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洒下月光-听到第一声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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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花与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

    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故称幽灵花。

    这批文字,或许就是飘浮的幽灵花籽。

    当年,书写者与被写的人均不知在寻常的儿女情长之中

    挟带了种子,留了一线花开的可能。

    幽灵花

    我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窗帘下飘来一道雾色天光,才惊觉已是清晨。

    显然,在无意中找到对肩膀较友善的姿势,才能在辗转整夜之后,拥被移坐书桌前,获赠一小段还算有香味的小盹。

    按亮桌灯,堆叠的信件、札记映入眼帘,像野地里被遗忘的残墓断碑。叹口气,熄灯,重归黑暗。但那道雾色天光又亮了几分,被拭银布擦过,且是被从残墓里爬出来的鬼主动拭亮的样子,越发显示不管我愿不愿意,这叠具有时间苔痕的字碑,与我同时在清晨醒了过来。

    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一年多前,上一本书出版之后两个月,一件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陷入诡异的暮气里。仿佛世间旅程即将结束,负责任的旅客应该开始整理行囊、清除垃圾。这股忽隐忽现的情绪使我兴起自我整顿的念头——倘若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忽焉降临,偕我之手踏上归途,我希望家人不必摸索,只需拆开一只信封即能掌握一切。然而,写得出账号、密码之物都是简单的,难的是好庞大一座人生剧场里还留着的遗迹。故事已了,主角星散,但那灯光、道具、戏服、纪念品还堆在角落。一出又一出动人肺腑的戏,于浩瀚长河中云消雾散,留着的物件,是有情的,也是无情的,是有意义的,也是无意义的,系乎一念之间。

    忽浓忽淡的暮霭情绪让我时而像持帚的书童因赏玩旧物而起了欢颜——此物可留,转赠可爱之人另成一桩美事,时而是挥舞十字镐的莽夫——此物徒增伤感,毁之可也!不知不觉竟也清掉泰半。

    唯独有一大包用细绳牢牢捆绑的文件,令我伤神。包覆的牛皮纸上写了几个大字:“不知如何处理,暂存”,当然是我的笔迹。不记得是哪一次搬家清理旧物时标示的,显然当时的心态是留给来年的自己处理。问题是,如今的我还能将它继续交棒给来年的自己吗?我还有多少个理智健全、情感鲜嫩的来年?未来的我比现在的我更擅长处理吗?

    伤神之中也有容易取舍的:有一袋信件,乃行走江湖数十年积下的,不管是基于公谊或私情,皆已是如烟往事,不必留恋。还有一袋残稿、信件、资料,属于不及三十岁即病逝的诗人。关于这人的情节已化成文字藏着,想必那闪亮却早夭的文采已随着乘愿再来的意念正在人世某个角落萌发。三十多年逝水滔滔,这人活着的时候无依无靠无家无眷无恩无怨,我留着的是他已遗忘的前世,残稿也该让它化尘了。

    另一袋属于不及四十岁即病逝的评论者。二十多年了,关于他的纪念集早已付梓,也仍有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数着指头算他离开了多少年,继续有人想他。那些信件、文稿影本,像浮萍飘荡于荒凉的河渠,不必再留。

    还有一袋信件、卡片、论文抽印本,来自一位医者朋友,跨过知天命之年没多久即猝逝,想必已在天堂另辟实验室继续其未竟志业,焉会挂念友人对他的思念或忘却,也不必再留。

    前述的都好处理,苦恼的是数本厚薄不一的札记、信件、文稿。

    一年多来,这叠札记残稿困扰着我,打开又收起,收起又摊开,只看几行又合上,心烦意乱不能静读。毁,或留?留,或拉杂弃之?文字是粗糠,也可能是未发芽的种子,提起放下之间岂是易事,我竟恨起自己当年多事,接收一篓烫山芋做什么?

    任何事物,最便捷的方式是物归原主。这确实是我最初的想法,也费了一番心力打听。但当我终于来到原主面前,却被一股难以抵挡的苦涩淹没,感慨万千几乎不能自抑,以致无功而返。

    为什么没想到下山时将提袋从车窗抛向山坳呢?芒草与雨水擅长收拾残局。现在想,也来不及了。然而,我当时若下得了手,必定不是有血有泪的人。既然下不了手,当作是命中注定吧。

    接下来,就是这张桌子上的乱法,每天刺激我的眼睛,竟也刺激一年多了。

    犹如不愈的肩痛提醒我暗伤是年岁的赠礼,只能笑纳无法退还。跟着我数度播迁从年轻到霜发的这些札记,或许也藏着我尚未领略的深意。

    传说花与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故称幽灵花。花具魔香,令游魂悄然追忆前生,不禁霎时流连低回。这批文字,或许就是飘浮的幽灵花籽,当年书写者与被写的人均不知在寻常的儿女情长之中挟带了种子,留了一线花开的可能。

    幽灵花,又称彼岸之花。流连追忆,终须归籍彼岸。

    字如种子,让它绽放?让它枯干?决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干涸的我,需要一个征兆,一丝心动,一种忽焉袭来的芬芳情怀,让我恢复柔软,不至于像个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车来时把它们扫入垃圾袋。

    天色已亮,喝完晨起第一杯咖啡。我随意抽一本手缝札记,到对面小山丘栾树下坐着。

    晨风微微。封面点点斑痕的小札像落叶装帧成册,翻开首页,写着二十多年前的日期。我暗想,如果它的主人记的是柴米油盐、瞋恨怨憎、资产损益,我就要狠心毁弃。

    如果,如果是沾了华采的灵思?

    鸟声啁啾。翻开,文字扑面而来:

    听到第一声春雷,雨沥沥而落。在神学院。

    林荫苍翠,一丛杜鹃开得如泣如诉,其他早开的都凋谢了。因为清晨的缘故,宿雾未散,带着雨中的清寂。有一丛不知名的灌木花,枝桠瘦长,结一球球白花,十分写意。昨日来时发现的含笑树,高枝的地方有几朵花开了,攀不着,也不想再摘,花留在枝头甚好,不应独享。这宁谧庭院里的花树,已是一篇完整的福音。

    我现在坐的位置,是教堂左侧的楼梯。眼前这棵大树,挺拔遒劲,薄绿的新叶及细碎小花,成就今晨的丰姿。刚刚雨急,打掉几片老叶,在半空翻飞而下,非常优美。在树的宇宙里,离别也必须用优雅的姿势。

    这样安静的晨光之所以可能,乃因为众树、繁花及不被眷念的杂草都依循着同一套自然律则,一起听闻春雷,一起沐浴雨水,一起承受阳光的布施,也一起在严冬遭受寒流吹袭。它们各属不同族群,却安分地阅读同一版本的典律,在春天那一章尽情繁茂,在冬尽时同声叹息。

    静极了,只有雨声。我闭目感受这份宁静。鸟是访客,我也是访客。

    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如果你也在多好。

    叹口气,群树作证,我决定保留。

    为了这句宛如呼唤的话,“如果你也在多好。”

    温泉小镇

    怎么受伤的?连自己也搞不清。但如果归咎于一件事由有助于减轻痛楚的话,我乐意说,有个莽撞的年轻人在与我错身之际靠我太近,而我贪看美景未能察觉他将带来伤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到肩膀。他回头说:“对不起。”我答以:“没关系。”其实,不确定他有没有致歉,应该是“仿佛没发生”般走远了,“没关系”是我心里习惯性原谅他人的本能声音。

    “抱歉,让你受伤了。”

    如果他温文有礼地对我说这话,还鞠了躬,鏖战六个多月、复原龟速的我能否立即痊愈、宛如百灵鸟飞返原野?如果不能,“道歉”就是身外之物了。世间事亦作如是观。

    “应该是个长得很体面的年轻人。”我想。其实也不确定,这纯粹是擅长自我解危的人分泌想象力当作吗啡以止痛的方法。人之常情皆如此,宁愿被进京赶考、生死痴恋的柳梦梅撞伤,也不想被从野猪林跳出、抡着戒刀的鲁智深撞倒。一梦一智,寻梦胜于爱智啊!

    朋友在温泉小镇有间度假小屋,建议我去泡温泉疗伤。

    一条雪山隧道,连通两个世界:一是今生永远的心灵原乡兰阳平原,一是定居时间已超过童年家园的台北盆地。年少时一心向往稻田外的广袤世界,而今到了霜发年纪,却带伤返乡。

    踏上往礁溪的噶玛兰客运,车上只有九名乘客。彼此不识,似乎也不宜在四十五分钟车程却泰半在隧道行驶的路途中勉强相识。

    这是我最欢喜的独处时刻,没人认识我,我不必理会谁,自世俗的胶着状态抽离而去,进入飘荡程序:微喜、微晃、微微苏醒。行驶中的车辆像射穿时空的箭,加深了飘荡的幸福感。我不必做现实的“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我”。

    每一回南下参与艺文活动,我总是不近人情地婉拒主办者留饭的邀请,即刻奔向高铁站,恢复一个人的自由。没有人在宽阔明亮的车站大厅等我,虽然这是适合幽会的热门处所。在萍水相逢、转身挥别的行旅氛围里,现代车站早已剔除旧时代离情依依的愁绪——杜甫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触动了被茫茫人海淹没、音讯全无的惊惧感,故其愁情百回千折,不能止息。现代车站像扩大版超商,过度明亮不适合含着泪珠,没有离情只有无微不至的亲切服务。当音讯全无的惊怖变成音讯全来的饱足,那一根不停滑动手机的指头像极了餍饫者含在嘴里的牙签。然而旁人难以辨认,他刚自丰盛的筵席归来,还是吞食了厨余。一个人的自由,从悠闲地买好台铁便当及热咖啡开始进入“小确幸”状态。上车,放下前座椅背的餐板,把咖啡杯嵌入板上圆孔,摘下眼镜,拿出随身携带的环保筷,叠好餐纸,掀开盒盖,溢出便当才有的油酱香。列车启动,窗外是淡墨天色,橙黄、银白的灯盏亮了,马路上车流的尾灯像滚动的珍珠。从我严重散光的眼睛望去,数不尽的黄白灯盏,像巨大、闪烁的钻石镶在辽阔无边的黑夜,其华丽殊胜媲美七宝琉璃所砌的极乐世界。这是我才看得见的奇幻风景。列车急驶,镶钻原野轻盈地移动,前方是现实还是梦幻仙境竟一时莫辨,只觉得如此自由,如是平安。

    有时车程较长,必须做点小事让自己恢复现实感,看书、写字都是常做的,但若遇到体力透支,字不思句不想,此时解闷之法莫过于滑手机——这是大部分具3C瘾的人会做的。我不好此道,掏出包包里的小剪刀、针线盒,继续缝一个拼布小钱包。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氛围:科技感的现代列车,混搭了幽域般的晶钻之夜,一个甫自数百听众演讲场合抽身而出的女人,竟专注地做起针线,在布面绣着小花小草与“月光”二字(这是最早关于那叠手札、信件的意象联想。我习惯为酝酿中的作品定名、绣字,如同刺青)。此时若有读友认出,前来招呼,我必然会尴尬地笑起来,但也有可能因太陶醉却被打扰而微愠,竟如希腊哲人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大帝所言:“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啊,人生漫长,苦多欢少,不如效法狡兔,掘几处藏身小窟,独享欢愉。

    春已深。噶玛兰客运沿复兴南路左转辛亥路即将上交流道。半空高枝上木棉花盛放,这花是血性烈士,在春季花谱中与流苏形成强烈对比。后者虚无缥缈似一道轻雾飘落,前者坠落的氛势,仿佛挥剑呐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此时,绽放的木棉看来像灾变被埋的矿工幽灵们,集体点亮橙红头灯,拯救被雾霾霸占的天空。

    世间,恒能引动我的,唯日月星辰之姿、山川湖海之美。四季有声而嬗递,多情且赓续,无不是智者说法。即使是细雨湿了草色,乱风缚了花枝,也能于庸碌日常之中安慰心眼。如今,连一方干净的天空都是稀罕的,更别说淙淙清溪了。我辈转而寄情于揪团觅食者大有人在,谈美食逛餐厅宛如早晚课。我不好此道,终究要落单。木棉花讯,虽是窗外匆匆一瞥,也算得了一丝安慰。

    “啊,爱情就像木棉道,季节过去就谢了”,忽然记起《木棉道》这首歌。青春已如烟。

    此行轻省,不访亲友不踏幽径,只带换洗衣物及她的札记聊以解闷。客运钻入全长近十三公里的雪山隧道之前,翻开题为《半亩》那本小札,她写道:

    都是杂乱的句子,像一件穿了几世纪的衣服,一路滴滴答答掉纽扣,终于,穿衣服的没纽扣,拾得扣子的没衣服。

    时间就这么过了,掉在我身旁的扣子,捡起来丢入盒子。恐怕一辈子也用不上。但时间就这么过了,至少有一日打开纽扣盒,再知道一次,穿了几世纪的朝服,也会滴滴答答掉扣子。

    “半亩”没啥意思,还不是杂草丛生的墓域,像我生命里的每个角落,都用来埋葬。

    接着,车入隧道,长得像醒不过来的梦魇。

    栀子花

    怎么认识她的?跟一朵栀子花有关。

    那时还是“解严”之前,踏出大学校园不久的我,满怀雄心壮志,刚在戒备森严的文坛边角插下歪歪斜斜的小旗帜,环顾四周皆是霸主,惊魂未定,又奉天承运地进入一家揭橥兼容并蓄精神的杂志,当起从买便当、影印到采访、发稿无所不包的小编辑。编辑音同“边集”,摸得到边的都集合到你身上,摸不到边的正在路上。

    那时的我未驯化亦不谙政治之道,脑子里因涌动与生俱来的自由意识故时有惊险之事擦“编辑台”边而过。譬如,因尊重作者之创作意志与言论自由,竟未将文中描述购党外杂志评论时政一段、读毛泽东一段删去,据云“上头”很不高兴,大头目、二头目、三头目、四头目追究这篇文章是哪个混账发稿的?当然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小编辑“小妹在下本人我”。我应该有跑到厕所滴几颗泪珠,也必然以不雅的动词诅咒那看不见的、把每个人调教成心中自有一座警备总部的黑暗力量。其实我没那么勇敢,只是郁闷。那是个漂白水与杀虫剂被过度使用到反扑力量即将溃堤而来的年代。有个隔壁单位见多识广的老大哥点拨了几句,他提到我们的“头儿”向一位因政治事件系狱甫假释的作家邀稿以营造自由开放形象,却在依约碰面的当下突然“因病不克前来”,留下无关紧要的同仁与有案底的作家喝咖啡、摄影留念。“你要懂,突然生病这招很好用。”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突然生病。这逻辑太高深了,我不想懂。

    除此之外,那个年代没什么好抱怨。公司里只要有一条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鲶鱼、一尾酷爱追逐血腥权力的斗鱼、一只自我崇拜的鲸鱼——当然是随时可以朝你喷口水的老板——即刻会让大家陷入欲生欲死的集体歇斯底里状态。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在那个台湾钱淹脚目且没有网络、手机的手工时代,即使是小出版社也会借着登广告、办座谈演讲发表会、上广播电视拓展业务,风气如此,是以五天一会三天一宴乃艺文界基本生活。

    我记得在某个中型研讨会后,“头儿”刻意安排近郊山上一处风格餐坊以飨嘉宾。天色犹亮,众人拾阶而上,走在前头的都是一方之霸及漂洋与会的娇客,我不擅交际,习惯殿后,与众人若即若离,最好掉入无人察觉的时空罅隙消失而去。

    石阶边植有多棵我钟爱的栀子花,令我惊喜,早发的几株已布置得宛如月光盛筵,空气中浮着阵阵幽香,似久违的旧识,如远方的招引,沁润着我的肺腑。

    我停步,凑近一朵盛放的重瓣栀子,深深嗅闻。我爱栀子花,只要遇见这花,一定这么做,那淡雅悠远的香味像一条白丝巾,不,是招魂幡,能让我安静,霎时挣开世间樊笼,悠游于茫茫渺渺之中,似已遗忘的前世,如将近的未来。只一霎,心生欢愉,仿佛能把美好事物永远贮存。

    我随手折了一枝带叶白花,边走边闻,正要提步赶上众人,没料到背后有个声音:

    “人香还是花香?”

    正是她。我有点尴尬,攀折花木不是好青年该有的行为。我将花送她,她亦嗅闻,露出笑容。

    “借花献佛。”我说。既然做了小偷,给自己也折了一朵,夹在指间。

    人香还是花香?问得有几分禅意,风动还是幡动?我一寻思,不禁暗笑。

    晚霞将褪去,早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山腰民家已点灯了,眼前这家农舍改修的餐坊亦亮起步道小灯,沿阶草漫过边堤,添了“翠薇拂行衣”的野趣。

    我当然知道她,年轻学者,之前基于礼貌曾发过不痛不痒的邀稿函,此次为了研讨会亦有联系。但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毕竟我才刚出版第一本书,而且尚未以“我是作家”介绍自己,躲在编辑名片之后比较符合我的低调作风。

    我报上名字。没想到她竟主动谈起我的作品,颇有几句溢美之词。但最让我惊讶的是,她提到我不久前发表的一篇稚嫩的小说,对故事中演绎“弱水三千,只饮一瓢”典故竟有学术评语之外的友好用词,“喜欢到心坎里去”,她的话。还问我是否有意朝小说发展,我答以还在摸索,她因此分析我的中文系血统对小说创作之优劣影响。日后我专神走上散文旅路,干脆自砍小说枝桠,早年写就的十几篇小说就这么埋了。于今想来,她是唯一与我谈到小说的人。但当时与她并肩沿阶而升的步伐中,我是不自在的,这是个怪病,当别人当面赞赏我的作品会让我不自在到想消失,所以那当下我只想与她一起踩空石阶坠落到夜的怀抱里。

    还好二头目、三头目迎了出来,架着这位年轻的学术精英往主桌那儿去。资深霸主与海外贵宾一向是竞争惨烈的两大阵营极力拉拢的对象,生恐招待不周怕他们带“稿”投靠“敌营”(其实他们深谙两边通吃之道),是以其身边需巧妙安排擅长插抖打诨的弄臣与言之有物的陪客,以期宾主尽欢。她应该算是后者。

    我径自往“儿童桌”,与行政人员共坐,他们赶我:“还不快去前面伺候!”我答:“偏不要。”

    前头两桌真个是闹哄哄酒池肉林、笑盈盈男欢女爱,相较之下儿童桌才像在吃饭,可专心帮身材姣好的盐酥虾脱下甲胄。酒过三巡,她借着上化妆室竟弯到我这桌来,同事挪了位置,她一坐下,毫不掩饰对爱闹酒男人喜吃女性豆腐的轻俏言语感到不悦。我正夹着烟,“你抽烟啊?”她又一惊,今晚大概让她吓坏了。“都这样,有色无胆,一喝酒现出原形。要是惹你,顶回去别客气。”我说。

    照说,她比我年长,轮不到我来指导餐桌防身术,也许学界空气比较新鲜,不像艺文江湖,琥珀魔液落喉,餐桌上涌动一股熟春闷夏气温,动物性荷尔蒙作乱,暗示性或性暗示语句犹如野猴子手上的小石头小果子,朝同伴丢掷,于是一树猴儿吱喳互掷,跳枝拊掌作乐。差别是,道行高的丢来花朵,丽辞香句挑之逗之,若有意似无情;品性差的丢的是石头,生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猪八戒。也许学界端正多了,她对觥筹交错、疯言乱语越来越像水浒传野店的怪状,颇不能适应。

    此时主桌传来笑声,擅酬酢的头儿正以高妙风雅的戏语“吹拂”(非“吹捧”)宾客。他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饮宴大师、筵席教主,即使是青菜豆腐也能被他的灿舌说得像采自陶渊明的菜园,佐以恰到好处的引诗,滋味立时深远。吹拂之道,需手法细腻且神色泰然,全凭品味二字,没那个底蕴,一吹就只能吹鲍鱼多昂贵鱼翅多珍奇。深得吹拂之精髓者,既能吹得宾客心花朵朵开,又能展示自身品味不凡。

    头儿正吹到他独创的“创作论”,大意是要写出伟大作品必有三条件,“酒要烈,烟要臭,茶要苦”,有个霸主接:“人要潦倒”,举桌皆乐。有理,人生得意,文章无味。

    我们这桌“小朋友们”也跟着起哄,沿着话头往下接。有人说那是指小说家,写散文的,“心要碎,情要痴”,我接了。写诗的,“账单要长”,有个年轻诗人接话。“做学术的呢?”我拨了拨她的肘,她两颊酡红,开怀答曰:“敌人要多。”满座大笑。

    她贡献了机锋,众人举杯敬她,我也畅快地碰了她的杯子,借着酒意随口念出她的诗句:“黄昏的咽喉,只不过是雨。干了干了!”

    说不定,我与她熟稔起来不是因为那朵花,而是因为那杯酒。

    日光又现

    日光又现,窗外是熟悉的兰阳平原。

    札记写着:

    不知往哪里?灰暗的色调,老旧且沾着潮湿气息,昨晚的梦,质感很奇特,好像从某一口遗失的衣箱底层翻出一匹上个朝代江宁织造出品的闪花绸。

    一群人,老女人,褐黄、铁灰衣色,不怎么交谈,似乎彼此间存有敌意。我于其间行走,安静且孤僻,好像去看展览,某一座博物馆,空气沉滞,展一些古旧之物,像器物的坟茔。我上二楼,看见一件古橱,木质,玻璃内数尊石雕,有一尊吸引我的眼光,非常朴拙,是仰望天空的幼童像,脸部圆融,表情抑郁。橱子的抽屉打开着,一汪水,数尾小鱼悠游,绿影拂动水纹,那是草的姿态。

    奇怪的梦接着变换场景,我走在一名女人背后,她背着小孩,我看见石子路闪闪发光,捡起一看,是银铸般的圆币,数枚,大小不一,但梦中的我认为是月亮的不同文字的缩写。

    也许受了梦境的指示,特别注意月亮。

    今晚的月光叫七月半,又亮又圆,跟鬼一样没有瑕疵。归车中,一脉流云以泼墨笔法通过月,正巧嵌着,如一头飞行中的白鹰。

    黑夜中的白鹰,我想什么话都嫌软弱,生命也有森冷到连自己都可杀的地步。

    司机广播礁溪站快到了。“干溪”,从小是这么叫的,到干溪洗温泉。干旱意象,怎料到在宜兰开拓史上变成花枝招展的一页,沾着酒味与粉香。“前往礁溪的旅客,别忘了随身携带的行李。”隧道里外,颠颠荡荡,到底这捆札记是我的行李,还是,我是它的行李?

    “别忘了”,谁不该把谁忘了?

    【徘徊】之一

    杂草吞咽了故事

    熟悉的兰阳平原。

    说熟悉,不精确。近十五年间,冒出七千栋新盖透天厝的超级大建地,我跟它不熟。

    我的根基,我的仙境,是一九六一至一九八四那二十四年间的兰阳平原。一九七六,提着行李离乡那天,天空是转过头去不愿向孩子挥别的忧伤的蓝,以这一年为切点,之前十五年,我是在平原母灵怀里学步学语、读册耕种,夜来听虫族弦乐滑入梦乡的孩子。离乡之后八年,逢年过节,必须挤在车厢人群中,随每站必停的火车晃晃荡荡数站名,终于数过二结,在罗东站奋力将自己挤出车厢犹如自母体挤出一般。“回家”这行为像一道密码,鉴识身世,有家可回与无家可回之别就在于经过鉴识之后判定此人是否为被遗弃的人。我的成长虽然艰辛,但家一直在,牢牢地种在兰阳平原丰饶多情的土壤里。

    一九八四,举家北迁,年节回家不必再当沙丁鱼。然而老屋、田地依然在,至今空了三十多年,老屋荒得只剩屋顶四壁,只有稻埕前数棵香蕉树壮硕得像快乐的佃农,举着香蕉串缴田租,仿佛某种关系还在延续。家不在这里,家仍在这里。这家,是身世,是土地母灵,是一生故事的开始。

    阿嬷生前常念着要回旧厝。所以,告别式后,自台北一殡载着灵柩穿过雪山隧道归葬家乡墓域之前,我们特地安排她回老厝。

    那日冷锋过境加上滂沱大雨,像极了阿嬷一生的命运,但命运再怎么悲伤也要回到源头做最后道别。车行抵达村口,等在那儿的阵头奏乐迎灵,家眷下车步行,雨落得茫茫渺渺,身上虽罩着薄雨衣,不敌凄风苦雨,丧服全湿。着麻衣麻鞋重孝的几人尤其吃力,脚丫涉着冷雨,每一步都冻入心扉,像她一生。

    乡亲事先在老厝路头搭雨棚,灵车暂泊,车前置一桌,桌上设一椅,放阿嬷照片与神主牌,意同小坐休息。

    “阿嬷,回家了。”我们对她说。

    乡亲旧邻扶杖来见她最后一面,大多是老人了,这么凄冷的天出门不易,更见真情。

    无从排解,那迷蒙的情绪无依无靠,让人淹溺。人世苦,最有情的可能是苍天,是土地之神,知道她回来了,拥着她的灵对泣,这雨才下得嚎啕。

    我站在空荡的老厝屋内,每一堵墙壁、门槛都熟悉,每一缕烟火、身影都寂灭了。乱藤咀嚼这废墟,杂草吞咽了故事,一切仿佛不曾存在。我们带着她回家,只是证明自己没了家。

    散布着乱笋般农舍,辽阔油绿的稻田被切割得越来越零碎的宜兰,已不再是我的仙乡我的梦国。回到这里,即使望向冬山河的眼神与幼时无异,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异乡人。

    啊!我们的根柢啊!

    “嬷,”那日,我在心里对她说,“你要保佑我更强更壮,将来有一天,来我的稿纸上,我们重新活一遍。”

    也许,那才算回家。

    雨与不雨之间

    札记上写:

    这些雨跟那些雨,好像没有差别。若有,大概是我的脚湿了便不容易干。

    我不断臆想整整一座山坡布着翠绿的草,樱树林蒸出粉红色的烟雾。山坡的正中央一栋木屋,大门常开,或者根本没有门,准备让风卷进来所有的樱瓣,红的水患,黑的风。

    我不知道我在这山坡做什么?这场景却不断明晰,变成头痛的一个章节。不懂也没有关系,只要去记住就行了。留待长眠的时候,有一些旧书页可以重读。

    这几日除了雨,没什么好记。昨夜几乎未合眼,一方面惦记窗户会不会破,又想:破了痛快,最好让风把我卷到深山墓园,省得我走。

    放下背包,开窗让空气流通。窗外,一栋栋新建大楼高耸,遮蔽天空,也无法远眺海岸了。天色微阴,这山边温泉社区稍显老旧,与那板着脸的天色颇能呼应,看来,在雨与不雨之间犹豫。

    给在办公室的丈夫打了电话,让他完全掌握我的行踪——这是老夫老妻相处之道。接着,检查这间小屋设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里连小冰箱都有了。开放式空间,唯一有门的是浴室,按摩浴缸大到够让我摆桌椅在里面写稿。朋友是个好人,但她对浴室的“欲望”与我不同路数——那浴缸夸张到可供野鸳鸯翻云覆雨。实说,叫我躺在里面泡温泉会有罪恶感,不是因为野鸳鸯,是太耗水。我不认为罪恶感有助于疗愈这只快废掉的手臂。

    下午三点半,午茶时刻,出外巡查比泡温泉更让人振奋。依朋友所示前往一家咖啡店的路上会经过小市场,买了水果,顺便寻思晚餐内容。既然找不到能做出符合薄油、点盐、清甜、淡苦原则的餐厅,对不喜外食的我而言,市场路线绝对比夜市美食地图更能救命。杂货店门口,一位阿婆坐在矮凳上摘拣龙葵叶,篮内只剩这个和红凤菜,我选了龙葵——更乡土的名字叫“黑鬼仔菜”。我盘算晚餐用油、酱油、乌醋、香油、芹菜、辣椒干拌面线,再煮一碗黑鬼菜蛋花汤,干煎一片无刺虱目鱼肚。油脂丰厚的虱目鱼肚配上微苦的黑鬼菜,像富裕人家懂得赈灾济苦,那富才不叫人厌腻。

    说不定潜意识里受了她的札记“风卷墓园”意象影响,才想吃阿嬷钟爱的黑鬼菜。也许,跟她无关,我只是依随记忆召唤,在异乡化情绪里央求黑鬼仔带路引我返乡。

    无论如何,我需要一杯热咖啡,安抚彷徨之心。顺道回想我与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黄昏的咽喉

    她走学术路线,研究范围从古典渐渐跨到当代,以评论为主,另用笔名写诗,那次餐会我念的那几句是她改写屈原《楚辞·九歌·山鬼》的诗句:

    如今,披发于岩上

    看看能否晒干一两件记忆

    山风追逐蝼蚁

    蝼蚁眷恋你的残躯

    仿佛有人在空谷散步

    你终于明白

    黄昏的咽喉

    只不过是雨

    餐会之后,我与她联系渐多。有时我去她任职的研究机构取稿,或是她来办公室交稿理所当然去喝咖啡。她长我一截,又是同校文学院血统,不久即以学姐学妹相称。渐渐地,校园忆往、谈文论艺之外,也涉及私务了。

    我们常去办公室附近一家小巷咖啡店,我习惯喝曼特宁,她喝咖啡有时喝花茶。一点完,我必吞云吐雾。她曾在办公室听到同事叫我“简兄”,明明我是一头长发一身长裙的女性打扮,好奇这其中有什么曲折。

    我告诉她,活在男人之中只好像个男人,男性大沙文主义建构出的文坛对女性而言是个大沙漠。他们大概怕娇弱的女性禁不起风浪,把我们赶到“闺阁集中营”,认定我们只能、只会写庭园花草、厨房油烟、客厅摆设、亲情伦常;他们写的才是“大历史”,动不动就是“自五四以来最惊心动魄的”、“挖掘深埋在历史灰烬下的大时代悲歌”、“直指宇宙核心、生命真谛”……男性写的是“大历史”,女性写的叫“小家常”,文学史当然是男性掌权的历史。“雌雄同体”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是的“女作家”最好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抽烟,情非得已,为了反制那些臭男生。

    她睁大眼睛很感兴趣。

    “你去过应该知道,我们办公室通风不好,夏天开冷气更密闭,那几个男生无论坐着看稿、站着谈话都在抽烟,我没地方逃,被熏得快变成腊肉。气不过,豁出去了,他们抽烟,我也来一根伸手牌,要熏大家一起熏!”

    我的“玉石俱焚”论调引发她的谈兴,学界里的女性处境隐藏在父家长式的师徒关系里,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状。她也积了一缸苦水,趁机倾吐。是以,我们一聊,常聊得面红耳赤,有因英雄所见略同而面泛红光的,也有因成长背景迥异而起了无伤大雅的小争执的。

    那年代既年轻又放肆,一切事物仿佛刚出生,谁也不必“鸟”谁。

    让我想想,那时候的样子。

    八〇年代中期,金石堂书店甫在汀州路开张,引起瞩目,诚品还没诞生,大型连锁书店网络尚未主宰台北的书籍通路与销售排行榜,出版界的黄金时光还在天空闪耀——某出版社推出套书大热卖,全套三十多册,一上市热销一万套,员工戏称印书如印钞票;结算给某武侠小说作家的销售报表必须用水果纸箱装。大报仍握有决定一个作家、一本书崛起或陨落的生杀权威;而杂志,杂志长得像一口小皮箱,锣鼓喧天庆祝创办继而行走天涯的有之,走不到大街即瘫软在地,连用来垫脚都没人要的有之。八〇年代的社会头痛欲裂——长期忍气吞声所蓄积的能量即将爆破,“解严”意味着把思想的自由还给每一颗脑袋,若用“精神层面的核爆”来形容八〇年代中后期的台湾社会活力应不为过。

    一九八七“解严”之前几年,我今日回想,台北的艺文丰采雨露均沾地分散在通衢大街与曲折小巷内。明星咖啡馆是上一辈作家的恋恋驿站,到了我辈,因着城市新兴行政区之发展,风格独特的咖啡店与茶艺馆四处分布,常带来惊喜。店中必然有一位谈吐不凡的老板,除了卖咖啡还布置收藏区以飨同好,喜欢跟熟客话家常、交换人生冒险经验,不在乎你耗了大半天只点一杯咖啡、免费喝了两千毫升白开水还非常方便地使用厕所,说着说着还送来自制小饼干。当年还没有禁烟观念,在店内做采访录像的、谈合作的、约书稿的、写稿的、交换职场情报的、骂男朋友的,口沫横飞、乐音悠扬伴着烟雾弥漫。这些熟客几乎把店内当作自己书房或是办公室的延伸,老板有时需充当接线生,请某人到柜台接电话谈公务。这些地带像不受社会轮胎碾压、不擅长计算损益的肥沃三角洲,位于川流尽头,前方是无际瀚海,背后乃广袤陆地,冲积扇上野生芒丛处处飘扬,各色水鸟飞起、降落,自由觅食、嬉戏或认真地决斗。

    没有网络与手机,只有信件(明信片、印刷品、平信、限时、挂号)、报纸、书籍与杂志,手工式生活走到最后一抹霞影的年代,我们活在其中,趾高气扬而且信心满满,未能预知二十世纪结束之前,科技文明将以鲸吞方式把我们这一代所依赖的生活模式与情感生态吃干抹净,以至于往后在任何季节、去任何一条曾经被我们踏疼的街巷、背熟的门牌,看到的,都像新的一样。

    蝉声

    用一般常用的族群标示法来说,她是在台湾出生的外省第二代。任中学教职的母亲因癌变在她考完大学联考那个闷热的夏天进了加护病房,考完后估算成绩,她在母亲耳边说:“妈,我有把握上第一志愿。”一颗泪珠自母亲枯槁的脸上滑落,第二天撒手而去。

    我们触及伤心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有一次沿着东区枫树林荫红砖道散步,我听到轰轰然的蝉声,问她会不会唱《秋蝉》,这是我们这一代经过校园民歌洗礼的大学女生的“青春之歌”,接着自顾自唱起:“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叶催黄,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亦幽幽。”

    她没反应,才说起丧母往事。她怕听蝉声,母亲离去那天,哭到耳鸣,医院窗外树上,疯叫的蝉声像鞭子般抽她的耳朵。

    父母都是单独从大陆来台的南方人,没有亲戚只有同乡。有个大她几岁的姐姐,个性与她不同,加上长年在外地求学,后来移居国外,少有机会相处。她说她家像一杯温开水,玻璃杯装的,放在桌上冷得很快,可是从杯口的一圈细水珠又知道曾是温热的。但凉了,握着、喝着,都是凉的。

    父亲是公家单位高阶主管,母亲死时他还不到五十岁,正是风华壮盛的年纪。

    “然后呢?”我问。

    她露出一个又调皮又苦笑的耸肩表情,没往下讲。

    我也不追探,但已摊开的话题需要一个收尾,否则搁在那里好像忘了关的炉火让人紧张,我问:“后来,你家户口簿是越来越少还是越来越多人?”

    她哈哈大笑:“哪有人这样问话?后来,我又多了两个弟弟。”

    “明白!”我说。

    我也觉得这样套人家话太“小人”了,遂中止话题,继续唱我们都喜欢的金韵奖时期名曲《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永远的徐志摩陪着我们把一条红砖道唱得像在康河泛舟。但我心底暗暗推算,依经验,户口簿内越挤的,人越孤单。

    像失散多年的

    温柔乡的第一夜非常不温柔。清晨,在声似喊着“不痛不痛”的鸟声中醒来,肩关节僵得像被泥水工巩固了。我被她的文字渗透,竟也做起怪梦。梦中有棵芬芳的桂花树,枝桠间藏了一只奇丑无比的鳄鱼。梦要说什么?美好里藏着丑陋,或是暗示我想要处理这些札记必须先从屠杀一只“鳄鱼”开始。

    札记上有一段文字引我追忆:

    茑萝爬上黑铁栅,开三朵五角尖的小红花。送我种子的人断了音信。安静的七月布着暴风雨,因为茑萝开了红花,我以为暴风雨也不过是替安静说几句话而已。

    我记起那茑萝。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住在新店山上一处以花园命名的别墅社区,远离尘嚣,房屋依山而建,处处绿荫,虫鸣鸟叫不绝于耳。

    我第一次去她家实在要拜一场非常虚假的艺文“大拜拜”之赐,那天她也去了。

    先说这些看似热闹实则不乏胡闹的艺文活动,有时还能目睹怪现状。会场当然是衣香鬓影,贵宾云集,江湖上各路人马都齐了。然后,递名片、介绍,吱吱喳喳:“这是台湾非常重要的小说家。”“这是台湾很有名的女作家。”“呜,好热,什么鬼地方,唉,小姐,你们没开冷气啊!”“怎么有油漆味儿,你闻到没?我最讨厌这种味道。”“裙摆太长了,刚去德国买的,还没时间改呢。”“台湾最畅销的减肥书是我写的,我跟你讲,我三个月减十九公斤!”“真的啊?”“不骗你,不过,要照我的方式减,胃一定要好,空腹嘛,胃不好不行。嘿嘿嘿,后来又增回来了。”吱吱喳喳。“好,嘿,大家往门口移,我们照几张相。”“杨先生,你瘦了,不过还是美男子!”“杨先生杨先生,你们杂志什么时候做我的专辑呀?”吱吱喳喳。减肥、美貌、衣服配件、名气、销售量、八卦、斗争、情欲、命理,偶尔来点政治,像恰恰舞步掺一段阿哥哥。如果,伍尔夫在座,就算没有精神疾病也会从窗户跳出去。

    果然,在另一个颁奖典礼场合,这种忘情地吱吱喳喳的样子,惹恼了一位身上有历史灰尘的太后等级的大人物。她以贵宾身份应邀致辞,演讲内容太严肃、时间超过十五分钟——对一向目中无人的作家而言,安静听讲(或听训)的忍耐度是三分钟,可想见,那波浪似的吱吱喳喳声差不多可以掀屋顶了。太后忍无可忍,在台上发飙:“后面的,不要讲话,请你们安静好不好!”我是得奖人之一,坐相端正,穿大礼服还戴花呢!可是内心像五岁小孩翻筋斗般开心。果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这安静只维持三十秒。

    回到大拜拜,我是人在江湖不得不去,倒是她,想必是推不掉才来。那种场合一向是公关人才大展戏剧性身手的时候,依然是衣香鬓影,贵宾云集,银铃般叫唤声或是失散五十年相见才有的惊叫:“哎呀好久不见,我们拥抱一下吧!”抱了这个也要抱那个,抱了小的也要抱老的,抱了顺眼的人自然也要抱不顺眼的人。我豁出去了,喝了四杯鸡尾酒,故作优雅地到处寒暄:恭喜出新书、您得奖是实至名归啊、别在意那篇评论他根本没读懂您的作品,交换名片、交换情报、引见、赞美、一两句轻松的幽默话、拉稿、被邀稿、问候师母、代为问候某某、代我们总编辑问候您,他特别交代要我向您致意(其实他没交代,他最厌恶这种场合,背后还批评人家的作品,但做属下的必须代他修补人际关系免得他太快把人得罪光了)。所以,不知不觉喝了四杯。我熟练这种优雅的酒会礼仪已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觉得非常累,更觉得自己很差劲。这时,她走过来,我仗着一点酒意没大没小地“亏”她:“你不乖乖锁在研究室写没人看得懂的论文,跑来这里看猴戏啊?”她笑了,学我:“你不乖乖锁在家里写文章跑来做什么?”我故作痴呆状,说:“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锁’起来?”

    两人都笑开,下一步,自然是双双离开,去了她家。

    她的房子颇大,三房格局。客厅雅致,墙上字画是她母亲的作品,一张明式花梨木贵妃椅及大茶几混搭缇花布沙发,简约大方,除了到处是书与资料,收拾得还算干净,一踏进来立即感到清幽。一人份的清幽。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她引辛弃疾《沁园春》句自谦。龙蛇指松树之姿,当时辛弃疾在江西上饶灵山松林间筑屋,故有此作。

    “拜托,这算小啊?”我说。

    主卧室改成书房,四壁皆书,有一面大窗,正对着几棵阿勃勒树,像三四个黄洋装少女站在路边吱吱喳喳,在未踏上命运旅路之前,当着晴空流云的面,分享闺中秘密。

    宽阔的前阳台望去,是未被遮蔽的天空及仿佛伸手可拔出笔筒树的山峦。远处有户邻居种了几株樱花,据说这儿是最佳赏花地点,隔邻种的九重葛荡来枝条,献出艳色花朵,像不时过来趴在窗台看她在不在的隔壁班同学。鸟声啁啾,鲜有人影,是一处可以偏安的个人小朝廷。阳台上置休闲式桌椅,想必常在此远眺。养了几盆兴旺的盆栽,一盆茑萝攀着栅栏正在长。料想她读书之余颇爱园艺,其中最大盆是蔷薇,欣欣向荣,尚未开花,仿佛一台自动打字机,聆听过量的暗夜独白,不得不打出满载的绿色语言。

    有一间房,墙上挂着母亲照片,房内堆满从老家搬来的母亲与姐姐的箱笼。问她为何不清理,她说不知从何理起。我是看不惯杂乱的人,无法理解“不知从何理起”是什么意思。她随手打开爆满的衣橱拉出一件红色盘花绒布旗袍,说:“这怎么理?我三岁时妈妈穿这件衣服抱我,照全家福。”又抽出一幅水彩画,蔷薇写生,妈妈一面画一面唱《五月里蔷薇处处开》,说着,眼眶泛红。

    那间房是她的家庭生活博物馆,老家缩影,漂泊者的童话屋。她把酷爱摄影、作画的妈妈留下的照片、画作与现实对象做了联结,建构已消逝的往日时光,仿佛一切仍在。我立刻理解,她只要躲到这里,等于像放学回家而下一秒钟妈妈会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问她饿不饿一样。

    甜蜜的混乱是需要的,活在光影缭乱、分不清拥有还是失落的世界很辛苦,不必赶尽杀绝。

    “你姐回来住过吗?”我问。

    她摇头。姐姐在美国拿了学位后,顺理成章就业结婚生子,在异国扎根扎得不错,台湾对她而言已浓缩成一年一次的支票与贺卡。清明节前夕,她会寄信来,一张支票一张卡片,给她的短信吩咐买鲜花水果祭拜母亲,余款一份给她,一份包成红包留待父亲节、过年连同卡片带给父亲一家,做事非常有效率。信末必写“简单几句,后信再谈”,这几句后来变成我与她通联时的调笑用语。

    “说不上来,好像很淡。”我想起她说的温开水比喻。

    “分隔两地,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说过姐姐的命格会往外跑,生病时曾对她说:‘我好想看到你飞!’她一个人在国外奋斗,全靠自己扛下来,我爸像‘嫁’出去的不用说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蛮辛苦的。”

    从此后,常在周末假日,她开车载我到她家吃饭,畅谈学术与文学发展。我记得曾告诉她,上《中国文学史》一年,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八个字奠定了我的创作性格。除此之外,我们俩都喜欢电影,也都不喜欢跟一堆人挤在电影院看,因此看录像带是唯一选择。我们看了大部分的卓别林、小津安二郎与伯格曼。不看片的时候,听齐豫用雾中空谷的声音唱《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到她家吃饭,下厨的当然是我,她是个除了做研究、写文章之外完全不谙家务的人——她母亲是老师兼能干的主妇,来不及将手艺传给她。可惜那宽敞、设备齐全的厨房大概只用来烧开水煮泡面——柜子里有一箱泡面。我做菜不会煮一两人的,至少是五人份起跳,总是摆满一桌。有一回炒米粉,炒一大锅,足够她冰存吃几天,她看我挥铲,说我很像她的一个善厨的朋友。又问,文友们知不知道我能做菜?

    我说:“千万不可,我们这一行有些人嘴巴又毒又刁,他吃你炒的菜时,会说:嗯,文章写得好,菜不见得烧得好;他看你的文章时,又会说:嗯,菜烧得好,文章不见得写得好。”

    她不表赞同,说起善厨的老师们不仅不减地位崇隆,反而更添美事。

    我说:“学术与文坛是两个江湖,你们那里文明些,吵起架来,大概丢一两根粉笔就算是严重冲突了,我们这边不一样,多的是带箭的夜行人。你要是得罪人,背部中的箭,大概够你编成篱笆了。”

    她笑个不停,说我太夸大,像在描述黑帮械斗。

    “咳,夸大是作家的基本功,如果不能把一根羽毛说成一只鹅,还写什么小说啊!我们成天舞文弄墨,朝自己与敌人身上泼洒墨汁,也算是另类‘黑帮’,大家都习惯了啦。”我说。

    除了炒米粉、红烧肉,我还在她描述下做出这辈子第一道外省菜“蛋饺”——她说这是妈妈的拿手菜,外面餐厅没得吃。饭后,她洗碗。趁她去接电话,我干脆把炉台刷洗干净。她直说不好意思让我做粗活,我说:“小事小事,谁叫我跟你的瓦斯炉这么投缘呢!你洗碗怎么跟绣花一样呢,你要是刘兰芝,不必动用七出之条,光洗碗太慢就可以把你休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孔雀东南飞》典故,立刻念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还说:“你说对了,不过,她婆婆不是嫌她洗碗慢,是织布太慢。”

    “兰芝的那个婆婆,根本是个头号虐待狂,心理变态,可以当选中国文学史上十大恶婆婆第一名,陆游的妈就是唐琬的婆婆排第二。刘兰芝寻死前要是拿菜刀把她婆婆给‘料理’了,说不定中国文学史会多出一章‘恐怖文学’,嘻嘻!”我说。

    我们谈起这桩汉朝末年的家庭悲剧,好像谈办公室同事的,甚诡异。

    “真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吃你做的饭。”她语意暧昧。那时的我对婚姻是不屑的,觉得大好人生拿来当家庭主妇实在是糟蹋,回她说:“除非我上辈子踢破他们家饭锅!”证之婚后每天提供“豪华版简餐”的庖厨生涯,也许真有这条因果:我曾是土匪,连着两辈子踢破人家的饭锅加上毁了灶头,此生需供应三餐以赎罪。

    去了几次,连隔壁邻居也算面熟了,看来是颇爱多管闲事的欧巴桑,有一次问我:“你是她妹妹喔?”

    “嗯。”我敷衍。

    “她有妹妹喔?”

    “没有。”我实说。

    “那你是她妹妹喔?”

    “失散多年的妹妹。”我骗说。

    这段无厘头对话让我们笑了很久。我说起有一次在餐厅听到一段对话。服务生端两盘餐,问隔壁桌:“小姐,你是猪肉是不是?”“对。”真是让人无从察觉的侮辱。她不改学究兴趣来一段语义的歧径分析,顺便贡献一则笑话。

    我记得是这样的。

    有个政商亨通的奶奶级大人物,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虔诚到连上帝也拿她没辙。问题出在,中国文字的创始爷们蹲在地上擒着石头寻思图形且一面反手拍打叮咬臀部的蚊虫时,上帝根本没在现场逗留,也不可能教这群刚刚戒掉茹毛饮血坏习惯的中国人写字,可是,奶奶斩钉截铁说,上帝“托梦”告诉她,中国文字是上帝造的!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奶奶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妇女会成员上课,她们表情凝肃,不是因为听到上帝的声音,相反地,是刚刚受到精神上的重创。

    “这个‘斧’啊……”奶奶伸出颤巍巍的手写板书,力道可真足呢。

    “上面是‘父’,下面是‘斤’,它意思呢,天父告诉我们,祭坛上的膏油,一次用一斤就够了,不要多过一斤,不要少过一斤……”

    “‘爷’这个字你懂吧,你——不——懂我告诉你,(这句反话,意思是:我告诉你,你这兔崽子压根儿没懂过!)你们大声说,‘爷’这个字怎么写呀?唉,上面是‘父’,下面呢‘耶’[1],天父跟主耶稣基督,现在懂了吧!”奶奶以锐利的眼光扫视每一张“蠢脸”,朝黑板槽用力丢粉笔,重重地说:“你们会——感——谢——我!”

    奶奶那时候的表情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好似上帝是她奶大的。上帝不记得的事儿,奶妈全记得。

    奶奶往来皆是政商名流,常有机会至国外做亲善访问并宣扬中国文化。奶奶穿着高雅的中国旗袍,常常成为宴会中备受礼遇的人,老人家又很爱国,于是在不谈政治却又必须巧妙宣扬悠久文化传统的欢谈里,奶奶再度以她文字学造诣吸引外国友人的注意,她以流畅的英文解释中国文字与基督教的悠久关系。

    “伞”,一个大的“人”,底下一个大的“十字架”,左边两个人,右边两个人[2],意思指:主耶稣为四种人背起十字架,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

    碧眼黄髯的贵宾们欣喜若狂,掌声雷动。几天后,他们特地定做一方铸有“伞”字的铜牌赠给奶奶,上面有一行华丽的颂词:“上帝透过你,降临中国。”像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瑞典皇家学院的赞词。

    我记得我们笑出眼泪后不约而同问对方,文字学老师要是听到《中国文字里的基督福音》不知会作何反应?

    “不是抱头痛哭,就是抱头痛笑。不过,说不定从符号学角度看,是个有趣的研究题目。”她说。

    于今回想,那些家常小菜的滋味、鬼扯闲聊的笑声、放肆的对话方式,应该是她的屋子最像个家的时候。

    我,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了她海市蜃楼般的家常生活。

    注释:

    [1]此处指“爷”的繁体字“爺”。——编注

    [2]此处指“伞”的繁体字“傘”。——编注

    冰河感觉

    当我写下第一个字,我听到电壶煮水的声音及外头的狗吠。冬天寒冷的气流对我的骨头不友善。总是冷,被埋在冰河底下几百年的感觉。我是一个沉默的幽灵,从冰封的河床里发现一副女人的身体,敲击的碎冰在阳光闪烁中仿佛匕首。我抖了抖这副捡来的躯体,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活过的痕迹了,没有生命的喜悦,没有死亡的恐惧。然而,我对她开始产生不可思议的亲密感,不单因为她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或许,永无边际的冰雪在阳光中发亮也带来启发吧。我渴望成为她,去通过她已经通过的故事,去阅读她已经阅读的悲哀。我住进她的遗骸,有了可以支配的手脚,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使用喉咙发出声音是这么美好的事,然后,才发现人在面对美好事物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流泪。我决定到传说中的人间去旅行,不会有人看穿我原本是一个幽灵,毕竟,我已经学会流泪了。

    然而,当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记述旅行的经历时,任何一个站在我背后的神或厉鬼都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向往甜蜜的死亡,回到我的原乡,在熟悉的冰河床上躺下来,对着纯洁的阳光说:啊,终于回来了,这一趟旅行真是疲倦!

    死亡,每一个人畏惧它,诅咒它,那是因为他们眷恋生命中多多少少获得的快乐与幸福,他们想尽办法要停留在欢愉的时光中永远不走。如果,我的旅程中也有快乐与幸福,说不定对死亡的向往不会那么强烈,然而我怀疑,因为,人不管如何努力去抗拒,他仍然是人;而原本不是人的,不管如何认真学习,他永远无法变成人。我后悔当时没有深思幽灵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毕竟不同,我更后悔在进入人的世界后,又太早发现这项真理。那时候,他们称呼我“孩子”,孩子就是童年的意思。

    这些年来,我尚未完完整整地信任过任何一个人,他们擅长使用语言互相欺蒙,像没有受过教养的野蛮人闯入艺术家的殿堂高声喧哗,要求一块面包;他们狼吞虎咽着道德、声名、利禄,甚至爱情,他们毫不掩饰兽欲,而这些,在幽灵的世界里是看不到的,我们会花一辈子去朗诵一首完美无瑕的情诗,不会同时与数个幽灵交欢。爱,如空气般清洁的,在人的世界竟污浊不堪。

    我不想逼问自己,为什么躲藏在这本小册子里倾诉这一切?沉静的冬夜雨声初歇,玫瑰花茶在玻璃杯里沉淀成数种深浅的枯褐色。这一手布置的家处处有我的影子,偏爱的、收藏的,它们像忠实的仆人守候我,时光在我身上雕刻履痕,也在它们身上留下变化。然而,有时,我却不能置信自己与这个家的关系是不是真实。我永远无法拂去客舍借宿的漂泊感,不仅对这个家,对人、对事件,甚至对生命,我好像随时准备离去,无须对任何人告别。

    称之为幽灵生涯也不为过了,如果要陈述理由,应该是根源于严重缺乏爱的缘故吧!

    不要说出他的名字

    大约是第三次到她家,我忍不住问:“学姐,问你一个私密问题,如果不想答我就闭嘴。”

    “你说。”她张大眼睛含着笑,很感兴趣我这张乌鸦嘴会问什么私密问题。

    “你家明明没男人,为什么门口鞋柜有两双男人鞋?”

    她听了大笑,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没男人?”

    我不太明白她怎么这么乐,但事实很明显,我说:“第一,你是一个很孤僻的人,不像能过正常生活的,除非他是聊斋里的鬼。第二,盥洗室只有一把牙刷一条毛巾,除非他不必刷牙洗脸。第三,没有刮胡刀,除非他跟张大千一样蓄胡。第四,你的床只有一个枕头,床上半边是书,除非他睡地板上。如果是这样,那他真的是个鬼!”

    她掩着笑,随手扔来一个抱枕,给了评语:“学妹,你很贼!”

    她解释那两双是父亲的旧鞋,要她摆在门口“欺敌”,免得闲杂人等知道这户只住单身女子起了歹念。

    我那时还有吞云吐雾的坏习惯,她虽叫我戒掉却也包容地允许我在阳台一吐胸中块垒,我提议把烟盒打火机留在鞋柜上,那就更像里面住了一对偶尔需要大声嚷几句的莽夫悍妻了。

    “聊斋里的鬼”,胡说八道的玩笑话中,这句话被她标记下来,写在札记上。当然,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

    正因为这一番笑闹,话题荡到男人身上。防卫性意味流露在不经意的小动作:抿嘴、斜睨的眼神、双臂交叉,仿佛警力已部署于路口。我一向不做土匪,何必硬生生抢别人的私密感受?我记得我像蚱蜢一样跳开,话是这么开始的:“要当你的护花使者,必须先‘退敌’,情敌太多了,还好学术界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派一个保镖去处理就够了。还要是商场成功人士,因为你住这么大房子明明就是贪图享受、爱慕虚荣之辈,他必须常出国或是坐牢也可以,因为你很孤僻,不能忍受天天履行同居义务。这些加起来,唯一符合条件的是……”

    我说了一个刚上社会版新闻的暴发户名字。

    她笑到直不起腰来,好像从来没人让她这么开心。就在半真半假、似笑闹又正经的气氛中,她问了关于我的流言,文坛与学界一向不缺小道八卦,我诚实地做了澄清,我也提了关于她的传闻,她默默地摇着头,意思是另有其人。忽然,出现一段令人尴尬的空白,像结冰的路面,我们同时停住脚步。但路前方不远处有一棵瑟缩的桃花,再往前走,我知道我能看出开了几分。

    轻轻叹口气,我说:“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我能从你的眼神、言谈、诗读出他是谁,表示我懂得你们的爱情。”

    也许,因为这番话,我成为她愿意信任的人。

    不断地向你倾吐

    不断向你倾吐一名女子的某些感触。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的面貌与声音,你是男或女?

    所以,我开始想象你存在于哪一处时空?

    你是我所有幻化的本源吗?不管我以何种面目、身份在哪一个世代历劫而来,你跟随我通过百次千回生之轮转,陪我品尝世间滋味。你只是静默地在我的上空观看我的故事,察知我的心事,甚至记录我的意念。你知道我如何寻思在世间成为一个尊贵的人,想挣脱人的诸般苦厄,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而这洁净的灵魂,总是渴望与你相会,如洁净的河流向往洁净之海。

    你知道我从孤独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往日那些生死交关的故事,那一张张在故事中掠过的脸,我的心中没有怨恨、责怪或愤懑。啊,人世,我只有悲悯与宽恕。当我悲悯,那些美好故事因我的喜悦而得到喜悦的结论,自行静静地消散,永不再追随我而轮回。当我宽恕,那些坏故事亦因我的宽恕而得到平安的结论,我说无罪,他们便无罪,我说祝福,他们便在祝福的意念中平安地消散,永不再追随我而轮回。

    你知道的,不管我做什么、居于何处,以什么样的装扮与言语跟人交往,我早已没有念头要从别人身上夺取什么——不管是世间法里的名分、地位或资助,或是情感上一个责任、一句诺言、一次相会、一份关心;也没有念头认为别人亏欠我什么。“先释放自己,才能释放所有人”,我永远记得梦中的这句话。时间带来故事与奇异人物,我便欢心地迎接故事;时间带走故事,我亦欢心相送。故事的过程远比结局重要,谁能判断人生路上什么是好故事、什么叫坏故事?在过程中喜悦,就算结局相离死别,亦有绵密的怀念与祝福,这故事便是好;若过程充满喋喋不休的争执,就算厮守,也是噩梦缠身,这故事便不算好。“亲解其缚,赐以酒食,厚礼相赠。”释放所有人,在故事尚未开始之前。

    你知道,我向往大自在。前半生持绳自缚,自缚缚人,才知浑浊的心乃因自陷于是非颠倒梦想,把虚幻的人生当作恒真来看。当绳索一条条解去,故事一桩桩消散,人物一个个宽宥,我才知道逍遥令人流出喜悦的泪。因喜而相会,因喜而布施,因喜而割舍,因喜而于心中为之祈福。虚幻人生随它虚幻吧,逍遥的人远离是非颠倒梦想。

    住世而不沾黏于世,承苦而不怨怼于苦,迎接喜悦而不执着于喜。我的人生还剩什么,只剩一桩文学心愿而已。

    文学心愿。文学令我痴狂,仿佛是永恒恋人。所以,我接着想象“你”是另一个我,在不同的世代中轮回。你是唐朝时的我,宋朝的我,还是更早的,楚辞时代的我?你仍然悠游于那个时代,虽肉身已朽,灵魂依然留恋。我想你一定是个文人雅士,于丝竹管弦、诗词歌赋中陶然忘我的人。你于寒夜大雪中,与知己煮酒高歌过。你于春园灿灿中,折一枝带泪牡丹,差童仆远赠伊人。你必定也曾夜半得梦惊起,披衣坐在洒遍月光的书斋,研墨,以蝇头小楷写下梦中得诗一首,佳节遥思某君。你在野渡的雾夜里,静静听过舟中传来哀伤的短笛。你在高朋满座的宴会后,说“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那么,你必然曾经轻衣单骑,追寻晴花、雨树,聆赏松涛与风中路人之歌。杨柳堤岸,像一团绿雾,你系马,独自躺在绿茵上,感受日影拂脸、野雀啼春。你听说十里芰荷,如九天玄宫的三千佳丽出水,便马不停蹄下江南。你在山湖高崖中放纵,在诗歌中放纵,你揽臂欲拥一切世间之美入怀,你把诗情系在绽放的梅树上,要在绝美的风华中死去。

    我想象你曾经这么度过诗歌人生,所以肉身已朽,而魂灵恒常悠游。

    因此,当我翻开古典诗词,便不可遏抑地沉醉其中,如阅前生。我知道是你的灵魂透过我的肉身之眼,再一次回到汉唐盛世。如果不是你在我体内咏叹,我该如何解释,从未去过烟雨江南的我何以能够凭一首古诗而坠入江南风情不能自拔。那种奇异的联系,使我几乎相信我对文学的热爱是你的延续,在汉朝时的你的延续,唐朝的你的延续。是故,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孤独的夜里,吟诵唐诗而泫然垂泪。那种感动仿佛身与心回到当时当地当景当情,而那诗是出自我手。无法与他人分享,在时光轮转的缝隙里,现世的我与前生的你因一首诗、一阕词而交会的神秘感动。

    因此我相信,文学与艺术的大殿中,历历在目,都是人的前生。唐朝的街市、车马已不可寻,而唐时的华美生命,依然滚滚卷江而来,唤起今日之我的隔世痴恋。多么深的相思病啊!

    在冬雨的早晨,我在案前坐了四个小时追忆。雨落在蔷薇上,落在远处含苞樱树上,也落在隔邻捎来的紫红色九重葛上。我追忆远古时代的你,并且相信,你也曾在你的时代想象过我,在潇潇夜雨的芭蕉窗下,写下最好的诗,对虚空说:留给百千年后的我读。

    那么,我是否也可以臆想未来的我,今日所写的丽句,当作与百千年后的我交会的信物。

    雨流转着。生命流转着。我流转着。

    寻一处静心的所在

    倾吐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回荡。

    风很大,早上开始刮,不知什么意思,像狂怒的将军,偏偏从云层透出的阳光非常静好,是特地赶来安抚的一道御旨,就看谁服了谁!

    认床令我不能安眠,晨起,只觉得脑袋像只炖锅,走起路来有黏稠液体晃动,似一锅没炖熟的牛肉。若睡得饱足,一下床是轻灵的,像从高山冷杉林吹来一阵干净芬芳的风。

    我决定出门,带着所有札记,去寻一处静心的所在。

    坐上开往苏澳的火车,无目的地,车票买到终点站,我可以在宜兰、罗东、冬山、苏澳几个大站选择停靠。最后,还是在最熟悉的罗东下车。

    罗东,噶玛兰语“猴子”的意思。无目的时请跟随猴子,它会带你去迷路,去一个令你茫然到忘记苦恼的地方。我的脑中窜出这一丝念头,好似在批评自己的无稽。

    去超商买了咖啡,朝罗东林场如今叫林业文化园区走。阳光被风吹散,阴着的天适合散步。

    这个在课本出现过的太平山木材集散地,曾是桧木等珍贵木材的驿站。幼年多次随阿嬷走过,嗅得到空气中浓郁的树香,那香必定悄悄地改变我的性情,自己却全然不知。少女时期离乡,每次回家在罗东站下车,行经林场,闻到那股忽隐忽现的香味,既欢喜又伤感,有了回家的感觉。我深深迷恋也情愿迷失在那香氛里,曾购得纯粹的桧木精油,洒于寝具总能安魂。

    说树香不精确,应是森林体味,来自众神聚议之殿,一道和谐律令。那香令我感到完美的和谐,万事万物皆有最佳归属,各安其分,畅然运行。

    园区内一处空旷地,置放巨大的漂流原木,未走近即能闻到如清溪般奔流的樟、桧香味,不禁恭敬抚摸遍体鳞伤的树身,俯身嗅闻香味,如游子如恋侣如知音。游人不多,宜乎慢步悠行。环湖的栈木小道颇具古意,安安静静让林荫、铁轨、原木说它们的历史故事。原先用来贮存木材的水池扩成辽阔的湖泊,生态丰饶,鹭鸶、雁鸭与水鸡或高歌或低吟,各诵其族歌,回飞、停栖在茂盛的水生植物上或老龄树枝之间。

    找到一个不受干扰的所在,二十年来第一次静心读完她的文字,他们的故事。如烟往事,被奇异的风吹回来,记忆里错综复杂的事件与札记文字印证,渐次明朗。我竟曾经在他们苦楚的现场逗留过,只是当时不知。

    风吹过树林,叶声窸窣。仿佛有人在风中低语,爱字太重了。

    爱字太重,如砍伐运来的高山原桧,我怎有能力凿出一池深泓、召唤水鸟,让它浮起来让它欢歌?

    噩梦

    自温泉乡回来,琐碎的日常撒下密网,案头活动都停了。札记仍不知如何整顿,手臂仍肿痛。绕了一圈,晚春闹了精神分裂飙出三十四度气温,忽地又回到该有的哭哭啼啼的梅雨样子,眼看疯疯癫癫的夏天快来了。绕了一圈,没有进度。

    不,有进度,噩梦揪着我的发,凌虐我。

    梦中要上一部巴士,司机未等我上车即关门开动,我手抓窗隙,身体吊在车外,随车晃动。前面是整修中的路面,成堆的沙土四处分布,执器械穿背心的工人走来走去,总算车内有人替我呼救,但在梦境结束前我仍吊在车外。

    这个梦让我很不高兴。但比起第二天晚上做的坏透了的梦,又算温和。

    梦中,我与丈夫有个奇怪约定,他开车先去我们喜爱的景点等,那地方没名字,只知是高山上能看到蓝月亮的地方。我带着幼小的儿子出发,迷路了,一位不常往来的总编辑出现,她是协助者,但她带着我与儿子进入一座怪庙,忽然她极度慌张匆匆消失,原来与她正闹着冷战的丈夫出现,她不愿被他发现所以闪了。我与儿子总算保住一张写着密码的纸片(在梦中似乎很重要),离开庙。不期然又遇到她,她开车要载我们一程,我在梦中惦记丈夫一定在山上等得心急,但天地已暗,无计可施,非常焦虑。忽然,她在路边停车,让四五个她的家人上车,我挤在中间,儿子坐右边靠门。她们欲往餐厅用餐邀我们同往,我推辞,欲下车,正在此时,车行大转弯,竟直接冲向大海,我惊呼一声:糟了。下坠中,我毫不慌乱,伸长两手拨起左右两边门锁,吩咐儿子要游出去。

    在车子坠海之前,梦醒了。

    或许,这是她写的饱含情感重量的文字对我的惩罚,怪我为何隔了那么久才读它们。那么,这就是被写出的文字托付给另一个人却遭到冷漠对待的复仇了。我读了她的倾吐与梦境,那操梦黑手赐我两枚恶果,一枚本金一枚利息。

    为何隔了那么久才读?

    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回答。

    如果一个人连关于自己作品的研究论文都能在一种古怪的时空乱流、无法定位返航的状态下摆了半年才撕开信封拿出来读,而且越读越想逃避,那么,事不关己的札记摆了二十年未读,也不算异常吧!

    什么是果?

    会唱罗大佑《恋曲1980》《恋曲1990》的人,应该也是在那些年从“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怀疑论者,转变成“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的婚姻顺民。越叛逆的人越有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而且熟得比谁都软糯蜜甜。

    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以后,她离开研究单位,跳到大学任教,算是半熟了。而我抗拒熟化,离开第一张编辑台后,不自量力跳入自以为池塘里游的是锦鲤其实是鳄鱼的出版沼泽,同时参与一家传播公司创立。她是唯一劝我不要走创业之路,应当去国外念书开眼界的人。我没听,回她说,我要趁年轻时豪赌一次——或许“解严”的社会氛围引动迷幻式的浪漫情怀,与我抱持同样创业幻梦的年轻人如雨后春笋,以致在某次公开活动中,一位晶钻级发行人在听到别人称我为“发行人”时,语带嘲讽地说:“一块招牌掉下来砸死十个人,有九个是发行人。”

    她虽不免替我担忧却很温馨地说:“如果我有个妹妹,我希望她像你一样,敢冒险。学术路走下去,真的是个高塔。”也许,我与她之所以投缘,正是性格迥异之吸引,具有互补作用吧。

    一九八九那一年,充满转捩意味,股票冲破万点,明星咖啡馆熄灯,诚品书店出现。江山代有新主,只是逐鹿群雄并不知谁将陨灭谁将崛起。离开房租太高的原办公室搬到顶楼加盖小屋,夏天没冷气,我随便躲入东区一家鼎沸的号子,坐在大屏幕墙之前乔装成看盘民众,全然不受忽绿忽红的盘面影响,一面喝免费咖啡一面校书稿或写专栏文章。置身于欢声雷动的金钱游戏潮浪中,会让人迷眩地以为景气前途一片大好,各行各业皆可飞黄腾达。是以,未满三十岁的我未能意识到我投在出版创业上的积蓄与心血已走入死局,即将在跨入九〇年代不久后化成灰烬——果然如晶钻发行人所言,被理想含量过高的那块招牌快速砸死,连挣扎都省了。

    那年,继我辈成长过程中必唱的爱国歌曲《梅花》、《龙的传人》渐渐淡化之后,忽地,出现一首慷慨激昂的歌《爱在最高点,心中有国旗》,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处在最高点,亢奋得不得了。与此打擂台的是《梦醒时分》,同样地大街小巷都在梦醒。有一句歌词:“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陈淑桦以高亢又清美的声音唱出情爱世界的纠缠。她的嗓音有一股无辜者的独白况味,嘹亮但不呐喊,婉转却不悲情,即使沧桑也是圆润的,维持住一个女人应有的雍容。

    下雨的周末晚上,我在她的车里听到这首歌,两人都静默,唯有雨刷呼呼摆动。车窗外好一个拥挤忙乱的世间,严重塞车,回家的、离家的都陷入交通黑暗期。

    “你爱过不该爱的人吗?”突然,她问我。

    我没料到平日优雅端庄的她会抛来这么烫的问题,“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如果桃花流水结不了果的,都叫不该。照这个分法,我从小学就爱不该爱的人。爱上不该的,才有下文,爱上该的,没有下文。你要有下文的还是没下文的?”我闪闪躲躲,把问题抛回给她。

    严肃的话题被这突梯的回答弄乱了,她的脸上掠过一抹苦笑,问我:“那你说说,什么叫果?”

    “唉,什么叫果……”我也语塞。

    倒是她下了结论:“让你甜的,叫果,让你涩的,叫落花。”

    连我这擅长逞口舌之快的人也不知如何接腔,咀嚼这话——人如橄榄,只有被嚼碎才释放芬芳,话语亦如是。却越嚼越觉得涩。这滋味很熟悉,童年时屋后有一棵羸瘦的番石榴,结了小芭乐,绿色乒乓球,那种涩令人永生难忘:孤独,被时间遗弃,没有前途。

    “你生日的时候,我要送你一把锄头。”我说。

    她不解地看我。

    “落花那么多,让你学黛玉葬花呀!”

    “坏小孩!”

    恢复沉默。隔了一杯水的时间,我问她:

    “你甘心涩吗?”我反问。

    她没答。

    车内冷气封住被弄乱了的世界,酣畅的雨势既不能鼓动前进的意志又不适于安稳地话说从头。我们像两只受伤的雁,从自己的队伍脱队了,相遇于雨夜,各自敛羽,矜持地保持距离,可又知道身旁只有彼此。偶尔嘎叫几声,不是向同病相怜的人交代带伤的经历,是借话语提问那不在现场却能牵引心绪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她最想要今晚陪在她身旁的人是他,其次是放纵与混乱,再其次是我。那个谜样的人在他该在的地方,而她的学思生涯所锻炼出的理性、身体与心灵联结太密的特质,已删除放纵与混乱的可能性,连去小酒馆跟陌生人喝一杯酒交换一个拥抱都不可能发生,所以下午打电话给她的我,成为暗夜海面上的浮木。

    在餐厅里,我单刀直入问:“那个人,现在跟谁吃晚饭?”

    “跟他的未婚妻吧!”

    这是唯一一次她正面提到他。

    但我们都不想继续谈下去。因为,除非你有能力倒提江水,否则又何必问水中的人怎么落水的?

    啊!疲惫的、靠不了岸的心

    每个人身上背着记忆体,看起来是往前走,其实不断回到记忆体内的某个房间,烤火、晚餐、谈话或逗弄竹笼内的画眉。现实的空间叠映另一个空间,时间拨回记忆中的刻度,门外下着雨,记忆中的时空却是春天的早晨。

    啊!疲惫的、靠不了岸的心,你要追寻哪一扇门?进入谁的记忆体?你难道看不穿这吊诡的世间?还要在夜半拍门?喊一个名字:“开门!帮我开门!让我进来……”你拍的是现实的木门,而那人耽溺于记忆房间,那墙无形无状,你无从寻找门户啊!他完全听不到声音,看不见敲门的人。

    舍弃,收回拍门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窗明几净,听冬雨敲门。

    让所有的人回到他们的记忆体,烤火、晚餐、低声谈话、逗弄竹笼内的画眉。我恢复自己,完整的自己,在自己的房间踱来踱去,阅读、写稿,倾听冬雨的奏鸣。

    啊!时间是一把水制的刀,划开我那积垢的心,记忆洗薄了,事件人物涣散,逐渐感到松绑,来来往往的人,与我无关;升起的事件人物,宛如泡沫,随它起落;逝去的事件情感,亦是浮波,随它生灭。

    啊!我是什么?我是被谁遗落在湖面上的倒影,找不着正身!也许正身已投水溺毙,剩我这条孤影还贴在水面上,从天光云影的移动中看到世间消息,从衔草麻雀与饮水雁鸭身上读懂悲欢离合,我在的地方就是水鸟驿站,恋人掬水洗脸之湖。我这条孤影仍旧贴在水面上,跟随水草舞蹈,任凭浮萍为我化妆。啊!我饮第一口春露,尝柔软的初雪,我幻想成为一个人,不必寻找正身,我即正身。而一次次,我终于回到水面上,把泪偷偷丢入水中。

    错位

    我应该怎么说她的故事?

    摊在桌上的信件与札记都读过了,每个字都是有意义的,却也像摆了太久的一盒糖果,化了形牵着丝,难以分辨颗粒。我尝试理出头绪,以我与她交往期间所能记忆的事件来印证札记,却不断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险滩与她的文字黑森林里——我以为我记得的是这样,看了札记却发觉是那样。再者,她不是一个乖顺的记录者,常常抽离事件、隐匿人物,只保留感觉、情怀、想象与领悟,包覆着文学语汇,藏入内心深处,形成心灵的咏叹与独白。读其札记,已无法倒推其现实经历。犹如置身于无边际的涟漪之中,依其波纹而旋绕、扩散,却不能分辨身在何处湖泊。

    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匆匆又搁过了潮湿的春天。手臂之痛毫无起色,既然热敷、电疗、镭射都不见效,换了方式去找一位资深且和善的国术馆老师父,笑眯眯的他托着我的手臂,轻轻地大旋转、推捏、反折,说也奇怪,竟轻松不少。

    最后一次坐上椅子,勉力伸直手臂,老师父说:“你的错位都矫正了,可以毕业,以后靠自己多转一转。”

    “错位”,我想着这两个有意思的字。也许,我面对那叠札记的心态也是一种“错位”,我不应该执着于清查真相,而是应该闭上眼睛去感觉,感觉她的感觉。

    记得当年我创业几近破产之后,在出版界辗转求活,曾向她约书稿,她不置可否说,再想想。几年后,她临出国前,交给我一袋札记及信件,只说了句:“当中也许有值得整理的,但我的心已不在这里了,你全权处理吧,能变成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处理的话,丢掉也行。只不过是拉里拉杂的字,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换我不置可否,只翻了几页就手软,无力在紧盯销售业绩、检讨报表的高压生活中抽丝剥茧一个连当事人都不在意的已逝之梦,便将它束诸高阁。那段时间的我市侩气很重,只不过是追逐数量与速度的出版机器下的一名打手,不耐烦去爬梳他人若隐若现的爱情。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札记仍是札记,我已不是我。换言之,我应该矫正这些是“属于她、被主人遗弃的”错位心态,应该当成与自己相关的,去感觉,去追忆,用想象力去延展,用我的方式说出她的故事。

    哪怕这个故事已跟原来的不同。

    【徘徊】之二 爱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

    两情相悦的情愫如何萌生?

    是容貌姣好、体态翩跹引人流连,或是言谈有味、笑语盈耳如饮醇醪?是带蜜的声音熨帖了心、飘香的气味勾住了魂?还是衣着宝饰、车驾宅邸所暗示的物质仓廪叫人放心?是才高学广、思想深博能另辟桃花源,从此俪影双双走进落英缤纷的梦土?是性情与性格圆融可亲,有他在,茅茨土屋也能变成夜莺与云雀乐于筑巢的庭园?是品格澡雪,不染市侩庸俗,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还是理想文身、一腔热血洒遍四方,叫人崇拜,甘愿与他同生赴死?或者,不必多费唇舌,人生无非是海市蜃楼,管他是谁,色身缠交如此欢快,不必啰唆,一把干柴烈火烧得魔鬼死去神仙活来。

    到底,两情相悦的情愫是怎么萌生?

    所以,爱从眼睛,触及内心,

    因为,眼睛是心的斥候。

    于是眼睛四处侦察,

    那能让内心喜悦去拥有的事物。

    而当它们一致和谐

    且心意坚决时,

    完美的爱便诞生了。[1]

    眼睛,眯着如虎,睁着似鹰,闭着像骏马,眼睛替什么样的心站岗?是一颗“只取一瓢饮”不贪的心,还是三心二意,既要容貌体态又渴求才华盖世兼备物质丰饶?五色令人目盲,那站哨的眼睛可靠吗?瞽者少了眼睛做斥候,是否就不动心?若瞽者亦能滋生情愫,靠的显然不是眼睛。爱情使人盲目,盲目的亦非眼睛,是被关在情天幻海,那进不去出不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心!

    追求你所爱而他不爱你,是否胜过接受他爱你而你不爱他之人?哪一种离幸福较近?追求你所爱,而他始终不能爱你,你的爱终究会变成他眼中弃之不足惜的敝屣。接受他人爱你而你始终无法爱他,你迟早会把他的爱给糟蹋了。

    “情投意合才是爱神国度的法律与正义。”说这句话的是年轻俊逸的希腊悲剧诗人阿伽松,柏拉图《会饮篇》中,他是这么说的:“爱神所能承受的任何东西都不需要借助暴力,暴力根本无法触及爱神,爱神也不需要用暴力去激发爱情。”

    如果,两情不能相悦,却有一方苦苦地给,那给的一方要的可能不是爱,是善于自苦的囚徒,关在爱的牢笼里才品尝得到的、与众不同的悲哀。爱的苦行者,悟的是梦幻泡影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是梦幻泡影,梦醒时,惊觉年华荒废、情伤心碎,该如何康复?如何才能鼓起勇气,再次走向爱的旅途?若终成眷属,是否从此如胶似漆,只有甜没有苦?还是犹如强摘的果实,六分涩三分苦一分是咀嚼之后留在舌尖淡淡的甜?一生就换这一丝甜。

    爱神是谁,在何处驻扎?他是善聆听的慈祥老神,还是温柔的年轻暴君?他是勤劳的编织工,叫该相逢的速速相逢,还是爱恶作剧的顽童,在恋侣背上,一个贴薄情符,一个施深情咒,他收集情人的眼泪,解渴?

    阿弗洛狄忒(Aphrodite),希腊神话爱神(相当于罗马时期之维纳斯),她的身世传说分歧,一说沾了逆伦之血:最古老的天神乌拉诺斯被儿子所弒,其生殖器被掷入大海,这不朽的顽劣之物竟能单独幻化,自海底升起珍珠般沸腾的泡沫,从中诞生绝美女神阿弗洛狄忒。她曾在“金苹果事件”中,让年轻的裁判帕里斯心慑于她的美丽,于赫拉、雅典娜与她之间,选择她是“最美的女神”应获得金苹果。而她应允帕里斯将得到世间最美丽女子的爱情,这承诺应验了,帕里斯与斯巴达王后海伦私奔,遂导致“特洛伊战争”。爱神的袍服里藏着刀剑,赐福与降祸乃一刀两面。

    此言不假,若考核爱神的“罗曼史”,这位从男性情欲欢海诞生的神祇,其爱情故事充满嫉妒、不驯、背叛、征服、掳获之戏码。传说宙斯追求她不得,一怒将她嫁给丑陋且残疾的火神。阿弗洛狄忒的字典里没有忠贞,相反地,有的是炽热到足以焚毁任何一道道德阻拦的情欲,而她也擅长激起他人激越的欲望。奥林匹斯山上,处处天雷勾动地火,她周旋于多位男神之间悠游欢畅,导致四处追捕她的火神丈夫,需打造一张金网才能网住正在床上寻欢的妻子与妻子的情人。即使如此,连战神阿瑞斯(Ares)也无法抵挡爱神那神奇的魅力,情场如战场,善战的他追求阿弗洛狄忒,生下多位子女,其中一子名爱洛斯(Eros),其罗马名字即是叫人爱恨交加的小爱神丘比特(Cupid)。这小顽童身上流着母亲的欲火与父亲的战火,合理推测必是喜怒无常,暴躁且过动。平日,背着一筒金箭与铅箭四处野游,只有黑帮老大与军人世家才给孩子玩这么危险的玩具,又不教他射御之道,据说被他的金箭射中,将得到爱情,被铅箭射中则失去爱情。至于决定射哪一支箭,似乎全凭这小孩一时高兴。

    箭,确实较能美化爱情征战留下的伤口——情伤若是大面积血肉模糊,未免吓人。在印度,爱神是一位高大、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同样地,手上握一张弓、一筒箭,箭的作用有二:一是“打开心房”,一是“促死之苦”——叫人爱得死去活来。不同文化,对爱神的想象却如此相似。可见爱情虽是古老的情愫,爱神却是年纪的敌人,他是诸神中最年轻的,从不看老年人一眼。不管金箭、铅箭,表示爱情固然甜美,瘀伤难免。即使被金箭射中,也会留下可能发炎的小伤口。

    沾着逆伦之血而诞生的阿弗洛狄忒,暗示着爱情征途的第一场战役跟父权有关。原本成长即内含逐渐从原生家庭脱壳而出,为了爱情,情急之下有可能拉扯过当,因而父女决裂、母子反目。其次,爱神与战神结缡,亦非吉兆。有情人结成眷属,聘金内夹一条引信,嫁妆里埋一枚地雷。

    相较之下,中国文化里的月下老人显得和蔼可亲,他身上没带武器,能通过任何一道严格的安检闸门。长得红光满面,一把白胡飘飘然,左手拿《姻缘簿》,右手拄着拐杖。除了担心他有三高隐忧危及健康之外,这样的外貌与配备立即令人如见地位崇高的家族长老——父权中的父权,顿生敬畏与顺服之心。

    月老传说出自唐朝,唐人小说记述一名少年(一说孩童)韦固,遇到一位老人倚着行囊而坐,凑着月光翻书,韦固问他那是什么书?答曰:“天下之婚牍”,即《姻缘簿》。又问那行囊里一捆捆的红绳做啥用的?答以:“以系夫妻之足,虽仇家异域,此绳一系,终不可避。”自此,主管男婚女配的婚姻之神定案了,称“月下老人”或“月老”,他连名字都没有,一只装红绳的行囊及一本《姻缘簿》成了最显著的象征。

    他的形象像极了奉公守法的公务员,常年出差在外,一簿一绳行走天涯,系住佛前祈求要当一世夫妻的苦命鸳鸯,也绑住仇家——想必月老得动用一点法力让他(或她)仆倒在地抽了脚筋,方能牢牢绑住逃过三世、今生必须结案以免造成婚姻呆账毁了年终考绩的“前世冤家”。这些婚姻通缉犯中,情节重大的有个特征,想要享受婚姻里每日一泊三食的福利,却不愿受束缚。简言之,把婚姻当成免费收留街友的五星级旅馆。如果当事两人想法一致,旁人无须置喙,就怕一人动了凡念,月老不得不追捕。

    多年前,曾听闻两个年轻人举行盛大婚筵,后来离了婚,把双方父母气出心脏病叫救护车。乍听,觉得父母们未免太僵化,离婚又不是天塌下来的事,再听下去,连我都变脸,因为小两口从结婚到离婚,只有七天。我们参加旅行团到欧洲旅游,跟陌生人同食共宿的时间都比这长。合理推测,这种婚姻儿戏的案例,若不是月老老眼昏花绑错人赶紧更正,就是他拿错绳子:出差在外便当吃太多了,他又跟我一样惜物,把圈便当盒的橡皮筋留起来,执行公务时一阵扭打,一手按住仆倒在地抽了筋的“逃婚歹徒”,一手摸绳子,就这么拿橡皮筋圈逃犯的脚。他成全了姻缘,大概也因执行不力积下不少业务过失——玉皇大帝只要随便问户政事务所的小姐就知道了。

    我这样批评对他老人家刻薄了点儿,应该赶紧收回,毕竟他当年对我有恩,以年度清仓的速度替我拉了绳子(要是台北市被“苏迪勒”台风吹倒的树能这么快扶正就好了),我才有机会在婚姻里锻炼牛马精神。也许,月老的业务内容只管姻缘一线牵,不包含婚姻圆满与否,所以红绳是否变成脚镣,与他无关。那么,问题来了:未婚男女求姻缘,可以到台北“霞海城隍庙”,备金纸、铅钱(台语“铅”、“缘”同音,有铅喻有缘)、红线、喜糖,礼拜月下老人,求他早日系姻缘。家中有幼儿的,台南“开隆宫”供奉“七娘妈”,即包含织女在内的七仙女,可护佑孩童健康长大。唯独求婚姻能永浴爱河、白首偕老,不知拜何方神圣?由此可见,众神知晓世间乱源泰半出自于婚姻,清官难断家务事,众神也不想听落落长的、斑斓鸳鸯变成秃头番鸭的卧房恩仇录、倚门屠猪记,所以没一个神愿意承接婚姻这颗“大巨蛋”——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拆会被骂,不拆也会挨骂。民间虽有“和合二仙”主婚姻美满之说,但似乎不够普遍。婚姻,有的夫妻从破晓相遇接着就是一辈子灿烂天光、春暖花开,有的相识于黄昏彩霞时分,接着要过一辈子暗无天日,直到其中一人死了,才算等到黎明。

    相较于西方爱神阿弗洛狄忒崇尚个人主体自由,斩断桎梏,冲破樊篱,展开对爱情、情欲的华丽冒险,中国文化里的爱神“月下老人”则彰显“家庭/家族”价值。前者只管爱情,后者绑住婚姻。爱情一向不必理会道德锁链,所以她可以因不喜欢火神丈夫而红杏出墙。而婚姻需肩负家族传承使命,是以必须绑手绑脚放弃个人自由,若有冲突,“此绳一系,终不可避”,一切归诸命中注定。有例可证,韦固听月下老人绳系夫妻之说,不以为然。老人指着远处一户人家,说:“看到没有?那个卖菜妇有个三岁女儿,十四年后就是你老婆。”多年后,韦固重返旧地,见那女孩长得甚平庸,竟派人行刺。怎料到数年后大婚之日,见妻子额头发际有块小疤,一比对,就是菜贩女儿。果然印证“此绳一系,终不可避”。这故事言下之意:既然“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三从四德”、“逆来顺受”的制服交给女性去穿——即使你知道丈夫曾派人要了结你,心里凉了半截,你还是得不计前嫌,致力于贤妻良母之伟业。对男性而言,“天注定”的意思是,无论美丑贫富贤不肖都要概括承受,该娶进门的就娶了吧!不能明媒正娶的,姻缘簿内有桃花补充条款,自己量力而为。无论如何,男性的福利较优。

    家,宝盖头下一只猪。猪,指人丁兴旺、财宝满仓,不是指配偶(很不幸,对某些人而言是)。成家,是另一种形式的畜牧业,夫妻得胼手胝足养肥那头猪,是以,婚姻里有大半时间需清理猪粪。

    然而,盱衡今之时势,两性平权教育扎根成功,个我主体自由蔚为风潮,七八年级世代的婚姻观看在三四年级世代眼中,没有一条不符合“七出之条”。有例为证,以前的媳妇一嫁进门,“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现在版本,媳妇对婆婆说:“妈,我最近比较虚,你帮我炖鸡汤,油要记得撇掉。”即使如此,三四年级世代的公公婆婆还是很感恩的,因为人家愿意嫁进来已经很难得了。

    明白月老的业务内容主婚姻不采计爱情之后,拜月老者最好先选填志愿,想清楚,求的是第一志愿腾云驾雾的爱情,第二志愿有实无名的夫妻生活,第三志愿有名无实的法律地位,或是名实相符的第四志愿“白首偕老”?若想进第四志愿资优班,求能令家族繁茂和乐、三代欣然发展的世间神仙眷属,恐怕得先练一练臂膀负荷力。须知资优班学生每日伏案勤读十六小时,而神仙大多是凡人累死才变成的。走捷径也可以,要担风险,“钱多事少离家近,睡觉睡到自然醒”的工作除了“抢劫”没第二条路;符合“父母双亡,汽车楼房”优渥条件的结婚对象,长得像金城武的可能性非常大,但他名列市政府重阳节礼金发放对象的可能性更“不是普通的大”。

    然而,天注定是什么意思?

    传说七星娘娘每年将未婚男女造册,交由月老媒合,他凭的是哪一部法哪一条规?最轻便的懒人包解释法即是推给前世。设想,茫茫渺渺某朝某代,“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日光灿烂的春天,你挽着篮子到郊野采桑,一阵马嘶,遇到路过此地的使君,钟意于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下马问路,更为你的谈吐心醉,遂大胆致情。你答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遂惝怳作别而频频回眸,埋下两情相悦的种子。自此历劫几回,终于在今生让月老发现花样年华的你有这么一颗情种尚未萌发,翻查名册,那位使君正好也在台湾,刚当完兵觅得一份好工作,月老取红绳一系,两人沿河堤骑脚踏车,下车问路,路旁有一棵兴奋的桑树,见证了萍水相逢亦有天作之合。

    又设想:你爱上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妹,婚后,两人如胶似漆,诗词唱和、琴棋做伴,羡煞天上神仙。但你那严厉的母亲冷眼看着,咬着的牙森森然地长尖了,怕耽误你的功名前程,以死逼你写下休书,把她遣回娘家,此后各自婚嫁。你难忘旧情,从此悒郁不欢。某日,在繁花盛放的园子里巧遇,你与她相对无言。酒入愁肠,你写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这一段鸳鸯劫痛入内心深处改变了灵魂的颜色。你与她各自轮回皆存恐婚之心,不婚不娶,孑然一身。来到今生,月老看到名册上的你带着与生俱来的沧桑,有一股叫人发颤的情怨,仔细盘查旧档,翻出这一桩苦命鸳鸯冤案。再清查未婚人口,没找到你表妹,央七星娘娘清查未成年名册,终于找到。巧的是,当年你那个虎妈现在是她妈,后来潜心向佛,已变得既明理又慈爱且热衷当媒婆。小妹妹念小学三年级,差你二十岁,此时正在补习班补作文,文笔依然不错。原本月老受制于“注生娘娘”业务法规,不替年龄差距太大的人牵线,这回说什么都要破例,提早把绳子系在你俩脚上。但考虑你得等她长大以免触法,只好派你谈几次让体力变得越来越差、文笔练得越来越利的烂桃花恋爱。命定的那一天终于来了,你站上讲台开始授课,从后门溜进来一个迟到女生,待她坐定,一抬头,四目相遇,你忽忆及“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诗句,竟有想哭的感觉……

    再设想:生逢乱世,连年兵燹,四处弥漫着浓臭,因为“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你长于贫家,兄长皆在战场,长嫂将你嫁给邻村一位敦厚老实的年轻农夫。岂料成婚之日接获兵书,需次日启程赴战场。“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此去经年,杳无音讯。你耕种持家,侍奉公婆,养老送终,无怨无悔。从犹有笑容的豆蔻青春变成沉默的霜发老妇,不解事的村童还以为你生来瘖哑。某日,盛夏雷雨之中,你死于避雨的工寮。四野滂沱,只有一条狗替你哀叫几声。不远处田间小庙里的土地公,眼睁睁看尽你这一生是尘埃里的尘埃,粪土中的粪土,特地跟月老关说:“老哥,这个好女人你得看我面子费点心,她耕种的那块地收了她一辈子汗泪,都咸出盐了。”几度流转来到现在,月老终于替你找到那位敦厚老实、尚未开始即告结束的丈夫再续前缘。他是个台商,两岸奔波,事业有成。无论跑得再远,绝不拈花惹草。多少美女,对他一见钟情再见献身三见当什么都甘心,他不动就是不动,跟石头一样。一有假期,立即奔回家,最爱吃太太做的家常菜,饭后一起河堤散步,一夜说话到天亮,“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舍不得睡觉。周遭都不解,你长得身材健全容貌清楚而已,怎拴得住一个高富帅的天涯海角人?此乃旁人有所不知,婚姻里也有累世带来的一诺千金、两字道义啊!

    什么是天注定?被看好的姻缘果然成功,被一致看衰的婚姻竟然也功德圆满,无可解,归之于天注定——前世故事未完,此生需续。是以,红绳子系的是缘分,两人能否合力用这条有缘之绳绑妥婚姻,不能单靠缘分,端看有无将缘分升级为本分,尽了本分才有福分。婚姻里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剧情,需靠两个苦力相互扶持。若有人不甘愿,这婚姻就地掩埋,也就结案了。春天不会因世上多一对恩爱夫妻而多开一天花,冬天也不会因世上多一对拆散怨偶而少下半日雨。

    然而,神都不犯错吗?有天赐良缘,难道没有错配冤案?被看衰的姻缘果然过得了端午过不了中元普度,被一致看好的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竟败得鸡在飞狗在跳,无可解,归之于月老错配——据“卫福部”统计,二〇一三年男女宝宝“菜市场名”冠军是三百六十七个宥翔、三百零四个语彤。试想到了适婚年龄,哪个宥翔配哪个语彤?叫饱受白内障之苦的月老怎能不出错?所以善意提醒礼拜月老者,贡品中加一副放大镜,请他看清楚再绑。因为配错了的绳子似手铐脚镣,拆解不易,对某类人而言,那绳子等同帮他结扎,离过一次婚,再也不敢碰,看到“囍”字像看到鬼,吃喜饼就泻肚。至于在婚姻道场几进几出连户政小姐都忍不住以关爱眼神多看几眼的,亦悬疑无可解,略加推测二三:《鸳鸯谱》之外另有一本《斗鹅冤》,乃小鬼们收拢漏网名单用来练习配对,所用之绳材质不佳,一扯即断。或是,婚姻赛事亦有跃升大联盟、下放小联盟调节之法,予猛将机会,给伤兵休养。更或者,七星娘娘的工读生抄写不慎,造册时墨汁过浓,两页黏成一张,以至于明明是桧柏之材成了无用樗栎,进了灶口,烧得别人温暖自己凄凉。

    配错的,能否拨乱反正?再也没有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冯梦龙《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更混乱的婚配,最后皆大欢喜。拆散一对怨偶成就两对佳偶,果然是美事,带给水深火热之人希望。但希望常常是春日彩蝶,飞不过冰封现实。裂解的婚姻,不是修“拖”字就是修“舍”字,到底陷身泥塘与无情人作殊死战较好,还是应当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或一笔财产)换得余生耳根清净、五湖四海自在?无解。有人偏好日日纠缠,有人甘愿一刀两断,从此遗忘。神犯的错,需靠人自己修复。

    既然会犯错,这月老还要拜吗?要拜,要拜。担心少子化日益严重的官员必定点头如捣蒜。网络上有心人整理出全台十大月老庙以飨善男信女,除了月老本尊坐镇,另敦请妈祖、西藏爱情如意佛、女娲娘娘助阵,卡司坚强,俨然是一门月老经济学。其用意是,莫寄希望于一神,多拜多保佑。倘若有志之士巡回礼拜一圈,姻缘依然如如不动,无计可施之际另辟突破性做法。现今世风,若有不服之事,动辄抗议黑箱、占领官署、高喊下台,不知若对月老采取此等激烈手段,能不能达成目的?“暴力根本无法触及爱神”,阿伽松的话再次响起。想必古今中外皆然,爱神超越一切,不受威胁。人神之间,应该理性沟通,沟通无效,自行吞下“认命”二字。

    认了命,化小爱为大爱。毕竟,不欠一段情、不欠一份粮,成不了家庭。粮,不单指物质,更是承担对方现实总体的一份决心。而所谓承担,必然内含了牺牲。独身与婚姻,如弗罗斯特诗所言:“两条路在黄树林里岔开”,标示的是选择,不是福泽。对第一次走进黄树林的人而言,两条都是新路,不管看起来覆满落叶还是足迹清晰,皆无法保证路况平坦。一条平凡的婚姻路或独身小径,被才德兼备的性情中人走成风景,添了世间佳话,即是人生成就。爱情,若不是带我们找到婚姻(或等同婚姻般忠诚的同性伴侣),就是找到金碧辉煌的自己。管它缘起缘灭谁主沉浮,管它桃花正果谁种谁收,婚与不婚,皆通往幸福。

    “爱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两千四百多年前苏格拉底说,用来描述爱情国度里痴迷癫狂的子民,也很贴切。他认为爱情是对善与美的欲望,“爱的行为就是孕育美,既在身体中,又在灵魂中。”爱,就是对不朽的企盼。

    不过,雄辩滔滔论述爱情的大哲学家,其学问与择偶能力似乎不成正比,其妻赞西佩女士已成为“悍妇”代名词。苏格拉底不知做了什么事惹她不高兴,咆哮一番之后,直接端起脸盆朝他泼水。这行为已构成家暴。

    “打雷之后,通常会下雨。”苏格拉底自我解嘲。换了衣服,又出去找人辩论哲学问题。辩完了仍然回家吃晚饭,丝毫不受“天气”影响。

    “唉……”我望着窗外树影拂动,发呆三分钟。

    “爱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我怎么看都觉得苏格拉底这句话还没讲完,想了想,往下应该再添七个字:

    只是常常看错人。

    注释:

    [1]参自约瑟夫·坎伯尔《神话》,引居伊罗特·德·博内尔(Guiraut de Borneilh)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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