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工

    2004年中考失利，和我一样失利的同学还处在灰暗中，我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家里人想让我继续上高中，我却坚持来到了天津，进入了一所中专院校，学习汽车维修。那个时候的想法是，有一门手艺在身，走到哪里都有口饭吃。

    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念之间，让我的人生度过了最苦的七年。

    2007年走出校园，一毕业便失了业，大学本科生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们这种不入流的中专院校毕业生？对此我并非不能接受，我只是伤心，当我回首这三年的中专生涯，却发现自己什么技术都没有学到，白白耗了这三年。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修理厂做学徒，月薪四百，管住管午餐。终于可以挣钱了，尽管月薪只有四百，也还是很兴奋的。可挣钱的兴奋劲儿马上就被工作的辛苦打得烟消云散。小修理厂设备有限，空间也有限，一边喷漆，一边修理，鼻息间永远都是漆味和汽油味，身上永远都有洗不掉的油污。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三伏天躺在车底下检查修理，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马上要烤熟的烤鸭，而寒冬腊月也要躺在车底下检查修理，冰冷的地，刺骨的凉。

    我不怕吃苦，又一门心思想要学门技术，对这些也就没放在心上。老板见我踏实肯干，几个月之后把我的薪水涨到了六百。因为年轻，又比较勤快，我学东西很快，没过多久大小故障都能上手了。差不多过了一年，我就完全摆脱了学徒的身份，开始单独负责修理来厂的车辆，可我的薪水依旧是六百。我去找老板理论，我已经不是学徒了，还拿着学徒的工资，是不是不合适？老板不加理会，于是我愤然辞职。

    这次辞职让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在过去的一年里，每月四百或者六百的薪水，根本不可能有结余。没有住处，我就把自己的被子褥子放在了同学那里，自己随身带着简历以及几件干净的衣服，“住进”了火车站。在火车站的第一晚是最难熬的，很多和我境况一样的人都在火车站里“住”，有的铺了几张报纸，有的铺着破旧的衣服或是褥子。我不敢躺下，这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要饭的，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在看着自己，这让我的脸如同火烧一样。我背靠着墙坐着，怎么都睡不着，翻来倒去，腿麻了又好，好了又麻，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早上醒来的时候，腿肿了一圈，完全不能动。

    白天，除了一些乞讨的人，其他人都会四散而去，晚上，才重新回到这里。到了第三天我终于熬不住了，也开始像这里的常客那样，铺几张报纸或是旧衣服躺下睡。管它三七二十一，谁又认识谁呢！我甚至还想，有人把自己当成要饭的还好，给两块钱明天的车费就有了。

    “住”在火车站暂时解决了我的住宿问题，可每天奔波于找工作，路费又成了一大难题。两块钱的公交车看似很便宜，可时间一久累积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有时候路途比较远，面试时间又紧，只能坐地铁。地铁更贵，远一些十块八块也是有的。眼看着自己兜里的钱慢慢变少，我想了个办法，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五十块钱坐公交车，可能一星期就花完了，而买自行车却可以骑很久。

    有了自行车，此后参加招聘会或是面试我基本上再也没有坐过公交车。空港一带是颇具规模的汽车园，我的大部分面试地方都在那里。从火车站到空港二十多公里，骑车快的时候，四十分钟就能到。可是，省钱的代价便是身体健康。我每天在火车站和空港之间至少来回一趟，面试多的时候，还要来回跑，初算下来，每天的骑车走四五十公里。有时候骑着骑着，忽然感觉自己的腿没知觉了，低头看看，腿还在，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那段时间，我的腿经常肿胀不消，用手一按，都能按出一个坑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多月，我终于找到了第二份工作，是一家新开业的一汽大众4S店，月薪1500，扣除五险之后，拿到手一千出头。这家店当时急需人手，而我说我不在意薪水，只要能给我找个住的地方就行。而公司说暂时没有住宿的地方，如果我愿意可以先在车间里凑合一段时间。我搬进了车间，几天后，公司终于给安排了宿舍。

    4S店要比修理厂干净得多，设备也很先进齐全，流程也比较系统。工作的第二年是最累，也是最简单的一年。每天都忙得要死，有时候衣服都懒得脱，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这一年拿着一千出头的薪水，过着一个普通工人的生活，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实际上就是温水煮青蛙，看似自由自在，实则暗含杀机。

    经过两年的历练，我思想上成熟了不少。算上上学的日子，来天津已经五年了，很多人要么回了家乡，要么去了别的城市，我想我也应该做出一个选择，到底是回家，还是留在这里打拼。回家，就意味着安稳，以我这两年掌握的修车的技巧，回家开一个小修理店，足以过上小康生活；而留下，就意味着打拼，在这里买房子扎根，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因为对于一个从农村来的年轻人，没学历、没文化，想在天津买房子简直是个笑话。

    在经过了一阵思想斗争之后，我还是决定留下，能不能在天津扎根我不知道，可我知道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不适合我，也因为我骨子里的倔强和尊严，让我不能回家，不能回头。

    可想要在天津扎根，就得挣钱，挣足够的钱买房子。就凭眼下这一月一千的薪水，可能到我五六十岁的时候，仍旧买不起最便宜的房子，所以，我辞了职。我相信，凭我的技术总能找到挣钱多的地方。我再次回到了火车站。

    于是工作的第三年我又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先后去了几家修理厂，大的，小的，几乎每家修理厂的原则都是，先试用，看能力定薪水。每次都是工作上一段时间，然后去找老板谈薪水，可每次都给不到我想要的薪水，所以我总是干上两三个月就换一个地方。这段日子遭受了许多白眼，不但顾客的刁难和羞辱数不胜数，每次临走也还要受到老板的一番嘲弄：一个破修车的想挣多少钱，做梦呢吧？我没有住的地方，修理厂有宿舍的就住在宿舍里，没有宿舍的就在修理厂店里找个角落休息。这样兜兜转转了一年多，依旧没有定下来。我开始觉得很绝望，觉得修车这个行业没有前途，挣不钱，也难以实现我在天津扎根的梦想。

    我决定转行。什么挣钱，我就干什么。大家都说销售挣钱，我就开始做销售，卖过家具，卖过车，还卖过保健品。房地产大热的时候，又进入房地产这个行业，从租房开始，逐渐过渡到买卖二手房，可眼看就要在这个行业取得成功了，却因为和经理的一场争执，我连工资都没拿就辞了职。唯一庆幸的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我总算有了一些积蓄。我又想重新搞汽修，毕竟自己学了那么久的技术。

    这一次我总算不用再住在火车站了，可毕竟手头紧，也不敢租什么好地方，就找了一个合租的单元房。在这里，每个房间有八个床铺，每月一百块，除了床什么都没有。跟在火车站那段日子一样，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睡觉。不过这一次，我很快得到了命运的垂青。一家宝马4S店即将开业，正在招聘，我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进来了，实习月薪九百四，管一顿午餐，不管住。可是，进了这家公司才知道，这竟然还只是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这些新进员工的实习期实际上就是民工期，装修的时候帮装修的扛扛抬抬，装修完了打扫卫生，设备来了安装设备。总算等到一切俱备，只等开业了，公司却安排我们去培训。去沈阳、上海、北京等地，每次培训都需要自己掏钱，好在后来公司开业，这笔培训费给报销了。

    因为我来得早，也有基本的技术，所以公司正式开业后我就被委任为维修小组长，手底下带了两个什么都不会的学徒。带学徒很辛苦，你不光是要自己修，还得一边修一边讲解，即便是一些小问题可以让他们上手，也还是要自己手把手带着，一口气都不能放松。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是按照工时拿工资，越忙，工资自然也就越多。可日子仍旧不好过。

    原本工作就又忙又累，公司还派我去培训，去参加技师的认证考试。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而加完班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还要看资料准备考试，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外地参加培训那年，天津连降几场大雨，很多车都因为雨水出了问题，送到我们厂里的车多得车间都放不下了，只能放在院子里，结果弄得满院子都是车，或是车里的椅垫之类。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一两点，有时候两点还要出去救援，而加完班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我还要看资料准备考试，并且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外地参加培训。不过，有付出总会有回报，那几个月我的薪水基本上都能达到九千到一万，而且我还通过了技师的认证考试，成为宝马圈里通过技师认证最年轻的维修技师。薪水提高，认证通过，也让我慢慢找到了生活的支点。我开始觉得是时候在天津安个家了。我开始在郊区看楼盘，看了好几处，总算找到了一处价格便宜、地段也还算不错的楼盘。在家人的帮助下，我掏出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付了首付。之后过了几个月，又给自己买了座驾--一辆便宜的夏利。

    2014年，我开着自己的夏利，拿到了新房的钥匙。钥匙插进锁眼的那一刻，我竟然开始心跳加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然我只买得起郊区的房子，虽然我每月还要还贷款，虽然我只能开最低档的夏利，可我很知足，因为我终于可以在天津扎根了。七年，这是我人生最苦最累最痛的七年，我很庆幸，我没有因为苦因为累因为痛而选择放弃，如果当初真的放弃了，，这一切也就都没有了。

    虽然苦，虽然累，虽然痛，可这七年，我，不后悔。从这一刻开始，我要深深地把我的根扎在天津的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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