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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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邦 [1]

    一

    李继定吞吞吐吐地说,我是如此焦虑,所以我拍摄的新闻照片都不够冷静,显得那么浮躁。报社的张总编点着一根烟,笑眯眯地对李继定说,再想想,那你也不至于提出辞职呀。你现在是报社摄影部的主任,省里已经说了好多次,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提你,但我看也就半年,你耐心等半年,副总编的位置就是你的了!李继定笑了,我真不是因为不满意没有提我才辞职的,我就是觉得在报社太闷了,我想自己干点儿什么。张总编也笑了,你说你能干什么,你天生就是一个干新闻的料儿,全国的韬奋奖和范长江奖都让你一个人拿了,你说你不干新闻,你还能怎么样啊!

    太阳逐渐偏西了,可能是深秋的太阳有些冷。橘黄色的阳光打在玻璃上没有暖色,好像还添了凉意。张总编披上一件上衣,搓着手说,暖气还没给,这几天难熬啊。李继定凑近张总编,皮笑肉不笑地央求着,你就高抬贵手吧,你再过两年就退休了,我辞职干点什么也给你留个机会,你退了就到我那上班。张总编把烟掐灭了,说,我知道你是等不了,不说了嘛,你再等半年就够了。副总编是你的,全省能拿到这两个全国新闻奖的只有你,不提拔你,天理不容。李继定不高兴了,说,这是你能定的吗?你骗我哄我都几年了,我真的不伺候了!

    李继定转身走了,走时把总编办公室的门摔得山响。

    张总编在他背后喊着,你敢摔门,报社谁敢这么做!

    李继定重新回来,推开门说,那你就辞了我,看看谁敢给你摔门。说完,又一次摔门,而且声响更大。

    走出报社的大楼,天黑得很快,马上路灯就亮了,车灯也都齐刷刷地打开。李继定没有开车,他就在街头乱走着,也不知道走到哪。他从大学毕业就到报社,整整干了二十年,他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掏出来给了报社。所以,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心脏了,因为没有了知觉,只是觉得脑子在发炸。他知道今天是周末,下礼拜二上午九点就召开报社大会,省里过来宣布一个副总编,是省委宣传部的新闻处长,他叫高岩,也是自己的大学同窗。

    本来说好应该是他的,几任领导都告诉他非他莫属,确实李继定脑袋上的光环太闪烁了,韬奋奖和范长江奖给省里添了多少荣耀。他自己都觉得应该是他的,摄影部的下属们很早就喊他李总,李继定开始听不惯,还虎着脸不让喊,说你们这么喊早晚给我喊没了。后来就习惯了,因为张总编也喊他李总,大家都这么喊,他就觉得顺耳了。只不过有次他悄悄问张总编,您就别喊呀,你喊就当成真了。张总编说,我就是想让你成真呀。李继定生气,他觉得张总编还瞒着,早就有人悄悄告诉了他没有戏的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干了,据说省里还要派人下来当副社长,也是组织部的一个什么主任。他曾经跟张总编喊过,怎么下来的都是上边的人,厕所就这几个坑,给下边人提拔的坑都占满了,我们大便还去哪拉呀!

    他走累了,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妻子田螺的单位,计划生育办公室。他站在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楼前眼睛湿润了,田螺就是在这出的车祸,她给他买了一兜子的螃蟹。那天是李继定的四十岁生日,李继定推掉了所有约会,只想和田螺在家里吃一顿螃蟹。其实说到螃蟹,李继定小时对它并无太多好感,一是觉得样子难看,全身有硬邦邦的甲壳。另一原因,吃时不方便,吃相也斯文不到哪去。可后来和田螺结婚以后,田螺喜欢吃蟹,慢慢就传染给他。哪次田螺买回来蟹,都会放入盛器中,再搁上姜片、葱段,倒上花雕酒,上笼蒸熟,等到冷却后再上桌,冒着丝丝凉气,口感很不一样。田螺对他说,她最喜欢吃花蟹,十分喜爱蓝地白花的那一种,觉得比景泰蓝或者青花瓷还要好看。李继定看田螺吃蟹是享受,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吃着嚼着吐着,然后打情骂俏,到最后双双进卫生间,把自己洗净了。田螺说还要把自己蒸香了,在床上做爱。往往吃蟹就是做爱的预兆,田螺说吃蟹了,就等于晚上要和李继定做爱了。

    就在那天,田螺打电话给他,说买好了花蟹,你早点回家等着。田螺急匆匆开车出来,刚开到路面上就被一辆车横腰撞到,这辆车是从对面斜插着开过来的,正撞到田螺开车的左前门。田螺被挤在里边,等李继定赶到的时候,看见有人将车门用焊枪撕裂开,田螺已经血肉模糊。李继定扑过去的时候,田螺好像还冲他笑了笑,眼神瞥了一下在副驾驶位放着的一篓子花蟹。

    李继定把田螺的丧事办完了,才知道撞车的是省城投的老总赵瑞。那天他喝了点酒,据说想什么事了,就把车开到了逆行道上。他自己肋骨也折了十多根,后来很多人找到李继定说情,李继定没有起诉赵瑞。因为他跟赵瑞也认识,曾经拍摄过赵瑞的一张新闻照片,由于拍得很好,被赵瑞挂在墙上。赵瑞免职了。四年过去了,就在刚才,有人告诉他,赵瑞去省发改委当了主任。李继定为什么火冒三丈找张总编辞职,就是因为赵瑞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一直要补偿,现在能做了,给你一百万吧,要不我心里不好受。李继定问,你哪有这么多钱给我啊?赵瑞说,我钱不多,一百万还是拿得出的。李继定挂断了电话,他觉得眼前都是火苗子,他情不自禁地跑到张总编那踢门。张总编曾经骂过他,我就是你的垃圾桶,你不高兴了就跑我这里闹,那我呢,我不高兴了能踢宣传部长的门闹吗?李继定总是认错,张总编也总不记仇。

    好像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李继定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流泪,后来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多泪水,一抹眼窝才知道下雨了,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挂了窗帘,叫他看得不真切。这个夏天很少下雨,就算是偶尔下了,也是那种蒙蒙细雨。那雨丝也没有什么重力,被风一吹就漫天飞舞,打在脸上很轻,也很惬意,让他都不忍心撑开雨伞去拒绝那份轻柔。每次下雨了,只要是李继定和田螺出去就会打一把伞,都是李继定撑着,田螺小鸟般偎依在旁边。田螺虽然在计划生育办公室,但却没有生育能力。多少次去医院治疗都无济于事,一位妇产科权威的朋友对田螺说,你真的生不了孩子,你就把你的爱都给李继定吧。田螺告诉了李继定,我们离婚,你再找一个吧。我知道你们老李家三代,就你一棵独苗,我生不了,老李家就没有后了。李继定说,天下姓李的多了,韩国前任总统李明博不就姓李吗。田螺还是张总编做的大媒,算起来田螺也是张总编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就为这个,当初在提拔李继定当摄影部主任时,有人举报张总编是任人唯亲,肥水不流外人田。

    二

    李继定走到一家小饭馆,他和田螺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梭子蟹不错。这家小饭馆做梭子蟹很有绝活,蟹蒸熟后大卸八块,剔膏拆肉。然后把腿肉做海鲜面条吃,碎肉做芙蓉炒蟹,膏汁熬粥,一蟹三吃。那天李继定和田螺吃的时候很兴奋,田螺觉得自己怀孕了,例假一个半月没有来。吃着吃着,田螺突然喊起来,说,我怀孕了不能吃梭子蟹的,这东西寒性,吃了会流产。田螺看着自己吃剩下的蟹壳呜呜地哭起来,趴在李继定的怀里哽咽着,嘴馋害死人呀,孩子没有了。其实李继定知道田螺怀不了孕,田螺是给自己一个希望。李继定给田螺抹着眼泪,说,咱们宁可不要孩子,也得解馋是不是。说完自己哈哈笑着,田螺沉着脸甩手走了。那天也是下雨,李继定给在雨中疾走的田螺撑着伞,田螺愤怒地说,我不爱听你这句混账话,我就是想给你生一个。我死了,还有孩子陪着你……

    李继定觉得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因为总在田螺这个死结上扣着解不开。想着,他就流泪。他正要打开菜谱,手机响了,是摄影部刘莹莹打来的。那头问,你在哪呀?李继定多少次跟刘莹莹说,你能不能不说你呀,我是摄影部主任,你起码得说一个李主任吧?刘莹莹就吃吃笑,说,你不是不在乎官衔吗,你就这么愿意听我喊你主任呀?李继定倒不是爱听主任的称呼,是每次刘莹莹当着很多人的面喊他,都是你怎么样你怎么样的,不少人开玩笑说,你们是不是一家子呀。刘莹莹是报社的美人,而且很会穿衣服,她选择的衣服很简单,比如秋天就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衣遮住了全身,外衣的前领是暴露的。李继定发现她的外衣设计得很合理,因为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外衣不是平面的那种,而是有了腰部的曲线。她的腰部收缩得又恰到好处,承上启下。外衣下端是敞开的,很像旗袍。于是显示出她的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展现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

    刘莹莹的父亲是省五矿的老总。她三十四岁了还是单身。报社的人私下都传说她和省里的某个大领导好,没人敢娶她了。田螺出车祸死了以后,报社的人开始疯传他和刘莹莹好上了,而且有鼻有眼地说刘莹莹父亲不同意,李继定的老婆是出车祸死的,这就是横命,自己闺女嫁给这么有横命的男人也好不了。后来,张总编跟李继定求证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李继定回了一句,现在很多人编故事的能力都很强,没人知道真相,知道的都不是真相。

    李继定把梭子蟹要好了,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刘莹莹笑盈盈地赶到了,端端正正坐在李继定对面。李继定说,你洗手去,起码是对梭子蟹的一种尊重吧。刘莹莹抬屁股去了卫生间,李继定看着刚出锅红澄澄的梭子蟹,又想起了田螺。

    田螺出车祸后在停尸房,李继定死活要去看,被报社的人死死拦住了,其中就有刘莹莹。刘莹莹告诉他,你老婆撞得很惨,还是别看了,看了你这辈子都睡不好觉。李继定非要去看,刘莹莹火了,说,你一定要留一个这么惨的印象吗?你以后想起来就难受,你不能留一个好的印象吗?这句话说怔了李继定,因为前一天晚上他和田螺做爱,田螺咬住了他的手背,咬出一个牙印,说,你要记住我这个牙印,是我咬你的,我要咬你一辈子!那天田螺始终很疯狂,而且到高潮时她大笑着,笑得那么灿烂豪放,笑声在房间里四处乱蹦着,窜出窗外。田螺长有一口白牙,像是小粒的和田玉排列着,晶莹剔透。她笑的时候满口白牙张开,那么诱人。李继定亲吻着,他觉得每次和田螺做爱都是这么尽兴。

    刘莹莹出来,把手伸开给李继定看。一双如白葱的十指纤细修长,指甲涂得浅红,像是十朵小玫瑰花在绽放。李继定知道田螺死后,一向自恃清高的刘莹莹铆住了自己,他也知道刘莹莹后面确实有省某领导追求她。李继定不喜欢刘莹莹,因为刘莹莹从小受宠,说话没有分寸,而且自恋。她眼里的男人似乎都是烂泥,任凭她怎么摆弄都行。李继定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谁说他一句都会记着。如果有人侮辱他,他会毫不犹豫地反扑。李继定身高一米七六,有次刘莹莹站在他旁边,叹口气说,我身高一米六九,你身高一米七六,你再长四公分就合我心了。李继定当时抹脸回敬了一句,我这么高是爹妈给的,你管得着吗!

    两个人就这么吃着,刘莹莹随意地问,听说你准备辞职?李继定一愣,几个小时前刚跟张总编说的,怎么转眼她就知道了?刘莹莹悻悻地说,你别看我,不是张总编告诉我的,是省里有领导跟我说的!

    李继定提出辞职是被逼出来的,上个礼拜省某领导接见英模,按惯例是李继定接受拍摄任务。在摄影部,省主要领导都是李继定负责,而且李继定拍完以后,省里其他报纸都按惯例转载李继定的照片,这就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李继定拍完要走的时候,被省某领导留下,两个人在小客厅坐下。李继定跟他比较熟,为他拍了三年的片子。省某领导沉着脸对他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呀?李继定很奇怪,说,我有什么意见。省某领导拿出几张报纸拍在他跟前,你看看你拍的我,我就够难看的,你拍完以后更难看。李继定拿过来看看,觉得看不出什么难看。省某领导戳着报纸说,我左脸最不好看,你就偏拍左脸!这句话让李继定很气闷,因为他曾经说过,我左脸还可以,你就拍我的左脸。李继定想说,但张了张嘴没出声,他知道对方在找碴了,但为什么找碴不知道。沉闷了一会,省某领导说,听说你跟莹莹不错,是她找你,还是你找她呀?李继定知道了真谛,血朝上涌,脑门子都是火苗。他说,我不可能跟她!省某领导有些吃惊,问,为什么?李继定站起来说,我很不喜欢她。省某领导笑了,莹莹这么漂亮怎么不喜欢呢,太反常了呀。李继定冷笑着,我不是所有漂亮女人都喜欢的,我喜欢听我话的。省某领导抿着嘴,我听出你对我的不满呀。李继定说,我怎么敢。省某领导拍着桌子喊着,你就敢,你能对我冷笑,你说你敢不敢?李继定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哆嗦,青筋在手背上跳跃,表现出倔强和不服。省某领导说,我告诉你,你离莹莹远点。李继定说,我本来就跟她不近。省某领导说,我不管她,我管你!李继定说,那她非要跟我近,我也不能天天冷脸对着。李继定的血气在上扬,他就是要跟对方对峙,掰掰手腕。省某领导骤然笑了,缓和了语气,说,我是为你好,莹莹这个女孩子哪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适合你。李继定没想到他改变了态度,有些不适应,因为对方一直在他面前强势。李继定没有了话,觉得抽出刀,角斗方却转身了。省某领导说,你觉得离开报社是不是也不错呀?不能拍一辈子照片。李继定呆住了,他想象不到对方会陡然回头咬他一口。李继定觉得咬他这一口很深,报社是他最钟爱的地方。他慢慢地说,我就会拍片子,我还能去哪?省某领导也站起来朝外走,边走边说,你挑吧,想好后告诉我,我安排你。你现在是处级对吧?我看你的态度定,想好了的话就给你提一级。说完,人影闪出门外。李继定定了定神,他觉出自己必须辞职了,因为前面都是挖好的坑让他跳。

    李继定觉得餐桌底下有一只脚在抚摸他,李继定觉出她没有穿鞋,脚的骨感充分张扬着。李继定问,他怎么知道我要辞职呢?刘莹莹抿嘴笑着,他跟我一说,我就知道你会辞职的,你是一个爹死都不戴孝帽子的主儿。你别害怕他,为什么辞职,他有能耐冲着我呀!他以为他是谁,我是女人,或者我是漂亮女人,但我不做谁谁的附庸。他有老婆,有本事就离婚,我立马嫁给他。问题是他不会离婚,好,不离婚就别给我许愿。我不是一个贪图权贵的女人,我就是找一个我喜欢的男人。他必须才华横溢,他必须浪漫飘逸,他必须喜欢我刘莹莹。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必偷偷摸摸,我和他光明正大地恋爱,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手牵手结婚。李继定摇头,说,我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刘莹莹说,四年前不是,现在是了。李继定傻了,他拿筷子的手在悄悄抖动,他又有了预感,这个女人会给自己找大麻烦。刘莹莹吃梭子蟹的姿势很优雅,用筷子娴熟地把壳子里的肉拨弄出来,然后放在嘴上不住地吮着,如是亲吻。李继定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看着对面楼上万家灯火,看见楼上阳台晒的衣服随风飘舞,说,今天风吹起来了。

    三

    走出小饭店,外面真起风了。

    刘莹莹说,你坐我的车吧。李继定说,我的车就在拐弯处。刘莹莹笑了,你现在越来越会编瞎话了,我的车从来都是停在你的车旁边。李继定有些尴尬,刘莹莹牵住他的手,李继定有些恍惚,好像是田螺的手,松松的,没有骨头一样,攥在手心里那么舒服。刘莹莹开一辆红色的宝马。李继定说过她,你一个记者哪有这么多钱买宝马,你这不是给人家找把柄吗?刘莹莹说过,我父亲是五矿的老总,给我买一辆车还可以吧?李继定那天发了脾气吼起来,你给你爸爸少找麻烦,人家会问你爸爸年薪多少,能给你买这么高级的车。刘莹莹看着红头涨脸的李继定问,你是不是认为是那个人给我买的?李继定大声说,对,我就这么认为。刘莹莹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走了。

    李继定坐上宝马,觉得确实比自己的宝来好,他吮了吮,是一股香味儿。刘莹莹说,也就是你这么说我,这辆车是我过去的男朋友给我买的。李继定知道她所说的男朋友是谁,是报社物业公司的董总,两个人谈了三年,最后董总辞职走了,去了加拿大的蒙特利尔。李继定听到报社的人在议论,说是董总因为有受贿之嫌跑了,临走携款一千多万。李继定从来不跟刘莹莹核实,他觉得这是人家的事,凡是跟自己无关的都没有兴趣。但这次他忽然动了心思,问,董总是因为什么辞职的呢?刘莹莹在街灯阑珊处让车速慢了下来,看了他一眼,蒙特利尔有他的哥哥,他觉得在报社待腻了,都是官话闲话废话。他本来执意要带我走,我拒绝了。他哭了,我也哭了。说着,刘莹莹哽咽了。李继定说,我说了你别多想,董总走是不是有人做了工作。刘莹莹刹住车,问,你什么意思?李继定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意识到董总和刘莹莹恋爱是省某领导背后插手了,也是像逼自己一样逼走了董总,而且让董总走得越远越好。刘莹莹一直看着李继定,问,你是说那人让他辞职走的?李继定说,我的猜测,甚至会给董总一笔旅途经费。刘莹莹突然醒悟了,不停骂着,他妈的混蛋,我还为他哭,他就是一个出卖我情感的可鄙男人。李继定说,我是猜测,你怎么一点就着啊?刘莹莹抄起手机就打电话,李继定去抢,被刘莹莹挡回,说,你别管,我他妈的就是要问个明白,我不想当交易品。那头电话通了,李继定算了算,应该是当地早晨六七点钟。刘莹莹轻柔地问,亲爱的,刷牙了吗?刘莹莹咯咯笑着,然后就说,你是不是一直在那边等着我呀?李继定听着对方好像迷迷瞪瞪的。刘莹莹接着问,我想辞职到蒙特利尔找你,咱俩在那边结婚。李继定觉得对方有些慌乱,但究竟说的什么不知道,因为车窗外的一座建筑在打桩,咣咣咣地响。忽然,刘莹莹拽掉手机,埋头哭泣着,弄得李继定不知道怎么安慰。

    车继续开着,一直开到了李继定的家门口。李继定不好再问。开车门要走的时候,被刘莹莹拉住。刘莹莹说,你亲我。

    风停了,露出满天星斗。

    田螺走后的第四年,刘莹莹和李继定亲吻了三次。

    每次都是李继定被动的,但又无法拒绝。

    第一次也是在刘莹莹的车上,那天省人大开常委会,李继定在会场忙活了一天。他拎着照相机走出省人大时,看见刘莹莹在等他。他想想是他告诉刘莹莹来接他的,因为要把他拍摄的片子直接给张总编审查,明天一早报纸就必须登出来。在车上,刘莹莹给他放了一段莎拉·布莱曼的音乐,说,你闭会眼睛休息,到的时候我喊你。李继定心动的是刘莹莹跟田螺一样也爱干净,在她的车上看不到尘土,车玻璃都擦得锃亮。李继定随口就说了一句,你跟我媳妇一样。刘莹莹说,那你就娶我吧。李继定看见她的眼睛里发亮,哑口了,沉了一会,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男人?刘莹莹嫣然一笑,女人没文化可以,因为生来就为享受,而男人生来是让女人享受的。你是有文化有个性的男人,我喜欢。说着,转脸凑近李继定,亲了一口,李继定脸腮火辣辣的。第二次是那天熬夜,晚上省领导接见北京客人,转天一早就要发稿子。李继定很累,凌晨三点他迷糊了一会,觉得有人在他眼前注视着他。他又觉得那就是幻觉,或者是在梦里,他最近经常在夜里看见田螺回来,不是坐在他的跟前,就是在沙发上躺着。他勉强睁开眼,愕然了,是刘莹莹注视着他,刘莹莹俯下身亲吻了他一下,他看见她白皙的脖子,还有那双弹跳的山峰。李继定刹那间被鬼魂附体了,觉得刘莹莹的身体好像春天,温暖而清新,单纯且妩媚,幽雅又性感。田螺去世四年了,李继定觉得自己的性感觉随风飘走了,可见到刘莹莹好像又回来了。刘莹莹幽幽地说,喜欢上我了吧?两个人眼神一碰撞,李继定就软了,在惊鸿一般的眼波之下他忙说,你别这样,你要是让我倒霉,你就喜欢上我。李继定说完这句,刘莹莹气愤地走了,临走时戳着李继定说,你不就是怕吗,怕那个人找你麻烦,怕他捣乱你的提拔吗?你真他妈的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官帽子就把你箍死了,我不怕你怕谁!李继定也火了,你骂我是吗?我不喜欢你知道吗?你找你喜欢的人去!刘莹莹哭着走了,李继定半天没缓过神。第三次是李继定看头版大样时,发现了刘莹莹的一个新闻稿子把省领导的名字弄错了,人家名字中间那个“波”字让刘莹莹变成了“拨”字。李继定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改过来,然后把刘莹莹叫来,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办公室只有他和刘莹莹,李继定刚说了一句,你这不是要摘我的乌纱帽吗?你怎么是猪脑子呀!刘莹莹过来亲了他一口,嗲嗲地说,别扣我奖金,也别对外说,你能做到,我就天天亲你!

    第四次,刘莹莹让李继定亲,李继定看见远处有一辆车停着,闪着诡异的前灯。他悄悄走了,对刘莹莹小声地叮嘱着,你问问后边那辆车,是不是你那个人派过来的。李继定回到家,觉得自己刚才在小饭馆里什么也没吃,肚子瘪瘪的,只好去煮方便面,吃着没有任何味道。他觉得自己也像方便面一样,那么乏味。随手看着自己报社的报纸,觉得娱乐圈里的消息都是一线明星的绯闻,看着社会新闻版,那些贪官污吏们都和女人们搅在一起。他溜达到卫生间,蹲在马桶上怎么也不痛快。四年了,他一进卫生间就想田螺。每次回家田螺都给自己留下喜欢吃的香蕉。他平常就便秘,田螺说吃香蕉对他排便有好处;还有她觉得李继定情绪郁闷,吃香蕉能带来点儿快乐。有时候香蕉不好买,田螺下班就到处转,要买那些不发黑的新鲜的。李继定有些难过,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这样难过。前天,他突然来了欲望,起因是在网上看到一张黄色照片,很性感的女人,只穿着三角裤,丰硕的乳房挺拔着。李继定看了半晌就难受起来。他憎恨自己怎么这样荒淫无耻。可四年没有接触女人,他很压抑。有时候洗澡就不能自持,他用凉水反复洗澡,依然扑不灭欲望,就跑到报社找文友们聊天喝酒。晚上喝醉了回家,走错了门,拿钥匙要开楼下一层的房门。恰巧,女主人给他打开门,他稀里糊涂进去,躺在床上就喊田螺,你快上床,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女主人看着放肆的邻居,没有马上作声,李继定继续闭着眼睛高喊,我求求你了,我也是男人,我需要性生活啊。女主人忍不住过来扇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李继定顿时明白过来,看着女主人不由潸潸泪下,忙解释着,不是我无耻,我从来都是正人君子,我是太想念我妻子了,喝多酒走错了门,我太没出息了。说着,蹒跚地走出房门,转身给女主人深深鞠了一躬。说来刘莹莹的三次亲吻,都深深刺激着他,他知道自己不能越过这个雷池,因为这里的水太深了。他的辞职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就是远离刘莹莹这个是非女人,过清静日子。

    四

    李继定继续上班,气定神闲。他找张总编问辞职结果怎么样了。张总编就是一句话,我做不了主,你是两奖的获得者,又是副总编的备选。李继定问,谁做主?我去找。张总编气呼呼地回答,谁也做不了主。李继定伤心,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在天上飘,看着地上都是扯着风筝线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线扯在哪个人手里。

    任命高岩为报社副总编那天,省委宣传部胡副部长过来了。任命会刚开完,李继定就在大厅后门堵住了胡副部长。两个人很熟悉。

    在北京,中国记协颁发范长江新闻奖时,胡副部长也去了,两个人在王府井东来顺吃的涮羊肉。胡副部长说,翻开咱们省的新闻历史,你是第一个获奖的,为省里争脸了。两个人吃着聊着,胡副部长给李继定勾画了幸福的前景,那就是报社副总编,然后总编,因为你年轻有才华。可能那天胡副部长喝多了,李继定也喝多了,两个人竟然在那里拥抱。李继定记得那年田螺刚去世,所以李继定喝哭了,说了很多田螺与他的故事。胡副部长也流泪,说,过去了就过去了,要给自己新的生活。那天,李继定开玩笑,说,我要再找就找一个比田螺还漂亮的,我看刘莹莹就挺好,她男朋友走了,现在是单身。胡副部长酒突然醒了,脸色煞白,死死攥住他的手说,你谁都可以考虑,唯独不要惦记着刘莹莹,那就是你的刑场啊!

    李继定拦住要走的胡副部长,胡副部长低声说,你别太着急呀,高岩完了就是你,我说的话,我负责,你是一面旗帜。李继定说,我辞职。胡副部长惊讶地问,你干什么?李继定大声说,我辞职!这句话说怔了周围的人,包括准备过来握手的高岩。胡副部长问,为什么?李继定说,我辞职不是为了高岩,我们俩是铁哥们儿,我是为了我。胡副部长使了一个眼色,周围人讪讪地走了,只有张总编戳在那。胡副部长对张总编说,你也回避。张总编说,他跟我说了好几天,我没有同意。说完扭头走了。胡副部长问,你说实话,因为什么?李继定说,我想自己干点什么,在这里的压力太大了,我承受不住了。说着,李继定眼圈湿润了。胡副部长说,你是因为刘莹莹?李继定说,不是,我和她压根就不是一路,我就是想做自己喜欢做的。胡副部长松口气,问,你要不是因为刘莹莹,你提要求我都能满足。李继定摇头,我没要求,就是想辞职。胡副部长不高兴了,斥责道,你辞职能干什么,辞了你能像现在这么辉煌吗?李继定说,我不想什么辉煌,我就想自己静静心,干点能干的。胡副部长指着李继定的脑门,你怎么这么幼稚呢,报社的平台是给你搭建的,你可以干多少事。我明确告诉你,我绝对不批!

    转天上午,张总编告诉李继定准备动身去西藏昌都,采访在那里援藏的一名医生,当地人都称他是佛派下来的。李继定固执地问,我辞职怎么样了呢?张总编苦笑,那天胡副部长不是给你拒绝了吗,你还想找不痛快?李继定摊着双手,让我去西藏是躲躲吗?张总编皱着眉头说,你是摄影部主任,是说辞职就能辞职的吗?李继定说,辞职是我的自愿,现在没有铁饭碗,上个月外省的一个副县长还辞职了呢,不也批了吗?你看看,现在不少公务员都辞职做别的,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张总编急了,人家辞职是有买卖,你有吗?李继定怔了,张总编瞪着眼睛,你是干新闻的,你说你辞职了还能干什么!准备去昌都吧,可以在成都住一个晚上,休整一下,我知道你血压高,多带降压药。

    李继定出来就觉得张总编那句话像是炸弹,除了干新闻还能干什么!李继定真没有想辞职后的事情,他想了,但没有想透彻。他就是觉得累了,他有些冷,世上的温暖就这么多,都让田螺带走了。他想了,父母都还在浙江径山的茶园,那里是茶圣陆羽著《茶经》的地方,满山的碧绿,芳香四溢。家里边各种茶具都有,晚上可以陪着父母喝茶聊天。田螺去世后,李继定就回过一次家,他觉得父母老了,很想陪着父母在径山过过闲居的生活。那里的山泉凛冽,泡出的茶沁人肺腑。那次回家,碰见两个日本老人住在父母家的闲屋里,那本是留给他住的。日本老人感激地说,日本的茶道之源就在径山,我们想在这里歇歇脚喝喝茶静静心。后来,父亲打电话告诉他,那两个日本人昨天走了,都是名门望族,可穿的衣服吃的东西很简单,每天就这么喝茶聊天。李继定真的有一个念头闪过,回径山老家,守着父母,如果合适的话就在当地找一个女人,结婚,自己的年龄还可以生一个孩子。他想起自己考大学走的时候,邻居有一个小女孩叫文文,很是乖巧,也很清秀,周身都弥漫着一股灵气。文文小他十岁,那时候还上小学,总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玩儿。田螺去世后他回家,邂逅了文文,文文在径山茶场中学教音乐。她结过婚,后来丈夫去了英国就没有再回来。文文有个小女孩,才四五岁,很是可爱。那天两个人在仓前镇章太炎故居旁边的饭馆吃鱼,文文还是那么楚楚动人,眼睛像水洗过的一样清纯明亮。文文问过他,你是不是在我们当地很有名呀,有些像章太炎。李继定哈哈大笑,说,我算什么,章太炎是咱径山的山,我就是径山的一棵小树苗。那天李继定给文文拍了不少照片,很典雅。文文喜欢得要命,当时她说了一句你回来吧,做一个茶人。

    李继定到成都,走出机场,猛然看见刘莹莹在那笑嘻嘻地站着。李继定愕然了,刘莹莹过来拥抱了他,问,你怎么跟雕塑一样啊,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我?李继定推开她不耐烦地说,你跟谁说了就来了,张总编知道吗?刘莹莹委屈地说,好啊,你敢推开我你就等着找倒霉。李继定翻着眼睛,你少吓唬我,你跟谁说了你就跑来了?刘莹莹笑了,我谁也没有说,反正我就来了。李继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你那个人知道了不得吃了我。刘莹莹哼哼着,你不是辞职了吗?你还怕谁呀。李继定说,两回事,要是传出去就等于我带着你私奔了,这不是扔炸弹吗?刘莹莹噘着嘴说,炸就炸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李继定嚷了起来,你不想活可以,我还想好好过日子呢。一辆漂亮的奔驰小轿车滑行过来,刘莹莹拽着他上了车,李继定问,谁的车你就让我上啊?刘莹莹对司机说,去宾馆吧。李继定说,我在网上订好了酒店。刘莹莹说,你那破酒店离飞机场那么远,明天七点半的飞机,你得几点起床呀。李继定茫然地说,你也要去昌都?刘莹莹顽皮地说,当然了,你吃苦我也跟着嘛。李继定觉得一切都乱套了,他不想问刘莹莹怎么知道他坐哪趟班机,他去昌都的消息又是谁告诉她的。他觉得自己被人推进了一座泥塘,浑身是泥,怎么用清水洗都洗不净,哪哪都是脏兮兮的。

    到了一家讲究的宾馆,似乎都有人办好了手续,两个人住在九楼一墙之隔。刘莹莹告诉李继定半个小时后在楼下碰头,这里离宽窄巷子很近,到那吃川菜喝蒲江县的蒲江雀舌绿茶。李继定摆摆手,别跟我说喝茶,我是径山人,那就是茶圣的地方。刘莹莹说,好,随你便吧。半个小时下来,刘莹莹换了一件黑色的外套,一双高跟鞋玲珑剔透。成都的秋天不很冷,树上叶子还没有掉光,显得很有层次感。两个人走进宽窄巷子,进到一个院子后感觉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坪和草坪深处盛开的花朵,把本来就不大的茶园装饰得姹紫嫣红。

    其实,李继定不太喜欢喝茶,但在茶园坐下来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邻桌几个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有笑声递来。李继定要的是红茶,两人坐下来慢慢喝着。夕阳在树叶的缝隙中泻下来,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时有小鸟在附近的树枝上停留,即便有人站起来走动,它们也不飞走,好像觉得人就不是欺负它们的。刘莹莹说,你别辞职了,我准备辞职,你比我前途远大。李继定说,饿了,要两碗抄手,不要放辣子。刘莹莹轻声招呼着服务员,一会端上来清汤,撒了些青葱,雪白的馄饨透着一股馨香。李继定说,我辞职不是为了你。刘莹莹笑了,你这么自私,你就是怕了,那个人这么威胁你,换谁谁也哆嗦。李继定饶有兴趣地问,你知道那个人欺负我了?刘莹莹说,我就是一个向往自由的女人,我父亲带我去草原,我就自己骑马在草原上跑,摔下来爬上去继续骑。那一波一波的草浪涌过来,蓝天白云都盖在我头顶上,过瘾极了。我从上小学中学到大学研究生,每次都是第一,我不愿意做谁的附庸。那个人以为我和他有一次,就觉得我是他的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跟我有一次的好几个了,我都能是谁谁的吗?笑话,我就是我,谁也改变不了我!

    李继定吃惊地看着刘莹莹不吱声,他没想到刘莹莹这么率直地说出了底细。刘莹莹笑了,你害怕了?是不是觉得我不是好女人,或者说不敢再跟我说要娶我了?说完,刘莹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李继定没有劝,就任凭她这么发泄地哭着。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都纷纷坐在茶园各个角落。依旧是这么平静,那些停在树枝上的鸟也没有走,陪着大家,它们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好像也很安静。李继定拍了拍刘莹莹,说,有的男人是可以终身相随的,有的男人过眼浮云,有的男人是沾也不能沾的。刘莹莹抬起头,你是能终身相随的吗?李继定喝着红茶,悄悄推给了刘莹莹一杯,茶有些涩,李继定还是喜欢老家径山的毛峰,芽锋显露,色泽绿翠;汤色嫩绿,叶底明亮。父亲从小就教诲他,喝茶要静心,静心能顺气,顺气才能通风。李继定咂摸着滋味对刘莹莹说,在报社天天忙忙碌碌,你争我斗,在食堂里吃饭你就知道乱哄哄的。古人说食无语,我们现在就是浮躁。都说意境两个字,其实意境是两层意思,一个是外观的,一个是内心的。你看看这么静谧的地方就给了你我沉静下来的氛围,于是这种意境自然营造出来。刘莹莹环顾一下四周,脚下却缠住了李继定,说,我晚上要去你房间。李继定惊恐地站起来,刘莹莹笑岔了气,你那意境怎么没了?

    回到宾馆九楼细长的走廊,李继定就接到张总编的电话,他捂住手机对刘莹莹说,肯定是找你的,我就说不知道。刘莹莹点点头走了。张总编质问,刘莹莹是不是在你那啊?李继定说,没有啊。张总编问,你敢肯定?李继定说,她跑我这干什么?张总编叹口气说,省里找她,家里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手机一直关机。李继定问,你怎么就认为她在我这呢,我去昌都的事情你告诉她了?张总编说,我就随口说了一句,看来她是黏住你了,你凶多吉少啊。李继定说,你别吓唬我,我本来就胆子小。张总编说,你明明知道刘莹莹进了虎穴,你还非得往里跳,那还能有你好果子吃吗?说穿了,田螺要是还活着,副总编早就是你的了知道吗?李继定纳闷地问,这事跟田螺有什么关系?张总编说,废话,田螺要是活着你就没有对谁构成威胁,现在你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李继定说,我辞职呀,你也不用为我担惊受怕。张总编哼哼唧唧,你辞职了,我的日子好过,胡副部长日子好过。你这么一个两奖人才还辞职,说明什么?

    李继定觉得身子黏糊糊的,刚要去洗澡,高岩的电话又顶进来问,哥们儿,刘莹莹在你那吗?李继定说,没有啊,你怎么给我打这个电话?高岩压低了声调说,大领导火了,说这么一个活人找不到,问谁谁不知道,你们还想不想干啊?李继定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问,这跟我有关系吗?高岩说,跟你没关系那就不会让我来当副总编了,你还说。李继定说,你们都这么诋毁大领导,不怕我告密啊?高岩说,少废话,在不在你这吧,她父母亲也都急了,就差报警了。李继定说,报警吧,省得你很多麻烦。高岩咂着嘴说,你在成都吧?我哥哥在那,找你一趟。李继定火了,查岗啊。高岩说,明天不好送你去机场吗,怎么好心当驴肝肺了?

    五

    一夜,刘莹莹没有敲门。

    一夜,李继定也没入睡,想着的都是刘莹莹那句跟好几个人好过的话,天快亮了才迷糊一会。觉得一条白老虎在追他,追到了悬崖上,他跳下来,下边竟然是一座碧湖。他看见湖面上莲花盛开,洁白无瑕。他从湖面上露出了脑袋,看到了那只白老虎的脑袋竟然悬在他头顶,张着血盆大口,他大喊一声沉入水底……吃早饭时,李继定刚打开手机,一个声音就劈头盖脸顶了进来,是李继定吗?我是莹莹父亲,她是不是跟你在成都?李继定含糊着。对方吼叫起来,你把手机给她,我知道她在你身边准备去双流机场。李继定疑惑地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刘莹莹。对方不耐烦了,你下机场是不是有车接啊,是不是她站在那等你呀?李继定无法敷衍了,他把手机递给刘莹莹。刘莹莹接过电话不悦地说,你喊什么,你吓唬人家李主任干什么呀,你不就是五矿的一个老总吗?我是报社有任务,你们掺和什么。告诉你,我到这的消息谁也别说,尤其是省里有人问你,你说了就是我的叛徒,我一辈子都不理你!说完,把手机挂断递给了李继定,气哼哼地说,他妈的,就是拿我父亲压我,是个男人吗?李继定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出门看见那辆漂亮的奔驰车停在门口。两个人上车,刘莹莹对司机说,你们谁告诉我父亲的?用你们一辆破车,嘴这么不严。司机笑着,开车走了。

    李继定和刘莹莹从昌都邦德机场走出来,就看见清澈的蓝天,还有飘浮的白云,李继定觉得好像能伸手够着云朵。邦德机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机场,海拔达到4200米,过去是一座军用机场,随着西藏的飞速发展,改造成民用机场了。接待他的人是当地报社新闻部的扎西主任。他带着洁白的哈达,给李继定和刘莹莹戴上。还跟李继定互相喝了青稞酒。汽车在高山峻岭之中行驶,李继定看见刘莹莹脸色跟白纸一样,使劲儿喘着气,没开多远就喊着要吐。停下车,刘莹莹哇哇吐起来。到了中午吃饭的地方,这是一个能鸟瞰昌都城的高坡,绿草茵茵,泉水潺潺。扎西在草地上铺上毡子。李继定吃着吃着就顺势躺在地上,他看到蓝天像一床硕大的被子盖在头顶上。刘莹莹还在呕吐,扎西给她吃什么都吐出来了。李继定说,要不你坐下午的航班回成都吧,咱们要到丁青,海拔比这里还高呢。刘莹莹艰难地笑了笑,我既然跟你来了,我就不会自己回去。

    晚上,李继定和刘莹莹住在招待所,准备明天一早出发去丁青。从昌都到丁青还需要在山路上颠簸五六个小时,越走越高。晚上,扎西安排的是吃面条,他找来医生让刘莹莹吸了氧。

    吃饭时,忽然推过来一个小车,车上有蛋糕和蜡烛。扎西告诉李继定,从身份证上得知今天是刘莹莹的生日,我们今天要给她过生日。英俊的康巴汉子和美丽的藏族姑娘用藏语、汉语和英文给刘莹莹唱生日歌。刘莹莹在切蛋糕时眼睛湿润了,她喃喃着,我这个生日在昌都度过,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刚回到招待所,李继定觉得有些恶心,脑后那根筋骨发硬发挺,他知道高原反应开始了。刚躺下就接到胡副部长的电话,问,是不是刘莹莹跟着你去了?李继定说,我到了才看见她。胡副部长紧张地说,你无论如何不要跟她有私人的亲密接触,你接触了麻烦就大了。李继定率直地问,我会有什么麻烦?胡副部长说,我不知道,但她就是一个地雷,你不要引爆了,会炸毁你,也会炸毁她。你是省里的新闻人物知道吗,你这次去是有报道任务的,不是私人旅行。李继定说,不是我让刘莹莹来的,是她自己非要来的,我到了机场才看见她。胡副部长喘了半天,说,让你去西藏,就是躲着她,没想到没躲开,她倒跟着你去了。跟你讲,省里领导六年前夫人就患病去世了,他没有对外讲,现在他是单身,你明白吗?李继定的思维在运转着,他没想到那个人是单身,就没有了绯闻一说,所以才这么理直气壮。胡副部长说,他和刘莹莹已经好上了,圈里人都知道,这就是你情我意的事。现在刘莹莹反悔,理由是又看上你了,这不是在胡闹吗!你告诉刘莹莹让她迅速回来,别好日子不好好过!李继定死死攥着手机,心里一阵阵发疼发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吊线木偶在台上被上边的人拴着,上边怎么动自己就跟着怎么动,然后表演给人家看。他努力坐起来,出门,敲开了刘莹莹的房间。他看见刘莹莹还在卫生间呕吐,眼里也都是泪水。

    他让刘莹莹靠在床上,然后把扎西拿来的氧气瓶打开给她吸。看着刘莹莹那副惨样,他不好再说什么,刘莹莹拉住他的手喘着粗气,恳求着,你陪我一会儿,我怕我要死了……我要是死了多委屈自己呀。李继定憋了好一会说,那个人可是单身。刘莹莹瞪着眼睛,你怎么知道他单身?李继定说,他夫人六年前去世了。刘莹莹说,他夫人在医院躺了一年多,他去过几次呀,我估计他夫人死都不会瞑目。李继定不好接话茬,因为真的不知道这些内幕,他对省某领导的私生活一点不知。刘莹莹说,我都是后来知道的,我想我有一天也躺在医院,他是不是也像对待他夫人一样对待我。我和他是私事吧,他总爱动员他的关系干涉我,包括我父亲,他就是想操纵我。我就是我,我有我的生活!刘莹莹脸色紫青,李继定忙摆着手,别说话,闭眼休息吧。刘莹莹恐惧地喊着,我不闭眼,我一闭眼就是他在我眼前晃动,指着我训斥我,这不是爱情,我不是他的下属!我有时候很孤独,没有人理解我,还以为我成为谁谁的人,就有了权势,可以横行霸道。但我觉得自己酿下了苦酒,我不喜欢权势,我觉得很痛苦。我喜欢你,是因为跟你没有压力,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而且你能教诲我,给我一种知音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论是不是情愿都要靠自己走下去。我的感情天性不安分,特别有孩子气。我也知道我害了你,因为我,你没有提拔,或许不断地有人给你挖坑。我要离开你,可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说着,刘莹莹把头偎依在李继定肩膀上,李继定觉得肩膀好累,像是扛起了一道梁。

    六

    颠簸了近五个小时,终于到了丁青县医院。采访的医生姓苗,四十多岁,到丁青医院担任副院长已经一年半了,新华社曾经发过他抢救三个遇难老人的事迹。李继定记得见过苗大夫几面,都是匆匆一别。到了医院,刘莹莹先去吸氧,苗大夫过来看了看,对李继定说,光吸氧不行,吃点头疼粉和止痛片,半卧着休息,说完嘱咐旁边的护士。刘莹莹就直接躺在病床上了,高原反应让刘莹莹迟钝了许多,眼神都是游离的。正说着,有个护士跑进来对苗大夫说,一个孕妇生命垂危,接待的医生检查估计是胎盘早剥,弄不好会自发性子宫破裂。苗大夫急切地问,失血吗?护士说,暂时性的休克,接待医生说可能胎死在宫内,必须手术。苗大夫答应着就朝外走,走起路两条腿直晃悠。李继定抄起相机就跟在后边,他对那个护士说了一句,苗大夫是不是也会有高原反应?那护士说,他比谁都厉害。李继定跑了几步就觉得不能再跑了,两腿像是踩了棉花。丁青的海拔4000多米,别说跑,就是快走都眼晕。他定了定神才看见苗大夫的身影进了手术室。他艰难地跟了进去,看见苗大夫正在孕妇身边观察着,然后对接待医生说,必须立刻手术。接待医生对他说,手术有危险,大出血了。苗大夫挥了挥手说,我来做。接待医生为难地回答,需要马上输血,咱们血库没有适合她血型的血。苗大夫问,什么血型的?接待医生说,O型的,而且需要至少800毫升。苗大夫说,马上找医院的大夫护士,谁是O型的,越快越好。我检查了,她现在牙龈出血,皮下瘀斑,病情极度危险了。如果不抢救必死无疑,我不能让病人死在我面前,绝对不许。

    李继定在拍照,苗大夫根本不理会他,继续在病人前焦急地观察着。一会儿,接待医生跑过来说,只有两个人合适血型,根本不够呀。苗大夫毫不犹豫地说,我算一个。接待医生坚决地说,不行,一个月前你为一个病人刚输血250毫升,时间隔得太近了,你有高原反应,心脏又不好。苗大夫生气地说,你哪那么多废话呀,我算一个。这时候,李继定说,我是O型的,我算一个。苗大夫回头看了看李继定问,你不要反悔?李继定说,我为什么反悔。苗大夫说,我们有些援藏的人过来输血,总是不合格,合格了也说哪哪不行。李继定说,我行啊,我不是一个反悔的人。李继定伸出胳膊抽血的时候,看到鲜红的血液从自己身上输入到玻璃管,他觉得呼吸费劲了。这时候,他看见刘莹莹举着照相机冲着自己拍照,他喊着,拍我干什么,拍苗大夫呀。刘莹莹跌跌撞撞进了手术间,李继定听见了啪啪的声音。有人在里边喊,谁让她进来的!

    李继定走出医院觉得很疲惫,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因为抽血使得高原反应更厉害。他头疼如裂,回到招待所平躺在床上,喘气都艰难。但他对比苗大夫那种对事业的执着和挚爱,忽然有些内疚。自己辞职不干了,这么多年的新闻职业追求就付之东流了。苗大夫的举动感染着他。他问过苗大夫,你怎么看见患者就跟看见亲人一样呢?苗大夫奇怪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我是大夫,我就得这么做呀。

    母亲给他打来电话,说你父亲肝一直不好,又不去医院检查,你是不是抽空回来一趟。放下电话,李继定心脏在抽搐着,他和父亲一直是对峙的,父亲要求他总是必须完美。父亲肝不好是在田螺去世以后,检查了一次,说是有肝硬化的可能。四年过去了,李继定回去,见父亲依然在茶园里干活,气色红润,没有在意父亲的病情。父亲笑呵呵地说,在茶园里干活就是在养身静心。那天黄昏,父亲盘腿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招呼李继定也这样做,说,你就是心浮气躁,总是不能听完我和你母亲说的话,不断地插话,都是你主导我们。吐故纳新,你把废气吐掉,吮的都是茶树里释放的新鲜空气。他那天高兴,跟李继定喝了好几杯,没多久就躺下了。

    扎西敲门进来,拉过来一部吸氧机,对李继定叮嘱,你必须吸氧了。苗大夫告诉我,你和刘莹莹明天必须回昌都,那里海拔稍微低一些。我给你俩定好了返回机票,张总编叮嘱我,越早回去越好。你拍摄的照片和写的稿子我已经发回,也给新华社发了一稿。李继定问,刘莹莹怎么样?扎西说,还在吐,吐出来的已经没有什么了。扎西走了,李继定想看看刘莹莹,慢慢地移到了走廊上,他看见刘莹莹的门没有关。轻轻推开,听见刘莹莹在卫生间里呕吐,很难受的声音。李继定不好进卫生间,他看见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得屋子里像是铺上了一层银毯。刘莹莹出来,见李继定站在她跟前,情不自禁地扑到了他怀里。李继定觉得像是一大朵棉花在胸前,软绵绵的。又像是一座山堵到心口,硬硬的那么挺拔。刘莹莹的嘴唇惨白,触动他的牙齿时真是好像不忍阻拦。他紧闭着眼睛,抚摩着刘莹莹的身体,从头到腰一寸一寸地前进。他摸到了肩胛骨那块蝴蝶,还有隆起的那两个山脉。李继定呻吟着,说,我有了反应,好久没有这样享受了。刘莹莹慢慢脱掉了睡袍,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挺挺的,翘着一种女人的骄傲。浅红色的乳晕像一滴鲜血洒在白纸上,泛出一层光彩。她修长的腿许是天生的锻造,洋溢出雕塑感,让李继定情不自禁地去抚摸。这时,刘莹莹的手机响了,她就是不接,手机就顽强地呼叫着。李继定不得不停下动作,他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已经湿漉漉的。刘莹莹裸着身子慵懒地接电话,朝着窗户那边走去。她没有说话,似乎都是对方在说什么。李继定不经意发现门竟然没有关。他关上门,拾起地上的睡袍过去给刘莹莹披上,他听见手机里说的一句话,我没有别的女人,你就是我爱的人。李继定看见刘莹莹在抽泣,没有回头看他。李继定讪讪地走了,轻轻掩上门。

    在返回的航班上,李继定和刘莹莹的高原反应没有了,但好像谁的话也不多。飞机有些颠簸,刘莹莹睁开混沌的眼睛,看着李继定说,昨晚是不是不高兴了?李继定淡淡的,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复。刘莹莹靠在李继定的肩膀上,说,我和他就是拳击,他打我一拳,我回他一掌。五年前,张总编派我跟着他的考察团去英国谈项目,在爱丁堡我玩疯了,那地方太让我喜欢了。也就是在那签的合同,他让我陪他去炮台,就我们两个。那天他话特别多,还总想拉着我的手。在炮台那能鸟瞰整个爱丁堡城市的风景,他突然搂住了我的后腰。那天的晚霞很灿烂,金光万道。我觉得他特别有活力,别看比我大十几岁,但脸上竟然没有多少皱纹,眼袋也没有下来。他给我动情地朗诵乔叟的诗歌,说乔叟是英国著名的诗人。我有些陶醉,他说他夫人去世了就感觉不会对女人有感情了,结果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一轮月亮。那天他坚持非要看到月亮升上来再走。我们就聊天,他说了好多的话,他说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月亮真的慢慢升上来了,像一个银色的盘子。他说他是青海西宁人,他特别爱唱青海的花儿。于是他给我唱花儿:头一帮骡子走远了,第二帮骡子撵了;阿哥的身子儿不见了,尕妹的清眼泪淌了。雨点儿落到个石头上,雪花儿飘到个水面上;相思病的伤在了心肺上,血痂儿粘着嘴上。嘉峪关出去是黄沙滩,手捂了一张的木锨;有你就有我的伤……听完我哭了,再看夜空觉得一切都模糊了。昨天晚上,他在那头给我唱花儿,我又哭了,我恨我那么没有出息,他唱一个破花儿就能让我掉泪。李继定笑了笑,他觉得只能这么笑笑了,他能说什么?他懊悔自己在刘莹莹的死结里伤了自己,可命运就这么安排的。他正想着,刘莹莹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凑在他的耳际边说,我要想过日子就跟你,我要想找风光就随他,你说我是过日子还是找风光呢?

    李继定想起了田螺,觉得那才叫过日子。每天晚上都是田螺给他端来洗脚水,一个礼拜就捧着他刚从洗脚盆里拎出来的脚剪指甲。李继定从来没有刷过碗,都是田螺做饭刷碗。李继定的父母从径山过来,都是田螺陪着去转。母亲看见一对银镯子,就是多看了几眼,田螺过去就给母亲买来戴上。母亲晚上等着儿子回来,悄悄说,田螺真好,她对我们是真的。

    刘莹莹碰了碰李继定,你是不是又想你那个女人了?李继定点点头,刘莹莹把身子埋在李继定的腿上,说,他就是不如你,他从不提去世的夫人,有次喝酒说了一句该死,我都起鸡皮疙瘩。你说他这么对待去世的夫人,对我能好到哪呀?

    李继定回家后发了两天的烧,他每天开车去医院输液。输液是熬时间,李继定就带着一本梁实秋的书,他很久没有读书了。但翻了几页看不下去。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张当天的报纸,随手拿起来。在头版突然看见他和刘莹莹署名的有关苗大夫的报道,还有一张硕大的照片,苗大夫在输血。他将照片给扎西时没有署名,这是他的规矩。因为他是摄影部主任,自然就是他的名字,他也从来不跟手下的记者合作。而且刘莹莹的名字在前,他的名字在后。他看见张总编有个编者按,调子弹得很高。他不是不愿意和刘莹莹合作,问题是这里边有没有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他给高岩打电话,始终占线。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旋涡里,他周围能抓的东西没有多少。输完液,他还是觉得头重脚轻。扎西说过,高原反应不是瞬间过去的事情,你回去还得附在你身上。

    他上了车,高岩电话打来,李继定问,加上刘莹莹的名字是谁的主意啊?高岩说,我不知道,你问张总编啊。李继定说,那你给我分析分析。高岩说,你和刘莹莹在那边耳鬓厮磨的我知道吗,谁也没跟我说她去了,问你还支支吾吾。李继定说,咱俩是不是朋友啊?高岩说,我给你打听,但嘴要严。还有,明天上午省某领导点名要你去拍几张片子,他要视察新竣工的大桥。李继定已经很少给省某领导再拍片子,一个是他不愿意去,更多是人家也不待见他。李继定哼了哼。高岩说,听说你要辞职?李继定没好气地回答,你来了当然就没我的份,不辞职干什么。高岩冷笑着,笑话,我不来也不会是你。告诉你,辞职是自作多情的表现,你以为你辞职上边就怕你了?现在你辞职不辞职都无所谓,想当摄影部主任的人多了。你是谁的人呀?你谁的人也不是,谁都不会理你!李继定火了,什么叫谁的人,我听着怎么像黑社会的呢。高岩说,你就老实等着,你只要跟刘莹莹断了,你就能上。李继定哈哈笑着,怎么能证明我和刘莹莹断了呢?高岩说,废话,你再找一个不就得了,然后公布于世。李继定说,那我是不是跟那个大领导挑明了,我再找一个,你提拔我。高岩没好气地说,你小子要疯呀,你和刘莹莹断了就等于告诉他了。你以为他是我呀,可以做交易。李继定马上追问,你跟谁做过交易呀?高岩骂,你放屁!

    七

    李继定启动车子,突然下起了雨。他在雨中行驶着,车窗没关上,风夹杂着雨水灌了进来,寂寞的车厢里显得更加冷清。李继定拧开音响,顿时有琵琶作响,那是著名的古曲《十面埋伏》。霸王项羽和汉王刘邦两相厮杀,惊天动地,草木皆兵。他爱放这首曲子是提醒自己的处境,时刻警惕可能发生的危机。他想起田螺,田螺每次只要在车上,都伸手换掉。田螺说,别这么折磨自己,在报社你怎么紧张我不管,到了我这你就要轻松。他接到刘莹莹的电话,对方欢快地说,我们的新闻新华社也转了,我要让他看看我刘莹莹不是花瓶,我是最出色的新闻记者。我告诉他了,你为藏族孕妇输血,他说男人就得像你这样。说着,刘莹莹咯咯地笑着,笑声就像是摇响了无数个银铃。我告诉了胡副部长,这篇稿子我要评全省的新闻奖,你是高评委,我今年可申报副高。

    雨中好像还有雹子,打在玻璃窗上砰砰响。刘莹莹还沉浸在亢奋中,她想起了什么,问,你吃饭了吗?李继定说,吃完了。刘莹莹打了一个愣,那么早就吃饭了,跟谁吃的呀?李继定说,输完液就在医院附近吃了一碗面。刘莹莹说,明天晚上,我们吃饭,在唐雅拉秀44层自助餐厅。李继定说,太贵了,我去过一次,每人四百多呢。刘莹莹说,在那能看到省城的夜景,而且三文鱼极好,牛排也很地道。李继定说,那就明天。说完,主动挂断电话,很快刘莹莹又打过来,问,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李继定说,没有啊。刘莹莹动情地说,我忘不了在丁青,真的!

    李继定回到家随便煮了一碗方便面,看了一会无聊的电视。回到卧室不睡了,起来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跟田螺一样跪在地板上擦。然后,清洗玻璃和所有家具,他洗刷房间时也想清理一下自己。母亲打来电话,悲切地说,你父亲确诊了,是肝癌晚期。李继定蒙了,马上问,是不是到杭州医院看看?需要换肝我们就换。母亲说,你父亲死活不去杭州,他说哪都不去,要死就死在径山。李继定说,那我回去,你让他等着我。母亲说,你父亲不让你为他回来,他说你是做大事的人。李继定真想哭,说,再大的事也不如父亲重要,我后天启程回去。母亲说,你回来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李继定觉得自己困了,顺势躺在床上。他又想起自己辞职的事情,应该回径山了,人不是非得在一条路上跑,可能跑到底就是悬崖。

    他居然睡着了,他在飞,没有翅膀。在草原上,他看见刘莹莹仰头喊着他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超人,提手就把刘莹莹带到空中。在天空中的气味真好,都是香水的感觉。刘莹莹让他回到地面,那是一个蒙古包,包里都是载歌载舞的人群,朝他献着洁白的哈达。他看见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在切刚宰的羊羔肉,刘莹莹手里的刀最大。看见他过来,给了他一把刀,说,你切吧,这羊羔肉很鲜嫩。李继定伸出手,猛然间他看见刘莹莹那把刀横下来把他的手指都切断了,还嚷着,我把你的手剁下来,看你还拍什么片子写什么新闻!李继定看到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在毯子上跳动着,先抽搐,后变灰,很快就腐烂。李继定痛苦地喊着,没有手我怎么能拍照片呀,怎么获奖呀。他看见刘莹莹在笑,然后刘莹莹自己飞起来,很像是一只大鸟,而他怎么蹦也飞不起来。李继定醒了,浑身是虚汗。他首先看自己的手,手在抖动着。

    梦给他一个启示,他给张总编打电话,对方好半天才接,出什么事了?他和张总编都是有规矩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有重要新闻出现,半夜接电话一般都是问,出什么事了?李继定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后天回径山,我父亲肝癌。张总编舒了一口气,说,这事你天亮说不一样吗,是嫌我睡觉多吗?李继定问,谁把刘莹莹的名字放在我前边的?张总编说,我有必要给你汇报吗?李继定说,我就是想听。张总编严厉地说,该你知道的你知道,不该你知道你不必知道。李继定笑了,我都要辞职了我怕谁,你就告诉我谁定的,反正不是你定的。张总编别扭地说,是胡副部长定的,你找他发火去吧。

    在江上横起的大桥显得很气派,江水翻滚,省某领导把李继定叫过来。两个人站在桥中心,看着一艘艘船鸣着汽笛穿桥而过,一对对水鸟随着船尾飞翔着鸣叫着。李继定发现省某领导有些憔悴,头发也不像以前梳理得那么整齐。他对李继定说,听说你要辞职?李继定点点头没有说话。他问,因为什么?李继定说,我想回老家浙江径山工作,父亲身体不好,查出来是肝癌。他说,你要是因为我就算了,不瞒你,我确实喜欢莹莹,但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为了莹莹我也是情意尽至,但我这个位置也很危险,她太漂亮,也太招眼了。李继定吃惊地看着他,发现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很是茫然。李继定下意识地问,那刘莹莹知道吗?他回答,我还没有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怕伤害了她。他看见一艘渔轮过来,甲板上有些人在朝他挥手致意,他也挥着手。忽然,他伤感地拉了拉李继定的手,说,我也很苦恼,我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喜欢的女人?比我年轻,容貌漂亮,这就是有问题吗?我夫人在医院住了一年,我守候了一年,现在有人散布谣言说我恨不得她早死。谁知道我们的感情,她父亲是我的研究生导师,把我当亲儿子看待。其实我有什么背景,我就是从青海西宁来的一个大学生。父亲是区委书记,母亲是音乐学院教务处主任。我是自己干出来的,我就是太清醒。我和莹莹这件事现在炒得乱七八糟,我愤怒,但我也无奈,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莹莹这么疼爱。你知道吗,有次我们吵架,她开车就出走,我只能找公安局长帮着找她,我怕她出事,她太爱冲动。李继定问,结果在哪找到的?他苦笑着,两辆警车才堵到她,她险些开到江里。有人揣摩我,然后贴近莹莹讨好她,到处添油加醋。她又好闹不懂事,然后就给我添麻烦招是非。社会上把我妖魔化了,我成了追逐漂亮女人的色狼。男人一沾上女人就犯晕,官场上就容易被人抓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省纪委开始调查五矿了,莹莹父亲弄不好会有问题。我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我可能会离开这里,但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李继定骤然怔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山崖会这么陡峭。也没料到他说了这么多话,好像他要是不说出来会憋死!

    两人分手时,他对李继定恳求道,你不要辞职,就算为了我和莹莹。然后紧紧握住李继定的手说,我那次对你发脾气不好,我知道莹莹对你不错,心里发酸是正常的,你要理解我。说完他匆匆走了,那里有一群人在远远等着他看着他。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两岸的树叶任意飞舞,撒下点点金黄。

    八

    晚上,文文打电话给他,说你父亲不去医院,你必须回来了。李继定决定请假回家,他跟张总编说起这件事,张总编说,你去吧,你离开一段时间也会把事情沉淀一下。可我真的离不开你,你对新闻的敏感,你拍新闻人物和场面的感染力都是无人能替代的。好在你过一阵子就回来,你觉得摄影部谁可以顶一下?李继定说,不是还有副主任吗?张总编说,我要是让刘莹莹代替你几天呢?李继定一怔,他没想到老到的张总编会这么想,就说,不好吧?张总编在那头笑了笑,你们俩是不是完了?李继定说,压根就没走到一起。张总编哈哈大笑,那我就彻底放心了。李继定问,你刚才是不是试探我呀,用得着吗?张总编脸上没有表情地说,那个人可能要走,平调去西北。李继定没说话,张总编问,你好像都知道。李继定说,善待刘莹莹吧,不能墙倒众人推。张总编饶有兴趣地问,你还知道什么?李继定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和刘莹莹没事,我也没打算和她有什么。张总编说,你能提拔了。说完就放下电话。

    推开窗户,秋风就跟了进来,刮得满房子都是。李继定觉得自己很龌龊,跟张总编表白是什么意思,自己是真的跟刘莹莹没有事吗?他在丁青的瞬间是希望亲吻刘莹莹的。特别是张总编最后一句你能提拔了,他听了很想扇自己嘴巴子。

    李继定动身前跟刘莹莹打了一个招呼,刘莹莹说晚上吃顿饭吧,你不是明天一早的飞机吗?两个人去了一家浙江菜的饭馆,刘莹莹说她不爱吃浙江菜,就爱吃川菜,觉得刺激。在饭馆里找到了一个临窗的位置,窗外就能看见江。江对岸是万家灯火,夜色阑珊,显得有了一种离别的味道。李继定看着菜谱,对服务员说,要一个香糟小黄鱼,一个三黄鸡,一盆宋嫂鱼羹,两碗阳春面,足够了。对了,要一瓶五年的黄酒,烫热喽。

    刘莹莹闪着眼睫毛问李继定,你知道他要走也不告诉我。李继定说,他还不是告诉了你。刘莹莹笑了笑,感情就是这么简单,跟盖房子一样的道理,拆了就拆了,再重新建就是了。说着刘莹莹不断地喝酒,也不断劝李继定喝酒。很快李继定觉得脑子发烧,浑身都是点燃的感觉。刘莹莹说,其实他挺好的,我离开他还有些割舍不掉,我应该怀孕,给他生一个孩子。你知道吗,他的闺女在北京,一直和他闹别扭,一年也见不到一次。

    李继定吃着小黄鱼,鱼刺很软,嚼着就能咽下去。李继定说,你不和他结婚就给他生孩子,太不靠谱。刘莹莹说,要不我给你生个孩子。李继定惊呆了,你别开玩笑!刘莹莹恼了,大口大口喝着酒,说,有拿孩子的事情开玩笑的吗?李继定说,我们得结婚才能生孩子,你说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能行吗?刘莹莹理直气壮地说,怎么没有父亲,你不是吗?我是个女人,也想要个孩子,岁数再大些就要不了了。李继定说,那你也得确定结婚,你是想带着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刘莹莹说,那你和我结婚吧,我就选中你了。李继定脑子一片混乱,他说,你不是孩子了,你不要任性。我知道他要走了,你觉得失落,你现在要找一个寄托。刘莹莹噘着小嘴,我跟了他四年,他就这么甩我走了。我还要保护他的声誉,还要表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不是对我太残忍了,我凭什么?刚才我已经告诉他了,我和你早就怀孕了,我就是要气气他!李继定快晕倒,觉得天花板成了地板。

    李继定说服了父亲,文文要陪着去杭州,李继定答应了。李继定找到了杭州当地一家报纸的董副总编,两个人有缘分,在北京颁奖的时候住在一个房间。再一次颁奖,两个人一起上的领奖台。说话投机,论起来董副总编的母亲也是径山人。董副总编找到了浙江大学附属医院的朋友,诊断是肝癌的初期,能做手术。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就做了手术,董副总编告诉李继定手术很成功。那天晚上,两个人在风光秀美的植物园里一起吃鱼,饭馆的名字很别致,叫山外山。服务员端上来一个脸盆大的盘子,煮着一条鲢鱼,还有海参、鲍鱼。董副总编说,我几天后就到新媒体公司当老总,你回来吧,委屈你到我这里来当常务副总。杭州的房价很贵,我们只能在良渚给你买房子,九十平方米的。我能给你买车,不超过十五万的。李继定的心像是泥鳅一样一动一动的,他是想回家乡了,离开二十年了。他最喜欢的地方是杭州,都是有情调的地方。他和董副总编说话都是家乡话,很亲切动听。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肤在那边开始干燥,心境开始衰老,田螺死了,他的心也在慢慢僵硬。他忧心地说,我是怕那边不放啊,我是高级记者,又是双奖获得者。董副总编给他夹了一筷子鲢鱼脊背上的肉,嫩嫩的,像是一块刚煮熟的豆腐,说,辞职吧,你那边给的我这都能给,你那边不给的这里也能给。李继定笑了,你能给我什么?董副总编说,你那个像水洗过的姑娘文文就挺好呀,你不知道江南女子现在最有女人气了。李继定说,你能兑现吗,现在条条框框这么多。董副总编说,你一跟我打电话我就跟上边说了,你是双奖获得者,在全国,拿手指数能有几个呀。上边巴不得了,新媒体是最有前途的,将来纸媒日子都不会好过!

    文文每天都细心地伺候李继定的父亲,李继定知道因为文文喜欢他,就把对他的感情用来伺候父亲。为父亲洗脚,甚至为他擦身子。有时父亲尿尿不方便,她还给接尿掏大便。父亲爱吃西红柿,已经入冬买不到西红柿。她就跑到郊区,找到大棚里,拎出一兜发青的西红柿。菜农叮嘱她说,这东西不能马上吃,要在温水里泡。文文就在医院的洗漱间打来温水,把西红柿泡上。她这人细心,时不时就用手去试温度,只要凉一点儿就续上热水。三个多小时没有停闲过。然后,手捧着软软的西红柿送给李继定的父亲。父亲躺的时间过长,背后要起褥疮。大夫说得经常按摩,不活动就麻烦了。文文天天给父亲按摩后背,直到大夫张口说行了。她给李继定父亲洗脚,那双柔软的手把父亲的脚趾头都洗遍了。每次洗衣服,包括裤衩背心都熨得齐齐整整。文文给老人梳头,极为精心,一根一根地捋。她给老人削苹果,心细地切成一块一块的,像喝咖啡用的方糖。父亲的心被焐热了,当着李继定的面说,你娶了文文,你不娶就不是我儿子!

    父亲住了十几天医院,转天该出院了。李继定一直等着谁给他打电话,说说报社的消息。但他的手机好像是死了,他不由想起刘莹莹,她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呢?李继定在雨中去了一趟虎跑寺,想清静一下自己的思绪。进去以后,到处都是摆茶摊的,多少年来的那点儿意境似乎都没有了。他记得李叔同大师在这里出家,那就是因为安静。风吹竹声,青苔铺地,鸟叫蝉鸣,现在到处都是人在喝茶,还有当地人提着水桶争着在那打水,乱糟糟的。他在虎跑泉那坐了一会,天气冷了,眼前的绿色在减退,秋意在弥漫着。李继定就这么耐心地等着,他要把这些浮躁都等消失,然后在这里看夕阳西下。

    这时候手机响了,他以为是文文,因为他答应请文文在西湖的楼外楼吃饭。结果是高岩打过来的,听出对方在压低声音说话,你该回来了吧?李继定说,你开会呢?高岩说,在胡副部长这呢,刘莹莹辞职了,非跟那个人去西北。李继定一激灵,说,两个人不是完了吗?高岩说,你这个人就是幼稚,那感情是说完就能完的吗?刘莹莹是秋后的蚊子死叮。李继定纳闷地问,为什么非要辞职呢?高岩说,这就是逼着对方没有余地,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不行,胡副部长回来了,待会给你打过去。高岩放下电话。李继定看见茶摊在收摊了,过去说,我来一壶龙井。他坐在那慢慢呷着,人没有多少了,虎跑寺逐渐显出了清静,树林里也有了夕阳的空隙,鸟在树枝上蹦来跳去的。文文打来电话,问,你不请我了吗?李继定看看表说,一个小时后在西湖楼外楼见,我请你吃西湖醋鱼。文文那头笑着,很是爽心。

    李继定和文文从楼外楼吃完饭回到宾馆,也没接到高岩的电话。李继定不会给他打,他看见董副总编跟一个岁数不很大的人在宾馆门口等着他。双方握握手,董副总编说,这就是我的大领导了。对方热情地说,不犹豫了,你那头报社不放你,你就辞职吧。回家,这就是你的家了。李继定发现文文一直挽着他的胳膊,对方笑着,在杭州安家,你可以全方位地发挥你的才能,能给你的平台都会给你。我看了你所有的东西,能拿两个新闻大奖,什么都值得给你。

    李继定笑了笑,说,我回去考虑一下,辞职不是一句话就能办的事。对方哈哈大笑地说,辞职就是看你的决心,而不是领导的决心。

    九

    三个月后,春节快到了。

    李继定辞职回到杭州,出乎预料的是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刘莹莹真的跟着那个人去了西北,她的父亲双规后被判了十五年。胡副部长还是副部长,张总编还是张总编,高岩还是副总编,只不过李继定原来的副主任当了摄影部主任。胡副部长曾经说过张总编,不能给李继定办调动,他非走就必须得辞职。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能由他的性子吧。张总编苦笑着回答,是不是再做做工作,真做不了也办一个调动吧,算是咱们对他的回报。胡副部长恼火地说,不能办调动,就是辞职。万一要是他跟着去了西北找刘莹莹,领导责怪咱们,咱们说他是辞职,也是个推辞呀。张总编一惊,没想到胡副部长想得那么长远。胡副部长最后问张总编,报社还会有谁能再拿大奖?张总编感叹地说,现在的人还没看出来。胡副部长挥了挥手,想开了,拿不拿大奖报社照样印报呗。张总编搓着手说,挺可惜,要是他不这么非要走,一年两载的真有可能会提他上来。胡副部长哼了哼,没耐心呀。张总编低着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辞职。

    高岩送李继定去的机场,他抱住了李继定,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张总编一早竟然跟我哭了,这是我见他第一次哭。说完,他眼圈也红了。李继定喉咙有些发酸,毕竟在报社这么久了。高岩苦涩地笑了笑,你是报社这几年唯一辞职的人,也是报社唯一不给办调动的人。你是一只大鹏就飞吧,能飞多高就飞多高,你能触摸到更蓝的天空。李继定说,我的浙江老乡丰子恺说过一句话,有些动物主要是皮值钱,譬如狐狸;有些动物主要是肉值钱,譬如牛;有些动物主要是骨头值钱,譬如人。高岩看着李继定消失在入口处,他忽然眼圈发热。其实,那次真的是要提拔李继定当副总编,是胡副部长让他下来顶替了李继定,说,先提拔咱自己人,不是自己人就放后面搁搁。李继定跟大领导合不来,咱为什么惹大领导不高兴呢?他知道李继定这么辞职走了,受损失的不仅是报社,引申的事情远比这个严重。

    正月初一那天,李继定所有报社的朋友都接到他发来的短信,我在杭州结婚了,你们有时间到杭州一定要告诉我,我给你们准备径山的上等毛峰好茶。李继定给刘莹莹发了很多次短信,都没有回音。他曾经打过一次电话,通了也没有接。李继定在婚礼的晚上又打了一次电话,结果是停机。刘莹莹就像一个水泡冒了冒就不见了,消失在茫茫的水波里。李继定上网查那个人,依旧是官方的各种消息,看过的新闻照片也是英姿飒爽。他曾经跟高岩通过电话,高岩说,真不知道刘莹莹在哪,现在跟那个人怎么样了,泥牛入海无消息。晚上,他和文文整理东西,准备回径山过节。他问文文,想不想和我在西湖边散散步。文文兴奋地说,想啊。

    两个人在寂静的西子湖畔走着,冬天的西湖韵味更足。一场初雪把西湖掩盖住了,好像是一片白地。在白堤上,李继定看到那片荷花池,已不见夏天的生机勃勃,不少叶子有气无力地垂下头,东倒西歪像是累坏了。但有的荷叶还勉强直立在水中,更有几片荷叶顽强地保持着那一点儿碧绿。李继定忽然对文文说,我要给你唱一段青海花儿。文文睁大眼睛,你能唱青海花儿?李继定站在湖畔,面对着白茫茫的一片,定了定神,扯起嗓子喊着:头一帮骡子走远了,第二帮骡子撵了;阿哥的身子儿不见了,尕妹的清眼泪淌了。雨点儿落到个石头上,雪花儿飘到个水面上;相思病的伤在了心肺上,血痂儿粘着嘴上。嘉峪关出去是黄沙滩,手捂了一张的木锨;有你就有我的伤……文文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唱青海花儿?李继定无法回答。刘莹莹那次哼唱了这首青海花儿,他很有感觉,从网上找到了,就经常自己哼哼地唱,他觉得哼起来血液都是膨胀的。他揽住了文文,文文娇小的身躯依附在他的臂弯里。他抑制不住地思念刘莹莹,看见平静的西湖水也泛起了浪花……

    注 释

    [1]. 李治邦,1953 年 5 月生于天津。研究馆员,文化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文学院作家。著有《津门十八街》《守住浪漫》等。发表中篇小说100多篇,短篇小说100多篇。与人合作电视连续剧《苍茫》《小站风云》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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