟弟。一说原文中本无“孟”。季子:即本书《告子下》中之季任。②尸:古代代表死者接受祭祀的人叫尸。
【译文】
孟季子问公都子说:“为什么说义是内在的呢?”
公都子说:“对人表达内心的敬意,所以说义是内在的。”
孟季子说:“有个乡里的人比你兄长大一岁,你尊敬谁呢?”公都子说:“尊敬兄长。”孟季子说:“同席饮酒你给谁先斟呢?”公都子说:“先斟乡里的人。”
孟季子说:“你内心所敬的是兄长,外面所尊的是那乡里的人,可见那义毕竟是外在的,并不是从内心发出的。”
公都子不能应答,把这事告诉了孟子。孟子说:“你可以反问他,是该尊敬叔父呢?还是尊敬弟弟呢?他会说:‘敬叔父。’你说‘弟弟担任了受祭的代理尸,那敬谁呢?他会说‘敬弟弟’。你说:‘刚说该尊敬叔父的道理又在哪里呢?’他会说‘这是因为弟弟处在尸位的缘故。’你也说‘因为乡里人处在客位的缘故。平常该尊敬兄长,那一会儿饮酒该尊敬来客乡里人’。”
孟季子听了这些话后,说:“在这种情况下尊敬叔父,在那种情况下尊敬弟弟。这义毕竟是外在情况决定的,不是由内心发出的。”
公都子听了反问道:“人们冬天喝热饮料,夏天喝凉饮料,那么饮食也不是出于内在的需要,而是由于外在的天气所决定的吗?”
§§§第五章
【原文】
公都子曰:“告子曰:‘陛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①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②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③。’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注释】
①才:犹材质。②《诗》:此处诗名引自《诗·大雅·烝民》,这是首赞美周宣王的诗歌。③懿:美。
【译文】
公都子说:“告子说:‘人性本没有善,没有不善。’有人说:‘人性可以使它变得善,也可以使它变得不善。所以,周文王和武王在位,百姓就崇尚善;周幽王和厉王在位,百姓就崇尚暴。’又有人说:‘有的人本性善,有的人本性不善,所以,尧这个圣人为君主,却出现象这个坏蛋;瞽瞍这样缺德的人为父,却生了大舜这个好儿子;纣这样暴虐的人作侄儿,而且作了君主,却同时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以仁德著称的叔父。’如今老师说人性本来就善良,那么他们说的都不对么?”
孟子说:“按人们本来的性情是都能够成为善的,这便是我所说的人性本善。至于有的人不干善事,不能责怪他的本性不好。同情之心人人都有,羞耻之心人人都有,恭敬之心人人都有,是非之心人人都有。同情之心属仁,羞耻之心属义,恭敬之心属礼,是非之心属智。仁义礼智的美德,不是由外面虚饰而成的。是我本身原来就有的,只是未曾自觉去领悟罢了。所以说,‘只要去求索就不难获得,一旦放弃就不免失去。’有的人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他们就是没有能充分发挥天生优美才性的人。《诗》经中说过:‘上天生育万民,事物都有法则。百姓把握常规,崇尚美好品德。’孔子说:‘作这篇诗的人,大概是懂得道理啊!世间有事物必然有法则;百姓能把握这天生常规,所以能崇尚那美好的德行。’”
§§§第六章
【原文】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①,播种而耰之②,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③,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④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⑤,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注释】
①麰麦:即大麦。②耰:撒下种子后,耙土覆盖,以防鸟儿啄食。③日至:此指夏至。④易牙:春秋时人,相传他善于烹饪,齐桓公的宠臣。⑤子都:古代著名的美男子,以后沿用为美男子的通称。⑥刍(chú):吃草的家畜叫刍,如牛羊。豢:吃谷的家畜叫豢,如猪狗。
【译文】
孟子说:“丰收年景,子弟多半懒惰;灾荒年岁,子弟多半横暴,这并非天生的资质如此不同,是由于外在的因素损害了他们的内心才变得这样的。例如种大麦,播下种子把地耙平,如果土地相同,栽种的时节也相同,便蓬勃地生长,到了夏至时节都成熟了。即使有所不同,就是因为土地有肥有瘠,雨露的多寡和人下功夫的好坏有所不同的缘故。所以,凡是同类的东西大体相同,为什么唯独对于人却要怀疑呢?圣人与我们是同类,所以龙子说:‘不知道脚的大小形状去编草鞋,但我知道决不会编成盛土的筐子。’草鞋样式相似,说明普天下人的脚形是相同的。
人们的口对于滋味有相同的嗜好。烹调师易牙掌握了我们口味的嗜好,所以他烹调的菜为人们所喜爱。假使人们的口味,生来就与别人不同,像狗和马与我们不同一样,那么,天下的人为什么都喜欢随从易牙的口味呢?讲到口味,天下的人都期望尝到易牙烹调的口味,可见天下人的口味是相似的。耳朵也是如此。讲到声音,天下的人就期望听到音乐家师旷演奏的乐曲,可见天下人的听力是相似的。眼睛也是如此,讲到子都,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很漂亮的,不能鉴别子都漂亮的,那是没长眼睛的人。所以说,口对于滋味有相同的嗜好,耳对于声音有相同的听觉,眼对于容貌有相同的美感。讲到内心(思想),唯独就没有相同之处吗?内心的相同之处是什么呢?是理,是义。圣人不过是早先得知了我们内心相同的东西,因此理和义使我们的内心喜爱,就如同牛羊狗猪的肉适合口味是一样的。”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牛山①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②,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矣。牿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奠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注释】
①牛山:山名,在今山东临淄县之南。②濯濯:形容山上光秃秃的。
【译文】
孟子说:“牛山上的树木曾经长得很茂盛,因为靠近大都市,经常被刀斧所砍伐,能保持茂盛吗?虽然它日夜生长,雨露也在滋润,并非没有新芽和旁枝长出来,牛羊接着又在山上放牧糟踏它,所以牛山变成那样光秃秃的了。人们见它光秃秃的,便误以为它不曾生长过树木,这难道是山的本来面目(本性)吗?类比在人的身上,难道没有仁义之心吗?他之所以丢失了原有的善心,也好像刀斧对于牛山上的树木一般,天天去砍伐它,它还能保持原有的茂盛吗?尽管他日夜息养善心,接触清晨的清明之气,促成了他与别人相接近的好恶。可他第二天的所作所为,又来搅乱他,使他丢失了刚产生的与别人相接近的好恶。这样反复遭到搅乱,那么清晨之气就不足以存留其善心,善心不足以存留一点儿,就和禽兽相差不远了。人们见他沦为禽兽,便以为他不曾有过好的资质,这难道是人的本来面目吗?因此,如果得到应有的培育,没有什么事物不生长的,如果失去了应有的培育,没有什么事物不消亡的。孔子说:‘把握它就存留,放弃它就消失,出和入没有定时,也不知它的去向。’这就是指人心而言的吧!”
§§§第八章
【原文】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①,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哮尔而与之②,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注释】
①豆:古代一种盛食物的器具。②哮尔:呵叱声。
【译文】
孟子说:“鱼是我想要的东西,熊掌也是我所想要的,如果两样东西不能同时要到,我就宁愿不要鱼而要选取熊掌。生命是我所珍爱的,大义也是我所珍爱的,如果两者不能同时并得,我就宁愿牺牲生命而选取大义。生命是我所珍爱的,但所珍爱的东西超过了生命,所以就不能苟且偷生地取得。死亡是我所厌恶的:但所厌恶的东西超过了死亡,所以对于有的祸害不能做无原则的逃避。如果人们所想要的东西没有超过生命的,那么凡是能保存生命的手段,为何不去用呢?如果人们所厌恶的东西没有超过死亡的,那么凡是能躲避祸害的事情,为何不去做呢?从中得以生存的手段却不去用,由此得以躲避祸害的事情却不去做,是因为所想要的有超过生命的,所厌恶的有超过死亡的。不仅贤者有这样的心思,人人都有。不过贤者能不失去它罢了。一小筐饭,一小碗汤,得到它就可以活,得不到它就可能死。可是呵叱着给别人,路上的行人都不会接受;用脚踢着给别人,连乞丐都不屑要。然而万钟粟米却不分清礼义就接受了,万钟粟米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是为了使住宅漂亮、妻妾得到供养、相识的贫苦人受我的恩惠吗?以往宁愿身亡都不接受的,现今为了使住宅漂亮去接受了;以往宁愿身亡都不接受的,现今为了使妻妾得到供养去接受了;以往宁愿身亡都不接受的,现今为了使相识的贫苦人受我的恩惠去接受了,这些事难道不也是可以罢手的吗?这就叫做迷失了他的本性。”
§§§第九章
【原文】
孟子曰:“拱把①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矣。”
【注释】
①拱:合两手;把,以一手把之。
【译文】
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树梓树,人们如果要使它生长,都明白如何去培植。至于人本身,却不晓得如何去培养。难道爱护自身还不如桐树、梓树吗?真是太不可思量了。”
§§§第十章
【原文】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①。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②,养其樲棘③,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④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而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⑤为尺寸之肤哉?”
【注释】
①贵贱大小:贱而小者,口腹;贵而大者,心志。②槚(jià):楸树。木质细密。③樲(èr)棘:酸枣和荆棘。④狼疾:即狼藉,文中意为糊涂。⑤适(chì):与啻同,只,仅仅。
【译文】
孟子说:“人对于身体,哪一部分都爱护。都爱护便都保养。没有一块肌肤不爱护就没有一块肌肤不保养。考察护养得好与不好,难道还有另外的方法吗?完全在于他重视哪一部分而已。身体有重要的部分,也有次要的部分;有小的部分。也有大的部分。不要因小损大,也不要以轻害重。保养小的部分,就是小人,保养大的部分,就是君子。假如有一位园艺家,放弃桐树梓树,却去种酸枣荆棘,那就是劣等的园艺家。如果有人只保养他一个手指,却忘记了他的肩头背脊,自己还不知道危险,那就更是糊涂的人了。只是讲究吃喝,而不讲究思想意识的保养的人,别人都轻视他,因为他保养了小的部分,丧失了大的部分。如果讲究吃喝的人不影响思想意识的保养,难道吃喝的目的仅仅为了口腹那一小部分吗?
§§§第十一章
【原文】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①,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②。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应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注释】
①钧:同“均”。②物交物则引之:朱熹《集注》以为此处之两“物”,一指外物,一指“耳目之官”。引:诱导。
【译文】
公都子问道:“都是人,有的成为君子,有的成为小人,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说:“顺从大体的成为君子,顺从小体的成为小人。”
公都子又问:“都是人,为什么有的顺从大体,有的顺从小体呢?”
孟子说:“耳朵、眼睛没有思考的功能,因此往往为事物蒙蔽,它们与事物接触就容易受到引诱。心的功能是思考,思考便有所得,不思考就没有心得。这是天赋予我们的。先确立原则的东西,那么次要的东西便无法与其争夺,成为君子不过是这样做而已。”
§§§第十二章
【原文】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①,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②。’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注释】
①赵孟:春秋时晋国执政的权臣赵盾。这里用以指代有权势的人。②见《诗经·大雅·既醉》。
【译文】
孟子说:“想要显贵,是人的共同愿望。人人都有自己可贵的东西,只是他不去思量罢了。别人所尊贵的,不是真正的尊贵。赵孟所尊贵的,赵孟能使之低贱。《诗经》说:‘喝醉了酒,又饱享了仁德。’说的是饱享仁义,因此不羡幕他人的膏粱美味,好的声誉众人的称赞围绕自身,因此不羡慕他人的锦绣衣裳。”
§§§第十三章
【原文】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①,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注释】
①彀:拉满的弓。
【译文】
孟子说:“羿教人学射箭,一定要求拉满弓,学习的人也应以拉满弓为目标。大匠教导人必定依照规矩,学习的人也应该依照规矩。”
§§§第六篇(下)告子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任人有问屋庐子①曰:“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曰:“礼重。”
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②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注释】
①任:周初诸侯国名,故地在今山东济宁县境内。屋庐子:名连,孟子的学生。②紾(zhěn):扭转。
【译文】
有个任国人问屋庐子说:“礼仪与饮食哪个更重要?”
屋庐子说:“礼仪重要。”
这个任人说:“性欲与礼仪哪个重要?”
屋庐子说:“礼仪重要。”
这个任人说:“要是按照礼节去找食物,就得饿死;不按照礼节去找食物,就能得到食物,是否一定要按照礼节行事呢?要按礼迎亲就娶不到妻子,不按礼迎亲就能娶到妻子,是否一定得按礼迎亲呢?”
屋庐子不能回答,第二天到邹国去把这事告诉了孟子。
孟子听了说:“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呢?不度量根基而只去比较末端,寸把厚的木板搁在高处,可以使之高过尖顶高楼。我们说金子比羽毛更重,难道是说一个小金带钩的重量比一大车羽毛还要重么?拿关系重大的饮食问题与礼仪的无足轻重的细微末节去相比,岂止是饮食的问题重要吗?选取性欲的重要处与礼仪的轻微处相比较,岂止是性欲重要?你去回答他说:‘扭伤兄长的胳膊抢夺他的食物,就可得到吃的;不扭伤没吃的,那你会去扭伤他的胳膊吗?翻越东边邻居的墙头去搂抱他家的姑娘,就可以得到妻子;不搂抱,就得不到妻子,那你会去搂抱她吗?’”
§§§第二章
【原文】
曹交①问周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日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鸟获②之任,是亦为鸟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注释】
①曹交:春秋时曹国君王的后代。②鸟获:古时候著名的大力士。
【译文】
曹交问道:“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有这样的话吗?”
孟子说:“是的。”
曹交说:“我听说周文王身高十尺,成汤王身高九尺,如今我曹交身高九尺四寸多,每天只是吃饭罢了,要怎样才能成为尧舜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去做就行了。这里有个人,自以为力不能提一只小鸡娃,那就是没有力气的人了;如今他说力气举得起三千斤,那就是有力气的人了。那么,要是能举得起鸟获胜任的重量,这也就是鸟获了。人所最怕的难道是在不能胜任吗?只是怕在不去做啊。缓慢地走在长者之后叫作悌,飞快地走在长者之前叫作不悌。缓慢地走,难道人们不能做吗?是不去做啊。尧舜之道,也只是孝悌而已。你穿尧的衣服,说尧的话,做尧做的事,就是尧了;你穿桀的衣服,说桀的话,做桀做的事,就是桀了。”
曾交说:“我能进见邹君,可以借到一所客馆,愿意留下来在您门下学习。”
孟子说:“圣人之道就像大路一样,难道是很难了解的吗?就怕人们不去寻求阿,能当老师的人多着呢。”
§§§第三章
【原文】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①,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②,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③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
曰:“《凯风》④何以不怨?”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⑤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注释】
①《小弁》(pán):是《诗经·小雅》中一首,毛诗认为是周幽王之子宜臼所作,表达对父亲幽王的怨。②关弓:关同弯。③戚:亲。④《觊风》:《诗经·邶风》中的一篇。朱熹《集注》云:“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责。”⑤矶(jī):激怒,触犯。
【译文】
公孙丑问道:“高子说,《小弁》这首诗是小人作的。是吗?”
孟子问道:“这样说根据是什么?”
答:“因为诗中有怨恨之情。”
孟子说:“太呆板了,高叟论诗。有个人,越国人拉开弓箭射他,他可以有说有笑地谈这件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越国人与他关系疏远;如果他哥哥拉开弓射他,那他会哭哭啼啼地讲这件事,这也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哥哥是自己的亲人罢了。《小弁》的怨恨,正是热爱亲人的缘故。热爱亲人是合乎仁的。高先生论诗实在是太呆板了。”
公孙丑问道:“《凯风》这首诗,为什么又没有怨恨呢?”
孟子回答道:“《凯风》这首诗,是由于母亲的过错小;《小弁》却由于父亲的过错大。父母的过错大,却不抱怨,这是与父母疏远的表现;父母的过错小,却去抱怨,是触犯父母。疏远父母,是不孝,触犯父母同样也是不孝。孔子说:‘舜是最孝顺的人,五十岁还依恋父母。’”
§§§第四章
【原文】
宋牼将之楚①,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
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
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②。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注释】
①宋牼:宋国人,其时著名的学者。②号:赵歧注释为“所称名号”,犹今言提法,说法。
【译文】
宋牼将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遇见他,问道:“先生您要去哪儿?”
宋牼说:“我听说秦楚两国要交战,我去见楚王劝说他罢兵。若楚王不同意,我就去见秦王劝他罢兵,两个君王总会有一个听从的。”
孟子说:“我不想知道您游说的详细内容,希望您告诉我大概,您说怎样游说呢?”
宋牼说:“我要陈说交战的不利。”
孟子说:“先生的志向是大的,先生的说法就不太妥当。先生以利来劝说秦王和楚王,秦楚之王因为利益而罢兵,这样会导致三军将士因为罢兵而喜欢利益。为人臣的因为利益而事奉国君,为人子的因为利益而事奉父亲,为人弟的因为利益而事奉兄长,这样会使君臣、父子、兄弟间完全丧失仁义,而心怀利害来相互对待,这样做而不灭亡的从未有过。先生以仁义劝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因喜好仁义而罢兵,这样使三军将士因为罢兵而喜好仁义。为人臣属的心怀仁义事奉君主,为人子的心怀仁义事奉父亲,为人弟的心怀仁义事奉兄长,这样一来,君臣、父子、兄弟间去除利害的考虑,心怀仁义地相互对待,这样做不称王天下的还从未有过。何必说利呢?”
§§§第五章
【原文】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①,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②。”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
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③。’为其不成享也。”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注释】
①季任:赵歧注云:“任君季弟也,任君朝会于邻国,季任为之居守其国也。”②得间:屋庐子以为从孟子的行为中悟出了道理,得到了启发。③《书》曰:此处引自《尚书·洛浩》篇。享:朝见的礼仪;多:看重,重视。全句意思是:进献看重的是礼节。礼节够不上礼物的规格叫不享,是因为心思并未放在进献上。”
【译文】
孟子在邹国时,季任代理任国的国政,派人送礼物来结交,孟子接受了礼物却不回报。孟子在平陆时,储子是齐国的相臣,派人送礼物来结交,孟子接受礼物也不回报。有一天,孟子从邹国到任国,会见了季子;从平陆到齐国时,却不与储子会见。屋庐子高兴地说:“我明白其中的道理。”问道:“夫子到任国见了季子,到齐国不见储子,是因为储子是齐国的相臣吧?”
孟子说:“不是。《尚书》说:‘进献看重礼节。礼节够不上礼物的规格叫做不享。是因为他并未把心思放在进献上。”
屋庐子很高兴。有人问他,他说:“季子不能到邹国去,但储子是可以来平陆的。”
§§§第六章
【原文】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①,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汗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②,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③,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④。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⑤。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注释】
①名实:赵歧注云:“名者,有道德之名也;实者,治国惠民之功实也。”②王豹:赵歧注云:“卫之善歌者。”淇:水名,在今河南北部,古为黄河支流。河西:即邻近淇水的西河地区。③绵驹:齐人,善歌。高唐,在今山东禹城西南。古称西方为右,高唐在齐国西部,故云齐右。④华周、杞梁:皆齐臣,战死于莒,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后世所传孟姜女故事衍生于此。⑤税:同“脱”。
【译文】
淳于髡说:“以名誉功业为重的人是为了民众,能舍弃声誉功业的人是为了自身。先生您身列齐国三卿之中,上没有辅佐君主的声誉,下没有救济民众的功业就离开,仁者都原本如此吗?”
孟子说:“身处低位而不以贤才事奉不肖的君主的有伯夷,五次投奔成汤、五次投奔夏桀的伊尹,不嫌恶昏君、不推辞微职的有柳下惠,三个人做法不同,其趋向却是一致的。一致的是什么呢?就是仁。君子也说是求仁罢了,何必一定要做法相同呢?”
淳于髡说:“鲁缪公在位时,公仪子执政,泄柳、子思为臣。国家的衰弱也很厉害。要是这样说起来,贤人也于国家无益呀。”
孟子说:“虞国不能任用百里奚而灭亡,秦穆公任用百里奚却称霸。不任用贤人会使国家灭亡,哪会仅仅是削弱呢?”
淳于髡说:“以往因王豹住在淇水边而河西之人都善讴歌;绵驹住在高唐,故齐国西部都擅吟唱,华周、杞梁的妻子善哭其夫而改变了国俗。内部有所蕴含外部定会有所表现,做一件事而没有结果的,我从未见过。这样说来是没有贤人,如果有,我一定会知道。”
孟子说:“孔子在鲁国任司寇时不被信用,随从祭祀时,祭肉没有分给他,于是祭冕还未解下就离开了。不了解的人以为是因为祭肉的事,了解他的人则知道是因为礼的原因。而孔子其实是要找一个小借口出走,不想随便离开。君子的作为,一般人本来就不会明白。”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人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①,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②,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③,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④,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⑤,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注释】
①庆:赵歧注云:“赏也。”②掊克:朱熹《集注》云:“聚敛也。”③搂:带领。④无易树子:赵注云:“树,立也,已立世子不得擅易也。”⑤无摄:摄即兼代之意,朱熹《集注》云:“当广求贤才以充之,不可以阙人废事也。”
【译文】
孟子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当今诸侯是五霸的罪人,当今的大夫是当今诸侯的罪人。天子巡幸诸侯叫巡狩,诸侯朝见天子叫述职。春天巡视耕种,救助贫困,秋天视察收获,周济歉收。进入诸侯国境,见到土地开垦,田野整治,奉养老人、尊敬贤人,有才能的人受到任用,就给予赏赐,赏赐土地。进入诸侯国境,见到土地荒芜,老人被抛弃,贤人被疏远,聚敛成性的人担任官职,就给予责罚。诸侯一次不朝见就降低其爵位,两次不朝见就削减其封地,三次不朝见就调动六军更换国君。因此天子声讨而不征伐,诸侯征伐而不声讨。五霸就是率领诸侯讨伐诸侯的人,所以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
“五霸以齐桓公最卓著。在葵丘的盟会上,诸侯将盟书用函装起来放在牺牲上,没有歃血。第一条誓言是:‘诛杀不孝者,不改立太子,不立妾为妻。’第二条誓言是:‘尊敬贤者,培育英才,表彰德行。’第三条誓言是:‘尊敬老人爱护幼儿,不怠慢宾客、旅人。’第四条誓言是:‘士人不世袭官职,官职不兼任,选用贤士。不乱杀大夫。’第五条誓言是:‘不遍筑堤防,不禁止邻国采购粮食,不能有封赏而不通报。’又约定:‘所有参与盟会的人,在盟誓后都言归于好。’当今诸侯全都违犯了以上五条禁令,所以说当今诸侯是五霸的罪人。”
“助长国君的罪恶,臣子的罪过较小,逢迎国君的罪恶,臣子的罪过较大。当今大夫都逢迎国君的罪恶,所以说当今大夫是当今诸侯的罪人啊。”
§§§第八章
【原文】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①,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②。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注释】
①南阳:在泰山西南、汶水之北,是其时齐鲁争夺的要地。②典籍:指有关典制的档案文献。
【译文】
鲁将任慎子为将军,孟子说:“不教化民众而使用他们叫殃民。殃民者在尧舜之世是无法容身的。哪怕一仗就战胜了齐国,占据南阳,也是不可以的。”
慎子勃然怒道:“这是我不明白的道理。”
孟子说:“我明白地告诉你吧。天子的土地方圆千里,没有千里就不足以接待诸侯;诸侯的土地方圆百里,没有百里就不足以奉守宗庙的典册文书。周公分封于鲁,土地方圆百里,土地虽非不足但也仅有百里;太公分封在齐,土地也是方圆百里,土地虽非不足但也只百里而已。现在鲁国方圆是百里的五倍,你认为若有称王天下者兴起,鲁国之地是会削减呢,还是会增加?仅仅是取得他处来增益此处,这样做仁者尚且不干,何况是杀人来夺取呢?君子事奉君主,一定是致力于引导君主合乎大道,有志于仁的。”
§§§第九章
【原文】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①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②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③,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阿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④。”
【注释】
①貉:同貊,北方游牧民族的称号。②黍:今称黄米,即糜子。③饔飧:本义指早餐和晚餐以饮食为馈客之礼。④大貉小貉,大桀小桀:指尧税率十抽一,适中;多了就和桀纣那样的暴君差不多,少了就会像貉族那样落后。
【译文】
白圭说:“我想定税率为二十抽一,怎么样?”
孟子指出:“你的方针是貉国的方针,假如有一万户居民的国家,只一个人制作陶器,行不行?”
白圭说:“不行,陶器将不够用。”
孟子说:“貉国,各种谷类都不生长,只长糜子;既没有城墙和房屋,又没有祖庙和祭祀的礼节,也没有各国间的互相往来、致送礼物和宴会,也没有各种衙署和官吏,所以二十抽一就足够了。如今在中国,摒弃一切伦常,不要各种官吏,那怎么能行呢?做陶器的太少了尚且不能使一个国家搞好,何况没有官吏呢?想要使税率比尧舜十抽一还轻的,是大貉小貉;想要使税率比尧舜十抽一还重的,是大桀小桀。”
§§§第十章
【原文】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
“有知虑乎?”曰:“否。”
“多闻识乎?”曰:“否。”
“然则奚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之外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①,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②。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而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注释】
①訑訑:赵歧注云:“自足其智,不嗜善言之貌。”②距:同“拒”。
【译文】
鲁国将让乐正子执政,孟子说:“我听说这件事,高兴得睡不着觉。”
公孙丑说:“乐正子强有力吗?”孟子说:“不。”
公孙丑说:“他很有智谋远见吗?”孟子说:“不。”
公孙丑说:“他见闻广博吗?”孟子说:“不。”
“那为什么您高兴得睡不着觉呢?”盂子说:“他为人喜好善。”
“好善就足够了吗?”孟子说:“好善足以治理天下,何况鲁国呢?如果喜好善,那么四海之内的人都将不远千里把善事善行善言告诉他;如果不喜好善,那么他就会说:‘哦,哦!我已经都知道了。’哦哦的声音,脸色把人拒于千里之外。士人被拒于千里之外,那么阿谀谄媚的人就要来了。和阿谀谄媚之徒混在一起,国家想达到大治,能行吗?”
§§§第十一章
【原文】
陈子曰①:“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②,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注释】
①陈子:或谓指孟子弟子陈臻。②礼貌:礼仪、态度。
【译文】
陈子问:“古时的君子怎样才会出仕?”
孟子说:“出仕有三种情况,离职有三种情况。迎接时表达敬意遵循礼节,说将实行他的进言,这样便出仕;如果礼仪、态度恭敬不减,说过的话却不实行了,就去职。其次,虽然没有采纳进言,但迎接时表达敬意遵循礼节,这样便出仕;礼仪态度变差了,就离去。再次的是,早上没有吃,晚上没有吃,饿得出不了门,国君听说了说:‘我作为一国之君上不能实行他的主张,又不能采纳他的进言,让他在我的土地上受饿,我觉得羞耻。’如果周济的话也可以接受,只不过是免于死亡罢了。
§§§第十二章
【原文】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①,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②,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③,所以动心忍性④,曾益其所不能⑤。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⑥,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注释】
①傅说:是商王武丁的大臣,他本是在傅岩从事版筑的工匠。②举于士:士指狱官。齐公子纠与小白争位失利被杀,辅佐纠的管仲被拘押,后被桓公任用。③行拂乱其所为:赵歧注云:“所行不从,拂戾而乱之。”④忍性:赵歧注云:“坚忍其性。”⑤曾益:同“增益。”⑥法家拂士:朱熹《集注》云:“法家,法度之世臣也;拂士,辅弼之贤士也。”
【译文】
孟子说:“舜从农田中起家,傅说从夯土筑墙者被举用,胶鬲从贩卖鱼盐者中被举用,管仲从狱中被举用,孙叔敖从海滨被举用,百里奚从集市被举用。所以说上天将要降下重任在这些人肩上之前,定会磨砺其心志,疲劳其筋骨,饥饿其肌体,使他们身体空乏,阻挠扰乱他们的行为,以此来触动其内心,坚韧其性格,增加他们没有具备的能力。人们常常有了过错然后才去改正,内心困扰、思虑阻塞然后才有所愤发,表现于面貌,流露于声音然后才能明白。国内没有严明之臣、辅弼之士,国外没有敌对、抗衡的势力,国家常常会灭亡。由此可知,由于忧患而生存,由于安乐而死亡。”
§§§第七篇(上)尽心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译文】
孟子说:“人能够竭尽心力去行善,就是真正懂得天赋给人的本性,懂得了天赋给人的本性,也就是懂得了天命。一个人能努力保存他的善心,培养天赋给人的本性,目的就在于正确对待天命。无论短命或长寿都态度如一,只是修身养性以等待天命的抉择,这就是用来安身立命的方法。”
§§§第二章
【原文】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译文】
孟子说:“求索才能获得,舍弄就会失掉,这种求索有益于获得,能否获得它取决于我自身。求索虽有法则,获得却由命运,这种求索无益于获得,能否获得它由不得自身。”
§§§第三章
【原文】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译文】
孟子说:“羞耻对于人来说至关重大;那些搞阴谋诡计的人,是没地方用得上羞耻的。一个人要是不耻于不如他人,那怎么能赶上他人呢?”
§§§第四章
【原文】
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①?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②;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已焉③;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注释】
①游:游说。②嚣嚣:赵歧释为:“自得无欲之貌。”③得已:犹言自得。
【译文】
孟子对宋句践说:“你喜好游说吗?我跟你谈谈游说吧。别人了解也安然自若,别人不了解也安然自若。”
宋句践说:“怎样才能做到安然自若呢?”
孟子说:“崇德乐义就能安然自若,所以士人困厄却不失去义,显达不离开道。困厄而不失义,所以士人自得;显达而不离道,所以民众不失望。古时的人,得志后就施惠于民,不得志就修养自身以闻见于世;困厄就独善其身,显达就兼济天下。”
§§§第五章
【原文】
孟子曰:“霸者之驩虞如也①,王者之民嗥嗥如也②,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③,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注释】
①驩虞:同“欢娱”②嗥嗥:同“浩浩”。③庸:动词,赵歧释为“功也。”
【译文】
孟子说:“霸主的民众欢娱喜乐,王者的民众怡然自得,杀死他们却不怨恨,施恩给他们也不酬谢。民心日益向善而不知谁使之然。君子经过之处都受到感化,他的用心神妙深邃,上与天、下与地协调一致,这难道能说是小有补益吗?”
§§§第六章
【原文】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①,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注释】
①孩提之童:指二三岁的小孩会笑、闹着要人抱,所以称为“孩提之童”。
【译文】
孟子说:“人未经学习而能做到的,这是人的良能;不用思考而能知道的,这是人的良知。二三岁的幼儿没有不知道喜爱他的父母的,等到长大了,没有不懂得尊敬他的兄长的。亲爱父母,这是仁;尊敬兄长,这是义。圣人没有其他诀窍,只不过是把人的这种天生的爱亲敬长的仁义之心推广、施行于天下罢了。”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①,恒存乎疚疾②。独孤臣孽子③,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注释】
①德慧术知:赵歧释为“德行、智慧、道术、才智。”②疚疾:朱熹《集注》云:“犹灾患也。”③孽子:非嫡妻所生的子女。
【译文】
孤立无助的臣子,贱妾所生的庶子,他们总是操心不安,深切地忧虑祸患,因此而通达。
§§§第九章
【原文】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①,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注释】
①天民:赵歧释为“知道者也”。
【译文】
孟子说:“有事奉君主的臣子,事奉这个君主是为了使他高兴;有安邦定国的臣子,以安邦定国为乐事;有知道之人,显达后能施行大道于天下时才去施行;有大人君子,先端正自身而事物随之端正。
§§§第十章
【原文】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①,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②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注释】
①无故:没有事故,没有灾难病患。②怍:惭愧。
【译文】
孟子说:“君子有三样乐趣,而统一天下这事不包括在内。父母全都健在,兄弟没灾没病,这是第一样乐趣;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这是第二样乐趣;得到天下的优秀人才而培育他们,这是第三样乐趣。君子有以上这三样乐趣,而统一天下这事不包括在内。”
§§§第十一章
【原文】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①,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啐然②。见于面,盎于背③,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注释】
①大行:与“穷居”相对,谓行政于天下。②啐然:朱熹《集注》释为“清和润释之貌”。③盎:显现。
【译文】
孟子说:“广大的土地,众多的民众,君子想要这些,但他的乐趣并不在此;中居天下执政,安定四海之民,君子以此为乐,但这并非其本性所在。君子的本性不因行政于天下而增益,也不因困厄独处而减损,因为本分是确定的。君子的本性是内心根植仁义礼智,外表显得清和润泽,它显现在面貌,充溢于肩背,施行于四肢,四肢的动作不需语言就能使人明白。”
§§§第十二章
【原文】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已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译文】
孟子曰:“伯夷躲避殷纣,居住于北海之滨,听说文王兴起,感奋地说:‘何不去归依啊!我听说西伯是善于奉养老者的。’太公躲避殷纣,居住于东海之滨,听说文王兴起,感奋地说:‘何不去归依呢?我听说西伯善于奉养老者。’天下若有善于奉养老人的,仁人君子就会以之作为自己的归依之处。五亩宅田,在墙下种上桑树,妇女养蚕,那么老人可以穿上丝帛的衣服了。五只母鸡,两头母猪不失时节地畜养,那么老人可以不缺肉食了。百亩的田地,男子耕种着,八口之家就不会挨饥受饿了。听说的西伯善养老者,就是规定耕田住宅,教给民众种树畜养,教导妻室子女奉养老人。五十岁后没有丝帛穿就不暖和,七十岁后没有肉食,就吃不饱,不暖不饱就叫做挨饿受冻。周王的子民没有挨饿受冻的老人,就是说的这些。”
§§§第十三章
【原文】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①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②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注释】
①东山:鲁城东之高山,在今山东蒙阴南的蒙山。②容光:透光的小缝隙。
【译文】
孟子说:“孔子登上东山就觉得鲁国小了,登上泰山就觉得天下也小了。所以,对于观看过大海的人,难以赞叹一般的水流,在圣人门下游学过的人,难以注意一般的言论。观看水有讲究,必须得观看它无比壮阔的波澜。太阳和月亮都有耀眼的光辉,对小小缝隙必能照射到。流水这种东西,不流满洼地它不再向前进;君子所志向的大道,不到一定的程度就不能通达。”
§§§第十四章
【原文】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译文】
公孙丑说:“伊尹说:‘我不亲近不正派的人。’把太甲流放到桐邑,民众很高兴。太甲变好了,又接他回来,民众也很喜欢。贤人作为臣子,他的君主不贤,就一定可以放逐吗?”
孟子说:“有伊尹的心志就能行,否则就是篡位。”
§§§第十五章
【原文】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①!’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注释】
①不素餐兮:是旨在刺贪的诗句,出自《诗·魏风·伐檀》篇第一章。
【译文】
公孙丑说:“《诗》经中说:‘不能白吃饭啊!’看现在的君子却不种田同样也吃饭,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君子住在这个国家,如果这国君主用他做官,就能使国家安定富有、尊贵荣耀;如果少年子弟跟着他学习,就能懂得孝敬父母,尊重兄长,忠诚事君,讲究信用。‘不能白吃饭啊!’还有比这功劳更大的吗?”
§§§第十六章
【原文】
王子垫①问曰:“士何事?”
孟子曰:“尚志。”
曰:“何谓尚志?”
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注释】
①王子垫:齐王的儿子,名垫。
【译文】
王子垫问道:“士人干的什么事?”
孟子说:“士人应当使自己保持高尚的志向。”
王子垫又问:“怎样才算是志向高尚呢?”
孟子答道:“不过是坚持仁义罢了。枉杀一个无罪的人,就是不仁;不属自己所有而夺取,就是不义。士人的居所在何处?仁就是的;士人的道路在哪里?义就是的。居“仁”之屋,行“义”之路,有远大志向的君子追求事业的条件就完备了。”
§§§第十七章
【原文】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①?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注释】
①广居:孟子常以此词指仁。
【译文】
孟子说:“王子的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他人相同,但王子像那样子是居住使他改变了。何况一个人居于天下最广大的居所——仁中呢?鲁国君王到宋国,在城门下呼喊,守门人说:‘这不是我的国君,为什么他的声音这么像我的国君呢?’这没有别的原因,是居所相似的缘故。”
§§§第十八章
【原文】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朞之丧犹愈于已乎?”
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悌而已矣。”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译文】
齐宣王想缩短守丧时间。公孙丑说:“服丧一年比不服丧强吧?”
孟子说:“这好比一个人扭折兄长的手臂,你叫他慢慢扭,也是在教导他孝顺友爱呀。”
有一位王子生母死了,他的师傅替他请求服几个月的丧。公孙丑问:“像这样的事又怎么说呢?”
孟子说:“这是想服完丧却不可能。即使多服一天丧也比不服丧强,这是针对那些没有什么禁止却不肯守丧的人说的。”
§§§第十九章
【原文】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①,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注释】
①财:同“材”。
【译文】
孟子说:“君子教人的方式有五种:有像及时雨那样教化的,有成就德行的,有通达才能的,有解答疑问的,有以自身的善行影响及于他人的。这五种是君子用以教育的方式。”
§§§第二十章
【原文】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译文】
公孙丑说:“道是崇高的,完美的,却像登天一样,好像不可企及,为什么不使它成为可以企及的而使人每天不倦地努力呢?”
孟子说:“大臣不为拙劣的工徒而更改或废弃规矩,后羿不为拙劣的射手改变标准。君子拉弓而不发射,让箭在弦上跃跃欲出,在道路中央站立,有能力的就跟随。”
§§§第二十一章
【原文】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①,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
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②,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注释】
①滕更:滕君之弟,就学于孟子。②故:赵歧释为“故旧之好。”
【译文】
公都子说:“滕更在您门下时,应在礼待之列,您却不回答他的询问,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倚仗贵显而发问,倚仗能干而发问,倚仗年长而发问,倚仗功勋而发问,倚仗交情发问,都是我不愿回答的。滕更就占了其中的两条。”
§§§第二十二章
【原文】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①,是之谓不知务。”
【注释】
①放饭、流歠、齿决:都是饮食中失礼的行为。放饭:把吃剩的饭放回饭器。流歠:狼吞虎咽。齿决:在宴席上啃干肉。
【译文】
孟子曰:“智者无所不知,但以当前之事为要务;仁者无所不爱,但以亲近贤人为要务。尧舜的智慧不是遍知一切,而是以当前之事为要务;尧舜的仁爱不是博爱世人,而是急于亲近贤者,不能守三年之丧却去讲究缌麻、小功的细节,宴席上放回剩饭,进食狼吞虎咽,却去讲究不能用牙啃干肉,这就叫做不识大体。”
§§§第七篇(下)尽心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公孙丑问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译文】
孟子说:“梁惠王实在太不仁了啊!仁者把他所喜爱的推及于所不喜爱的,不仁者把他所不喜爱的推及于所喜爱的。”公孙丑听了,问道:“这是指什么讲的?”
孟子说:“梁惠王为了扩张土地的缘故,不惜百姓的血肉之躯去作战,吃了大败仗,准备再战,恐怕百姓不肯替他卖命,所以驱使他所喜爱的子弟去献身。这就叫做把他所不喜爱的推及于他所喜爱的。”
§§§第二章
【原文】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①,取二三策而已矣②。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③?”
【注释】
①《武成》:《尚书》中的篇名。②策:古代在竹片上写字,一块竹片名为简,编联若干竹简名为策。大事记在策上,小事记在简上。③杵(chǔ):舂米的木棒。
【译文】
孟子说:“全部都相信《书》,就还不如没有《书》的好。我对于《武成》这篇《书》文,只不过采用它两三片竹简上的文字罢了。一个仁德的人在天下是没有敌手的,以最讲仁道的周武王去讨伐最不仁道的商纣,义军所到之处备受百姓欢迎,又怎么会发生血流成河、连舂米的大木棒都给漂走的事呢?”
§§§第三章
【原文】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①,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夷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②。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注释】
①陈:同“阵”。②厥角:顿首,即磕响头。
【译文】
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布阵,我善于领兵作战’,这是很大的罪过。国君喜好仁道,国家就会天下无敌。向南出征,北方的夷人会抱怨,向东出征,西面的夷人会报怨,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武王讨伐殷纣,兵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说:‘不要害怕!是来安定你们的,不是来与百姓为敌的!’殷的百姓像山崩似的磕响头。征即正,各人都想要端正自身,哪用得着作战呢?”
§§§第四章
【原文】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译文】
孟子说:“百姓最重要,土神谷神次要,君主较轻。所以,得到民众拥护的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的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的做大夫。诸侯要是危害国家,就废掉他改立别的人。祭祀用的牲口长肥已经合乎标准,祭器中的祭物已经弄得清洁,祭祀又是按时举行,但百姓还是不免遭受旱灾和水灾,那就得另立土神、谷神了。”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①,介然用之而成路②,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③。今茅塞子之心矣。”
【注释】
①山径之蹊间:朱熹《集注》云:“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②介然:专一。③为间:短时间,一段时间。
【译文】
孟子对高子说:“山上的小路很窄,一直使用它,就慢慢变宽,一些日子不用就会被茅草阻塞。现在是茅草阻塞了你的心。”
§§§第六章
【原文】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①,殆不可复。”
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隅,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注释】
①发棠:开启棠地的粮仓。
【译文】
齐国遇到饥荒,陈臻说:“国民都认为夫子将再去请求齐王开启棠地的粮仓赈济,您可能不会再去吧。”
孟子说:“这样做就成了冯妇了。晋国有一个叫冯妇的,善于制服老虎,后来成为一个善搏虎有勇名的人。一次,山野中很多人都在追逐老虎,老虎背依山险,没有人敢逼近上前。碰巧看见冯妇,众人都来迎接。冯妇卷袖伸臂地下了车,众人都很高兴,可他却被士人讥笑。”
§§§第七章
【原文】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译文】
浩生不害问道:“乐正子是什么样的人?”孟子说:“是善人,是信人。”
“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信呢?”孟子说:“己之所欲,乃使人欲之叫善,拥有了善叫信,使它充实叫美,充实又能发扬光大,大而且能融会贯通叫圣,圣达到神妙莫测就叫神。乐正子处在前两项之中,后四项之下。”
§§§第八章
【原文】
盆成括仕于齐①,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
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注释】
①盆成括:人名。曾欲学于孟子,中道离去,后仕于齐。
【译文】
盆成括在齐国出仕,孟子说:“盆成括死定了。”
盆成括被杀,门徒问道:“先生怎么知道他会丢掉性命呢?”
孟子说:“盆成括为人小有才干,可尚未知晓君子立身行事的大道,这就足以使他丢掉性命了。”
§§§第九章
【原文】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①。有业屦于牖上②,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③?”
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
“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注释】
①上宫:集循释为“上等的馆舍”。②业屦:未织完的草鞋。③廋:隐匿。
【译文】
孟子到滕国,住宿在上宫。有双没织完的草鞋放在窗台上,馆人找不到了。有人问孟子:“是不是您的随从偷藏了?”孟子说:“您认为我们是为了偷鞋子来的吗?”那人回答说:“不是吧。”孟子说:“我设置课目教学,不追赶离开的,不拒绝前来的。如果抱着学习的目的而来,我就接纳他们。”
§§§第十章
【原文】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①,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②,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铦之③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铦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注释】
①穿逾:犹言穿穴逾墙。②尔汝:本是长对幼、上对下的通称,这里作为轻贱的称呼。③铦(tiǎn):同“舔”,探取。
【译文】
孟子说:“人都有不忍心做的事,把它推及于所忍心做的事上,就是仁;人都有不愿做的事,把它推及于所愿意做的事上,就是义。人若能扩充他不想害人的心,那么他的仁就用之不尽了。人若能扩充不挖洞翻墙的心,那么他的义就用之不尽了;人若能扩充不受人轻贱的行为,则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不行义。士人若不可以言谈却与之言谈,这是以言辞诱惑他以便自己谋取私利;可以言谈的却不与之言谈,这是以沉默诱惑他以便自己谋取私利,这些都与挖洞翻墙的行为无异。”
§§§第十一章
【原文】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①,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②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注释】
①指:同“旨”。②不下带:朱熹注:“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
【译文】
孟子说:“言辞浅近而意旨深远的,是善言;操守简要而施惠广博的,是善道。君子的言谈内容常见却含着大道;君子所操持的,修养自身而能使天下太平。人们的毛病是舍弃自己的田地而去耕耘他人的田地,要求他人承担很苛重的,自己却只承担轻的。”
§§§第十二章
【原文】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①,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②,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③,驰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注释】
①榱题:赵歧释为:“榱之抵檐处为榱题,覆以瓦,雨水自此下溜。”②食前方丈:比喻饮食丰富。朱熹《集注》云:“馔食列于前得方一丈也。”③般东饮酒:赵歧注云:“般,大也。大作乐而饮酒。”
【译文】
孟子说:“游说显贵时需藐视他们,不要以其高高在上的模样为意。殿阶高达数丈,屋檐宽达数尺,我得志后也不屑这样做;面前的食物摆满一丈见方,侍奉的姬妾数百之多,我得志后也不屑这样做;饮酒作乐,驰骋射猎,车辆千乘随其后,我得志后也不屑这样做。他所有的都是我不屑为之的,我所有的都符合古时的法度,我有什么好怕他的呢?”
§§§第十三章
【原文】
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
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
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谓同也,名所独也。”
【译文】
曾皙爱吃羊枣,曾子因而不忍吃羊枣。公孙丑问道:“鱼肉与羊枣哪样更好吃?”
孟子说:“鱼肉吧。”公孙丑问:“那为什么曾子吃鱼肉而不吃羊枣呢?”
孟子说:“喜欢鱼肉是大家共同的,喜吃羊枣则是个人独有的嗜好。避讳时讳名而不讳姓,因为姓是大家共同的,而名是个人独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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