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受了点伤-周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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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时光重回1999。

    顾安笙和阮苏陌还同住在那条叫做净水巷的弄堂,弄堂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十几家住户。而每当傍晚,家家的余兴节目,就是聚集在弄堂口听顾安笙杀猪般的嚎叫,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时刻响起,比伦敦大笨钟还准时。阮苏陌不是要故意破坏顾安笙花美男的形象,只是当时的他,那么让人,呃,印象深刻。大人们总是交头接耳地讨论他又犯下的英勇事迹,说他顽劣至极,说他缺少父亲教导所以才这样不懂事,子不教,父之过。对于顾安笙的家庭,流传最广的是父亲去大城市挣了大钱,有了新人忘旧人。他们说他前天把谁家生火用的木柴一把火烧光了,昨天又偷拿了谁家的白玉米,今天又把谁家的孩子打出了鼻血……这让在家温顺服从,背地想革命翻身的阮苏陌觉得敬佩极了。

    这样的年纪,无论是谁,心底往往都有那么一些些叛逆的情绪,只是大多数将不满以各种形式表现了出来,极少数却选择了苦水自吞,阮苏陌恰好是这极少数的一员。为了一些琐碎事情而遭到冷言冷语,她可以不吵不闹不回嘴,只是在无人窥见时的阴影面庞下,眉头总会象征性地一皱。

    因为母亲的严厉,阮苏陌从来没敢去凑过热闹,理所当然对顾安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一直感觉有些郁闷,后来也偶尔会想,当时的两个人就住在一条街,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就从来没有遇见过?是不是真的,两个没有缘分的人,即使城市再小,也可能终身不遇。那么,与顾安笙的遇见,阮苏陌确实想要感谢一个人,即便她觉得他是真的真的很讨厌。

    那时的净水巷有一个孩子王,姓董,肥头大耳,无聊时就会想一些更加无聊的手段欺负人,顾安笙给他取外号叫董乡霸。彼时的董乡霸正瞪着一对小缝眼,带领着他那些乡霸军团对阮苏陌进行言语摧残。他盯着正值少女发育期愈见肥胖的少女,咧着嘴很猥琐的笑开。

    “哟喂阮苏陌,你这身材是怎么吃出来的啊?难为你死了爸还能长得这么剽悍……”

    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哄笑。

    记忆回溯,平庸的桥段,没有大起大落的风浪传奇。父亲病逝,家里顶梁支柱轰然倒塌,生活压迫和感情依赖的缺失换来母亲的忧郁,进而演化为烦躁和无缘由的厌骂,眼泪,悲戚,压抑。阮苏陌早已练就对母亲林夕时常的骂骂咧咧充耳不闻的本事。她不怪,有什么好怪的呢,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慢慢长大,会和所有同龄的女生一样有心事有烦恼,过得不算太坏,只是偶尔帮忙多做家务会累点,物质方面,没有接触过就不太贪求怎样的享受,最值得开心的就是在学校拿了奖状,能得几颗自己心爱的大白兔,入口即化,软软黏黏。

    她也知道,母亲是爱她的,否则不会费尽心思托尽关系将自己塞进当时镇上最好的机关小学,说是机关,究底就是镇上几个领头人创办的,进去仍然需要考试,加减乘除。好在阮苏陌在课业上从不让林夕担心,顺理成章地以一片锦绣风光入选,林夕高兴得狠心一下,奖励了阮苏陌满口袋的大白兔,逢人便夸我家苏陌怎样怎样。阮苏陌喜欢看母亲脸上少有显现的骄傲神情,仿佛自己走起路来都更理直气壮。自此,她对学习更是异常努力,她知道,那是获得母亲的软语和糖果的最好途径。

    面对董乡霸的讽刺和戏骂,阮苏陌是想反击的,她幻想自己如电视里不向恶势力屈服的女主角,这样以后才有可能遇见一个优质的白马王子,过着童话般幸福快乐的日子。她甚至用眼角余光打探了一下周围,想探寻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当作自己有利的武器,然后像所有故事里的陈词滥调,顾安笙出现,仿佛从天而降,驾七彩祥云,头带光环。

    阮苏陌曾把这段“传奇”向她生命中出现的许多人说过,她不知道她为何那样做,那时候顾安笙的脸已经在她的记忆中开始模糊,可她却将这一段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于他的每个细微表情和动作。然后所有人听了阮苏陌的描述后都问了同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在说孙悟空?”

    可是阮苏陌想,孙悟空就孙悟空吧,毕竟那时那刻的顾安笙,于她而言,真的犹如一根漂浮在孤海中的浮木一样,她只有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他,才不至于被四面侵袭的风浪淹没吞噬。

    也许是当时董乡霸的话也刺激到了男生心底最不想触碰的地方,他挡在阮苏陌面前,冷眼看着那些不速之客。那时候的顾安笙还只有青涩的,尚未成型的眉眼,他一手指着带头的董乡霸威风凛凛地破口大骂,“你才死了爸!你全家都死了爸!”

    周围的哄笑开始变得更加大声,董乡霸整张脸憋得通红,冲上来仿佛就要跟他一决生死。尽管董乡霸在体型上占了一定优势,可顾安笙又哪是省油的灯?平常在他妈妈的“操练”下,行动早已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灵敏。战局最后,顾安笙踢着倒在地上的董乡霸威胁道,你要再敢欺负人,我就放火烧你头发!骂完他转身欲走,也许又突然想起还有阮苏陌这号人物存在,走了几步便又倒回来,拉着女生的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临走还搜刮完了董乡霸身上的大白兔。

    净水巷只是小镇上的一个角落,出自家大门走不了多时,四面就只能看见树和草。

    顾安笙似乎还不解气,他气势汹汹地拉着阮苏陌的衣袖,一前一后爬上家对面那座小小的圆顶山,丝毫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性别。阮苏陌原先有些踌躇,但前面的人压根就没有回头来帮忙的意思,只好咬咬牙,自顾自地抓着一旁的树枝条,吃力地爬了上去。

    二人共同分享了那些充满奶味的糖果,仿佛分担各自命运中的悲喜苦难一般慎重,两个13岁的孩子,却比同龄人都早熟。顾安笙一边往嘴里塞大白兔一边对阮苏陌,更像是对自己不认命地说话。

    “虽然我们不是家庭美满父母双全,可是我们没病没灾,四肢健全!以后我挣钱养家,你寻一如意郎君出嫁!我们会很棒,会过得很好!”

    说完他站起来,气宇轩昂地消化完了手中最后一颗大白兔。然后他又坐回身,声若细丝。

    “所以,不要难过。”

    也许阮苏陌天生就有花痴的潜质,她自恋的认为顾安笙那句不要难过,是在安慰她自己,所以当时的阮苏陌头脑一热,对着顾安笙就是一个激动地熊抱,眼泪哗哗地流,边哭边说“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喜极而泣啊我,呜呜呜……”

    顾安笙被她的突然袭击吓得不知所措,就那样愣在原地。以至于后来阮苏陌知道了初恋,初吻这么一说的时候,她多么欣慰自己拥有了顾安笙的初抱。

    夕阳西下,鸟儿回家。黄昏无意光顾的角落,男孩的陪伴,女孩垂下头,轻声哭泣中。本该是这样美好的画面,却因为阮苏陌的不“矜持”,被彻底破坏。

    后来的阮苏陌回到家,摊开手心,才发现上面全是一条条淡浅的印痕,可是她看着那些印痕,却突兀地笑了起来。林夕在一旁,眼神时不时地飘过来,看神经病一样的看她两眼。

    可是当天晚上,董乡霸的妈就扯着鼻青脸肿的董乡霸登上了顾家的门,而顾安笙,又理所当然地被他妈暴揍了一顿。

    那是阮苏陌第一次背着母亲偷偷跑来看“热闹”,还是那么多的人,虽然站在门外不敢往前挤,可她光是想象,仿佛就能看见顾安笙他妈正一边挥扫把,而顾安笙被打得上蹿下跳。她有点自责,觉得是自己把他推入了水深火热中,可她又非常高兴,因为他第一次因为自己挨打。

    自那次“见义勇为”后,两个人再没什么交集,这让阮苏陌更加闷然。

    电视里不都是柔弱的女主角陷入危机,帅气的男主角舍身搭救,然后两人经过许多相处和磨难终于走到一起吗?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是现实中女主角需要主动一点?所以之后的阮苏陌每次到杂货店买东西,总是要故意在他家门前绕好大一圈,她想也许会“不经意间”遇见顾安笙,她甚至想好了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可却再也没碰过面。后来阮苏陌向立夏提起这段过往,对方却只是歪着头有些入神地听,意外地没有嘲笑这样劣质的戏码,只是追问,然后呢?

    然后,顾安笙的父亲在离家9年后突然回来了,衣锦还乡,击碎了那些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流言。然后,他们一家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中,坐上他爸的小轿车,离开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镇。然后,阮苏陌想,果然应了他那句话,他会很棒,会过得更好,他多么幸福。可她呢,她的心里却从此住了一个人,他叫顾安笙。

    其实阮苏陌知道,她只是顾安笙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她一直等着告诉他,顾安笙,我叫阮苏陌。可他从来没问过。这个世界上适合自己的人有200多个,但我们往往会选择最初的那一个。顾安笙用几颗糖果和一场架,牵扯出阮苏陌对他绵长的牵挂。也许在那以后,都不会再有一种味道,能像那几颗大白兔一样刺激着她的味蕾,亦不会再有那么又俗又好听的句子,和温暖的陪伴。

    【2】

    再次与顾安笙有交集,阮苏陌高三。顾安笙所在的翔龙七中刚通过从省重点中学到国家重点中学的评估。学校为了贯彻国家教育政策,也开始筹办一些学校间的相互交流活动。阮苏陌凭借一纸优异的成绩单顺利进入翔龙七中鼎鼎有名的理科A班。

    她站在台上,视线扫过宽敞明亮的教室和崭新的课桌,眼神移至窗边,随即触及一张熟悉却随着岁月更迭变得更为好看的侧脸,手心不由得开始冒汗,还好对方并没有抬头,仿佛当她不存在般,做着自己的事。阮苏陌不觉得失落,反而为他没有看见自己此时紧张的窘样而庆幸。

    通过邻里间的家长里短,阮苏陌知道顾安笙考到了翔龙七中,她一直相信顾安笙的顽劣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如果那些聪明用在正道上,会是多么的所向披靡,而事实证明她对他的这般相信是多么的正确。

    临近中考时,阮苏陌除了花些时间做家务,不敢浪费一点精力到其他地方,她的努力让林夕也感到一股莫名的紧张。见她拼命三郎一样的复习,林夕不是不心疼,只是早已不善于表达,一出口,便是早点睡觉,电费贵,诸如此类。这样的交流方式,似乎早已形成了母女之间沟通的默契,阮苏陌总是在心里偷偷地乐,然后更觉精神振奋。

    然而当中考成绩下来,她却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收到翔龙七中的录取通知书。

    考进翔龙七中的机会多么渺茫,阮苏陌是知道的,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家挤破了头想往这里靠,尽管她成绩优异,但比起那些既有漂亮的成绩单,家境又优渥的人来说,自己是多么的不堪一击。阮苏陌捏着成绩单坐在门口台阶上很委屈地流泪,抽噎声越演越烈,记忆中第一次哭的如此气壮山河,林夕只在一旁无可奈何地叹气。如果,如果有个好的家庭。

    最后还是将就着读了镇上的十一中,毕竟一个女孩子,想成才除了读书这条路以外似乎别无他选。文理分班时,阮苏陌依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己并不喜欢的理科,努力地钻研做习题,保持拔尖的成绩,想着顾安笙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怕是不愿背那文绉绉的课本,能做着同样的试卷思考着同样的问题,那种感觉阮苏陌觉得很微妙,或许能这样也很好。

    阮苏陌原以为这一生,两人也许再无遇见的机会。

    高三初开校,突然传来翔龙七中在十一中有两个交换生名额,一文一理。阮苏陌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这也许是她唯一能与他有交集的集点。阮苏陌不负重望,以年级第一争取到理科名额,而且那么恰好地,接收她的似乎就是顾安笙所在的班级。这一切让她觉得这十七年所有的不幸已经过去,幸运之神终于开始垂青自己。

    翔龙七中是当地最好的国家重点高中,因此当地政府也不惜花费大笔的资金将校园建设得风景如画。

    顾安笙会注意到阮苏陌,完全是因为女生的自我介绍。由于太专注地看着念着一个人,以至于阮苏陌在班主任的要求下自我介绍,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大家好,我是顾安笙。”

    全场立刻哗然,顾安笙旁边的周嘉言用手肘碰了碰这位还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同桌。

    “喂,居然有女生跟你同名同姓。”

    顾安笙本没有那个心情去在意班上是否多出或少了一个人,只是自顾自地专注于手里那副即将完成的风景素描,场景是窗外的操场和冬日阳光下的白杨,看的出虽略显不成熟,却已经凸显出不同寻常的天赋来。阮苏陌的介绍太有所指,才不得不令他微微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也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净水巷的一切,对顾安笙而言,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这些年,他早已遗忘得差不多,记忆里只有终年夯长的炎夏,可他记得那双眼睛,充满胆怯却努力强迫自己镇定的神情。也是这么些年,那个小胖的彪悍女生,拥抱了他的女生,已经出落得单薄起来。

    注意到对方看向自己,阮苏陌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连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说,我叫阮苏陌,从十一中转来的,希望……”

    话未断音,堂下却闹得汹涌澎湃,有女生翻白眼,小声感叹又来了一个花痴,男生的眼神也不断向顾安笙扫射过来,打趣,嘲弄。其实阮苏陌长的不算差,漂亮未达却也算得小巧纤细,唇红齿白,如果再稍稍打扮一下就更好了。阮苏陌想为顾安笙辩解,她挥舞了几下手,道:“那个,我不认识顾安笙啊。”

    此言一出,又仿佛是另一个炸弹。

    看教室的沸腾程度有愈加热烈的趋势,班主任才不得不出面干涉,“嫌时间还不够紧是不是?还有这闲工夫闹腾,等你们考完了,爱怎么闹怎么闹,我陪你们一起都成!”

    班主任是个年轻女人,姓石,教英语的,大概二十七八戴一副斯文的蓝色框边眼镜,看起来比较好相处的样子,毕竟是大城市的老师,什么样的孩子没教过,什么样的事情没遇见过,何况还这么年轻,对待这些敏感问题上总没那么草木皆兵。将阮苏陌安排到最后一排,没有多余的座位,只有临时在最后一排加上一副桌椅,顾安笙在靠窗的倒数第三排,两人中间隔了一小条“楚河汉界”,但这并不能消减阮苏陌内心的雀跃。

    刚准备进入状态认真听课,阮苏陌的思绪却被一团小小的,白色的纸团打乱。空中划过一段弧线,纸团稳稳地落在阮苏陌文具盒上,滚了一个圈,到达桌面。惊疑中回头,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亦或是扔错了方向,抬眸却看见顾安笙回过头,手指了指纸团,然后指向她。阮苏陌几乎有点不太确定地又指了指自己询问,顾安笙点头,便又快速回过头趁老师还未注意时盯着黑板。

    在十一中也经常看见这样的小把戏,往往是恋爱的某某和某某,当时的她觉得无聊至极,此刻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觉得惊喜又甜蜜。是的,甜蜜,如果那个人还是自己喜欢了四年的男生。曾经幻想的一切,居然就近在咫尺,一刹那的欢喜反而让自己不知所措。

    小心翼翼打开被揉皱的纸团,窸窸窣窣的微响,挥挥洒洒的笔迹,只有寥寥六个字,组成疑问句:

    净水巷?大白兔?

    看着看着,阮苏陌眼睛片刻便有了雾气。

    还好,他是记得的,还好,她没有来错。

    【3】

    顾安笙脾气好,朋友很多,交心的却只有一个周嘉言。渐渐熟悉了,阮苏陌才发现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小男生,内敛,气质温和这些形容词,才更适合此刻的顾安笙。改变不止这些,人高了,瘦了,脸庞更坚毅好看,笑容更多,只是多了被岁月沉静过后的淡然。阮苏陌想,顾安笙这个安静的名字,原来真的是为他量身打造。

    与他们混的时间稍稍久了,阮苏陌越看越觉得,周嘉言其实长得也很祸国殃民,只是太巧舌如簧,又玩得开,女生们送的礼物通常不会拒绝,巧克力,蛋糕之类的,男生看着抽屉越堆越多的食物,会拿回家转手送给自家小妹消化。现在可好,多了一个阮苏陌来分享。哦,不,应该叫分担。阮苏陌住校,吃学生食堂,其他人都瘦了下来,唯独她体重直直往上飙,还好她骨骼较小,看不出有多么的胖。

    岁隔经久,阮苏陌依然钟爱大白兔,于是周嘉言为她取了外号,叫奶糖。碧蓝天空,大庭广众,周嘉言经常会明目张胆地喊她的外号。

    “奶糖!”

    脆生生的,是年轻的嗓音。

    阮苏陌偶尔也会露出那个年龄该有的娇嗔,不妩媚,却别有一番风味。顾安笙通常就站在周嘉言旁边,安静扬眉。

    从13岁遇见顾安笙开始,阮苏陌便有了记日记的习惯。虽然这几年来日记上更多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忘记自己对顾安笙这样的感觉,不知道这心情在十多年,甚至几十年以后还会不会这样记忆鲜明。她想如果她真的忘了,还有时光帮她记得。就像那个叫立夏的,有点小善良小霸道和蛮不讲理的女子,是怎样轻易地闯入自己的生活,任她如何想也没有头绪。

    学校外的小冰店,夹在各式精美橱窗中间总是略显寒碜,墙角的乳胶漆有许多早已开始慢慢剥落,露出水泥板的颜色,可是小店老板待人极热情,是对40多岁的中年夫妇,看得出都很健谈。阮苏陌一来便喜欢上了当时那种五角一碗,小颗小颗如蝌蚪一般的东西,入口即化,后来在陪顾安笙和周嘉言打完篮球后,一起来过几次,那两人也点了那种白白凉凉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它的学名叫凉虾。阮苏陌往往会坐在对面看顾安笙吃东西,毕竟是男生,几口就喝下肚,没有一点平常在学校给女生的那种难以相处的距离,反而觉得很小孩。

    是因为不喜欢吧?所以才会不顾别人的心情一次次拉下脸来拒绝。

    阮苏陌在想,如果有天她也加入到那样的行列,每天想着要怎样的情书才会打动顾安笙,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人爱做什么事,最好还有张个人档案表。光是这样想,阮苏陌就不禁暗自偷笑,又有些酸涩。起码人家有那样的勇气告白,可她那被称为“暗恋”的感情,仿佛永远暗无天日。

    渐渐与冰点老板熟悉,周嘉言便会在不远处就招手喊小吃。老板娘人好,总会在分量上多加一点,偶尔人特别少也会看着阮苏陌叫,“陌陌是吧?多吃点啊,不够我再给你添。”她直觉地喜欢这孩子。每当这时候,阮苏陌总会不自觉地眼眶发红,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林夕,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也是个健朗又娴静的女子,记忆中的她总是声音清亮的喊自己的小名甜甜。在幼儿园得小红花的时候,她总会抱着自己亲亲脸蛋,说我们家小甜长大一定有出息。偷懒的时候,她会说,阮小甜,你再不去做作业妈妈要生气了,从明天开始没有糖吃。

    生活翻云覆雨的手终于将残存的温柔磨光。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偶尔午夜梦回,忆起童年一家生活的光景,母亲满足的笑脸,阮苏陌醒来才发觉枕巾一片湿润,便开始期待着快些高考,快些放假,快些回家。

    后来的一天,七中和市里二中的篮球友谊赛,强强对决。阮苏陌看不懂篮球,更不了解男生口中所谓的淘汰赛NBA,她只是习惯站在篮球场边上,抱着顾安笙和周嘉言的外套等,看他们在自己得心应手的事情上张扬着青春。学校在高考即将到来的闲暇之余仍宽容地组织了这样一场比赛,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高三的学生们要放松心情,不要把自己搞的太紧张。

    立夏出现的时候,顾安笙刚好进了一个三分,阮苏陌看见他进球,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耶!”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句讽刺意味十足的,“花痴。”

    阮苏陌回过头,觉得眼前女生很眼熟,想了很久才发现居然是自己的同班同学立夏,她抱歉地笑了笑,猜测是不是自己太大声打扰了人家。

    也难怪,自己平常除了和顾安笙他们一起,班上几乎就没两个相熟的人,对立夏有印象是因为她正好坐在阮苏陌前两排,有次英语测试,石老师被临时招去开班主任会议,安排了纪律委员照看纪律便走出了门。全班安静的像一个静谧的潭,估计与立夏同桌的那个小男生在某个语法上饶混了,便求助立夏,岂料却只听见女孩尖尖的嗓音。

    “你烦不烦啊我心情郁闷着呢,你不要问我不要靠近我!”

    这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教室显得尤为突出,阮苏陌不是那样好事的人,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立夏。显然,班上一群爱看好戏的同学都将“问”这个字眼故意歪曲成了“吻”,为数不多的起哄者开始打趣,以周嘉言为首。他说“立夏,那你要何时才肯让我们胡大哥“吻一吻”啊?”

    全班哄堂大笑,阮苏陌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立夏却显得尤为镇定,神色不变地道“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时候到了自然就“吻”了,怎么样?又干你什么事儿?”立夏一副没事人的表情,倒是旁边那姓胡的男生一下子就红了脸,悄悄地回过头继续自己纠结。

    没想到对方居然这样回答,周嘉言倒愣了愣,好半响才憋出一句“真是看不出,你比我想象中的奔放。”

    语毕,纪律委员便站起来招呼纪律,这场小意外就这样平息下来,可是立夏的心情却再也不平静不下来。

    想象?在立夏看来多么暧昧的词,想象中的我不是这个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呢?善解人意抑或蛮不讲理?无论怎样,想象过是吗?

    你看,这样年轻的我们心底总归会有一个人,会为了他的某一句话,某一个动作便快乐不已,说不定他只是无意的,说不定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意思,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高兴就好,我们年轻嘛,就该是这样,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只要有天回想起这样的场景,还能让自己嘴角微微往上翘,那也不枉白活。

    所以立夏对阮苏陌的敌意不是无缘由的,凭什么你和班上的风云人物走的如此近?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凭什么你又和周嘉言如此熟稔?一起上下课一起去食堂一起到冰店一起去小卖部,听他声音洪亮地叫你的外号,甚至还让你抱着他的外套。立夏心中十分恼怒,却不知怎样言表。阮苏陌不知所以然,只认为是自己的声音打扰到了她,于是点头道“对不起。”

    自从来到七中,仿佛阮苏陌最常做的事就是对别人说抱歉。

    不小心说错话。对不起。

    无意间做了什么动作惹来周顾二人粉丝的白眼。对不起。

    阮苏陌,今天该你值日,怎么忘了擦黑板啊。对不起。

    就像现在,明明好像不是自己的错,一句抱歉却那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阮苏陌也不想,但似乎只要顾安笙在附近,她就会下意识地放低姿态,她承认这样的确有点装腔作势,其实她偶尔也有许多的小心眼坏脾气,她也想在路过讨厌的人身边时偷偷地给他几个白眼,想在碰到让她为之头痛的难题时大喊苍天杀了我吧,想对顾安笙的那些追随者反驳,我又没拉着他绊着他找根绳子把他吊在身边,是他自己愿意和我接近的你们管得着吗!她还想质问顾安笙,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你脑袋那么灵光怎么就注意不到你身边有这么一个对你痴心不悔的我呢?

    可是这些,她都没有。

    她可不想被顾安笙认作这样一个不识大体,嫉妒心强,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女子,她想公主当不了,起码让她当一回王子身边那知书达理,素质良好的随从吧,至少还有机会明目张胆地注视这样闪耀的他,她显然忘记了13岁的自己是如何强夺了顾安笙的“初抱”,在顾安笙挨揍时心里如何天人交战。因为顾虑的东西太多,现在的阮苏陌在顾安笙面前卑微得不是自己,如张爱玲的那句话,低到了尘埃里,心里却依然开出了花。

    阮苏陌正在同立夏道歉时,手上的衣服就顺着往前倾的手臂微微滑了下来,早上刚下过雨,操场还很湿润,立夏几乎是在衣服滑落的第一时间抢救下了周嘉言的外套,阮苏陌急忙用手将顾安笙的衣服重新拢了拢,那时候的阮苏陌对立夏的行为还未完全在意,直到看见立夏手腕挂着周嘉言的外套,却迟迟没有归还她的迹象,才开始有点明白。

    气氛变得异常压抑,立夏被阮苏陌探究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最后才将外套以掷的方式摔到她手上,似是指责般地道,“你要帮人拿外套就小心一点,衣服不难洗难道洗衣粉不贵吗?这一分一厘那可都是钱哪。”

    周嘉言的家庭背景在七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当地有名的周市长是他爸,据说现在正在四处打点准备竞选下一任市委书记,他妈青出于蓝,是B市政界的后起之秀,一顶一的家世。

    钱?阮苏陌抿了抿唇忍住笑意。立夏刹那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

    “看你的篮球吧看我干吗?我长得有那么寒碜吗?诶,你干嘛笑啊?”

    阮苏陌继续笑而不语,她抬眼看了看在场上奔跑的二人,正巧对上周嘉言看过来的目光,男生朝这边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句:马上。阮苏陌点头,侧过身才发现立夏已经走出几步远。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住她,“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吧,等一下去拐角处的小店吃冰,那个,周嘉言也在!”

    立夏站住脚,慢慢回过头盯着阮苏陌,脸意外地红到了耳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我表现得就有那么明显?”

    阮苏陌却装傻,“什么?”

    后来的食堂,冰店,小卖部开始更多的出现四个人的身影。

    立夏的加入,算是正式成立了理科A班的四人军团,几人总是一起上上下下,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再后来,立夏渐渐发现阮苏陌身体里潜在的小狼因子,比如看见顾安笙又收到情书千纸鹤巧克力什么的,如果及时注意阮苏陌的表情,会发现她看对方的神情会露出点不屑和咬牙切齿,阮苏陌最初给她的印象太弱了,什么都淡淡地什么都不在意,最后她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事件始于顾安笙的一棵“桃花”,唯一的差别是这棵“桃花”似乎令顾安笙心生波动。那个叫何熏的,男生经常挂在嘴边的主儿,阮苏陌观察很久了,从发现顾安笙的眼神总是在经过隔壁文科A班稍作逗留开始,女孩与生俱来的直觉让阮苏陌终于有了紧张感。

    依然是四人坐在那家空间不大的小店,点了同一种奶茶,继续同样无聊的话题,偏偏好奇心重的周嘉言哪壶不开提哪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瞅着旁边的顾安笙道,“哥们儿,你跟何熏进展得怎么样了啊?”

    周嘉言本就不顾忌这些,嗓门洪亮,又正值放学高峰,小店和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极多,话落,顾安笙就有些不悦地皱了眉。

    “你是不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关系人家女孩子的名声,多不好。”

    闻言,周嘉言双手捂嘴作惊讶状。

    “你居然在维护一个女生?我没听错吧,天要下红雨了,立夏快掐我一把!”

    “你怎么不让我再踹你一脚?”

    女生骂到,明显感觉到身边人僵硬了一下,她侧过头,却只看见阮苏陌越来越低的脸。立夏有些气恼周嘉言的愚蠢,这么些日子还不知道阮苏陌对顾安笙的特别,你说人家一姑娘干嘛整天跟着两个大老爷们儿混啊,不为钱不为利的,她就这么有闲时间陪他们干耗?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复习功课,高考对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来说不算什么,大不了考试失误了就干脆送出国去,一了百了,完了还镀层金回来继承家业,光宗耀祖。虽然顾安笙再怎么缺课睡觉,大测小验总是拿第一,苏陌的名字也一直很稳定居在顾安笙之后,可时间就是金钱,不带这样什么都得不到的浪费啊。周嘉言也就算了,顾安笙不是高智商吗,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端倪?要不怎么有古话骂男人是木头呢,面前这两个不仅是木头,简直就是木桩!

    看气氛有点尴尬,顾安笙或许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对劲,随即喝了口奶茶开口辩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何熏人挺好的。”谁知一直寂寂无语的阮苏陌却突然站起来,吓了几人一大跳,她双手撑在桌面上,盯着顾安笙死看,那身板架势,和接下来的话,惊翻了在场的所有人。

    “好?怎么好法?你还没跟她如何怎么就知道她好了呀?她是不惜上课迟到也要扶老爷爷过马路还是学雷锋叔叔做好事不留名啊?什么神秘吸引人,一下公主一下灰姑娘,又天使又魔鬼的,狗屁,变来变去的那叫巫婆!你说就是董存瑞炸碉堡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凭什么在她之前那么多“勇士”前赴后继地壮烈牺牲你冷血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就让你开始怜香惜玉了?不就成绩好点有文学细胞长得合观众口味点嘛,就让你这么待见她?都已经夏天了,难道石头现在才开始怀春?”

    如果说周嘉言之前听到顾安笙维护何熏的表情是惊讶,那么此刻完全就称得上惊恐,他对上顾安笙的脸,二人面面相觑,看见恐龙也没那样震撼。

    而当时的阮苏陌,大脑几乎是立刻停止运转,若有人在此刻问她毛主席卒于哪一年,她很可能会很迷茫地反问你,毛主席死了?阮苏陌的本性仿佛是一下子就被激发了出来,觉得活了18年就没这么痛快过,你问她后不后悔,做了那么久的小家碧玉此刻简直功亏一篑。当然悔,可是有什么用?她也没有月光宝盒,能一句菠萝菠萝蜜便让时光无数次倒流,本以为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直到毕业,然后顺利地跟他考入同一所大学,即使到时候顾安笙依然不那么喜欢自己,总有一天也会习惯她的吧?

    习惯成自然,自然分不开。

    诡异的静默,谁都没有说话,好像还不能完全接受阮苏陌这样极端的转变,倒是立夏率先有了反应,嘴里的奶茶一口就喷了出来,打破沉默。

    “哟,没看出我们家苏陌这么幽默啊……好好培养,说不定以后还成了谐星呢,对不对对不对?”立夏说完,立马朝正对面的周嘉言使眼色,周嘉言还未弄清状况,只瞧见立夏一个劲儿地朝自己瞪眼,才连连接过话。

    “对对,你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奶糖有这方面的长处啊?早知道上次我爸要我参加那个什么比赛我就直接把她拖过去念一段顺口溜,说不定这一等奖就手到擒来。”

    那两人继续唱双簧说冷笑话,阮苏陌的心情终于逐渐平复,她慢慢坐下来,试图作无谓的解释。

    “我不是那什么,还不是担心高考快到了你会分神么?恋爱什么时候不好恋,非要现在?你不是一直想考Q大吗?Q大和B大离得很近的,到时候你们一天能见三次面,想通了还外加一顿宵夜,没有阻碍清清静静地谈个恋爱那多好啊。”

    谁知周嘉言又不知好歹地接过话,“奶糖你不知道?安笙决定跟随何熏考B大啊,他没跟你说过?”

    平地一声雷。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疤,你以为不去揭开就安然无事,可何熏的出现仿佛就是踩着一个导弹降落,毫不留情地炸开阮苏陌的防线,她以为可以做到的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终于再也装不出来。阮苏陌臆想过一千一万种最坏的可能,她甚至都想好了到时候要如何像杂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要如何不露声色又雷厉风行地将顾安笙抢过来,她想得那么周到,却敌不过周嘉言一句话就把自己击得溃不成军。

    跟随,以往阮苏陌觉得这是所有话里面最浪漫的一个词。你走,我跟,你离开,我随。不就是形容她对顾安笙吗?为何此刻听来,却像一个笑话。

    许久,阮苏陌却只是看着顾安笙光洁的额头,平静回答。

    “哦,这样啊,那不是很好嘛,反正你文科也挺好的,你看你多有先见之明,文理发展两不误,到时你和何熏喜结连理不要忘了给我寄请帖啊,喜添贵子的时候也不要忘了请我喝满月酒,礼钱我就不送了吧顾安笙,咋们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共患难”的盟友啊,你——”

    阮苏陌一句话未完,声音已经开始哽咽,然后再也忍不住,冲了出去,剩下周嘉言这根导火线彻底傻了眼,立夏有种想把他碎尸万段的冲动。

    而另一个当事人,见阮苏陌冲出去,脸上闪过一丝不明的慌乱,他站起身准备追,走了几小步却停下来。追出去又能怎么样呢?顾安笙想。

    自己本不是会安慰人的人,何况现在对象还是女生。关于那件事,他是想对阮苏陌说的,本来二人一起约好了考Q大,凭两人现在的成绩绝对不是什么大问题。何熏是个意外,他也不清楚对何熏的喜欢有多少,只是一开始就对何熏的性格有莫名的好感,她像向日葵一样努力绽放自己的光华,那样张扬且无畏,她告白,他接受,两人很自然地走到一起。何熏央求自己和她上同一所学校,虽然这想法有点自私,顾安笙依然没多说什么就应允了下来。每每和周嘉言送阮苏陌回宿舍的时候,他都欲言又止地顿住了。顾安笙不是不了解苏陌对他的感觉,他的感官没有迟钝,只是单单不喜欢而已,因为不喜欢,所以这样聪颖的人,才会像智障一样,盲了聋了瞎了。

    他也想过要对阮苏陌敬而远之,像对待所有之前告白过的女生一样,早些断了她的念想,是为她好。但看见她温温顺顺的样子,却总是狠不下心。

    顾安笙记忆中的阮苏陌不是这样的,那个明明害怕,身体瑟瑟发抖眼神却依然坚定的小女生,那个眼泪鼻涕满脸,却抱着他没有形象地大声狡辩我没有哭我喜极而泣的人,他记得很清楚。顾安笙想,如果阮苏陌依然是从前那个样子,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她呢?应该会吧。从最初相遇的惊讶,到熟识,到三人形影不离,到多了一个立夏,13岁的那个阮苏陌,都似乎让他再也无处可寻,甚至是一点影子。

    是她隐藏的太好,还是他不够用心?

    其实,顾安笙有些遗憾。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得知立夏和周嘉言在一起的时候,是课堂休息时间,阮苏陌正心无旁骛地攻克一道令她咬牙切齿了几天的物理竞赛题。立夏神秘兮兮地将自己座位上的椅子搬下来挨着阮苏陌并排坐,她看了眼头也未抬的阮苏陌,挣扎又挣扎,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

    “什么,你强吻周嘉言?”

    阮苏陌几乎是惊呼出口,这个消息太让她不能消化,是,她一直知道立夏敢爱敢恨勇气可嘉,可没想到居然敢到这地步,还好此刻教室人不太多,还有半个月就高考,大家都在全力备战,没人分神去研究阮苏陌说了些什么。周嘉言和顾安笙从小卖部买水回来,却正好听见阮苏陌那句话,他站在门口,突然不敢再往里面走,什么叫举步维艰,周嘉言第一次清晰感受到,顾安笙瞄过来的探寻眼神,也令他无所适从。

    是在冰店那一天,阮苏陌负气跑了出去,顾安笙一个人闷不吭声地不知也在何时退了场,只余下周嘉言和立夏两个旁观者还在那里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一路从冰店转战“吵”到立夏回家必经的小巷。

    “周嘉言你是猪!见过蠢的没见过蠢得你这么离谱的!”

    “我蠢我乐意!再说,我怎么知道奶糖喜欢安笙啊?她在我面前压根儿就没提过这件事儿,我要知道就是打死我也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坚决帮她守着革命阵地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

    “屁!你就会嘴贫,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你除了嘴贫还有没有其他特色?你瞎啦?你看不出苏陌对顾安笙非常极其特别的“关照”?你难道看不见她看他的神情不一样?你难道看不出两人的眼神经常很有默契的交流?”

    “我什么都看出来了我还在这里干嘛?我直接摆地毯算命赚钱去了,这位小姐,我看你命中带煞,必遭劫难,让本大师替你瞧瞧!再说,这不很正常吗,我们俩也经常眼神交流啊,就刚刚,你不是还使劲冲我挤眼睛吗?难不成你也喜欢我?”

    一语中的。

    男生手下不留情地直戳女生要害,却惹得立夏恼羞成怒,转身对着眼前的人就是扎扎实实的一巴掌。呼完立夏也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却不肯道歉。

    周嘉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人祸震得半响回不过神来,你想啊,周大少爷什么人哪,从小到大家里人含着怕化,外面的人捧着怕摔,何曾被人扇过耳光受过这委屈?所以男生的血立马就往头顶上冲了。

    “立夏你他妈疯了吧你!神经病!”

    立夏一听,气也不打一处来,哗啦啦地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他妈就是神经病了也是被你弄成神经病的!一天到晚以为自己是全世界女人的春药啊,到处招蜂引蝶乱抛桃花眼你也不嫌碜得慌,说你他妈反应迟钝你还抵死不认,你聪明,你聪明怎么看不出他们两个之间有问题?你聪明,你聪明怎么就来看不出我喜欢你?!”

    噢噢,神,来收拾一下这堆烂摊子。

    于是双方没有再开口,似乎灵魂都走在悬崖边缘,不知该上或下,还是继续这样冰火两重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直到立夏闷闷地转头往家门口走,周嘉言才叫住她,吞吞吐吐。

    “立夏,我觉得吧,我觉得我们还是——”

    周嘉言剩下的话还未出口,身子却被突然回身的女生扑个正着。

    那是一个不深情不浪漫不天时地利人和的吻,在大人的眼中,甚至不能被称作吻。

    10秒,20秒,或者更久。两个人都忘了有呼吸这回事,直到立夏再也憋不住,才终于把手一放给自己和周嘉言自由。这是立夏第一次看见周嘉言这样的表情,震惊?害怕?还是厌恶?她已没有那个思维去剖析,两人就靠着路边斑驳的围墙微微地喘气,墙上爬满了油绿色的藤蔓,正在向四处延伸。

    夏天真的到了。

    【3】

    高考伴随着浓浓的硝烟,携千军之势呼啸而来,考完最后一科出考场,阮苏陌在门口和顾安笙狭路相逢,两人自那次“意外”后再没说过话,尴尬之情不言而喻,阮苏陌稍稍侧了身子让顾安笙先走,没想到对方走了几步又倒回来。

    “考得怎么样。”

    “啊?还行,就物理最后一道碰着了竞赛原题,一直没完全弄懂,可能要扣一些分,你呢?”

    “也还好吧,没什么压力,对了,我还是选理,报Q大,何熏也支持我。”

    顾安笙期待从阮苏陌眼里看到一点点惊喜,没成想对方只是很理所当然地回他一句,“当然了,你要是报了B大,脑袋被门夹了才差不多。”

    说完,阮苏陌对着顾安笙轻吐了下舌头,笑。顾安笙愣了愣,两人就此冰释前嫌,阮苏陌这样的表情,是顾安笙第一次见,他甚至用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很矫情的词语来形容,笑靥如花。他喜欢她这样的笑容,仿佛这才是真实的阮苏陌,他很喜欢。

    录取通知书下来,阮苏陌和顾安笙不出意外地被Q大录取。之前立夏和周嘉言也已经商量好,要四人一起考去B市,立夏的成绩和周嘉言相差不远,刚刚超过重本线19分,填了B市一所重点本科比较冷门的专业,有点险,依然是上了。

    但是漫长的红榜看过来,直到最后一个名字,都没有周嘉言三个字。立夏不敢置信,觉得一定是自己一眨眼错过了他的名字。又从尾到头,在盛夏的炎日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了整张红榜。旁边站着的班长陈思敏嘲弄似的轻笑道:“立夏,别找了。周嘉言他根本就没有填报志愿。”这一句话,像一道惊雷霹在立夏的心上。

    立夏问陈思敏是不是她弄错了,陈思敏却一脸讽刺地斜眼看立夏。

    “你平常不是和他走的挺近吗?那天我去办公室拿志愿表,听见他和石老师谈话,怎么,难道你不知道他要去英国了?我还以为你真有点本事,能把这个“金龟婿”套住呢。”

    和周嘉言正式确定关系后,立夏在班上也开始毫不掩饰对男生的特别。周嘉言偶尔会避嫌,稍稍离立夏远点,可她像没事人样依然我行我素,明眼人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所以然,可没料那份真诚的感情,此刻竟沦为别人的笑柄。于是立夏瞬间就火了,她把手上的表格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瞪着陈思敏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闷骚?陈思敏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对周嘉言的企图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人看不出来你姑奶奶我还看不出来吗?!是啊,我没本事,你有本事,你本事大着呢,你半桶水还响叮当,贴脸贴皮赔上自己人家都不要!”

    阮苏陌看情势不对,立刻上前将立夏拉退了几步,陈思敏的心事被立夏一语戳穿,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发作,却听见顾安笙尴尬的“咳”一声,立夏转过头就望见周嘉言的脸,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周嘉言的眼神却慢慢躲了开来,连问都不用问,答案也省了。立夏将视线收回,平静地走出了教室。

    转弯,下楼,穿过篮球场,足球场,低年级的艺体生在训练,噼噼啪啪的篮球声在立夏耳边作响,好像还是苏陌邀她一起吃冰的场景,周嘉言在篮球场上肆意地呐喊微笑,她奔跑起来。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掉,立夏清清楚楚地听见。

    她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呢,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能做到如此,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枉顾那美好的自尊。

    两人在一起,除了那次意外,再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甚至牵下手道句晚安说句放学我等你,都没有。即使立夏已经表现得那么那么主动,热情却一次次的被浇熄,周嘉言对她有意无意的躲闪,她不是感觉不到,却选择了视而不见,有好几次立夏想发火,想骂他木鱼脑袋想踹他几脚,却都忍了下来,她只是想对他好,即使周嘉言并不见得喜欢这种好。

    此刻立夏最纯净的心,已长不出水仙来。

    红榜前面的人渐渐散去,顾安笙约了何熏先走了,只剩下周嘉言和阮苏陌站在原地。那些立夏问不出来的,阮苏陌要一个一个帮她问个明白。而究竟问了些什么,阮苏陌现在也已经忘了,只记得那天周嘉言的声音,难得低沉。

    “我喜欢她,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有梦,我也有梦。”

    “更何况,我们家不会允许我和一个小职员的女儿在一起。现实这东西,苏陌你还不懂。”

    “既然没有把握能给她想要的,就不该再耽误她的人生,不是吗?”

    阮苏陌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立场说任何的话,透明玻璃被夏日的黄昏染上余光,周围依然是喧嚣的人潮,树上的蝉不停地叫,好像在代替一个回答,知了知了。

    这个高中最后的暑假,周嘉言将过完自己的18岁生日,周家父母特意从B市匆匆赶回来,为他举办了一场生日晚宴,仿佛20岁成人礼一般,那排场,不是一般家庭可以想象。阮苏陌本打算一放假就立即赶回家看母亲,却不料接到周嘉言的邀请,听说顾安笙与何熏也会去,阮苏陌直觉地想拒绝,她还没有做好看顾安笙和其他人成双入对的准备。虽然已成事实,可她不想面对。

    男生仿佛一眼就看出阮苏陌的顾虑。

    “没事,你就当陪立夏吧,我也叫上她了,我们可是A班的无敌四人组啊,这革命友谊不是说断就断的。所以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能缺席!还有,你要是不来,立夏不得杀了我?”

    好说歹说,才终于把阮苏陌说通。

    周嘉言去找过立夏,在放榜第二天,取完签证回家的路上,车子途经过立夏居住的小巷,挣扎很久,还是叫人停了车,他总觉得欠了立夏一个交代。

    正在巷口犹豫间,周嘉言便看见开门出来倒垃圾的立夏,女生穿了件明黄色的短袖T恤,上面有一只大大的叮当猫在咧开嘴傻笑。他第一次看立夏穿这件衣服,是天气刚开始转热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取笑她说,“不知道的以为你童心未泯,其实立夏你就是一大把年纪了还装嫩吧!”然后女生象征性地踢他一脚,被他躲开来。

    记忆中,立夏是打过周嘉言很多次的,却从没有一次真的下过狠手,除了那意外的一巴掌,还有就是一天傍晚,立夏去取忘在教室里的高考模拟试题,刚准备出校门回家,却发现周嘉言跟群小混混一起说说笑笑,从学校废弃的仓库走出来,手上还有残存的缭绕烟雾和明明灭灭的红点。那次立夏是真的生了气,喊了句周嘉言,趁他还没回过神便冲上去抢烟。周嘉言吓了一跳,看清是立夏后便将手举过头顶,女生怎么可以跟男生比身高,立夏几次“抢劫”不成就抬起右手挥过去准备动武,周嘉言怕又遭立夏一个耳刮子,直觉地用手一挡,手上的烟便直直地戳向了立夏的皮肤,瞬间就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立夏“嘶”一声,吓得周嘉言赶紧丢掉烟,抱住立夏神情焦急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没事吧立夏。”

    那是立夏第一次感受周嘉言的拥抱,和中一样温暖。当时的周嘉言硬要带立夏去医院,说怕处理不及时会留下疤痕,立夏一听就不愿意了,她说“那多好啊,以后你要是欺负我我就用这个伤疤去法院告你虐待!”看她又活蹦乱跳地跟他抬杠,男生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还沉浸在往事,立夏已走到他面前。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等在巷口的周家司机叫了声“少爷”,立夏才开口。

    “找我?”

    周嘉言怔愣一下,才回答:“对,我来找你。”

    然后呢,还有什么?

    “立夏我不是不喜欢你,我不是想不负责任一声不吭地一走了之。”

    立夏记得周嘉言说话间,无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腕,那里有一个褐色的小伤疤,是周嘉言的“杰作”。最后呢?

    仿佛时光的洪流在此停驻,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仿佛对方在下什么重大决定,而她如同站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

    “立夏,我……我……要不,我不走了?”

    是在看着女生疏离表情的那一瞬间改变注意的,周嘉言突然就想为自己勇敢一次,他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喜欢她,也不见得非谁不可,他只是觉得不能让这个女孩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没有与她斗嘴的日子,此刻的他,还不习惯。

    周嘉言说完,深吸了口气,然后掏出背包里的绿色证书作势就要撕,立夏却扑过去将他的手按住,努力不让视线模糊,脑海里瞬间浮现那句话,你让我上天堂,再让我下地狱。

    “周嘉言,我有个问题。”

    “你说。”

    “这样做,为什么?”

    未料到她这么突兀地问出口,男生微愣,下一秒却轻轻将头不自然地扭在一边,面色微潮。

    “安笙说,放弃了你,我大概会后悔。我不想要自己后悔。”

    自己所有的心思用另一个人当借口,显然这个答案并不是立夏最想听见的那一个,但她已经明白那句话的其中意义。其实那几个字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愿意表达,而她听得懂。

    【4】

    阮苏陌再次见到立夏,是周嘉言生日那天。

    立夏跑来找她商量周嘉言的生日宴会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出席比较好。那样的场合,估计大家都是盛装打扮,两人总不可能穿牛仔裤休闲装去吧?纠结很久,阮苏陌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不负众望地找到了临到七中走前,母亲塞给自己的两条连衣裙。都是大红色,不同的只是款式,一条的裙摆呈流苏型长短不一,弗朗明哥的奔放,另一条稍微保守,腰身往上面一点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颇显可爱。因为颜色太过惹眼,阮苏陌没有穿过,甚至没有从行李箱里拿出来,若不是周嘉言生日,她已经将之遗忘在角落里。

    立夏几乎是第一时间抓过了那条性感艳丽的礼服,像发现新大陆似地站在镜子面前比了又比,嘴里念念有词。

    “苏陌你行啊,居然藏了这么些宝贝!”

    立夏一边说,一边在阮苏陌的注视下不停地用手试图将剩下的一点拉链拉上,边拉边转移话题地感叹,“苏陌你妈年轻时候身材很好吧!我觉得我也不算胖啊,怎么憋着气都还拉不上去?你快帮帮我——”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可以用一桶水来形容深浅,在立夏最开始感觉到周嘉言的隐瞒和冷淡后,她失望无比,那些水,也在一点一点往外撒。可周嘉言又出现在眼前,对她说“立夏,我不走了。”那个时候,满满的幸福感就快要溢出来。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感情还是愧疚,他是真的想过要为她放弃,立夏已经觉得满足。

    还有什么比“我愿意为你”这五个字,来得更感动人?

    立夏和阮苏陌结伴到周家,一进大门,穿过花园准备进入正厅的路上,碰到了顾安笙,男生正与何熏并肩走出来,两人说说笑笑不知在讨论什么。阮苏陌注意到他穿了一件雪纺质地的米白色短袖衬衣,何熏也画了淡淡的妆,穿着却也只是中长衫配短裤,露出一双修长的腿,矮了顾安笙半个头,看起来果然郎才女貌地般配。顾安笙在同何熏说话间,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立夏和阮苏陌,他立定后抬头,从上到下将二人打量了一下,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尴尬,随即却睑回神,由衷地赞美二人。

    何熏在一边,轻蔑地挑了下眉,谁都可以没有发现,但是阮苏陌不会,因为她一直在心底默默同何熏比较。

    脸蛋?好吧她略胜。

    身材?长那么高干嘛她不需要。

    皮肤?要不要那么细致啊天天用牛奶洗脸吧。

    还有神情。

    她以为她是谁啊?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挽着阮苏陌的立夏感觉到对方微微颤抖,她以为阮苏陌是看见顾安笙太紧张了,便顺势扯过她的手嚷嚷。

    “又不是见不得人,你瞎紧张个什么劲儿?真是辜负了今天这一身周正的打扮,不就一男人女人吗,满大街都是有什么特别的啊,你要碰到个个都这样那你不早就抽搐而死了?”

    阮苏陌却只觉得头顶有几只乌鸦张牙舞爪地飞过,匆匆点下头,拖起立夏就往大厅走。

    刚踏进去那一刻,她终于知道顾安笙眼里的尴尬和何熏的轻佻从何而来。因为,没有一个人穿得如她们正式,大家都是平常装扮,就连寿星也只是稍稍修整了头发,一改平日风格换了套白色的休闲装。立夏也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神锁定到正在和一群人高声交谈的周嘉言,低声叫了好几下名字,周嘉言才听见,转过头看她们。

    然后周嘉言就笑了,先是忍,接着不顾周围人的讶异,越笑越大声,双手遮住脸,隔了好久才终于止住笑意。他小跑过来,视线在二人身上停顿几秒,满脸欲言又止。立夏忍住发飙的冲动,细声解释自己和阮苏陌不知送他什么生日礼物,就只有先欠着,过后再补上。哪知周嘉言又正经地打量了她们一下,说,“得,立夏,这已经是我目前收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

    立夏作势要捶他,却被周嘉言闪到另一边,突兀地牵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与立夏想象中不同,还在惊讶中,却听见周嘉言侧过身,像耍杂技般地从休闲裤袋里变出一个小圆圈,递到立夏眼前。样式很简单,一圈细细地镂空花纹,细横内刻着的Pt995,时刻彰显着它的价值。

    看来铂金这种东西,永远被拿来象征坚固的爱情。

    阮苏陌惊讶地捂住嘴看住二人,有点语无伦次的。

    “你,你们……”随即却宽慰的笑开道,“这样也好。”

    立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跨越令她一下接受不了,直觉地想抽回手。她只是怕,怕是一场梦,是上帝偷懒睡着了,才让她有机可趁地窥见这样一个海市蜃楼。周嘉言察觉到她的退缩,重新抓住她的手握得更紧,他盯着立夏的眼睛。

    “机会只有一次,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立夏你,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梦里都不敢奢望的场景,立夏想,她愿意,愿意极了,就算是一场梦,让她此刻醉生梦死她也乐意。直到周嘉言作势要抽回手,女生才慌忙微跳起身抢过对方手中的戒指,然后她抿了抿唇,抬起头一脸慎重地问。

    “考虑清楚了?喏,我要是戴上,这辈子就真的黏上你了,不是固体胶那种粘,是502。”

    “你要是不黏紧我,我就跟你急。”

    “不是愧疚,冲动,你确定你现在很理智?”

    “其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想现在就把你套住,可是此刻的我,想这样做。”

    “周嘉言,你真的,真的,真的,愿意?”

    “我愿意。”

    像举行一场婚礼般慎重,男生拉过立夏的手,不等她再发问,拿过戒指直接套了上去。

    “立夏,以后我俩要是真的身无分文,就你几块钱我几块钱,凑合着去民政局扯下结婚证完事儿。”

    闻言,女生终于展颜,像一朵伶俜的花,开在悬崖畔。

    那时的想法多简单,以为牵一牵手,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乍见周围人的眼光,阮苏陌终于忍不住打断二人的“浓情蜜意”。

    “周嘉言……你先想办法找两身衣服让我们换下行么……”

    这一说,男生才想起自己的双胞胎妹妹,立马上楼淘了两身淡雅的淑女装甩给阮苏陌和立夏,叫二人去楼上的更衣室换。阮苏陌挽过还一脸小女人幸福的立夏,飞也似地往楼上奔,却在楼梯转角,撞上了人。

    被撞的女人大概40多岁,长发被簪子挽成一个髻,阮苏陌见撞了人,拉着立夏连连道对不起,让至楼梯最里面准备继续走,却被来人叫住。

    “这位小姐叫立夏是吧?我能不能单独跟你说说话?哦,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嘉言的母亲,我姓华。”

    这么巧,居然直接碰上周嘉言的母亲,而且还要求和立夏谈话,看来二人交往的事早就被知晓。立夏手心的汗沾上了阮苏陌的指尖,阮苏陌抬眼给了立夏一个鼓励的表情,便接过衣服径自上了楼。

    左边第一间还是右边第一间?阮苏陌有点混淆,刚刚被一打岔早已忘了周嘉言说的更衣室是在哪一边,管它的随便进吧,反正现在所有人都在下边转悠,应该没人注意到她。

    扭动门锁,进门,漆黑一片,透过窗外路灯的余光,阮苏陌观察到房间大体布局,20多平米,墙壁是淡淡的米黄色,很女生,想来应该是周嘉言妹妹的房间,阮苏陌彻底放下心来,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余光找到穿衣镜,手脚麻利地快速将衣服脱下。她还是希望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情况下完成,毕竟是未经人家允许进的房间,被人发现终归不好解释。

    刚换好衣服,准备偷溜出去,灯却“啪”的一声亮了。阮苏陌饱受惊吓地回头,才发现离自己不远的身后,灯的开关处,赫然站着一个男人!

    一身两件套的黑白小西装,如果不是开足了冷气,她都担心对方会不会捂出痱子。外套里面的衬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凹凸有致的锁骨,墨黑眼珠正盯着她,不知是不是阮苏陌的错觉,那里面还夹杂着隐隐的笑意。阮苏陌不觉地吞了下口水,随即想起立夏评价周嘉言,说他是桃花眼到处招桃花,此刻的阮苏陌有立马冲出去找立夏的冲动,她想告诉她“立夏你错了,真正的桃花精此刻就在我面前!”

    唯一不同的,周嘉言是真正属于少年的脸,阳光,而眼前这张脸,太过刚硬,却又透出一丝柔美。

    可的确是一个好看的男人,阮苏陌不得不承认。

    很鄙视自己此刻居然还有心情观察对方的长相,如果没猜错的话,她换衣服的全过程,都被眼前这个陌生的,杀千刀的“偷窥狂”一览无遗了。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开灯,所以……应该没看到多少吧?虽然有点自欺欺人,但阮苏陌在想,如果他敢承认他完全看光了的话,她一定,一定会……哭。

    “刚刚……你全都看到了?”

    男人的手还停留在开关上,没有抱歉的意思,还靠着墙,一脸坦然。

    “当然。”

    嗓音慵懒,听得出,是真的对她,没、兴、趣。

    阮苏陌却一下子就松口气,她拍了拍胸口试图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暗自庆幸。可是接下来,男性低沉的嗓音又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响起。

    “不过,我看到的就跟没看到一样,一点也没有看头好吗?”

    女生第一反应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觉得也不算太差啊,起码该有的都有吧,即使还称不上前凸后翘,然后她听见“嗤”的一声。阮苏陌忽然整张脸都滚烫起来,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如果……

    秦楚活了23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在几十秒内有那么多种表情,他看着眼前女生千变万化的脸,觉得可笑极了,明明恨他恨得要死,却只是生生地用眼神凌迟他。秦楚突然就起了兴致,他想看看,这样的女生,她的极限究竟在哪里。于是秦楚伸出手,拦住正欲逃之夭夭的阮苏陌。

    “两个选择,一是让楼下所有人知道有人偷偷摸摸溜到主人房间不知做了什么,被逮了个正着。”

    “二是……”

    男人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地盯着苏陌手上刚换下来的那件红色小礼服,继续道,“你重新穿上那件衣服,下楼和我跳支舞。”

    阮苏陌在心里冷笑,却只道,“让开。不要忘了,你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主人的房间里,而且,我只是来这房间换个衣服,如果你需要,有人会替我作证。”

    秦楚闻言却低低的笑出了声。

    “如果说我不是陌生人,而恰好这房间的主人就是我未来妻子呢?”

    不可否认,阮苏陌有一瞬间被郁闷到。而在未来的某一天,当阮苏陌看见秦楚与那个高挑娇美的女孩子擦肩而过照面不打,完全一副“你是谁”的样子的时候,当时的她脑子里只蹦出四个字:秦楚,贱人。

    而此时的秦楚却秉着有始有终的原则,继续乘胜追击地戏弄阮苏陌。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你的眼底流露出了那么一丝丝遗憾的表情?啧啧啧,该不会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他甚至俯身向前,入戏地对女生抛了一个自认为电力十足的媚眼过去。阮苏陌还真有被电到的感觉,可更多的是害怕,于是只能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是啊,一见钟情,我承认了,这下可以让开了么?!”

    她越无所谓,越倔,秦楚就越不想就此放过她,一场游戏的开始和结束,通常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男人站直身,没有要让路的迹象,阮苏陌用手去推,无奈力气太小,总觉得自己在愚公移山。秦楚沉思片刻,突然抬起脸对着女生一笑,很有些颠倒众生的味道,阮苏陌心里的不安却越扩越大。然后他一手拉起她的腕,在房间左右翻箱倒柜行走环绕,最后在一个抽屉面前停下来。秦楚顺手摸出抽屉锦盒里的那条铂金项链,打量几番,在阮苏陌面前晃了晃,随即放进了自己西装夹层的口袋。

    “现在你还认不认为自己能完整脱身?诶,你说我的女朋友是会相信陌生的你,还是身为她未来男朋友的我?”

    那男人很无耻,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是阮苏陌对秦楚的第一印象。她不知道对方为何不肯放过她,自己并没有招惹过他不是吗?反而是他不道德的将她看光了……她都没有追究。

    垂死挣扎?一定会给周嘉言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从容就义?顾安笙就在楼下,看她与一个陌生男人共舞,会不会觉得她水性杨花?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会跳舞。男人却不再给她考虑的机会,旋身往外走。

    “给你10分钟,我的‘灰姑娘’。”

    故作宠溺的语气,和灰姑娘这个名词,霎时令阮苏陌羞得满脸通红。

    可如果阮苏陌知道这才是她噩梦的开始,就是让她穿着那身火红的衣服在人群中招摇丢脸而死,她也不会选择换下它,多大不了的事啊,顶多是丢脸吧,丢脸比起丢心有什么重要?还是将心丢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而在这栋漂亮房子的另一个角落,人生转折也在同时上演。

    立夏很紧张,这种紧张不同于最初喜欢周嘉言那样,当时的她,至少并不觉得自己和周嘉言差多少,他不是天神,只是真实地,存在自己身边的,令自己爱慕倾倒的一个人而已。此刻在华荟面前,立夏却感受到一股无法忽视的压抑,她禁不住紧张的发抖,第一次强吻周嘉言,也没有抖得如此厉害,她怕自己说错话,就毁了才刚刚开始的好梦,而她不想醒来。

    华荟似乎并不想与立夏多谈,一开始就给出了一张支票,20万,说多也不多,可对于当时的立夏而言,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立夏挑眉,“什么意思?”

    华荟却道,“你也不仔细想想,嘉言是我儿子,他在学校的一举一动有哪样我会不知道?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儿,怎么会这样不知廉耻。”

    一听,女生即刻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强吻”那件事,意思好像是她儿子吃了亏。立夏的小宇宙即刻濒临爆发边缘,她想开口反驳,几乎脱口而出的词句,在意识到此刻眼前的人是周嘉言的母亲时,才硬生生忍了下来。

    “阿姨,您不赞同我的做法我可以理解,可是我相信您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冲动,喜欢一个人,想要时时刻刻陪在一个人身边,想要对他好,而我只是诚实地将这种冲动化为实际行动而已。”

    华荟对立夏的说辞不置可否。

    “我相信在你们这个年纪对于感情的事情不会一片空白,只是立夏,你不是那个对象,我自己的儿子我了解,你不适合嘉言,你们的未来我看得到,分开只是迟早的事。为何不趁现在快刀斩乱麻?”

    女生笑了一下,语气里满是讽刺。

    “那么您认为,什么样的人才适合您那尊贵的儿子?”

    华荟却好像早就猜到立夏会这样反问。

    “不要给我玩文字游戏,我的儿子尊不尊贵不需要你来评判,但很显而易见的是,你配不上。你妈在一家炒菜店当小工,你爸呆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小公司里领微薄的薪水勉强过日子。你能上七中,除了成绩优异外,也不知道你爸跑了多少路腆了多少脸受了多少气才把你硬塞进去。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我们周家都不能接受这样家世的女孩子。但凡有点自觉,都该尽可能离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远一些。”

    该如何来形容立夏那一刻的感想,她从未觉得父母的工作有多么丢人,包括在华荟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也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但不可否认,长久以来深埋在她心底的自卑感忽然水漫金山般,快要将她扑得节节败退。她曾经觉得,周嘉言不是天神,现在又忽然发觉其实自己一直在逃避事实。对于她来说,他怎么不是呢?

    但那又怎样,即便他高高在上,与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她已经触及了他的衣袖,没道理在这时候放手。在周嘉言说“我不走了”的那一刻,她的想法只有一个:两两相对,直到共赴黄泉。

    望着华荟那副睥睨着自己的姿态,努力忍下那些自卑和酸涩,立夏方才嘴角隐下的笑意又重新浮现出来。她甚至想,如若她真的嫁给了周嘉言,眼前这个女人会不会不得气得七孔流血而死?周嘉言他妈真不知道她立夏是出了名的有仇必报吧,对她说了那些话,她现在就是拼了最后一口气也死活要嫁进他们周家,她甚至恶毒地幻想了一下在自己和周嘉言的婚礼上,华荟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表情。

    所以最后立夏只挑眉道。

    “别人认为值得不值得我都没有兴趣知道,只要他觉得值就行。那么接下来,你是要将他逐出家门,还是准备封了所有的经济来源呢?”

    华荟没料到立夏的抗打击能力这样强,她深吸口气。

    “我并不想多费唇舌动去说服你离开嘉言,因为此刻的你,好像根本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知道你一定需要这笔钱。你母亲的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太好,重要的是,你也不想你父亲因为高利贷的关系,而被人打得瘫痪,甚至是失去性命吧?”

    被戳到痛处?是痛处。

    立夏是不恨的,父亲突然下岗,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想与朋友合伙做点小本生意,才去借了高利贷,没想到遇人不淑,全赔光了。只是这不希望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的话题,连阮苏陌也不曾透露的事情,竟然以这样的姿态在这样的场面出现,强悍且凛冽。

    立夏有很长的怔愣,她下意识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再次被华荟生生打断。

    “况且,嘉言下个月飞英国,你就算再纠缠,也是徒劳,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那个高贵的女人转过身,眺望窗外夜色,语气中有描述不尽的自信。

    “你是不是又想反驳我,嘉言已经答应你不走,和你们一起去B市上大学?如果是这样,立夏,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单纯,纯到愚蠢。”

    立夏凝眉。

    ……

    阮苏陌站在楼上栏杆处,看秦楚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谈笑自若地拿起手中的红酒与若干人碰杯,她直觉地认为这并不是那个男人的本性,她注意到他脸上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相反只有淡淡的疏离,阮苏陌突然很想扑上去撕开他的面具,让秦楚的虚伪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什么也不管,随他要怎样。

    可最后自己却只是低下头,看着那身依然红得刺眼的小礼服发呆。

    受制于人的感觉,果然很令人讨厌。

    一楼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喜笑颜开地将手里的礼物递给周嘉言,说着恭喜祝贺。明明就只是个生日宴会,搞得跟结婚一样隆重。周嘉言表面微笑道谢,心里却正在纳闷苏陌和立夏二人怎么换个衣服换那么久,他视线往二楼去,便发现了正站在二楼楼梯口的阮苏陌。

    “怎么还没有换衣服?”

    阮苏陌违心的摇了摇头说,“这身挺好的。”心里却正将某个人千刀万剐。

    “怎么你一个人?立夏呢?”

    “我和立夏刚刚上楼的时候碰见你妈,她说想单独和立夏谈谈,我就一个人走了啊。”

    男生的眉头在听见回答后立马皱了起来。

    一阵风般跑过,周嘉言直奔向书房,阮苏陌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眼见对方这样急迫,也顾不得什么快速地跟了上去。站在房门外,周嘉言停下来,转头看了跟随上来的阮苏陌几眼,两人喘了几口气,推开门进去。

    立夏转头,便见周嘉言的身子顿了顿,随即朝她走近。下意识地,她伸出手,在对方离自己两米处的地方叫停,周嘉言的步子也果真在那一刹那止住。

    “提问。”

    接着,在场的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言语,唯有立夏的询问在空荡荡的房间响起。

    “还是要走么?”

    这句话一出口,周嘉言的脸色突然间便灰败下来。就像之前揭榜那天,立夏根本不用去求证,光是看男生的面部表情,便能猜到结果,现在也是一样。她感觉一颗热气腾腾的心脏,被瞬间打入南极的冰山最深处。

    原本她以为,他真的愿意为她放弃出国;原本她想过,只要他愿意,分隔两地又有什么关系;原本她是想在周嘉言生日的最后一刻告诉他:“你走吧,只要你想飞,我永远不会做挡在你逐梦的途中那一个,那永远不会是我。”可原来,那不过是一个令她短暂幸福的谎言。

    立夏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口,转身,推开挡在前方的周嘉言,落寞离开。

    周嘉言不动,感觉到肩膀被对方撞得生疼,他从来不知道,她轻轻的一下,仿佛千斤压在心头。

    一阵风来,一阵风走。

    阮苏陌匆匆忙忙追上去,生怕对方情绪不稳定发生什么意外。

    然后两个人叮叮咚咚下楼的脚步声,引起了秦楚的注意。

    他一把拉住企图从身边跑过去的阮苏陌,声音颇为张扬。“同学,我等你很久了!”阮苏陌急,挣扎几番不见成效,拽过对方的手就开咬,不料男人不但未松手,力度却越来越紧。她像看疯子一样望着秦楚,突然大声地骂了声“流氓!”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顾安笙也注意到这边,他沉声唤了句“苏陌!”阮苏陌没有听见,只想着以此转移秦楚的注意力,不料对方却不上当,依然死死箍住自己的手臂。阮苏陌没辙了,她看着秦楚的脸,突然心一横。女生嘴角若有似无地抽搐了一下,便直直的往后倒。

    死就死吧,她想。

    秦楚有一瞬间的怔仲,这女人,居然在他面前晕倒了!

    他到底是有多吓人……

    无奈地打横抱起阮苏陌,秦楚大步往车子方向走,不料刚刚出周家门,阮苏陌便迅速睁开眼,趁男人还未有所反应,自己蹦跶着跳下了地面,使劲儿地往前跑了好几十米,才又回过头来冲秦楚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撒开丫跑走了。

    本来只是抱着找乐子的态度才惹上阮苏陌,不料自己反而被她“乐趣”了,秦楚俊美的脸庞愤怒得近乎扭曲,他记起大厅那个呼唤的声音,苏陌是吧?

    好,很好!

    【5】

    阮苏陌没有在立夏家里找到她,坐在门口的阶梯上等待许久,天都全黑了,才远远看见几个人从巷子口走进来。阮苏陌站起身,向前几步,发现其中一人果然是立夏。她和一个中年妇女扶着个中年男人,一跛一跛地走进来。

    “立夏,这是……”

    “这是我爸妈。”

    阮苏陌连点几次头,“叔叔阿姨好。”

    立父立母很好客,见天色已晚,也不放心阮苏陌一个女孩子家走夜路,便非要留她在家歇一晚。阮苏陌正在想该怎样拒绝,毕竟现在的情形,她一个外人在这里好像不太好。

    立夏却突然出声。

    “今晚我俩挤一挤吧。”

    不需要多余的语言,只知道,此刻的她,需要陪伴,于是阮苏陌便再无推脱地留了下来。

    洗漱完毕,阮苏陌从那个狭小的洗手间猫着腰出来,立夏还在继续收拾一团糟的客厅,立母则坐在小板凳上,给立夏的父亲上红药水。

    一室寂静。

    最后是立母打破沉默,满脸的忐忑和疑问。

    “怎么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就要我们不用还钱了?”

    然后阮苏陌清楚地看见,立夏原本弯着的腰,停顿了很久,手上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毕业那天,立夏跑回家,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到。家里一片狼藉,仿佛刚刚遭遇过一场打劫,如果不是正墙上挂着父母亲泛黄的年代久远的结婚照,她会以为自己误闯入了哪部黑社会电影的拍摄现场。父亲借了高利贷12万全数赔光她是知道了,立马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世界,总有那么多剧本不停地轮换上演。

    晚上睡觉的时候,立夏背对阮苏陌而眠,虽然听着对方均匀的呼吸,可阮苏陌就是知道,她没有睡着。

    “难道周嘉言是为了救你爸爸,才答应他妈去英国的吗?”原来周嘉言的理智退让带着这样的体谅。

    立夏终于翻过身来捂住阮苏陌的嘴,眼眸张开又颌上。

    “苏陌不要说了,求你,任何话都不要对我说。”

    阮苏陌心疼极了,她一把抱住对方,将女生的头按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

    “苏陌,我宁肯他不知道的,我宁肯自己背负家里的债务慢慢地还,也不要他为我做这个牺牲!”说完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哭声压抑地立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有热泪滚烫的掉进阮苏陌的脖颈。

    年少的爱情,为了不堪的家世蒙上厚重的尘埃,再不复当初的清澈明亮。立夏所有的一直不多,而周嘉言是她最奢侈的童话和梦想,如今,连她的童话和梦想也跌落半空。也许坠落粉碎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立夏想起周嘉言的脸,轻轻地合上眼。

    周嘉言,我会等到你吗?

    那一夜,没有任何星光。

    提前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阮苏陌去等公车时却碰见了顾安笙,意外地一个人。她招了招手,男生看见她,几步走过来。

    “正准备去找你。”

    “有什么事?”

    顾安笙掏出一张小纸条塞入阮苏陌手里。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手机以前就买了,不过一直觉得没什么用就放在家里,刚刚才去申请的号,回去要是有什么事,就联系我。”

    “哦,何熏怎么没和你一起?”

    男生顿了顿,而后才说,“这几天都没有联系她,时间长着呢没必要天天腻在一起。”然后他又转移话题,“准备回家?”阮苏陌点点头。

    没有联系何熏的话,那意思就是说……她是第一个知道电话号码的人了?

    好像有万枚礼花在阮苏陌的内心噼里啪啦齐放。无可厚非,再平凡的男女生,都渴望着做某个人心目中的,独一无二。

    顾安笙将阮苏陌送到火车站,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是很多,空气却依然腻热,顾安笙拉着行李箱,和阮苏陌一起朝指定车厢入口处走去,途中停了下来,在一边水果摊上称了几斤橘子,接过东西付过钱,回头却发现阮苏陌正在看自己。他上前与她并排继续往前走,将手里的水果递给她。

    “在路上吃橘子解渴吧。”

    看阮苏陌接过东西,顾安笙忽然发现对方的眼神依然在自己身上,男生终于摸摸脸,眼神犹疑地开口。

    “有什么奇怪的?”

    阮苏陌便抿着嘴使劲摇头否认,最后指了指着手上的橘子。

    “这多少钱?”

    “22。”

    阮苏陌“啊”的一声,“顾安笙你被骗了吧,这里顶多有三斤,这橘子是金子做的啊这么贵?”

    顾安笙看了一眼口袋,突然有点脸红地说,“我不会看称。”

    七中理科A班的高材生,居然不会看称,谁知道呢?

    阮苏陌有些气愤,感觉比自己被坑了还难受,下意识拉过男生的手就要往回走,准备去找摊主算账。电光火石一瞬间,顾安笙心底忽然有阵电流穿透血液。

    与何熏也牵过手,做所有情侣该做的事情,逛街看电影偶尔一个晚安吻,可是却与此刻的感觉不同,不再只是淡然地觉得应该,而是真的有不好意思,和蠢蠢欲动。

    阮苏陌没有察觉到顾安笙的表情和心理变化,只是自顾自地走,到目的地才发现刚刚的水果摊早已不翼而飞了,她无法相信一个人居然可以在这么短时间内凭空消失。

    深呼吸,吐几口气。

    “这不摆明了敲竹杠吗?!就会欺负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敢情钱这么好赚?!社会再进步,生活水平再提高,那道德标准可是一直摆在那里的啊,真是无良。”

    其实,这才是阮苏陌的本性,她一个劲儿地发泄,完全忽略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是她曾想在他面前公主一回的那个人。而顾安笙,仿佛再次看到了在小冰店发飙的阮苏陌,别看她平常一副不开腔不出气的样子,要真说起来绝对可以呛死人。顾安笙看了看周围人群投过来的眼光,被阮苏陌一番义正严词的话搞得无所适从,他硬着头皮地往下接。

    “就是……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苏陌你别气啊,要不,咱们回去做个布偶来扎这些无品的小人?”

    阮苏陌“噗哧”笑了出来,“顾少爷,你要不要这么歹毒啊,人家只是多收了你一些钱,你就想咒别人下半生?”

    顾盼生辉,笑颜如花。

    没意识到自己会说这样幼稚的话,顾安笙看着阮苏陌的脸庞好半响,才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两人完全还没有意识到彼此的手,依然握在一起。最后是阮苏陌提着橘子的右手开始泛酸,准备换左手,却赫然发现顾安笙的手指居然还在自己的左手心里,她吓得立马甩开来。

    请原谅,这并不是阮苏陌的本意,她只是怕被顾安笙误会自己是一个随便的人。

    男生心底居然有微微的可惜。

    只是朋友的话,怎么会想牵她手,甚至放手了都觉得失落?顾安笙突然不敢深想,有点想逃,事实他也这么做了。将阮苏陌送上火车,还未等车子启动,顾安笙便随意交代了几句就消失在了站台,甚至忘了说再见。

    窗外风景一闪而过,火车轰隆隆的响着,阮苏陌纷杂的思绪被搅得更加混乱,她昏昏欲睡,一觉醒来时,手臂已经酸麻。刚到一个站,人声鼎沸,离净水巷只剩下大概半小时的车程。

    到站的时候,下火车的人不太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安静地蜷伏,很多人甚至闻所未闻。阮苏陌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在站台等去小镇的汽车,运气还不错,正好赶上刚开来的一班。又是一番颠簸,阮苏陌原本这几天就没有睡好觉,总是做噩梦,梦里的自己被蟒蛇缠身,呼救不得,最后一脸冷汗的惊醒,此刻她就更觉得头晕眼花,还好车子及时到达。

    一下车,便看见林夕站在路口等待的身影。

    回来之前,阮苏陌打过隔壁小卖部的电话,转接母亲,告诉她自己大概到家的时间,没想到她竟跑到路口来接,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眼神透出焦急。阮苏陌的心一下就软了,密密麻麻的泛起酸涩。

    “妈。”

    明明在此之前,就是日夜生活在一起的母女,相依为命的母女,可是那个名词,似乎在那一刻,才显得温暖异常。

    回到家,还来不及等阮苏陌收拾好行李,林夕便将她拉到里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略微发黄的口袋,递给她。阮苏陌疑惑地望林夕一眼,对方却眼神示意她打开。

    是一个存折,很新。

    见阮苏陌盯着上面的数字久久不言语,林夕才自发性地开口。

    “这是给你存的大学四年学费和生活费,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应急预留,你要仔细收好。”

    本是温馨的时刻,林夕的口气还是有些冷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语气,只怕再难改。

    阮苏陌这才惊讶出声,“你哪来那么多钱?”

    林夕的脸色马上变得不耐烦,“管那么多做什么!给你你就拿着!”看出林夕脸色不好,阮苏陌不想再惹她生气,只得先收下,盘算着找个适当的时机再打探打探。

    净水巷依然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大的改变,如果非要说一些,便是当年欺负过自己的董乡霸,将她与顾安笙这两条不规则的平行线牵扯到一起的董乡霸,也已经褪去戾气,逢人还会有礼貌的打招呼。阮苏陌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便正好遇见他。男生从小桥头经过,又倒回身,与阮苏陌说话,微带些乡土音。

    “回来了?那天我还在听阮姨说起你考上好大学啦!恭喜!”

    其实在董乡霸这个粗狂外号下,拥有一个特潇洒的名字,董飞逸。后来飘柔的广告在大街小巷上出现,阮苏陌还曾想过,要是找董飞逸去拍广告,说不定更好,飞逸飞逸,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

    原本还小心眼儿地记着当年那件事的阮苏陌,见人家这样热情自然地同自己打招呼,什么记恨都统统抛诸脑后。她一手搓着那件与立夏买的姐妹款的明黄色T恤,侧头笑道:“谢谢。”随后又想起什么似地,装作不经意地问:“我不在的时候,我妈是不是很辛苦?”

    董乡霸一怔,有些傻气。

    “你知道?是啦是啦,你一走,阮姨就兼了好几份工,磨坊不是招打磨粉的嘛,还有西边买布做衣服的,大家知道阮姨的手工一向很好,我们家也来过,帮着采藕,不过季节一过就没做勒。那时候好像刚高考完,听说你考上了大学,她高兴得跟什么似地,逢人便驻足夸个半天,还常看见她笑的咧,说你争气,有出息,以后肯定比净水巷谁都好,害得我妈天天骂我没出息,上了个职业学校……”

    后面的,阮苏陌再也没听清,她兀自埋头洗衣服,手脚麻利,耳朵嗡嗡嗡地作响。

    那些话,林夕从没对她说起过,好的,坏的,开心和不开心。曾经阮苏陌以为,她和林夕,大概是世界上最生疏的一对母女了吧,但到董飞逸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才明了,每个人表达温柔的方式都不同。有些像火,有些像风,有些放在心中。

    片刻,有什么东西滴在溪水里,泛起几个小小的涟漪。

    那个夏天在阮苏陌的记忆中大概是最难熬的,天热得特别厉害,还好一到夜晚就退凉,只闻蝉鸣鸟叫。一天半夜醒来,发现隔间的布外面,还有些许的澄黄,她悄悄爬至床尾掀开薄布帘,才发现林夕点了蜡烛,在微光下缝制什么,一针一线,专注且认真。她不声不响地退回来,捏了捏鼻子,好半晌才又重新将布帘拉开,叫了句:“妈。”

    林夕抬头,手上的动作停下一会儿,看阮苏陌头发有些乱的脑袋露在自己面前,竟忽地笑了,在烛火辉映下叫她暌违已久的小名。

    “甜甜。”

    阮苏陌的眼眶瞬间红了,两个人像是跨越中间的生疏的年份,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的光景。她跑下床去抱着母亲哭,呜呜咽咽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最后都终只有一句:“妈妈,我会努力学习的,以后绝不再让你受苦。”

    是脱离童年后,两人之间的第一个拥抱。阮苏陌环着母亲的颈,已经开始粗糙了的皮肤有些铬手,她却觉得是世上最好的绸缎,那些放在心中的温柔,如昙花,悄然绽现。

    假期过了将近一月,傍晚吃完饭,阮苏陌去厨房洗碗,林夕坐在院子里乘凉,一把小蒲扇,摇得呼啦啦作响。

    余光染霞,许是这样的情景太过安宁,容易勾起人的回忆,林夕的话突然变得有点多。她叫住从厨房走出来的阮苏陌,端了张小板凳,要她坐在自己身边,听她说话。

    两母女从学习,生活,谈到心情,最后林夕似乎意犹未尽,竟说起了她和阮父的相知相遇。期间阮苏陌起身倒了两杯白凉开放在旁边的石凳上,再重新坐下,听的津津有味。仿佛回到童年时代,久违已久的温润耳语。

    【6】

    阮苏陌能听出大概,父亲原是C城的富家子弟,排行第二,却自幼比年长的大哥聪明麻利,靠自己的努力和家庭辅助走上了从官之路。遇见林夕的时候,事业已如中天,那个年代,门第之见更是根深蒂固,林夕意外怀孕,父亲几番努力也不能让自己家人接受她,不得已才抛下了家庭和事业,与平凡的母亲来到这个小地方。

    “你爸本不姓阮,只是他们家,不能接受出现了这么个不孝子。你父亲走的时候,只当着全家人道,我不孝,就当我死了罢。然后和我颠沛流离来到了这里,改名换姓。虽然生活拮据了点,日子还算过得相濡以沫。只是天意弄人,你父亲在工地上班晕倒,送去医院,却被查出患上肝癌。”

    阮苏陌扑在林夕的膝盖上,静静听,故事到这里,原本是该结尾,但叙述者原本波澜不惊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

    “你父亲本有机会治好的,医生都说了还未到晚期,癌细胞扩散得不是太快,只要抓紧治疗,还是有很大机会痊愈。可是我们哪来那么多钱?于是我瞒着你父亲去求你爷爷,那却不料却一次次被赶了出来,只说就当自己从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阮苏陌直觉想避开这个让林夕伤心的话题,对方却断断续续接着往下说,眼眶微红。

    “我从不后悔,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有好几次都想就这样,手一撒,随他走了,却始终放不下你。可是每次看见你,就会想起他还在的日子,我……”

    “阮小甜,也许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去走,妈妈很自私,我对不起你。”

    阮苏陌没有说话,将母亲的手指握在手心,明明是盛夏,却一片冰凉。

    那天晚上,林夕一反常态地早早上床睡觉,阮苏陌将一切收拾好回来,母亲已经睡得很熟。她躺在靠外的一边,身子挨着对方。半会儿,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什么东西,一滴,打在手背。以为是林夕想起过往在流眼泪,拉开昏黄的电灯才发现,是红得触目惊心的鲜血。

    她清楚地记得,净水巷那天下了雨,外面雷声大作,她跑去敲董乡霸家的门,又凶又急。董乡霸裸着上身,穿着四角短裤便跑了出来,最后在一行人的帮助下才将林夕送到医院。

    已是半夜,医院的走廊静得吓人,医生说的话在脑子里萦绕。

    “抢救无效。”

    “肠胃里有农药残渍,应该是自杀,死者曾经来医院检查过,证实是肝癌。你知道,癌症这个东西,除非有大笔钱来医治,倒还有些机会。所以,节哀顺变。”

    公式化的语调,不带一丝怜悯。

    阮苏陌已经快忘了,她站在电话亭面前,究竟有多久。终还是捏紧听筒,拨下刚刚才背熟的一串号码。电话一接通,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只听那边温润的嗓音问了一句,“是不是苏陌?”

    听见顾安笙的问话,阮苏陌才在顷刻间泪如雨下,想说的很多话,忽然间都说不出口。她本来想大哭一场,有很多的话像要跟他说,可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真的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累,凌迟一般。于是就索性什么也不阐述,只一边哭一边说,“顾安笙你快来吧,求求你了……”

    当时的顾安笙正坐在餐桌前,刚刚端起碗准备吃饭,接到阮苏陌的电话有些不明所以的惊喜,可一听她几近崩溃的声音,倒真的被吓了一跳。顾安笙一边招呼对方不要急,问清了地点后便挂断电话,再无食欲,将碗筷一丢,上楼随便换了件短袖就要往外冲。顾明叫住在玄关处穿鞋的儿子,问去哪里,却没有得到回答。顾安笙慌慌忙忙出门,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来,抓起父亲挂在门口的车钥匙才又一阵风地消失了。

    离开净水巷有些年,顾安笙早已不记得路该怎样走,他开去车站,在站里随便拉住一个正在等候到净水巷班车的人。

    “你能不能带我去XX医院?我有车,可以免费载你过去。”

    那人怀疑地打量着顾安笙,揣测他话里的可信度,又踮起脚望了望迟迟未到的车,才有点不安的同意了。顾安笙放假没多久才学开车,上过几次道,但是驾照还没有拿到,此刻只能凭着自己对理论的记忆来驾驶,那么远的路,他一心只想着阮苏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担心早已盖过了紧张。

    到净水巷的路称不上山路十八弯,却处处是险阻,公路旁就是悬崖,再加上下了雨,路很滑,一不小心,就尸骨无存。坐在副驾驶上的中年男人心里也发虚,毕竟顾安笙太年轻了,若不是他赶着回家看病重的老父,是绝对不会坐上这车的。兜兜转转,终于安全到达,车子一停下,顾安笙才发现自己手心手背全是汗。

    镇上只有一个小医院,医疗设备很多都锈旧了,更不要谈先进,稍微生些大病,那就是要命的事情,更何况,是癌症。

    阮苏陌抬眼就看见眼前的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不知是不是灯光原因,男生的两颊有些潮红。周围太静,静得她甚至能听到他不停喘气声。

    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没有车再到这里,阮苏陌挂了电话之后,也为自己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话后悔,可是没想到,他真的来了,为她一句话来了。

    直到阮苏陌走到自己面前,雾着双眼睛对他说“一个人的感觉真可怕”的那一刻,顾安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疯狂的一件事。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不测,顾家只有他一根独苗,他要拿什么脸面去见他的家人呢?可是当时的顾安笙,只知道要见着对方,他那颗心才能安稳地落下来。

    “顾安笙,我没有妈妈了。”说完这句话阮苏陌已经泣不成声。

    顾安笙嘴角微动,随后将女生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只听得对方断断续续的呜咽。

    “我妈曾经说,我是她这些年,心里唯一的甜。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丝的甜蜜幸福。”

    瞬间,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攫住了顾安笙的心脏,他嚅动几下嘴唇,却只说出简单几个字。

    “没关系,不怕,我还在这里。”

    那大概是顾安笙对阮苏陌说过的最柔情的话,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呢?走浅川过深水,不是还有我在的么。

    天总是要黑的,但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会在最黑暗的地方,给你一盏烛火,就算眼泪跌碎,也摇曳生辉。

    林夕的葬礼很简单,甚至不能被称为葬礼,只是草草地在邻居帮忙下挖了坟坑,下葬。

    顾安笙陪着阮苏陌简单地料理了林夕的后事。母亲已打过N多通电话,催他回家。本来顾安笙是要求阮苏陌和他一起走,他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伤心之地,却被阮苏陌拒绝了。

    “也许以后很少有机会回来,我想再呆呆。”

    情理之中,顾安笙也不强求,可是他走出去刚几步,却见镇长带着一行人踏进了阮家的门。那个50好几的黝黑男人,看着一身素白衣裳的阮苏陌,眼里有些微的不忍,嘴巴张了张,还是不得已的开口。

    “陌陌,这是接手房子的下家。”

    然后阮苏陌终于知道,母亲那些钱如何得来,也才明白林夕那句以后的路只能靠她自己去走的全部含义。就连这小小的容身之处,都不再属于她。

    无奈之下,阮苏陌简单收拾了衣物,准备跟着顾安笙回C城,带走了童年和父母的合照,林夕卖掉房子得来的钱。

    去林夕的墓前告别,那座小坟包的土还很新,旁边几米处挨着的,是阮苏陌的父亲。是个风和日丽的天,难得不热。顾安笙站在阮苏陌身边,低头拜了几拜,有风吹过,微微翻起男生短袖衬衣的一角。

    阮苏陌将林夕生前的日记本揣在怀里,护得死紧,上面承载着一个女人一生的爱情。

    本想把日记本与母亲一起合葬,但阮苏陌不想让这段感情,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留一丝痕迹。如果有可能,在经年之后,她坐在藤椅,白发苍苍,将这段称不上传奇的故事,讲给后人听。虽然算不得传奇,可是她觉得伟大。

    是的,伟大。

    毕竟,这世界有多少人,能抛下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如花人生,只为了一场以爱为名的奔赴。

    如果风景依旧是个美好的词,那后面再加上一个矫情的物是人非呢?

    阮苏陌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思绪万千,想着前几天还在半路颠簸,一个人,一心归家。而这刻,同样也是几番颠簸,身边虽然多了心心念念的一个谁,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小水乡。所以生活总是喜欢出其不意,会不会未来,还有更多的攻其不备?

    回到C城,顾安笙第一件事便是帮阮苏陌找房子,连房租的问题都想到要怎样解决,立夏却主动开口收留阮苏陌。

    “苏陌一个人住外面我也不大放心,我们家挤是挤了点,放她还是放得下的。”

    阮苏陌也不想全仰赖顾安笙,她怕她一开始就处于欠他的位置,这样的话,她再不能心安理得地仰着头,从他面前走过,或者与他并肩走。

    还好立妈妈很和蔼,立父也是个憨厚的人,一家人都尽量热情地招呼阮苏陌,只为了不让她感到拘束,他们觉得这孩子从此就孤独一人,真的很可怜。阮苏陌也接受了他们的好意,自己似乎除了这样,再无别条路可选。

    七月的天气越来越炎热,火红高挂。

    经顾安笙介绍,阮苏陌同立夏一起找了份在咖啡店的兼职,因为咖啡店老板和顾家公司有业务往来,二人留下还是比较顺利。周嘉言的飞机定在8月21号,阮苏陌请假去送他,顾安笙也在,当然同行的还有何熏。立夏没有到,她想偷偷地去,却怕自己忍不住就留他下来,更怕看见他转身的背影。阮苏陌了解其中曲折,也不想勉强,只在临走前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一切都会好的,立夏你要相信,你,我,还有我们。”

    若人已不在身旁,可是只要有心,阮苏陌和立夏相信,只要有心,总还有机会再续前缘,她们如此虔诚地相信。

    飞机在头顶细小轰鸣的时候,立夏正在户外收拾残渍杯子,明明声音这么近,抬头,才知道那已是数万英尺的高空。她眼睛闪了闪,最后还是没事人一样地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周嘉言,你一定要明白。周嘉言,你一定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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