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相思-云水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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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州城东的云水镇,住着百来户人家,这里离州城最近,只隔了一小段路和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新年伊始,万物复苏,在一户靠河边的小院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驴叫,门板上还有张大红纸写了告示——豆腐坊三日后开业大吉。

    小镇就是这样,没有专门的门店,因云水镇离云州城太近,近到镇上的婆娘买个针线头油也要去州城的大街买,甚少在本镇的店铺。在这里开店的多是家里有闲房,支个不花本钱的买卖摊子,打发打发时间。

    驴子这种东西,清秋也曾见过,对它经常发出的怪叫声,既感到新鲜,又觉得好奇。从前她总说要开个豆腐坊,今日总算实现,不过虽然她知道豆腐是用豆子做的,那白白嫩嫩的豆腐主要靠驴子贡献劳力才做得出来。但真正面对那只长着四条腿的青驴,她还是退了又退。

    “小四哥,这驴子不会咬人吧?”

    站在她旁边的男子憨厚地笑笑:“放心吧,它从来没咬过人,听话着呢。”

    “那……它怎么干活?”

    “喏,给它头上戴上眼罩,再套上套,拉着砻臂一直转就行。”小四哥拍拍驴子,又道:“你要真怕,让小伙计来做这些,你就只管卖豆腐得了。”

    话是这么说,可清秋心里还是没底,她用无比崇敬的眼神看了看那头驴,它看起来很瘦的样子,也不知道能拉几圈。

    “要不要喂它多吃点,我看它瘦得像风一吹就倒了。”

    “清秋妹子,你放心,我给你找来的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好货,别看这驴子瘦,劲儿大着呢,”小四哥又从外面的车上卸下来几袋黄豆,和小伙计一起抬进来摆好,拍拍手道:“成了,过几天你就能开张了。”

    “多谢小四哥。”

    “客气啥,咱往后就是邻居了,我娘说让你晚上去家里吃饭。”

    清秋没有客气:“哎,知道了。”

    送走了小四哥,清秋把再次来到后院那间小小的磨坊,小伙计勤快,在打扫庭院,她与那头青驴相互看了一会儿,一个是尚不知换了个新主人,另一个是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新手下,想了想抓了几把草料扔到青驴面前,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好好干,若干得好,本老板牵你出去吃青草去。”

    做豆腐是门手艺活,清秋从来只会用豆腐做菜,吃豆腐,却从来不曾亲自把那黄豆做成豆腐。但院里那个小伙计瑞麟却有这手艺,人家家里原先就是开豆腐坊的,只因老爹好赌,把家败得精光还气死了他多病的娘,不得已才出来找活计。

    院子里有个小门,出门便是小河,南国春早,正月里柳梢已冒出了新绿,年前几场雪仿佛催生了来年格外茂盛的春意,青草像憋着股劲儿一般蹭蹭地往外冒,没两天就绿了两边河岸。清秋站在河边,被暖暖阳光照着,只觉说不出的舒服。

    想起那日离开云州城时下的雪,即使身沐阳光,她仍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如果不是碰上买年货回家的小四哥夫妇,说不定她已冻死在路上。凭借着一点小手段,她成功离开白露二人明为陪伴,实为监视地看管,情知自己用的不是毒,最多让二人肚子不舒服一会儿,清秋不敢留在城里,顾不得下雪,仓皇离城。西城客栈在城西,她便从东城门走,城门外一片白雪茫茫,看不清路在何方,东倒西歪地走了半天,却被一条河拦住去路,正没奈何,遇上了小四哥夫妇,见她孤身一人走在冰天雪地里,实在可怜,便拉了她回来。

    清秋本是惊弓之鸟,哪里敢上他们的车,要说白露的手段她是见过的,且不说小四媳妇,连状似忠厚老实的小四哥也有可能是白露乔装打扮,如今追了上来抓她回去。可没等她摇头拒绝,身子一软已倒在雪地里,小四夫妇一瞧,得,拉回家去再说。好在云水镇上也有大夫,为她诊治后并无大碍,应是近日劳累且心神不宁所致,休息了两日便能下地。

    这草再长长一些,那头青驴就能牵出来吃草。清秋往四周看了看,解下包在头上的花布,把头发散下来垂在肩上。离开云州城时,她照旧做了妇人打扮,无他,全为方便罢了,她不想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依然有人问起还未婚配的原因。只说已嫁人,却在夫死三年后被婆家人撵了出来。

    撵之前在哪儿?又要往何处去?她没说清楚,也没有人逼着问。小四哥有一老娘,同是寡居到如今的人,对清秋极是同情,硬是留她在家里住到过完年,这其间清秋也想清与其漫无目的地往东走,不如留在这里开个盼望已久的豆腐坊。房子是现成的,小四哥家隔壁就有个小小的跨院儿,人手也有,瑞麟与小四哥家还是拐了好几个弯的亲戚,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做出来豆腐摆出去卖了。

    河水缓缓地流过,让清秋想起了越都城外的东江水,这条河会不会是东江水的一条分支,终将流向东与东江水汇合,奔腾向海不得归。她的心思也跟着飘到遥远的越都城,其实从这里往京城去,坐车只要两三日,骑马快得话得不到两日,很近。

    清秋不知道离开世子府让她轻松了多少,前些日子被宁思平派的人跟着,没有半分心思在这个问题上好好想一想,如今一切安顿下来,她仔细地想了想,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并没有消散,东皇林看到的一幕依旧压在心头,世子与康家小姐到底会不会成亲?

    她只字片语也未留下,抽身离去,世子怕是恼怒至极吧?可是想想她平白担着这许多的心事,又为哪般?失身,失心,不停地揣测他会不会娶她,把她放在心中哪个位置。她走,还真不是为了府里那些人的冷眼相待,而是发觉自己一日比一日更在乎世子,越是这样,越怕失去他的那一天到来。算算日子,她离开世子府一段时日,怎么就好像已有一年?

    云水镇离云州城近,不时能听到些消息,比如说云州城里的西城客栈被封,不知出了什么事,京里来了几拔人。有人在寻找她吗?这个可能让清秋一阵心慌,不会的,都这个时候了,白露没有追来,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没有人想到她会停留在云州附近,既不在云州城内,也没有跑远,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再大些的事便是北芜使团不日要从京城出发归国,据闻那位即将嫁入天府的雪芷大家不小心伤到了手,可能再也无法弹琴了……

    瑞麟今年十一,不知是心事太重,还是没有长好,看起来还没有十岁。小四哥刚把他带来的时候,清秋瞪着眼睛直摇头,连声道:“不行,不行,这也太小了,他能干什么活?”

    就是这个瘦小的少年,包揽了小院的所有活计,他努力做好每件事,只盼着秋老板能留下他。

    瑞麟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来到小河边,不意外看到自家老板,她好像有想不尽的心事,散下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拂动。虽然她说自己是寡妇,可是跟镇子上那些寻常妇人根本不同,瑞麟上过学堂,在他眼中,秋老板便如诗经中说那样,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秋老板,四姨婆叫你吃饭。”瑞麟说的四姨婆便是小四哥的娘。

    清秋一向对外称夫家姓卫,可是又不允人家叫她卫娘子,瑞麟只好叫她秋老板,清秋想了想应下来,这样仿佛比秋掌柜的什么更神气些,比豆腐西施也上得了台面。

    回身望去,清秋再一次叹气,瑞麟哪儿都好,就是年纪小了点,才十一岁,不然……不然还能怎么样?她又不是找男人,再说人家小小年纪就有手艺傍身,还要养家,听说家里还有个妹妹,他那个不务正业的老爹真是作孽。

    清秋把头发包好,边走边道:“瑞麟,你也来吧。”

    “我不去了,昨儿剩的米热热还够我吃的。”

    那样的干米饭,没有半星菜,如何吃得下?但清秋知他是想自己用饭还能省下来一些给同住在镇子上的妹妹,心中恻然,不由自主走进厨房,随意看了看,东西还算齐备,这几日瑞麟自己做自己吃,收拾得倒挺干净,就是菜少了点,除了几颗蛋和一点剩米饭,什么也没有。她日日在小四哥家里吃饭,混个吃饱不饥,有些日子没下过厨,今日来了兴致,吩咐瑞麟生火,把几个鸡蛋打到碗里搅匀了,架上油锅炒鸡蛋,再把剩米饭倒进锅里和鸡蛋一起翻炒,撒上盐巴调味后,一道香喷喷的炒饭就此出锅。

    整个过程里瑞麟看在眼中,直到清秋走了才醒悟过来这饭是给自己炒的,心中感动,还有那锅铲在她手中像活了过来,她是怎么做到的?

    清秋边走边皱着眉在自己身上猛嗅,好像油烟味太重了,下午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一定记得买些棉布回来做件下厨用的衣服。

    三日后,云水镇上第二家豆腐坊正式开业,店主是个年轻的外来寡妇,这在镇子上算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开头几天豆腐坊里人流不断,大姑娘小媳妇个个去转一趟,端块豆腐回家做菜。都说秋老板人长得齐楚,做生意也有一手,买豆腐送豆浆,还有麻油豆腐脑,大清早的喝上一碗,说不出来的舒坦。

    鸡鸣三声,清秋从睡梦中醒来,掀开帐帘看了看,天才微明,她不急着起床,而是抱着被子在床上赖了许久,再睡是不成的,她又一次梦回世子府,穿堂过户,画堂影壁无一不真实地在她面前重现,人却没有见到一个。类似的梦这一个月已经做了好几回,刚开始的时候,清秋还自打巴掌骂自己,巴巴地离开,又跟离了他不能活一样,这不是犯贱是什么?到后来几天不做这样的梦反而有些想念。静夜起相思,相思不得闲。或许只有在梦里,她才可以得到一些安慰。

    等到瑞麟起身打扫的声音响起,她才慢吞吞地坐起来,伸个懒腰穿戴整齐,挽了个妇人髻,打扮妥当开门出去。红红的日头发着刺眼的光芒,清秋眯着眼睛在院子里走了两趟才算完全清醒。

    瑞麟尽职尽责地向她问好:“秋老板早。”

    每回看他跟个小大人一样清秋就想笑,可一想到开门做生意就又笑不起来:“今天的豆子磨好了?”

    “好了,刚点上卤水。”

    卖豆腐实在是挣不了几个钱,豆腐就是豆腐,炒炒炖炖也不过是道菜,人不可能天天吃,清秋这摊生意除了早上热闹一会儿,基本上一天就到了头,原来豆腐西施也不好当。她想了想道:“往后别做那么多,如今买得人少了,每天剩下那么多,咱就是天天吃炖豆腐煎豆腐也吃不完。”

    “嗯。”

    清秋耐不住清闲,把一天的时间都用在如何用豆腐做出不同品味的菜来,倒是便宜了小四哥一家。清秋感激他们夫妇曾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每做出道新菜品,就送过去让他们品尝,倒也打发不少时间。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清秋自认寡妇身份是图个方便,可没想到麻烦也不少。她是外来之人,在镇上落户之后,大家先是观望,后又觉得此女子长相不俗,性子也不错,完全可以接纳她,甚至把她变成本地人,这女人吗,自然是嫁到这里才算得上是真正成了本地人。

    但凡有媒人上门,把那男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时,清秋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时为对方倒点茶水,最后才道因为之前的夫君,此生是不可能再二嫁的,最多留人吃顿饭,送块豆腐,她自有本事把那些长舌妇人的嘴巴堵上。时间一长,上门说三道四的反倒成了讨吃的去了,再不提说媒之事。

    寡妇再嫁只有配个鳏夫,小小的云水镇哪有那么多死了娘子的男人,与清秋相配的人不多,真的不多,满打满算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其中就有与豆腐坊隔了三户人家的洪家,说起来洪家的男人洪北贤还是个读书人,小镇上的人尊称一声洪相公,洪家小有家财,他读书几年进京赶考却未得中,便回来踏踏实实地守着老婆儿子过日子,前两年老婆殁了之后一直未娶,自清秋来了之后,热热闹闹地在他家不远开起了豆腐坊,以清秋的容貌,豆腐西施这样的名号自然是稳拿,风度自然不与小镇上的女子相同,洪北贤才重又起了续弦的心思,请媒婆去说了几回,却没有结果。

    他是一万个想不通,洪家是这条街上最气派的,青瓦白墙愣是比周围的房子高出一大截,虽然是在镇上,可比云州城的普通人家条件也好,家有仆人,嫁进来就做夫人的,自打有意续弦后,想嫁进他洪家的人不在少数。直到三月过尽春意凋零,清秋也不曾松过口,她哪有闲情再想嫁人之事,守着这个摊子便十分满足,再说那个洪北贤长得过于呆板,偶然在街上碰上,清秋还没怎么样,他倒慌得退后数步,弄得她极为尴尬。再不然就是白天晚上弹琴,琴曲都是一个意思,他在心中思慕一个女子,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云水镇上有几个人能听得出好坏来,时间长了,连不相干的人来买豆腐也会替洪北贤说两句好话,对他这么别有怀抱的高雅行为极是赞叹。每到这时候,清秋就钻到磨坊里不出来,拿草料引得那只青驴发急,不断发出长叫,一声比一声高,直压过西边传来的琴音。

    “秋姨,你别逗它了,瞧它多可怜。”说话的是瑞芳,瑞麟的妹妹,她才来豆腐坊,总也不明白为什么秋老板要折磨这头干力气活的青驴。

    清秋笑着摸摸她的头,任她拿草料去喂驴,心想若不是这样,自己会忍不住冲到洪家把洪北贤弹的琴给砸得再也看不出那是琴才行。这个洪北贤一定认识她,知道用这种方法最能折磨到她,比驴子吃不到草料还痛苦,她宁可听驴叫。

    瑞麟那个好赌的爹瑞廉在气死老婆之后幡然悔悟,狠下心来戒了赌,带着女儿来找儿子想要赎罪,生生在清秋的小院子里上演了一番血泪交替父子重逢的大戏,惹得清秋跟着掉了不少眼泪,难得才九岁的瑞芳跟她哥一样懂事伶俐,使得清秋心软应允她留在豆腐坊,只是瑞廉却不能留下,得独自去云州城里谋出路,一是不方便,二是小小的豆腐坊实在没有能力养这么多人。

    瑞麟、瑞芳兄妹二人一个勤快,一个可爱,清秋的日子殊不寂寞,小小瑞芳虽然比灶台高不了多少,对做菜倒是挺有兴趣。某一日问起原因,才知是有回哥哥给她带了些炒饭,但觉美味至极,才立下心愿,日后要学会做菜。后来知道是清秋所做,她更是兴奋,不论清秋到哪里都跟着,终有一日会做出那般美味的炒饭。

    清秋笑过又觉恻然,小小女孩当时定是饿极。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人在受苦之时,哪曾想过要当什么人上人,一生不苦不悲不怨足矣。

    好不容易琴声停歇,看来洪北贤今天决定少折磨她一会儿,清秋正打算做道好菜慰劳一下自己,镇上果子酿刘家的二妞风风火火地找上门:“秋老板,我娘说晚上请你到家里帮衬一下。”

    刘家的大妞明天成亲,听说嫁的是云州城里一商贾的管事儿子,说是管事,但主人家却不常在云州,听说根在京城,这一方的生意就是那管事全权负责,刘家自觉寻了户好人家,得意得秀。明日男方家里从云州过来迎亲,今日小巧家里要请人去铺房,可清秋如今是寡妇的身份,去帮衬什么?她微一沉吟:“二巧,这……铺房之事哪容我这种身份的人去,你娘糊涂了?”

    二巧捂嘴笑道:“我娘老是老,可还没糊涂,就是想请秋老板教教我姐姐,怎生做好做那道玉蓉汤。我娘说明天我姐嫁过去,三日后要为婆家人做桌头回做菜看品性,必定要有几道拿得出手的菜才行,还听说那家的老夫人不喜甜汤,且茹素,想来想去,就是秋掌柜做的玉蓉汤最合适。”

    “玉蓉汤?”清秋苦笑,有一日她用嫩豆腐做过一道汤,那天有个婆子上门尝过说好吃,问起什么名字,她随口说过一个名字,没想到就被记住了。

    “秋掌柜,你那手艺云水镇上谁不知道,我们不求真传,但求你指点一二也就行了。”二妞性子爽快,镇上大小都喜欢她,清秋笑了笑,她和姐姐蕊巧性子不一样,那蕊巧自持身份,觉得高攀了云州的夫家很不一般,万事小心的不行,把夫家上上下下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这般小心还有什么乐趣?但那是新娘子,怕嫁入夫家不被夫家所喜也是正常,一道豆腐汤而已,在她是小事,在蕊巧来说却是天大的事,也罢,就去走一趟。

    二巧的家在云水镇东头,明日要办喜事,家里人来人往,清秋看着心里又有些羡慕,这辈子她是别指望嫁人了,顶着个寡妇身份,还在云水镇过得有滋有味,任谁见到都要称呼一声“秋老板”,只能安慰自己也算圆满了。

    清秋就当来沾些喜气,只是那个蕊巧太紧张,总也记不住步骤,看来越是在意,越会出错。这一待就待到了快半夜刘家才放她回去,清秋拒绝了刘家要送她的好意,小镇就这么大,走几步就到家,今晚月亮也好,看来明日嫁娶真是个好日子。

    沿着河边行走,满天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清秋突然有点想绿绮,想她的琴,或者并不需要绿绮,只是一把琴便可,她此生只擅长两样,一是弹琴,一是做菜。在这里天天做豆腐,可弹琴就不行了。

    快到家的时候,清秋突然看到河边树下有个人影,河水轻轻流过的声音里突然冒出一声:“秋老板……”

    清秋差点摔个跟头,莫不是水鬼?她的胆子依然没有变大,这离豆腐坊的后门不远,正要拔足狂奔,又听那道影子颤巍巍地道:“秋老板,别怕,我是洪北贤。”

    原来是他?清秋往边上避了避:“洪相公?你半夜三更站在这里做什么?”

    “你出去半天没回来,我不放心……”他从树下阴影走出来,怀里还抱着把琴,清秋没好气地看了琴一眼,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洪相公就这么喜欢弹琴?”

    “哪里,哪里,只是个喜好。”

    她忍了忍道:“学了几年?”

    洪北贤来了精神:“幼时家父慕名将我送去五柳先生门下学过两年,也算是略有心得。”

    时五柳先生广收弟子,每年收徒若干,看他的年纪,该是比清秋大上不少,两人虽是同门却未见过,再说洪北贤重在考取功名,学琴只是辅助,会一点便成,清秋自然没有听说过他。

    “碰巧我也会一点,今天的月色不错,我来奏上一曲,请洪相公指点一二。”

    洪北贤很是惊喜,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不错,清秋居然还会弹琴,他立马有知音之感,嘴里夹缠不清地说着:“原来清秋……秋老板也会弹琴,好,好,今后我们可以互相切磋,这镇上懂琴知琴的人太少,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把琴递过来,又道:“这里无桌无凳,不若去我家……我的意思是我那院子还算清静。”

    清秋一把将琴拽过来,四处看了看,走到河边树下盘腿而坐,置琴于膝上道:“这里就成,弹完还得回家呢。”

    明知不合时宜,她该转身回家,但一摸到琴,清秋就忘了身在何处,试了音后便弹起一曲《流水吟》,是从八段《流水》演化而来的一段。曲可明志,相信这一曲后,洪北贤不会再动不动弹琴来折磨她,她也用不着日日钻在磨房里听驴叫了。

    此时夜深,万籁俱寂,和着轻轻流水,一阵阵似空谷铃音,婉转悦耳的妙指琴声,听得洪北贤如痴如醉。他虽琴艺不高,但却不是不识货之人,清秋的指法意境实非他所能及,唯一不足便是此琴音色略差。此时月光照得河水上波光粼粼,树下清秋布衣钗裙难掩质洁,洪北贤脸上心里没由来阵阵羞惭,他原存着往后借此常与清秋来往,想想真是痴心妄想,拜了清秋为师才是正事。

    一曲终了,清秋也过足了瘾,早忘了初时目的是让洪北贤知难而退,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今夜一曲颇是尽兴,还要谢过洪相公成全,夜了,早些回去吧。”

    她没注意洪北贤的脸色,不舍地摸了摸琴,起身还给他,心情舒畅地往回走,心想定要凑足钱再买把琴才行。

    同样的夜晚,世子府里也是灯火通明,府里自从青书和红玉被赶回郡王府后,没有人管,世子爷又一直在外,连过年都没回来,郡王府那边无法,只得派了卫管家过来照应着,一直留在了这里。

    卫管家是谁啊,那可是以往最受宠的清秋姑娘的亲戚,青书管事和红玉都是因为得罪了清秋姑娘才被赶走,所以卫管家说什么,大家都得听着,没有不老实的。后来世子因为郡王妃病了才回京城,看到卫管家,也没反对,这一府的事也都真正归了卫管家管着。这不,明一早世子又要出远门,卫管家一声令下,全府连夜准备世子出门的行装。

    郡王妃是正月里就病了的,原先清秋没走的时候,她只是装病,没想到这回成了真。头回发病是在况灵玉出嫁后,因为二夫人一句不冷不热的奉承:“灵玉小姐的婚事办完,就该是世子爷的了,王妃真是劳累。”

    一句话说得郡王妃还没劳累先晕了过去,请来大夫一查,还真有了毛病,心口疼头还晕,得长时间养着。二夫人为此被禁了足,彻底被郡王冷落,皇上体恤卫铭,恩赐太医院了院首住在郡王府,专为调理王妃的病。卫铭也被召了回来,他自那天匆匆赶去云州便没有回来过年,回来探病也没在家待多久,说是朝中有事,四处巡查,头三个月里几乎连家都没回过。

    他有旨意在身郡王与郡王妃不敢说什么,听说如今也差不多办完事。可是他还不肯留在京城,执意要去云州,当初清秋就是在那里不见的。

    贤平郡王与郡王妃接到卫管家送来的信时,正要安寑,得知儿子连夜准备行装要走,忙驱车前去世子府。坐在车上,郡王妃胸口隐隐作痛,着急流泪:“王爷,你说铭儿这是怎么了?”

    郡王心想这还不是你教的好儿子吗,怎么来问我怎么了?看自己的王妃也不好受,口中劝慰道:“铭儿大了,自然知道好歹,有些事他若坚持,你何必非要强逆他?就拿,咳,那个清秋的事来说,你嫌她,可铭儿喜欢她,不大了你不给她好脸色看,又何必将她逼走?”

    “我哪想到她受了这点儿气就走了呢?”郡王妃冤屈得要死,她这不还没给那女人脸子呢,可儿子明显把错都怪到她头上,谁不清楚是她下令让人瞒着清秋,冷待清秋,清秋这才离了世子府。

    外头青书听得清楚,也是阵阵悔意,他对谁做主母并无意见,那会儿根本没当成事,若知清秋姑娘如此硬气,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得罪她。

    如今京城里不再有世子婚事的流言,虽然康家小姐还未成亲,但皇上已下旨为自己最小的弟弟南怀王赐了婚,康松蕊马上便是未来的十七王妃,一跃成为皇室中人,和康贵妃一下子由姑侄变成了妯娌,康家人意外至极却不敢吭声。

    郡王妃早断了念想和康家结亲,如此一来更省事,她已不敢再随意给卫铭安排亲事,几次召他想问问究竟打算如何,卫铭却避而不谈。

    两人到了世子府,卫铭迎将出来,诧道:“父王,母亲,怎么深夜来此?”

    郡王妃未语泪先流:“铭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卫铭沉吟不语,他此行半公半私,并不是存意避开父母。

    郡王妃望向郡王,指望他说点什么。郡王轻咳一声:“我知你有要事在身,明日一早再去辞行太费工夫,所以今晚见上一面,明日就不用特意过府辞行了。”

    “你这一走,何时回来?”郡王妃可不想装什么慈母,她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是否又要去找清秋,找不到就不回来?”

    卫铭没有回答,而是惊讶地问道:“母亲万事都要怪上清秋,赶明儿南芜亡国了你也说是因为她?”

    此话一出,连郡王都斥责他大逆不道,郡王妃心中气苦,她哪有那个意思,问道:“好,你说,你到底为何就迷上了她,你究竟喜欢她什么?”

    喜欢清秋什么?卫铭没有立时回答,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会喜欢清秋,初开始时,她只是膳房的管事,不光母亲会想不通,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吧。

    “我想,只是因为她是她,不是别人,谁规定她非得容貌出众或者是才华过人才可,如果是因为这样才在一起,那么反过来人家也只是看中我的家世,而非是我这个人。母亲,你总是看轻清秋,觉得她贪慕虚荣才与儿在一起,你们以为她只是个厨娘吗?错了,清秋琴艺比那位雪芷大家尚要高明,只是从不外露,她并不在意是否名扬天下,也不稀罕我给她的一切……”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黯然,稍稍停顿继续道:“我只知此生若找不到她,不得她为伴,我便不得安宁。”

    这番话说完,郡王与郡王妃各有心思,郡王道:“言过其词,难不成一句不得安生就把仁孝忠义全都忘了?万事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你此行要去哪里?”

    卫铭说了先往云州,郡王又道:“她虽然在云州不见,你总不能守在云州一辈子。”

    “我想在那里停一段日子,这边的差事还要去收尾,皇上这次派了不少人,我比较清闲。”卫铭嘴角带着些凌厉之意,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忙着拔除北芜在南芜的暗点,他还记得那个除夕夜,他一遍遍地在云州城里找人,虽然清秋有可能已离开云州城,他还是祈望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她。若非宁思平,清秋又怎么会无影无踪?他当时是拿宁思平无法,这一口气全出在近日的清缴行动中,宁思平远在北芜定是不得安生吧。

    清秋到底去了哪里呢?听宁思平说得日子,她离开时天还下着雪,一定走不了很远,官道只有一条,他曾派人顺着官道追出去很远,沿路细细查找,却没有半点消息。

    “你记得皇命在身就好,万事要小心为上。”郡王话音刚落,郡王妃便道:“这个你就放心吧,你以为我儿像你一般?说起来我真是奇怪,怎么铭儿这般长情,他父王却不能专一?”

    郡王打了个哈哈,又交代卫铭:“我们来这儿你不要怪卫管家,更别再把他赶走。”

    “好好的地撵他做什么,这府中不可一日无人看管,交给他我很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带着清秋回来的。”

    郡王妃忍住悲声:“你这一去定是好久不回,我不放心……”

    青书再也忍不住,上前跪倒在地:“我愿随世子爷同去,鞍前马后地服侍您,求世子爷成全。”

    他虽在郡王府做着管事没有被冷待,但自小便跟在卫铭身边,一直想回世子府,但苦无机会,如今想要将功赎罪,求世子原谅。

    当时卫铭将他和红玉赶走也是一时之气,连看也不想多看他们一眼,这会儿见他情真意切,上前轻轻一脚踢过去,顺带也将他勾得站起来,笑骂道:“不过才三个月,你在王府便吃得肥了一圈,怎么,不想过好日子了,要跟我去吃苦?”

    青书眼圈都红了:“就算再去边关打仗我也要跟着去,永不后悔。”

    卫铭失笑:“得了,好好的说什么打仗,告诉你,打不起来。”

    一句话勾起郡王与郡王妃的心思,均想起那几年卫铭在边关打仗,他们夫妇在家担惊受怕,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可却常有与常人不一般的主意,比起前些年执意去投军,真要是娶个厨娘做老婆,好像算不得什么大事。想到这里,郡王妃又气又悔,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操心,任着儿子想娶谁就娶谁,说不定今时今日都快要做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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