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太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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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 敏 [1]

    梁兆络喜欢春天的小雨,缓慢的雨滴,带着清凉的光泽,涂抹着街道两旁的树丛花坛。各种颜色的楼宇像描画过一样新鲜。重重的水汽笼罩着梦里才有的迷蒙。可惜的是,今天晴空万里,亮闪闪的太阳照耀着一动不动的绿化带,苶萎的叶片,像过了季节一样暗淡。流动食品摊子占据了道路两旁,偷懒的学生像有内线一样,准时跑到这里来买早点。他们像等食的小鸟,围在锅边,盯着锅上嗞嗞啦啦爆响的煎蛋和油饼。说不上来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有女学生突然低头跑开,不用说,那是他的弟子。他想停下来说几句,比如注意卫生、小心垃圾食品、防止地沟油什么的,奇怪的是一转眼,女学生就不见了,他摇摇头,其实,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大有人在,能及时爬起来买早点已算不错了。

    (此时,在遥远的北方,有个小男孩起床了,他在做出发前的准备。桌子上、床上,摊满了杂物。衣裳、运动鞋、缺气的篮球、用过的课本、翻倒的变形金刚……摆了一地。明显地,男孩没有经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准备工作显得杂乱无章。一只黑色双肩包打开了,几件衣服丢了进去,马上又拎出来,一件件举着看,这使得准备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

    梁兆络没有任何预感,影响他的是女弟子夏子繁发在邮箱里的信。夏子繁从理工大学考到他的门下,原本学的是法学系的社会学专业,却考取了东欧大学的外太空专业研究生,说是对社会学厌倦了,想在外太空遨游一番。梁兆络不相信会有女研究生热爱这个专业,但夏子繁却心无旁骛,专心学业,即将按计划毕业离校。就在学业将成之时,夏子繁的心思却在这个暮春时节起了变化,说要跟导师谈点学术以外的事情。这也用不着回避,在任何一座学院,教授与所带的女弟子朝夕厮混,免不了发生暧昧以至出格的事。女弟子振振有词,说,青春和青春期不是一回事,青春期该有的就应该有。于是,除了课题研究论文答疑,还少不了泡小剧场、逛夜市、吃西餐。找僻静的地方消磨上一天,例如咖啡馆郊区会所那样的地方,与导师相拥而坐,卿卿我我。遇上不顾一切的,偷摸开几回钟点房。一般情况下,只要女方别怀上,维持几年学术情人关系是没什么问题的,等热乎劲过了,女方或读博或出国拉倒。当然,也有弄得不利索的,女方当真了,非嫁不可,不同意就喝安眠药跳十八层教学大楼,闹到这一步,学院也觉得不像话,给当事者一个处分,调离教学岗位,再也不许与女学生接触。女弟子夏子繁有才有貌,在学校里待得年头长,杂书看得多,弄坏了心绪,穿着过膝的绣花衫,在春雨绵绵秋叶满地的水岸树下,愁肠百结。喜欢无主的小猫小狗。聆听古筝呜咽,迷恋旷世奇缘。情绪说变就变。发信给导师,是向导师求教如何解决失眠的问题。失眠的原因不用说,全是因为导师,每当酝酿出了困意,导师的影子就出现了,师生在梦中散步、交谈、看景,醒来一场空,什么都没有。痛苦的日子从冬到春,如今,所有好看的花都开过了,为师的也没亲临寒舍给予指点,隔着几条马路,竟像隔着天上的银河一样不肯逾越。难不成等弟子患上了忧郁症,身体搞坏了,出了事,为师的才来探视吗?

    满腔幽怨,情意却是深长。梁兆络明白那意思,但他不想与夏子繁有学术以外的瓜葛。他认为,情人就像衣服上的补丁,缝制得再好,也是一块补丁。让他烦恼的是,面对这样的要求,他考虑了很久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梁先生早!

    身后有人招呼,是系里的几位教师,他们边走边在争论什么岛会不会打仗,梁兆络冲他们点了点头。

    我来听您的课。还是在“高脚杯”吧?

    其中一位说。

    那幢叫“高脚杯”的建筑是梁兆络的创意,看来,抽象的实物也能被大家所接受。

    还是那里。欢迎你来。

    梁兆络微笑着说。

    (双肩包收拾好了,男孩把它提起来挎在肩上。关好屋里的门窗,要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又走到书桌前,把一帧带相框的照片拿起来。照片上是一位漂亮的女子,满脸微笑,背景是一片大海。蓝色的海面出乎意料地平静。男孩用毛巾包好,小心地放进背包,拉上拉链,加上挂锁,拍了拍,重新背起,这才出了家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落下什么东西没有。抬头看天,太阳亮得有些刺眼,他低下头,满腹心事的样子,沿着树荫走去。路上有人打招呼,问他去哪里,他没回应。做成仿古式飞檐的学院大门前,有不锈钢遮阳棚,那里停着一辆通勤车,车前的牌子上写着:

    北方大学——直达——商城广场,中途不上下客

    挤在中间的直达两个字小了两号。

    男孩上车,在车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真的要走吗?

    车门口出现一个小女孩,她探着头小声问。

    男孩不看她,冲着窗子点了点头。

    你还回来吗?

    男孩低着头说,不知道。

    你能给我写信吗?

    不知道。

    男孩还是低着头。

    女孩没再说什么。没走开,也没上车,一直站在车门边,像在等待什么。)

    脚下绊着了水管子,梁兆络这才注意到校园里有了变化,上百盆鲜花从卡车上卸下来。洒水管子拉得很长,蛇一样躺在地上,花和花坛四周湿漉漉的。彩色的花卉像给地上铺了一块花布。大概有什么要人来视察,这种事免不了折腾。彩旗插了一排,几只氢气球悬浮在半空。花工们集中在一起,听从设计师指挥,蜜蜂一样忙忙碌碌。

    梁兆络绕过花坛,教学办公区在小路一头。路边的法国冬青长得很好,围成一道弧形的树墙,树墙里立着花岗岩雕像,凝神远望的是德国的马克斯·普朗克,按说还应该有丹麦的波尔和德国的爱因斯坦,几位都是量子力学的奠基人,负责项目的人说,外国人都差不多,有一个代表就行了,于是,普朗克一个人站在了这里。由于僻静,晚上灯光照不到,情调自然温馨,男女学生趁机跑到这里来厮混,又不注意方式,不雅用品随地乱扔,学生们暗地里管这里叫色界。

    “色界”后面,有三幢比肩而立的老房子,说它老,是因为民国时期,在这里开过立宪会议,接待过外国使团。那些头戴礼帽噙着雪茄拄着文明棍的洋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耀武扬威。长长的走廊,又窄又高的木格窗,还有窗外巍峨的雪松,就是见证。当时民风沉稳,建筑风格朴实无华,现在的校园,除了毫无特色的大楼,就是名流显贵们前来视察,或者参加校庆所栽植的树,上面挂着注明身份的牌子。树下培着从外面拉来的专用土,搞得像吊唁场。这几幢老房子如今开辟成了工作室。现在时兴这个,有身份又申请到项目的教授办公室,都改叫工作室了,可能这么叫显得气派吧!梁兆络在第一排,砖雕的拱形门廊和白色的罗马柱非常相配。推开门,一张深红色老式办公桌,一只雕着蝙蝠的衣帽架,再加上一些旧版照片和杂志,一切都显得与现实格格不入。梁兆络喜欢收藏陈旧的东西,他曾在抽屉缝里发现过一枚旧书签,上头印着穿粉色上衣的民国女子和一枝开着的腊梅花,反面有一行水笔写的小诗:

    相见清夜里,秋灯雁成双。

    君去霜寒月,相思更声长。

    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也不知是男送女还是女送男。有意思的是,多年过去,书签竟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偶尔会拿出来欣赏一番,好像要找出书签背后悲欢离合的故事。

    (商城广场到了,男孩下了车。广场上,一大群伴着音乐跳舞的人两臂平伸,围成了一圈。失去管束的小狗们,在人群里穿梭。男孩东张西望,没找到任何标志,只有两个背包的青年男女站在树下。男孩似乎想过去问点什么,一条迎面跑来的花狗引起了男孩的注意,他向前蹦了两步,用力跺了下脚,小花狗停住了。男孩蹲下,伸手去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一跳躲开,眨眼间就跑没了影。男孩站起来,怅然若失地看着远处。

    一辆空港巴士开过来了,男孩随着两个年轻人上了车,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好像是为他们送行,广场上,跳舞的音乐声突然加大,几乎震耳欲聋。)

    屋里有些暗,梁兆络拉开窗帘,向上推开拉窗,听到木滑槽“咔嗒”一声卡住了才松手,百多年的木制机关,好用得不可思议。新鲜空气伴随着松树醇厚清新的气味飘进来,像置身森林。蓝白条纹的画眉鸟在树枝上跳跃。两只灰色的野鸽子被惊飞,它们歪着身钻出树丛,滑向一幢色调幽蓝,很有未来派风格的建筑,这是那个法国光头设计师克莱尔采纳了他的意见,把基础教研楼设计成了太阳风的模型——一只倒放的高脚杯,暗红的杯座,天蓝色透明的杯身,线条水波纹一样流畅。但梁兆络不满意,再好的设计和施工,也做不出太阳系电子爆发的奇景,只能在感觉上向美丽的造型靠近。为此,他向克莱尔提过修改意见,由此发生了关于建筑风格的争论。涉及艺术,法国人既有想象力又很固执,这让梁兆络不快,甚至耿耿于怀,主动断绝了与克莱尔的联系,没想到,大楼落成之时,克莱尔主动捐赠了一套教学设备。

    梁,我是为你才这么做。

    克莱尔友好地拍着梁兆络的肩膀说。

    为了我?

    是的。你是天才,人类的希望,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

    梁兆络看着克莱尔的光脑袋,弄不明白他这是称赞还是道歉。

    大楼启用后,梁兆络的课,大部分都安排在这里,这时他才感到,许多设计,法国人还是想得细致到位的。几百年的工业文明不是说说的,实力摆在那儿。

    (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分,男孩下了巴士,从出发口进入候机大厅。这里是北纬四十二度线上的北方机场,相比较而言,没有南方那些机场繁忙,显得有些冷清。放眼望去,机场四周是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还有成排的杨树。通向机场的快速路上,没有几辆车。

    时间还早,三三两两的旅人,推着行李车到处转悠。有警察踩着轮式平衡电动车飞快经过,小男孩看呆了,像看动画片一样盯着移动的身影,直到消失。男孩接了杯水,看看墙上电子表指示的时间,找了个角落,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此时的校园里人人都行色匆匆。教师赶着去教室。勤奋的学生和睡懒觉的学生,抱着书本从食堂和宿舍两个方向跑出来。梁兆络整理好教案和图片资料,喝了几口漂着参片的温开水,这是习惯。教师这个活,说到底,吃的是开口饭,九十分钟的课,讲到后来,口干会影响效果。有的老师带着水杯上课,边讲边喝。外教老师更随意,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举着热乎乎的咖啡壶,肥大的屁股堆在讲台上,一副聊闲天的架势,他不喜欢这一套,正课时间的每一分钟,他都有自己的要求。你可以不喜欢我的课,但我不能讲得失去水准。

    这是他的信条。

    (男孩听到一片嘈杂的人声,他从书本上抬起头,看到许多人向检票口拥去,是要检票了。那一对年轻人也站在队伍里,看到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并没走过去,随着人流站在安检队伍后面。)

    梁兆络出了办公室,走下台阶。近一个世纪的打磨,台阶上有深深的凹痕,显得残破不堪。后勤派人来修理,被梁兆络以影响工作为名阻止了,他就是要这个样子。陈旧是一种品格,也是身份的象征。如果换成进口大理石,就没了那份厚重。夏子繁每次来都说,他的学问关乎未来,心态却是守旧的。他不否认,回答她说,守旧是学者的根基。夏子繁说,学科带头人不是这样的,敢于想象创新才是出路,连弟子问的问题都不能回答,何谈创新?尽管是质问的口气,梁兆络听来仍然心情愉快,就像听一个有意思但没讲完的故事……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这才想起忘了关机。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再次走过普朗克的雕像。普朗克饱满的额头上,洒满了早晨的阳光,糟糕的是,普朗克的鼻尖上,落了一摊白色的鸟粪,这使得雕像的面部表情有些滑稽。他继续走。手机还在响,像难哄的孩子在吵闹,少不了是请他参加什么开业剪彩、募捐、访谈、开班仪式之类俗不可耐的活动。他很不情愿地把手机举到耳边。

    ……注意,是短头发,背黑色双肩包……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

    你慢点说。

    梁兆络谨慎地提醒。

    飞机的航班号你记一下,还有到港时间……

    女人匆忙得语无伦次。

    你是……

    梁兆络忍不住问。

    北方大学的,回头谢你吧!

    梁兆络立刻站住,像是走错了路。面前呈现一片蓝色,已经来到“高脚杯”前。他想再问点什么,对方却关了电话。

    搞什么名堂。

    他不满地嘟囔着,沿着面前的碎石板路继续走,脚下飘忽。心里的震动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一个孩子,一个背黑色双肩包的孩子……他心里惶恐,恍惚之间,像被人突然打开了窗帘,屋里的秘密一览无余。他强迫自己镇定,想好好考虑一下事情的原委。让他不满的是,为什么不早打电话?为什么事到临头才想到他?最让人不能理解的是陶菲为什么不亲自通知他,而是委托别人?是想找一个见证人吗?

    教室的玻璃门开着,一片乌黑的头顶说明学生们已经坐好。

    又有电话进来,是老婆,问他今天能否早点回家。

    不能。他口气僵硬。

    出了什么事?是在和谁赌气?

    没有。要上讲台了。

    那回头再说吧!

    老婆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搅他。

    走上讲台,打开设备,插入移动硬盘,把一幅天文射电望远镜拍摄的外太空照片打在荧幕上。不知为什么,图像有些变形,浩瀚的宇宙看不出层次,调了半天,不是太亮,就是看不清。机械地做完这些准备,抬起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背黑色双肩包,短头发……

    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陶菲呢……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出来了。还好,下面没有什么反应。他轻咳一声,看了眼教案,今天我们讲宇宙色球形成的过程……空洞的声音似乎不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个因太阳风暴造成一场战争失败的例子忘记了。他的目光在前排学生脸上扫过,有人在嚼口香糖。他放开视线,从学生们的头顶看过去,弧形的天棚上,有一片透光的蓝色,一直延伸到墙外。杯口应该用无色玻璃,这样造型才圆满。为什么当时就没坚持呢!克莱尔说,蓝色调只能用在天上,于是,蓝色调中途夭折了,好像太阳光谱缺少动力,照顾不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叠印在蓝光里,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陶菲。陶菲在游泳、在跳舞,伏在他怀里唱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歌……这个电话应该由陶菲来打才对……思路乱了,他坚持往下讲,但讲述已经像一眼不旺的泉水,滴滴答答,断断续续。教室里仍然安静,许多学生低着头。有人打哈欠,哈欠迅速蔓延,不少人竖起书本遮挡,像遇到了伤心事,困顿的眼泪擦了又擦。不知晚上在忙什么,每天熬得红眼吧唧。梁兆络放低声音,这是经验,适当放低声音,会听得更清楚。但有干扰,谁的手机没关,突然的来电声引得许多学生回头看。他没制止,因为时间快到了,他在骚动中提前结束了讲课。

    (小男孩递上登机牌,有人问,有大人陪同吗?男孩摇头。过了检票口,走上登机桥。门口的对讲机在联络,一个男孩进来了,21排C座。无大人陪同。

    男孩走进机舱,女乘务员跟过来,接过他的双肩包,举起来放进行李架。他坐下,女乘务员帮他系上安全带。轻声关照,有什么需要,按一下头上的按钮。

    谢谢!

    男孩还以礼貌。)

    回到办公室的梁兆络,呆坐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出电话本,快速翻到最后,找到一组号码,打开手机,手指却在按键上停住了。就像面对一个爆炸装置,一旦按下去,立刻灰飞烟灭。他问自己,真的要打这个电话吗?他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工作室五十多平方米,给他配的助手只工作半天,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他不自信地盯视着手机,那组号码通向一扇尘封的大门,他知道,打开大门,纷繁交织的情景像散落的珠子,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恢复原样。他忍住了,漠然地望着窗外的几棵雪松,雪松外侧有一片紫色的小花,刚洒了水,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个女学生走来,绕着紫花拍照,而后互相拍照,而后忙着发送。现代人,忙不完的无聊事。新的一堂课又开始了,窗外恢复了宁静。他深吸口气,理智让他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陶菲不打电话自有道理,为什么一定要去触动呢?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像丢失了东西。他强迫自己坐下,想在纷乱中理出一点头绪,可世事纷繁怪异得没了章法,不经意的事情竟然有了结果,而希望有结果的事情反而找不到答案。实际上是陶菲虽然没有亲自打电话来,但也没要求他承担什么。只要求他把孩子接到,再安全及时地送走就可以了,根本不用他去关心孩子怎样?手里有没有拿着杂志、帽子、雨伞什么的。

    他希望有一柄儿童用的红雨伞,高举过孩子头顶,让他一眼就分辨出人流中的孩子……

    我去复印资料。

    梁兆络知道不能再耽搁,在留言板上写下了离开的理由,算是请假打招呼,其实没人来管他,一个名教授的作息,就算校方没有人过问,也轮不到助手来管他的行踪,但他一直沿用这个方法,好像这个方法可以证明清白。然后他开始动身,因为几个小时之后,将会有一个小男孩主动联系他。

    (机舱内乱了一会。前后都在噼噼啪啪关行李箱。乘务员在检查每个人的安全带。飞机是赶点起飞,还没有完全安静,已经在做安全演示了。飞机开始移动,滑到起飞线,稍作停留之后很快就起飞了。男孩侧过脸去看舷窗外面,眼前的大地树木向下沉去。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有光线刺激,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到达轨道交换站天已过午。等了一会儿,列车还没进站。磁悬浮与轨道交通交换处总是那么热闹,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在此交汇。忙着拉客、发广告、介绍住宿、兜售手机的人到处穿梭。梁兆络靠近角落,站在人群之外。他讨厌被打搅,但还是有人走到身边,丢给他一张印着手表、皮包、皮带的广告,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真正的外国奢侈品,便宜。那人走开了还不肯放弃宣传自己的货色。梁兆络转了个方向,又来了一个推销化妆品的,二话不说,往他怀里扔了一个塑料瓶,他看也没看就丢了回去,那人啥也没说,继续往下一个人怀里扔,好像在测试每一个人的反应。梁兆络背过身,看着那些架空的桥桩。磁悬浮建成多年,梁兆络也经常从国际机场出行,但从没乘坐过。坐在学院的商务车上,看到磁悬浮列车从半空中风驰电掣般飞驰而去,很不以为然,大众交通弄出这么个劳什子,看不出有多大输送优势。司机老李说他坐过一回,起步时有点像屁股上被人踹了一脚的感觉,就是票太贵,比坐飞机还贵,同样的价格,搭上春秋航空,能干出去一千多公里。梁兆络对当下的城市建设不看好,本来是科学严谨的事,竟弄得像野路子歌舞团,搞着搞着就乱了套,什么奇怪不着调的节目都有。虽然他不是搞规划的,但全世界跑遍了,这点鉴赏力还有,这个想法,让他与磁悬浮有了某种对立,好像这种交通方式是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妻子的电话又来了,问他今天有否外出。

    要外出。

    去哪里?

    东吴大学。

    东吴大学有这个专业吗?

    妻子知道东吴大学专业设置。

    飞船登月后,地方电视台跟得很紧,要做一个关于太空的访谈节目。

    少有地,梁兆络说了谎话。

    时间不会太长吧?妻子问。

    半天时间差不多。

    他只好把谎话编下去。

    如果回来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妻子关照。

    有什么要紧事吗?梁兆络问。

    有要事商量。妻子说。

    一个普通家庭,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还得夫妻一本正经地商量。梁兆络这么想,但没说。妻子小他几岁,常用下属的口吻调侃他,说他是一家之主,是领导,大小事必须请示。可能学院科技处太清闲了,妻子除了重点操心家庭和女儿,再无他事。大学的科技处说不上有什么用,除了弄些课题就是评职称,课题有科研费,评职称有指标,全是与利益相关。当然,这些利益环节,像妻子这样的普通科员,根本插不上手,都在处领导手里攥着呢!

    (男孩出了机场,机场大厅阔大得有些夸张,到处是指示牌、行道线。平行运行的电梯,人流在这里分成一道道小溪。流向各个出口方向。他站在一个拐弯处,四处打量。身边不断有人流经过。他犹豫了一下,跟在一伙说说笑笑的年轻人后面,走到了磁悬浮车站。)

    远处有了轰隆隆的声音,声音逐渐增强,是磁悬浮列车进站了。从浦东机场方向来的乘客,应该在这里下车换乘地铁或者地面交通。人流出现了,出口被拥塞住。闸机机械地向外吐着,人群总不见减少。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也不知如此奔忙为哪般。似乎乡间出了什么大事,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或者这个世界流行这个,不是搬家就是流浪。无数没有表情的男人女人,扛着包裹,拖着皮箱,抱着孩子,黏稠地从面前流淌过去。梁兆络睁大眼睛,盯着人群,希望从人堆里一眼就把孩子认出来,或者有某种感应,让他及时发现穿行在人群里的孩子。要不然,一旦错过,就像在汪洋大海里一样难以碰头。他想象不出,这个“邮递”来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像谁的念头,从十几年前接到陶菲电话开始,就一直缠绕着他。这可能吗?就那么一回?是真的吗?梁兆络语无伦次。陶菲没有做进一步说明,也没有提出让他认亲的要求。我只是告诉你一声。陶菲淡淡地说过之后,再也没来过电话,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梁兆络在最初的震惊之余平静下来,一个孩子,一个他与陶菲共同孕育的孩子,在他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诞生了,奇特的感觉,像有个小虫子在心里爬。每有闲暇,他就会想到,几千里之外,有一个他的孩子在静静成长。他很想知道,母子两个好吗?孩子健康吗?这些原本应该发出的问候被咽进肚子里,也只能咽在肚子里,别说一句话,连一个字、一个特殊的表情都不能有。那段时间,睡觉的时候他都特别小心,担心梦话会告发他。他在睡前喝大量的茶,以使自己不至于睡得太沉而梦话连篇。这些顾虑连同那些如何孕育的疑问,被他小心翼翼封存在记忆深处,但记忆会沉淀发酵,散发出热量,灼热感长时间炙烤着他,没有抒发的地方,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对着办公室窗外的雪松发问,孩子长得好吗?生活怎样,有人管吗?有时候想得出神,竟会产生特别的冲动,非常想见孩子一面,好像那边留下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他长久没有回去过的家。他暗中设想过事情的结局:陶菲领着孩子找上门来,要求父子相认,要求母子跟他共同生活。如果被拒绝,就申请血缘鉴定,就向学院或者律师递交详细的事情经过说明,使他身败名裂,使他不得不低头就范。还有就是陶菲把孩子领来交到他手上,由他抚养,自己则去异国他乡,从此消失不见。而他由于孩子的到来,引发了一场震荡,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瞬间变得一塌糊涂。现实是陶菲一直没有电话,更没有见过面。他判断,陶菲应该来过这座城市。如果来了也不联系他,难道是打算一刀两断吗?或者陶菲后悔了,对一时的冲动懊悔不已,连这次有求于他,也是委托同事出面,说孩子出国,在这里转机,十几个小时的等待,请他帮忙接一下。陶菲当年的主动哪儿去了?当年的陶菲热情有加,主动接近,没有任何顾虑。面对漂亮冲动的女人,哪个男人能阻挡得了呢!暗夜里,手抚胸膛的梁兆络曾这么想,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是他所在的中欧科技大学从教授到辅导员,还没有一个这样热情洋溢的女子,校园循规蹈矩的生活,磨去了女人灿烂的色彩。每个人的生活范围、交友圈子、男女角色,切割得像数学定理一样准确。不多一句嘴,不乱插一句话,不流露出一点额外的热情,就连暗恋他多年的谷英教授,除了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委托快递送来围脖手套领带什么的之外,再没有一点过多的表示。其实谷英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出来进去总会碰头,却从没主动约过他,更没单独会面过,就那么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地默默守望。梁兆络几乎感觉不到她明显的存在。不像女弟子,敢于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或许有些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就像喜欢一首歌一件外套或者一棵树那样,永远停留在欣赏的范围。陶菲却在那个滴滴答答落水的岩洞里,毫无铺垫,也不忸怩地主动圈住了他的脖子。七天的学术会议,她竟能挤出时间,跟他幽会了五次,幽会这个词让梁兆络感觉新奇,唯一的一次与婚外女子幽会,陌生的新鲜感让他心情愉悦。印象深刻的除了陶菲还有那个城市,还有城市里那个五彩山公园,出了住宿的桂花宾馆,过了溪山路就是。市里照顾市民,公园全天候免费开放,进了公园,像是有意遮掩那些趁夜晚进入公园的多情男女,临门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树冠盖住了整个公园入口。上面的说明是,这棵树是三国时期刘备手下谋士蒋琬所栽,关羽在树下演习过兵马,曾在此处发现过竹简残片,上有诸葛阵兵书,如今竹简流落到英国一个古文物学家后人手里,具体所记录的内容不得而知。因为想研究,就要付高昂的费用。梁兆络不是研究这个的,完全是被桂树吸引,晚饭后漫不经心踱进公园,在大树下没转上一圈,就迎面“撞”上了陶菲。你怎么在这里?梁兆络奇怪地问。那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在约会哪位女教授吗?陶菲半真半假,似挑逗似玩笑,眼睛热切地直视着,梁兆络不擅长这个,无法招架,只好如实相告,是专为桂树和它的历史而来。我也是。陶菲立马跟他站到了一起,拉着他看石头上刻写的那些介绍。他们并肩站着,共同阅读半文言半白话的石刻。够古老的。梁兆络最先读完,扬头叹道。蒋琬是什么人,没听说过嘛!陶菲观察身前身后,没见有研讨会的人。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你没看过吗?梁兆络认真地问。没有。电视剧呢?看过几集。刘备你总知道吧!梁兆络提示。这我知道,陶菲好像终于想起来了,刘备有四个老婆,三次撇妻只管自己逃跑。这个回答让梁兆络少有地大笑起来,他还从没注意过刘备有几个老婆,可能女人读书与男人读书不一样,男人注重谋略计策,趋势成败,女人注重情节转换,感情纠葛。梁兆络没讲刘备的四个老婆,那些小说中的闲笔,是戏剧挖掘的素材。他简约地讲了几千年前的那个蒋琬。当把蒋琬如何到了刘备帐下,任了尚书郎,刘禅即位后如何做了参军,后诸葛亮时代怎么任的大司马,以至死后如何葬于涪州介绍完,他们已经离开了巨树,沿着一条小溪旁的石板路走下去。

    小溪从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下流淌过来,清澈透明。山的倒影动荡清晰。几只白色的鸟儿沿着小溪一路飞去。陶菲目送飞鸟叹道,蒋琬已乘黄鹤去,空留桂树在人间呢!这么深沉,是替古人担忧吗?梁兆络少有地调侃说。这算什么深沉,您对外太空的那些研究成果才是深沉的大学问,就是不知道,这些研究成果,对今天有什么意义。陶菲的口气是求教式的,是在不知不觉中给梁兆络出的一道题目。学者碰到问题,大约跟农民遇到粮食,铁匠碰上烧红的热铁一样,两眼放光,精神亢奋,梁兆络也是如此,他根本没去分辨这里面掩藏着什么目的,修炼多年的学者之风,让他对任何人提出的问题都不会放过,况且,他的学识也让他不会放过。他顺手摘下一簇桂花,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其实外太空也是可以接近的。他耐心地解释关于日核、辐射区、对流层,关于光球、色球、日冕等领域的研究成果。这是梁兆络的本行,自然讲得深入浅出,时而还夹杂着世态人生的哲理,针对人类社会对外太空的迷茫,他给出了警告,等他意识到讲多了停住,已经来到了山前。

    眼前的山势硙硙,体量不大,却挺拔而高耸,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徐霞客评价这里是“青莲出水,碧莲玉笋世界”。雨水多,植被旺盛。连石缝里都长着叶子阔大的树木。根须垂落,像一些疏于管理的胡须。上面不断有水滴落下来,空洞地击打着白色的岩石。山虽然陡,人工修凿后,沿着山路可以攀援而上。石壁上有石刻,都是些历史上遭朝廷贬谪而退隐流放之人发的感慨和牢骚,不过是庙堂疏贤,有志难抒;半卷离骚,避官隐世之类,也有一些寄情山水之作。山上溶洞极多,那是可溶性岩石在二氧化碳的作用下,历经千百年水滴石穿形成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直到大山高处,直到傍晚的城市尽收眼底。

    休息一下吧!

    陶菲站在一只石桌旁提议,四只光滑的鼓形大理石石凳,显得素雅而有情调。梁兆络张口喘息,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总在办公室待着,体力不可能好。他背向洞壁,面向开阔的山川景色坐下。夕阳金红色的光彩从天边铺展而来,所有的树木都与夕阳的金红连接到一起了,令人赞叹的是夕阳中几只飞翔的鹰,它们沿着山边盘旋,越飞越高,直到变成一块金色的舞动着的红绸。梁兆络从没见过如此奇景,不禁被感染了,但眼前的美景被一张粉脸遮住,陶菲从上面低下头来,深深地吻了他……

    (小男孩看着磁悬浮列车两边拉成线条的景物。直到列车钻进车站停稳之后,才掏出手机。要打的电话肯定很陌生,因为孩子是照着手上的一张字条在打电话。)

    梁兆络的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一个稚嫩的声音:梁伯伯你好,我是康康。

    梁兆络心里突地一跳,来了,真的来了。他急忙回答,我是梁兆络,你别着急,我在出口等你。谢谢梁伯伯。孩子的声音让他感觉亲切。他盯着出站口,希望一眼就在人丛中挑出这个孩子。直到背着黑色双肩包的男孩站到了面前,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

    我从电梯一上来就认出你了。

    上了车的小男孩倒不认生。

    根据什么判断一定是我。

    眼睛和发型,还有站着的姿势。

    这有什么不同吗?

    梁兆络以为,长年的思考在脸上可能留下了不同的肌肉结构,再加上从事的学科冷僻,身上透出来的气息大概是不食人间烟火,拒人千里之外。

    当老师的人喜欢站在一旁,观察纪律好不好。

    梁兆络笑了,孩子有孩子的眼光,但他没有继续谈下去,担心孩子有某种感应。他拿不准陶菲会告诉孩子多少关于他的情况,还有,她会以什么身份介绍他,同事,还是同学?现在流行同学关系,对梁兆络来说,跟陶菲同学显得老了点,他比陶菲大了十几岁,就是留级包也不可能待在一个班。他很想问孩子,妈妈怎么样?你们都好吗?可这么问有点不亲不疏。十几年来,他们一次都没有联系过,自从研讨会结束分手,陶菲只在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跟他通过一次电话,告诉他孩子出生的日期和时辰。她没说孩子的名字,他也没问,事情太突然,他有些发蒙。他不知道孩子的脸型与自己有几分相像,或者准确说,百分之几的重叠度,这需要旁观者,或者用电子分析仪器来测定。颧骨下巴、鼻子额头这些地方,是撑起面部轮廓的主要支点,不可能被遗传过滤掉。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不知这张属于他的脸,被孩子复制了吗?他回想刚才第一眼看到孩子的印象,一时还分辨不出像谁。像陶菲又不像。为了稳妥,他不能把孩子带回家,虽然那个家对男孩来说,并不见得就不能去,困难的是突然带回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解释起来很麻烦,妻子肯定会刨根问底、问三问四。疑虑的目光在他和孩子的脸上移来移去。是远房亲戚还是老同学的?关系这么好,没听你说过嘛!事情会弄得复杂化。当然,事情本身确实不简单。他早打算好了,把康康安顿在母亲住的老房子那条街上。这里离淮海路近。属于城市的中心区域,离黄浦江不到两百米,随便站在哪一条马路上,都能看到浦东的楼群,周围高楼成片,夜晚的璀璨更是随处可见。总共只有十几个小时,他不知道陶菲这样的安排,是否有意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或者是让孩子在无意之中与他相处上那么十几个小时。此时,他特别想联系陶菲,毕竟双方有过那么一回事,可他没想好怎么说,说对不起,还是说事情不该发生?这些话不是电话里能说清楚的,也太随便了,况且孩子无辜,没有理由把大人们的一时荒唐交给孩子去承担。能让孩子心里干净地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或许陶菲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她不打电话,不给任何说明,让孩子来了,到时间就走,不留下任何牵挂,随便他怎么办怎么想。梁兆络这时候反而对孩子有些愧疚继而怜爱。明明到了家门,却不能堂而皇之地领回家去,更不能给予丝毫本应属于孩子的父爱。

    想多了。

    梁兆络伤感地刹住思绪,从后视镜里看孩子,孩子在看窗外的景色。那些少有的车流人流,高楼大厦,在车窗外划过。梁兆络这时发现,这孩子真的有几分像他。鼻子,眉峰,尖刻的唇线。听说现在的DNA技术用一根头发就可以鉴定血缘关系,他提醒自己,明早起来,一定在孩子床上找找看,为此他细心地准备了一本书,用来存放一根解惑的头发。不管陶菲有没有别的男人,这个孩子与他可能的血缘关系,让他无法无动于衷。

    白鹳宾馆,开在老房子同一条街上,早年这里是一家文教用具厂,小时候梁兆络每次上学路过这里,都会趴在装着铁条的窗外,看车间里那些笨重的冲床,“咣当咣当”地冲压钢笔帽。成筐的笔帽被一个旋转的捡拾器拾起来,送到另一台机器上成型。穿着背带工装裤的男女工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机器前,转料工人戴着油污手套满脸是汗。那时他就想到,如果一辈子这样干,不知活着有什么意义。正是这个过于早熟的想法,让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直到大学毕业,直到当了教授,优秀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不优秀反而不正常了。如今,教具厂变成了一家宾馆,那些工人不见了。马路对面的那一片不高的老房子却一直没拆,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每次他回到这里,都有童年之感,虽然那时候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可那些繁茂的悬铃树、沿街的小铺,还有着某种过去的风韵,维系着心里淡淡的留恋。尤其进入小区,看到三楼阳台上老妈养的那几盆水仙,家的感觉让他心存温暖。如今,他竟领着一个孩子来到这里,没有回家,而是家对面的宾馆。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怀疑理智或者情感方面出了问题,不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正常了。这个小区早该拆迁。这是小区里年轻人的看法,而老年人却希望一直在这里居住下去。真正的上海就是这里,只要拆迁就离开上海了,再也别想回来。年轻人了解的多,说这里与区政府太近了,区长办公室在最上面一层,背面是厕所,只要区长撒尿的时候,低一下头,就能看到这个破败的小区,可惜,区长撒尿从来不低头,都是仰着脑袋,看到的自然是远处更高的高楼了。梁兆络知道这是人们的猜想,实际情况是这片小区太小,很难找到合适的开发项目落户。梁兆络倒希望老妈能一直住在这里。他是孝子,母亲的一切生活都由他管着。妻子也管,但婆媳之间总有那么点不合拍。也说不上为什么,其实什么也不为。母亲爱说他小时候的事,说他吃奶一直吃到两岁多,要不身体能这么好。当着妻子女儿的面说这个话的时候,女儿会跳起来说他有恋母情结,属于不肯长大的那一类,要不早应该出国去了。还今昔对比说,老爸,你也太不像话了,我生下来就靠奶粉和米汤养活大,要不我妈身材能那么好,还是我最心疼我妈。妻子笑着说,你爸这人是学者,有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咱们可不知道他存了什么心眼,在外头有多少藕断丝连的仰慕者,没准哪一天就有人上门来,赶咱娘俩走都不一定。乱说,老母亲说,我这么孝顺的儿子,是前世修来的,还能做出那样的事吗!妻子说,现在的男人,哪有不养外室的,养一个都算好的。这话惹得梁兆络当时变了脸。如今,领着康康住到这里,连他也说不清了。

    拉开落地窗帘,打开宾馆六楼的窗子,能看见街对面的老屋,如果母亲在阳台上晒太阳浇花,能看清老妈的满头白发。如果让母亲跟康康见一面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闪之间,把梁兆络吓了一跳。这有点太大胆了吧,要知道,这一面,所有的隐秘都将大白于天下。他不知道真的见了面,母亲会怎么说,是紧紧地搂着孩子,说谢谢他,感叹梁家终于有后,进而要求把孩子领到身边来,还是从此母亲不再见他这个不着调的儿子,家庭因此四分五裂,他也无颜再站在讲台上。可是不见,他们祖孙俩唯一的一次见面机会就将错过,就算有下一次,可能已是阴阳两隔。人世间总有那么一些左右为难,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实事求是。实际上,他明白,这些想法有些自私,自私得近乎冷酷,因为这些想法没有考虑孩子的感受,孩子有权决定自己的归宿。他可以认,也可以不认,尤其在孩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被动地做出认亲的选择是不公平的。如果孩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人们阴差阳错造成的后果,何必要掀开那一页来看呢。如果一意孤行,非要掀开,孩子的那些疑问谁来解释。孩子的不满——我没有同意,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谁来平复。

    “你想吃点什么?”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孩子放下背包,梁兆络首先征求孩子的意见,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慈爱,明知这样不好,可几个小时的相见,心里已经起了变化。

    孩子起身,看了看房间。

    满意吗?

    梁兆络问。

    真豪华,房费很贵吧!

    孩子没正面回答。

    不贵,旅游酒店都差不多。

    孩子走到迷你水吧那里。

    我来吧!

    梁兆络说。

    孩子已经在电热壶里注上了水,放在加热器上。梁兆络想与孩子谈点什么,可又不知谈什么好,他感觉孩子身边布满了禁区,他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进入。

    水烧开了,孩子沏了一杯茶,双手托着,小嘴直劲儿吸溜,端给了梁兆络,这让梁兆络一阵心酸,孩子这么懂事,是不是缺少爱护,或者管教太严。家里的女儿读大学了,还从没有沏过一杯茶给他,都是他举着果汁、饮料、鲜牛奶送到女儿面前。

    请你吃地方特色菜怎么样?

    梁兆络想找一家豪华些的饭店,好好请孩子一次,然后再领着他看看城市的夜景,总之,能与孩子共同待上十几个小时,也算是给孩子一点补偿吧。陶菲的大学在北方,那里再繁华,也比不上大都市。他相信,总有孩子感兴趣的东西。

    “梁伯伯,我不想出去吃饭了。”孩子说。

    “为什么?”

    “我的英语课外读物一直没看完。”

    梁兆络很意外,十几岁的孩子就知道自我管理了。

    “外滩,南京路什么的,不想去看看?”

    孩子摇摇头。

    “平时是谁督促你呀?”

    “督促什么?”

    “学习。”

    “为什么要人督促呢?”孩子歪着头,露出了只有大人才有的表情。梁兆络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的,孩子说得对,学习还要人督促吗?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就是学习,因为有人教你,有人管着你,要知道,世上有多少想学没人教的知识呀!

    他有点喜欢这个男孩了。

    “听妈妈说,您是著名教授。”孩子讲到妈妈时,表情有些黯淡,“您给学生讲课吗?”

    “讲课。”

    “讲些什么呢?也是解题和推导吗?”

    “不是,讲的是天体日冕,还有太阳风。”

    “太阳风,我听说过,好像是太阳里的什么变化,日冕什么的。”

    “算是吧。”梁兆络没有过多解释,关于太阳风,关于日冕,太抽象了,也不是孩子应该关心的领域。孩子也没有再问关于太阳风的问题。他关心的是大学生生活。

    “大学生也有作业吗?您对学生严厉吗?对不听话的学生怎么办?也找他们的家长告状吗?”

    “大学很简单,没人管你,自己管理自己。”

    说来惭愧,许多有点名气的教授,都不怎么讲课了。他们热衷于搞课题,到处讲学,开研讨会,上讲座出席各种会议,最热门的是国际性会议。把自己打扮成国际知名学者,在天上飞来飞去。住星级宾馆,收讲座费。这么多活动,把那一点学问,有条理有计划地卖出去,再伟大的教授,也不可能出什么重大成果,商业味太重了。梁兆络在当教授之前,对自己的研究方向确立了一套规划,并很快有了突破,当了教授之后,不知不觉的奋斗精神就没有了,在研究上几乎没有进展,只是他提出的太阳风加速演化模式,还没有人超越,也不知道这些看家本领还能维持多久,他悲凉地叹了口气。

    “是讲课太累了吧!”孩子很敏感。

    “是的,讲课的老师都是很辛苦的。”

    “所以学习是不用督促的,不好好听课,老师不是白费力气吗。”

    这孩子还会逻辑推导和验证,梁兆络惊讶孩子的领悟能力。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孩子。

    “梁伯伯,您讲的天体,学生们喜欢吗?”孩子仍然关心大学生活,梁兆络不想影响孩子的好奇心,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关于太阳动力学的研究,包括日冕,太阳风的内容都太枯燥,这些知识关系人类与太空自然界的关系,却不关就业、仕途和赚钱,就连专门的研究机构,也没人感兴趣,因为没人用得上这些学问,但他不能不回答。他想了想说,我讲的是日冕喷流在转化为内能和动能时,对冕洞太阳风加速做出的贡献,还有太阳风和电磁爆对地球的影响。

    “我见过太阳风的照片,非常美丽。”

    “照片?”

    孩子打开双肩包,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夹子,打开,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那只倒放杯座暗红的高脚杯,杯体透明幽蓝,美丽非凡,只是这只杯子太巨大了,大到整个太阳系。这是外太空的太阳风照片,梁兆络感慨,十几年前的那次研讨会上,为了形象地说明问题,他给与会者配发了这张照片。是梁兆络为自己的发言特地准备的,想不到陶菲一直保留着,而且还交给了孩子。他不知道,就着这张照片,陶菲给孩子讲了些什么。

    “您讲的是它吗?”孩子问。

    梁兆络点点头。

    “这真像一只杯子。”孩子说。

    “是的,天体现象,就是这么神奇。日冕你知道吗?是色球外面围着的一层电离气体,形成高速运动的带电粒子流,从一个冕洞里不断向外飞逸,这就是太阳风,它可以吹遍整个太阳系,甚至太阳系以外,到达地球附近。在地磁场的作用下,太阳风不能侵入地球大气而绕过地磁场继续向前运动,形成一个空腔,也就是这个蓝色的杯体。”

    梁兆络举着照片,简单地讲解着。

    “太棒了,梁伯伯知道的真多呀。”

    孩子雀跃着,梁兆络却心里不是滋味,为掩饰情绪,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他叮嘱自己,在没有得到陶菲的允许之前,决不能对孩子透露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

    “人类能影响外太空来保护地球的安全吗?”

    孩子的注意力还在那张照片上,但提的问题有些严肃。

    梁兆络说:“只要人类不断探索,自然之谜就会慢慢被人类揭开,并被人类所利用。目前,在这一领域,还是探索阶段,还不能完全掌握星际动态。当人类完全掌握之后,人类才能最终掌握自己的命运。”

    “掌握了外太空,人类就能掌握时间了吧?让时间在某一个点上倒转,把死去的人救活过来。”

    梁兆络心下吃惊,这孩子想的太多了,超出了这个年龄应该知道的东西,这会增加许多负担,孩子还是天真些好。人类社会和自然界要探索的东西很多,永无止境,没有结果的也很多,不可钻牛角尖的。有些现象只能如实反映,不断破解这些现象,是人类永远的使命,但这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能承担的课题。

    “能吗?”孩子的眼睛盯着他问。

    “也许……能……”

    孩子的表情一下子灿烂开来。开心的微笑模样露出了陶菲的影子。梁兆络一直不明白,毫无专业关系的陶菲,怎么会参加那个研讨会,或许是她们学院无人可派,只为了获取一些会议资料,才让她这个资料馆主任出面,巧的是,梁兆络后来还受邀到北方大学去讲学,他相信陶菲应该能看见那块竖在多媒体教室门口的海报。海报上的梁兆络身着海蓝色西装,银星领带,面带睿智的微笑。海报语是:中欧大学著名教授,国际知名天体学专家,引领人类向外太空挺进的伟大前行者。读起来像介绍先烈。这样的海报陶菲看了会来见面吗?他没有把握。他更不敢贸然去找她,担心人们一眼就认出孩子跟他的相貌是那样相似。还有她可能的丈夫……讲座的内容倒是准备得很充分,但他讲得干干巴巴,没有一点激情。教师讲课,找不到热切表达的欲望,那就不可能是一堂生动成功的课。他不断提醒自己,人家是付费的,不可敷衍,可就是找不到感觉,原来一上讲台就口吐莲花的激情始终没有到来。他时刻准备着,陶菲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突然出现,跟他匆匆见上一面。但一直没有。在接待的晚宴上,他几次想问一下身边负责外联的教务副处长,都是因为担心被问及认识的过程而作罢。直到晚宴即将结束,他才灵机一动,问了一个有所指的问题:这门学科,应该是朝阳学科,有一天会被重视起来的。关键是资料检索要跟上。副处长不知他的用意,顺着这个意思说道,是的是的,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资料库,可惜的是培养多年的一个资料情报主任,出国去了,一直没有回来,有传闻说她可能不回来了。越抽象的学科,在国外越是吃香。只要对学科有帮助的人才,人家会很高兴接纳。有人插话,她还有个孩子在学院附小,不会不管吧!突然提到孩子,梁兆络紧张了一下。他屏住呼吸,静听他们介绍,可能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已经有人在招呼上车了,说机场很远,路上可能塞车,还是早一点走为好。送他到机场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他上了车,木然地冲送行的老师们摆摆手。到了机场,他还没有完全摆脱,甚至对送行的副处长的客气也忘了答礼。

    梁教授,您太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开学,又要开足马力了。

    他机械地跟对方握手告别。

    “梁伯伯,今天晚上我一个人睡行吗?”

    这是今天见面以来,孩子提出的第一个请求,梁兆络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妻子又打来电话,告诉他说女儿从学校回来了,有重大事情要跟爸爸商量,问他能否回来,他回答得很含糊,他估计康康听到了他刚才的通话,所以才这么要求。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这么大的城市,有什么怕的。我去过大山里,晚上还和养蜂人在一起住过,那个养蜂人很了不起,不穿上衣,后背上被蜜蜂蜇了很多疙瘩,他都不吭一声。”

    梁兆络判断,这孩子经历可能不一般,有着城里孩子没有的成长经历。不像城里的孩子,一切都要家长安排。但他拿定主意,一定要跟孩子在一起,就这么十几个小时,过一个晚上,他不想让陶菲苦心安排的机会错过了。不论出于哪方面考虑,他都应该这么做,就像来自冕洞的太阳风,当它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微小的粒子,当它形成了太阳风,就刮遍了整个太阳系,在地球上引发极光,造成人造卫星寿命缩短,通信受阻,没有人敢无视它的存在。他觉得,他和陶菲,在那个特定的时候,扮演了冕洞的角色……他的目光,一直在孩子身上脸上游动,他不敢相信,就那么偶然的一次,就有了今天的局面。他不知道陶菲是有计划地安排,还是临时想到的,大胆地约他去了一家开满桂花的农家。从公园后门出去,走了三里多路,见到一道竹篱笆。篱笆掩在桂树浓重的树荫里。站在竹编的门口,才看出桂树下藏着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楼,也不知陶菲怎么找到的。陶菲说是因为想看孔雀开屏,花了五元钱被人领到这里。那天正好会议结束,发过纪念品:一柄印着山水题着几句诗的大折扇,一件白色中式印花绸布褂,就全部自由活动了,第二天各自离开。梁兆络是会议请来的学者,飞机票由主办方提供,他们嫌麻烦,在讲座费上加了交通费,一切都不管了,你就是在这里滞留到年底,也没人来催促你。他们都有了放松的感觉。陶菲没说假话,梁兆络真的看到了孔雀开屏,那些华丽的尾羽像一柄巨扇摆过来摆过去。当然,陶菲不是光让他来看孔雀开屏,还有农家的晚餐,还有晚餐上的桂花酒、深潭鱼。又尝了桂花蜜。梁兆络醉了,当然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而是没来由地激越起来,那种感觉就是特别想表现自己,想大声唱歌,想跳一个疯狂的舞,总之是活动一下。最后,他们从小楼后门出去,在屋后的小河里游了一会儿泳。月亮好得出奇,月光投在水面上,细碎的闪光像抖动的一块绸缎。陶菲白玉般的身体,在绸缎上滑过来滑过去。河边有一片不大的沙滩,几杆收起来的遮阳伞和几架吊床。他们上了岸,挤在一个吊床上,陶菲比他急切,好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毫无顾忌地亲吻抚摸。食物决定人的心情和行为,梁兆络却认为意识才是主导一切的。但结果真是如此,陶菲口噙桂花,凑在他的鼻翼旁,馥郁的桂花香气,再加上周围的寂静……后来的十几年是个空白。他以为时间已经冲涤了生活里那些淤积的沉淀物,流水仍是滚滚向前,这对大家都好,可时间抹不去一个男孩成长的现实,更挡不住孩子的到来。尽管只是路过,转机而已。现在孩子就在身边,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几乎是清秀的。长大一定是个挺拔的小伙子。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浮上来,他很想拥抱孩子,体会孩子稚嫩的身体在怀里的那份亲情。他为此而伤感,面对面坐着,却不能亲热交谈。

    “你来点几道喜欢吃的菜吧!”

    梁兆络把菜谱递给孩子。老道台饭店专司公馆私房菜,胖胖的喜欢唱几句越剧的老板娘,主动过来推荐她精心设计的菜肴,再也看不到原来的上海了,吃几道传统菜回味一下吧!也算没白来。老板娘的开场白有些悲天悯人。梁兆络看着窗子外面。窗子很低,窗外的过往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餐厅里的景象,他多少有些担心,只跟一个孩子坐在这里就餐,给人留下了猜想的空间。好在这里离学院远,不太会遇上什么人,不像在学院周围,就是走在路上,也会有人跑过马路来打招呼问好,还都以熟人自居,又握手又拍肩膀。孩子翻了翻菜谱,好像找什么又没找到,然后孩子笑起来,把菜谱送过来指给梁兆络看,原来孩子发现了一个错别字,明明是荤菜,写成了晕菜。孩子头发浓密,刚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这应该像他妈妈。陶菲的一头黑密长发非常惹眼。当时怎么就听了陶菲的招呼,本来几个人商量好了,下午赶去看岭南灯光秀,他们却单独走了。

    你怎么进入这个领域的,这对老师来说太枯燥了。陶菲体贴地问。

    梁兆络的目光在陶菲光滑的脖颈处停住,那里有一颗痣,陶菲注意到了,说,一直想去美容院做掉,又怕搞不好,留下疤痕。那也不必,梁兆络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说,人无完人,有一点瑕疵反而好。怎么好?满则亏嘛,有点瑕疵才能运气附体。唯心了吧,你是科研专家啊。都是受我那位丹麦老师的影响,是他把这一套自然现象,演化成了一门艺术,幻想的艺术。太阳风、日冕,无限空间……他又善于表达,给人感觉,太空有无限魅力,好像一个人这辈子不研究外太空,就白活了。陶菲并没有认真听,轻轻地把手伸到了他的衬衫下面。梁兆络还不太习惯与婚外女人亲密相拥,担心有人看见。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学术研讨会,别弄得沸反盈天,但这只是他的想法,陶菲却像老朋友一样,依偎在他的身边,每一次转头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吻他。

    中年男人的胡子不要刮得太干净,留下一点有沧桑感,学生更认同这样的老师。女学生也喜欢。陶菲的表情完全是淘气。

    梁兆络用手摸了摸腮帮子,师者,身正为范也,不可随便。

    那是老皇历了,现在的老师,要是不能与学生疯在一起打成一片,就不是好老师。尤其是女学生,更是喜欢这个,所以,大学的女老师没有男老师吃香,尤其是长得帅一些的,简直就是情种。

    梁兆络对这一点不太在意,他不认为有多少学生会真正喜欢他这个专业。这不是艺术、媒体传播、商学院之类,学习者趋之若鹜,虽然还没门可罗雀,可这样的专业,除了应对一些国际组织,还有多少存在的必要。从那次研讨会后,一晃过去了十几年,这个专业不但没被取消,每年都还顺利地招到了学生。中学拼的是师资,大学拼的是生源。他的生源还不错,其本上都是第一志愿录取。他不知道是专业吸引,还是借了学校名气的光。更叫他意外的是,学他这个专业的学生,就业前景相当不错,人数少,冷僻,每年都有几家单位定向要人,很快就被送出国深造去了。十几年下来,竟也出了些专家学者,当然,也有离开这个专业去搞金融,驻外机构随员,竟还有一位高材生,进了国安局当了处长。

    “伯伯,我想回去休息。”

    孩子先他吃完,没再要什么。梁兆络觉得慢待了孩子,很想有些补偿,但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回到客房,孩子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书,梁兆络不知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时间。他歪在床上,孩子的面容有一半隐没在灯影里。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使孩子的神色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刚毅。第一次知道有这个孩子时,梁兆络已经是教授了。他虽然无意于拈花惹草,但总有一些意料外的,意料内的女子尝试接近他,包括女弟子,偶然与陶菲的一场相遇,破坏了他原本绿意盎然的青草地。他后来一直非常谨慎,决不与任何女性有瓜葛,就连女弟子,他也不给任何机会。他认为,她们有自己的人生之路,半路上跌跤是自找苦吃,民间有句话,再好的刀口不如不拉那一下。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不负责任,但现实是,他却无法承担任何,否则结果适得其反,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和陶菲。他不知道陶菲嫁人了没有,男人是什么样子,也是大学老师吗?还是学院干部?

    他觉得自己想过了头。那些深入对方生活的思考,在陶菲开口之前,注定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不管怎么说,在农家那一晚孕育的孩子,如今长这么大了,爱也好悔也好,什么都不要说了,现实已经摆在面前,他虽然不知道孩子的成长过程,不知道家境如何,学校好吗,家长是谁,同学关系怎样,但知道孩子在一天天长大,那些日常琐碎的事情,淹没在散淡的时间和空间里。他没法顾及把握。也不能顾及。

    “明天我们去博物馆怎么样?看青铜器,还有古代书画。”

    他还是想领孩子转一转。孩子没回答。他探身看看,孩子睡着了,胳膊垂在椅子扶手旁,书落在地毯上,可能太累了。睡着的孩子神情有些忧郁,可能陌生的人和环境让孩子感觉不那么自在。他半托着,把孩子送到床上,感受到孩子身体的重量,心里充满怜爱。他小心移开书本,孩子在蒙眬中自己脱去衣服,身体一歪,倒下去就睡着了。梁兆络抱起孩子的两腿塞进被子,扭暗床头灯,把自己这边的灯关掉,让自己躺在暗影里。听着孩子的呼吸和偶尔不安稳地翻身,梁兆络还是感谢陶菲的。孩子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是对的。让孩子毫无牵挂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孩子也会长大,有一天也会娶妻生子,到那时,孩子会怎么想,说他爸爸另有其人,说父子之间没有共同生活过,甚至没有相认过,那一定会引发更大的波澜。事情从什么时间开始的,是如何发生的,是谁不肯相认?父还是子,还是其他什么人。几个人的生活将在这些疑问中支离破碎。到那一步,根本别想把这一切再缝起来套在身上,因为有些生活的部分,已经消散无形了。

    妻子的电话又打来了,平时不大有的,可能夫妻之间有神秘的感应吧!梁兆络认识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偶尔会拉他出去喝茶吃饭聊天。朋友自诉,经商多年,仍是洁身自好,别人都不相信,如今天下红尘滚滚,谁能不食人间烟火,不随波逐流。朋友说,骗是一门学问,说假话更得有文化才行。不是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而是有好几次,小姐都进房间了,刚要脱衣服,老婆电话就打进来了,不是有急事,就是钥匙忘在家里了,非常奇怪。你给分析分析,是不是老婆有特异功能。朋友惊叹,这哪里是老婆,完全是卧底。梁兆络低声回答妻子,说在外地,明天下午回,妻子说了声,别喝酒,不是学院的同事就别浪费精神了,早点回家,你又不靠那些朋友赚钱活着,社会很乱的。妻子那口气,好像梁兆络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大孩子,可事实上,男人真的是个必须全程监管的大孩子,稍有放松就会得意忘形。

    孩子动了,爬起来去了趟卫生间,跑回来爬上床,分明睡着了却还在说,伯伯,您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梁兆络为孩子的敏感吃惊,这反而坚定了他留下来的决心,他不再犹豫,衣服也没脱,拉过被子半盖在身上。楼下马路上有汽车驶过,一块松动的广告牌发出金属的震动声。他听着孩子轻微的呼吸,盖着被子的康康完全是一个大孩子的轮廓。不出几年,就是一个能自立的大小伙子了。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到那时,他将步入老年,他们之间会怎么样,各自在人生轨道上运行了那么多年,还有可能并在一起吗,还有共同生活的可能吗?能像一棵大树那样,伸出的枝杈再大,也不会忘记主干吗?陶菲没有把关系告诉给孩子,分明就是想隐瞒下去,连这次转机都没有直接打电话给他,而是由她的同事转告,没必要这么谨慎吧!梁兆络多少有些不满,把我当什么了,真的视若无物,当成一次获得性爱的工具?但她不说,梁兆络又不能自己跳出来,把一切和盘托出。女人的心是任谁也猜不透的。

    夜已经很深了,他还是没有困意。坐起来,看着暗影里的孩子。寂静的夜晚,让他百感齐聚,甚至有一阵他真想叫醒孩子,告诉他十几年前发生的一切。孩子翻了个身,说了句梦话,小家伙睡得不安稳。

    天快亮的时候,梁兆络才睡着,梦里有个竹筏飘在江里,一个穿蓑衣的老渔民坐在上面,任其漂流,像是进行中的一个长长的故事。江风吹拂,陶菲踏歌而来,是外滩的钟声把他敲醒了,一看时间,不免惊慌,赶往国际机场的时间已经不那么充裕了,路上顺利还好,如果拥堵,就说不定什么时间能到,意外的是孩子早就打点利索,只等出门。可能孩子在潜意识里就没打算依靠他,自己掌握着时间。梁兆络出门扬招出租车,孩子阻止他说,梁伯伯。我查过了,地铁方便,还可以换乘磁悬浮,时间足够。梁兆络看看表,保险起见也只能如此。在关键时候,地铁确实能给人踏实感,不过地铁上人太多了。无座。他们一直站着,他尽可能护着孩子,所有上车下车的人都无比匆忙。很快又见到了磁悬浮,梁兆络没料到,自己会坐这个劳什子,让他释然的是这时候的高速正符合心情,再说,社会发展过程,难免有探索的失误,但毕竟还有大量失败后的成功,就像人生,谁不是在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呢!谁又能预料到下一个小时会发生些什么呢!

    “记住我的电话了吗?”

    他问孩子。

    “记住了。”

    “你能给我打电话吗?”

    孩子排在等待安检的队伍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离登机的时间不多了,安检处排了不少人。孩子在人丛里显得有些孤单弱小。梁兆络随着队伍靠近安检柜台,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孩子站到柜台前,递上护照、机票。然后站在安检门处。梁兆络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安检过程显得有些潦草,孩子过了安检,重新背起背包。

    梁兆络看着孩子幼小的身影,心里呻吟起来,孩子你就这么走了吗?

    孩子往前走去,只要转个弯,孩子的身影就会在梁兆络的视野里消失。

    孩子,我们不说再见,我们还会见面的,一定会见面的。我向你保证,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有勇气向你说出一切,关于我,关于你妈妈还有你的一切,请你原谅我,这一次……

    他没有说出来,为了让自己撑住,心里不停地在重复着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孩子就像真的听到了,在转弯的一瞬间,孩子回过头来,当看到梁兆络还站在安检线外看着,孩子举起胳膊挥了挥手。梁兆络冲动地往前走了两步,这引起了大厅里保安人员的注意,他们冲他摆手,让他退后。梁兆络盯着孩子,毫无顾忌地靠近安检柜台。孩子站住了,转过身,向前迈了几步,两脚并拢,冲着梁兆络深深地鞠了一躬。

    “康康,你走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梁兆络终于忍不住,很失风度地大声关照。

    “我知道了”,孩子又鞠了一躬,而后大声说:“爸爸,再见!”

    说完转身,踏上自动扶梯,沉到下面候机厅去了。梁兆络像挨了一击,紧紧地捂住嘴,不让突然涌上来的酸楚击倒,但泪水已经控制不住。他仍然注视着那个入口,好像那个身影还在。身后有人议论,这父亲当的,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出门。梁兆络转身退出来。他仰着头,平息自己说不清的复杂心情。

    有一条短信进来,是陶菲的那位同事,问孩子登机了没有。梁兆络这才想起,没及时沟通情况,可能陶菲在那边等急了。他赶忙回复:已过安检,正在等待登机。

    那边回复:谢谢,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隔了一会,短信又来,听陶菲说,你是她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

    梁兆络这时终于忍不住了,问,陶菲为什么不打电话来。

    对方可能在忙着,隔了好一会,短信才回:你不知道吗?陶菲在澳大利亚做访问学者,最后留在了那里,前几天不幸出车祸去世了,孩子的舅舅已经在那里,这是让孩子去接受遗产,以后孩子就随舅舅生活在澳大利亚了。

    梁兆络还想问,陶菲留下什么话了吗?孩子身边还有什么亲人吗?但他已经支持不住,像失血过多的伤员,身体斜靠在柱子上,手臂垂下来,手机脱手而去,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像划开了一道口子,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注 释

    [1]. 刘敏,黑龙江人,现居上海。1979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曾入选《2013中国散文年鉴》,并获优秀奖。出版中篇小说集《猎鹿人》,获云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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