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言画者,多云:鬼神易为工。以为画以形似为难,鬼神人不见也。然至其阴威惨淡,变化超腾,而穷奇极怪,使人见辄惊绝,及徐而定视,则千状万态,笔简而意足,是不亦为难哉!(《六一题跋》)
欧阳修言之有理。传说吴道子画的《地狱变相图》,变状阴怪,令观者毛发森立。现在能看到的传为吴道子的《搜山图》(粉本),也说明画鬼魅并不比画犬马容易。比欧阳修稍晚的董逌也不同意韩非的观点。《广川画跋》中写道:“岂以人易知故难画,人难知故易画耶?狗马信易察,鬼神信难知,世有论理者,当知鬼神不异于人。”所谓鬼魅形象,不过是现实社会生活的艺术想象和模拟的产物,无能力描绘现实,也就无能力画好鬼神。即使以现实为内容的画,欧阳修也认为,写形比写意容易。他论述道:
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耳,非精鉴之事也。
萧条淡泊,是一种境界,在自然界有,在人们的精神状态中也有,这种境界,是要比飞走迟速的禽类难于表现。欧阳修的《秋声赋》,是将萧条淡泊的秋夜之景和作者的趣远之心绘声绘色地写出来了。从他的《秋声赋》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认为萧条淡泊之境难画。欧阳修的《盘车图诗》也写道:
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
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
梅诗,指当时诗人梅尧臣的诗。欧阳修明确表示“画意不画形”的主张。不画形,意无从寄托;他只是强调画意而已。他感叹忘形得意之作(即重神似之作)欣赏者少。实际上,当时不少人赞成这种观点,沈括曾经引了这首诗并说“真为识画也”。现在有些研究画论的人,在论轻视形似的问题时,总误认为苏轼是首倡者;其实这种主张的开端者是苏轼的老师欧阳修。
沈括也是重神似的绘画评论家。他有一段话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责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他援引谢赫评卫协的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他以这个例子说明画贵神韵。
现在应该介绍重神似的苏轼了。先从他的题画诗《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分析起,这是人们争论或误解的焦点。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双翎决将起,众叶纷自举。可怜采花蜂,清蜜寄两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悬知君能诗,寄声求妙语。
苏轼第一首诗,最易误解的是前四句。其实那四句是有道理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是说衡量画好坏,只看形似如何,那是幼稚的见解。这句诗正如欧阳修的“古画画意不画形”一样,是强调神似,不能误解为不要形似。同样道理,如果诗人只能状物而不能言志抒情,也不成其为诗人。苏轼反对的是作画、作诗仅仅停留在形似上。鄢陵王主簿的折枝花鸟,描绘得十分逼真:“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双翎决将起,众叶纷自举。”前一天下雨了,花带宿雨。鸟儿在树枝上跳动,在将起飞时,被压弯的花枝伸展起来了,于是雨水纷纷下落。这样生动的情景,如果舍去以形写神的能力,是无法表现的。
苏轼不是不要形似,但他认为光有形似,不成为诗与画。从欧阳修到苏轼都强调神似,而强调神似不等于不要形似,这是两码事。
由于强调神似,看画的着眼点就不同了。最充分流露苏轼欣赏神似作品的是这样一段话:“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毛皮、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画继》)苏轼推崇文人画,贬低画工画,是很明显的。这里要分析的是,苏轼用相千里马比喻看画要说明什么意思。是否为千里马,在相马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观察是否有神骏之气,至于皮毛玄黄,可以不顾。因为马的玄黄、牝牡谁也可以看到,但不是谁都能看到神骏之气,否则就用不着伯乐了。这与看画的道理是一样的。宋代陈去非(简斋)论画,也提到“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也强调神似,但他对于形与神的关系的理解,无偏颇之处。他有一首诗说:“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意思是,绘画要传对象的神,而神离不开形;诗所描写的画外之意,仍需要有如画的形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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