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命中注定要经历情事的两人,
无须繁复的铺排、费尽唇舌的鼓吹,
于满堂人群之中,一见钟情。
彼时,杜鹃花占据春天
她在生命最低潮的时节遇见他。
母亲走后不久,夏天也进入尾声。七〇年代中期,她踏进杜鹃花城,少了新鲜人的喜悦,多了一份超龄的沉重,好像拖着脚镣走路。每天早上醒来,渴望离开没了母亲做早餐飘来荷包蛋焦香的家,到了黄昏,又渴望早点回家,说不定母亲正好推门出来证明一切都是恶作剧。
淡淡三月天,那命定的一天终于来了,她必须遇见他。
她走出文学院,正在回家与总图书馆之间犹豫不决。不管去哪里,都得先填饱肚子,又犹豫起来:去舟山路侨光堂边吃傻瓜面配卤味好呢?还是校门口附近的小笼包顺便去“博士书店”瞧瞧?那排两层楼违章建筑听说快拆了。早年来台的几个军人退伍后向“瑠公圳委员会”承租,搭起陋屋做小本生意,日久,书店、小吃店、钟表店自成生态。她虽觉得一排乱糟糟的店不甚美观,但食物倒是可口的。现实的便利性重要还是校园景观的完整性重要?
正迈开步一面自问神游之间,一台脚踏车匆匆掠过,忽听得一声尖叫,脚踏车竟然诡异地解体了,前轮滚出去,后座的纸箱掉了,沿路掉东西,一圈胶带滚到她面前,真个是天女散花。
是班上一位笑嘻嘻的女同学,南部来的,黝黑且能干,若把文学院边的闲杂空地交给她,必能种出稻米。今晚有社团活动,载着物品文具赶着去布置。她帮忙捡拾,只见女同学拾起一包王子面拍拍灰尘说:“好家在,晚餐还在。”她心头抽了一下,颇为刚才设想小笼包、傻瓜面配卤味如此丰盛的晚餐而自觉惭愧:人家用一包泡面打发一餐却这么有活力,自己不必节衣缩食却像个泄气皮球。她一衡量,眼前这人是好人,那车是不知从哪里接收的破车已不堪用,箱子太重太大,反正没事,不如帮她抬去活动中心。既然到了,上楼去看看。时间还早,社办没人。
是标榜培养多方才能的综合性社团,墙上贴着各种励志标语真让她惊吓,她本就不是积极进取、开朗乐观之人,这类标语像教官持扩音喇叭对她精神喊话,还没坐定,她就想逃了。
没机会逃。女同学积极推荐这社团如何有活力,常常举办研习及服务活动,学长学姐如何亲切,跟学弟学妹像家人一样。她是带壳动物,不容易敞开心怀融入人群,但面对热心同学的推介,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像家人一样”这话敲开一丝缝隙,那时她对“家人”这两字很敏感,若有人愿意像家人一样对她,外壳或许就溶了。
忽然,走廊传来一阵喧哗,她不禁抬头望向门口,迎面闪来一条高瘦身影,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正好也看着她。
“学长!”女同学喊。
他还没来得及搭腔,背后倏地窜出另一个男的,一只大手勒住他的脖子,这被勒的人冷不防遭此一顿,整个身体往前踉跄几步,撞歪桌子,差一点跌到她身上。她站起,往旁边躲,惊叫一声。
“什么妖风把你吹来?”勒人的说。
来的这两人是学长,今晚特来探望学弟学妹。她见他抚着颈子,丝毫不生气那同他胡闹的人。原来两人曾是社团干部,一个持续关注社团发展、与学弟学妹互动频繁,另一个鲜少出现,今天忽然现身,那很久没见到他的人一兴奋,竟像狗一样扑了上来。
“不像话,吓坏学妹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扶正眼镜说。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树,田野上黑亮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
确实像家人一样,兄弟见面先打一架。她在心里自忖,颇觉好笑又有趣。但她惊叫的原因倒不为他二人的出场方式,而是那包掉落在地,结结实实被踩住发出脆碎声的王子面。
“唉,你的王子,命运多舛!”她对女同学说,笑了出来。
“那个字念‘喘’啊!我今天终于知道。”
“要不然,怎么念?”她问。
“我们念医学、理工的比较没学问,连‘坎坷’都很少用,不会用到多……多什么?”
“喘!”她说,原要收起的笑容又绽了。
一阵哄笑,那包窸窣作响的泡面变成新奇的玩具。
是一棵有小男童藏在里面的树,她想。
当他得知这包面是学妹的晚餐,又是一叠声对不起,出手捶了那个勒喉学长:“你看你自己吃得这么肥,害学妹饿肚子了!”说毕,两人又推拉往走廊去了。
陆续有人进来,分头整顿,立刻变成要开重要会议的处所。她原想走,奇怪的是,也不真的想走,像一只鸥鸟停在岸边,看船只往左往右好不忙碌,一振翅,自己竟也栖在船头上成为忙碌的一部分。女同学向社员介绍她,几句话招呼下来,彼此不能说不认识,以后在校园碰到,不再是陌生人。
他们谈论正事,她沾不上边,遂移到门边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坐着,见置物柜上有几本书,她知道是他的,除了原文书还有一本《人生之体验》。
从高中起,她对别人在看什么书很好奇。他们这一代对知识有一股焦虑感,生怕自己漏掉重要书籍,错过思想列车,变成只能在荒野上拔野菜果腹,成天吓麻雀、打水漂儿,毫无淑世理想的懒人。犹记得上学期开学不久,班上一位男同学送她一本书,简单的打字影印装订,书名《老子浅释》,说是摆脱了大学联考,暑假期间整理几年来读《老子》之心得,印了十几本,给自己留个记录,不揣简陋请同学指正。她见封面上果然印着他的名字,思忖“几年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两个“他”:一个灯下苦读以跻进录取率不到三成的大学窄门、再钻入连三民主义都背得滚瓜烂熟不失分才钻得进的杜鹃花城,另一个穿梭时空陪老子过函谷关,他倒骑青牛正是为了给这后生小子解疑释义?再不久,她在图书馆听到两个男生互问最近读什么书。一个说兼了两个家教,都荒废了,另一个提到“存在主义”思潮,引萨特“存在先于本质”论点,旁及齐克果,侃侃而谈,语调奋然,说读了引发“灵魂的巨大悸动”,她听得肃然起敬,更为自己的贫乏感到惭愧。对他们这一代而言,灵魂悸动非同小可,是构成私奔或搞革命的先决条件。
唐君毅《人生之体验》,一翻开,蝴蝶页上写着名字、购自某书局、日期,笔力遒健地引了陆象山的一首诗自我惕厉。她自忖,这男生的字真漂亮,一定练过书法。
作者自言,此书原名古庙中一夜之所思。乃差旅中夜宿古庙,寝于一小神殿,当夜卧于神龛之侧,“惟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满窗。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她读这几行,仿佛亦置身古庙,心湖起了涟漪,不自觉往下读:“平日对人生之所感触者,忽一一顿现,交迭于心;无可告语,濡笔成文。”
“无可告语”四字,如柳条拂面,直指她内心的伤怀:人生于她虽未正式开展,然种种苦涩、哀思滋味,时而啃噬内心,亦常有无可告语之感。自从母亲离去,原本还算和乐的四口之家竟四分而裂:姐姐于南部求学年节才返,父亲不知是公务果真繁重还是刻意在外流连酬酢,习于夜归。她常觉得自己走错了童话故事——原本读的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宫廷舞会情节,放下书去了厕所,回来一看,变成狼嗥声四起,独自在暗夜森林迷走的小童。那关键的一页被撕走,回不去了。有时,她一个人在家,特别感到暗夜沉重,把所有的灯打开,但室内安静得像海底沉船,永远暗下去了。
……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之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每个人顶立于天地间,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既是独一无二,则皆是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
她被这几句话吸引,反复咀嚼,豁然有所领略,原先心内的苦涩更苦了一层,但苦到临界点倒也有转淡的现象。埋在内心深处被遗弃的郁郁之感,虽未能刨土挖出,然稍有松动。既然,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寂寞的存在,也就不存在谁把谁抛弃的问题。家庭四裂是表象,她以全然的自我感受诠释这表象做成被弃的定论。然而,弃她的是谁?母亲吗?父亲吗?亲姐姐吗?殊不知,从他人感受出发,同样也能得出被弃的结论,譬如,若姐姐有此感受,弃她的是谁?她能说弃她的是父亲、母亲、亲妹妹吗?同理,父亲能归之于被妻子及两个女儿联手遗弃吗?若不能,这被弃的、孤单的感觉,虽然深刻得像一层皮上的皮、肉里的肉、骨中的骨,却是不正确的,应该奋力摒弃的。
她依附书中文意而行,霎时之间灵思纷陈,颇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之感,一时悲从中来——这悲,不是悲叹自身遭遇,而是悲芸芸众生无一不是绝对孤独寂寞地面对生之惊涛死之骇浪。
正当眼光随着书页落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之心相契……”一段时,他却进来了。
手上提袋里有半条吐司两包王子面,他不动声色地挂在女同学椅子上。她看在眼里,心动了一下。转身到她这边来取书,她赶紧合上还给他,低声说:“对不起,偷看你的书,好多地方你画了线还做眉批!”
“值得读。”他露出诚挚的表情,带着严肃。
“我会买来看。”她说,抄下书名及出版社。
那晚,她步出活动中心望见初春的月亮。路灯下,发觉姹紫嫣红的杜鹃花已占领春天。夜,好喧哗。她回想书中《说死亡》那则,作者言:“这是你应有的悲痛”,那么,置身生命中第一个花季,是否也有应得的旖旎?悲痛与旖旎能并存吗?
第三天,女同学交给她一只牛皮纸袋,说是学长托她代转的。竟是一本新的《人生之体验》,纸条上写着:“体验您的人生”。您,他竟然用您。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她把他写在原书蝴蝶页上的陆象山之诗也写在这书上。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有了第一道交集。
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的名字有个“渊”字,“渊学长惠鉴”,她在信纸上写下第九遍,前八张被她揉掉。
依礼,应该准备回礼,写信致谢。
回送什么好呢?送书,什么书?也不知要送的书他有没有,若有,岂不是多此一举?不送书送什么?食衣住行育乐,哪一类较好?刻意回送,会不会显得俗套?“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向往这境界的人,怎会拘泥于世俗往来?但是干巴巴只写几句不轻不重、似有还无的空洞谢词,也显得欠缺礼数,更不是自幼见识父母细腻地推敲礼尚往来之道的她能认同的。男生喜欢什么?欠缺什么?她一点概念也无。翻一翻《人生之体验》看有没有提示,只看到《心灵之发展》、《爱情之意义与中年之空虚》,没见到《送礼给学长之钥》。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她写下这句,又觉得突兀了,这么快当他是新相知,吓坏人也!划掉划掉!既然这张纸废了,放肆也无所谓。她写上“第九次,作废”,又写:“忆及那晚,如坠楚辞世界,见《九歌》众神之一‘少司命’。灿灿秋日,厅堂前,盛放的兰花与麋芜草飘来阵阵香气。”她又划掉,自批“文气忸怩”,再补一句“忽有感,似家中前院景致”。接着,直引《少司命》原文: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
她不必翻书即能诵出。中学起,母亲督促她背诵经典,《少司命》是其中之一。同样是命运之神,《少司命》比“纷总总兮九州岛,何寿夭兮在予?”的《大司命》更贴近寻常儿女的悲欢人生。诗中巫对神的追求,极尽低回婉转、缠绵悱恻。她尤其喜爱“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句,仿佛茫茫人海藏着看不见的线索,那命中注定要经历情事的两人,无须繁复的铺排、费尽唇舌的鼓吹,于满堂人群之中,一见钟情。
她忽然起了雅趣,至前院折一枝兰花长叶,在叶上写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是她的少司命吗?
或许是被一股幽然涌生的初春情愫晕染了,她轻飘飘地一会儿迷醉于乘旋风载云旗、高举长剑手抚彗星乃风度翩翩之男神形象,一会儿浮现前晚他留下的亲和印象与书香气息,竟不自觉傻笑,有了微喜的感觉。这是自母亲罹病至撒手人寰,数年来郁郁寡欢的她从未有过的情丝。丝一般淡淡的喜悦,淡到听及父亲转动门锁的声音,烟散了。应酬归来的父亲,照例几句家常问答:晚餐有没有吃,零用钱够不够,早点睡别熬夜。之后,自进房去洗浴就寝。
她把兰花叶与作废的信纸折好,夹入日记本。
第十张信纸写成了,端庄正派且夹带几句若有意似无心的暖语,乍看是看不出瑕疵与情愫的谢函。又从长辈给她的升学贺礼中挑了一支派克钢笔回赠,既然以笔相赠总要写几句相应的祝词。她寻思着,思绪又荡出去了,记得苏东坡写给弟弟子由的词里有好句子,把《东坡乐府笺》翻出来一页页找,果然是《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她要的就是其中两句:“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多么昂扬的才情、多么慑人的青春啊!
既然都把书翻出来,她忍不住与他分享这阕词,这一写,原先端庄正派的短信变长了,虽然还是端庄正派,但信纸上涂了文学的蜜。最后,她写:“薄礼不成敬意”,祝他“挥动如椽大笔,振藻千篇,缔造佳绩”。再谨慎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维之”,“之”字写得像春日里害羞的小鹿要逃回森林一般。
夜一寸寸深了,她匆匆收拾情绪,在日记上交代几行,让这个悠悠荡荡的晚上过去。
她并不知道,正因为这阕词,让收信的人眼睛一亮,非认识她不可。
哀歌也该放晴了
寻常某日,她在活动中心校景画展上看到一幅紫色的椰林大道,先是被色彩吸引,如此大胆地以紫色系描绘那天空,一般人大概会觉得此人若非忧郁过深便是视觉出问题。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突兀,能让她停步细看的,正是因为这紫色。她曾在大屯山黄昏看过同样绚烂奇诡的天色,透明、浪漫且髹着一抹轻愁,她记得当时目不转睛地欣赏大自然的绝美手笔,无比赞叹,直到夜的黑纱落下还不忍离去,成了一生难忘的记忆。此刻看到这画,绝美之景再度浮现,设想这画者一定与她仰望了同一个黄昏,同时被美烙印。当下起了好奇心,看名字,竟是他画的,不禁惊讶地笑了起来,这个人怎么用这种方式吸引她的目光呢?
再见面,是在校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她得散文,他在诗组,都进前三名。她又是一惊。
说是颁奖典礼,比较像失物招领会,被叫到名字的,上前领取一张薄纸,不到半个钟头,发完也就了事。看不到得奖作品,说是下一期校刊会刊出,也不知谁是谁,来领奖的是本尊还是替身?了事就该走人,不走,显得还在恋栈什么的样子。
她原想向他道贺,见他正与人欢谈,遂作罢。一个人草草地往外走。
“维之。”他从背后喊她,牵着脚踏车追上来,问她去哪里。她说到罗斯福路搭公车回家,他住宿舍,说:“陪你走一走。”
虽然初夏已至,夜晚仍沁凉。尤其日间下过雨,每片叶吸饱水汽,夜,无比湿润,走在熟悉的校园,像走进水墨画大师甫收笔未干的画作里。他在她右侧,有时离得远些,中间被骑车的人切过,有时靠得近,她马上感觉夜的体温升了一度。就这样走在湿润的夜晚里,没有话,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彼此共同觉得无声胜有声。
这样静默地走着多么逍遥自在,她想。椰林大道如果能再延长些,该有多美好。延多长?延到青青河畔草,延到鸥鸟飞翔的天涯海角?她被自己的傻念头逗弄了,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他问,竟也嘻然而笑。
“没什么。那你笑什么?”她说。
他摇摇头,却笑得更大声。
一棵无风却忽然起舞的树。她在当晚的日记写:“好奇怪,两人莫名其妙傻笑,像被人施了咒。”
他邀她在文学院门口小坐,郑重感谢她所赠的幸运钢笔,她祝他“振藻千篇”,这四个字太厉害了,得奖的诗作正是用这支笔誊写的。他原想回信,但她在信末特别叮嘱不要回信,又未留下住址,他也不宜冒犯,心想在校园碰到再亲口道谢,每回经过文学院总会多看几眼,就是没碰到。
“碰到,你也认不出来。”
“不会,你很好认。”
“是吗?”
“你的眼睛很亮,一眼就看到。”
“如果是背影,怎么认?”
“能,亮到背后了。”
她如实记下两人在傻笑之后说的傻话,傻得像乱飞的粉蝶。
他们谈论自己的作品,言辞亲切语气欣然,仿佛旧识。
他从背包取出一叠手写稿影印,请她指正。一组诗题为《田园之歌》,她凑着昏暗灯光迅速瞄到“布袋莲”、“水牛”、“稻田”、“割草的小孩”关键词,判定是游子怀乡忆往之作。其中一首《白鹭鸶之歌》引她注意,“像梦的翱翔令我着迷的白”、“憧憬云天的绮丽,趾高气扬”,她悄悄打量他,这人的心志不在田园,在云天。
他谈兴大发,滔滔不绝,说起大一英文课读到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孤独的割麦女》,非常喜爱。一个山地少女独自在辽阔的麦田工作,弯腰挥动镰刀,一边干活一边唱幽怨的歌。这场景很熟悉,他也常一个人割田埂杂草,胡乱唱歌,不怕人笑。那些歌好像不是自己唱的,大概是土地公手下看他一个人工作太孤单,透过他的喉咙唱歌陪他。差别只在,没有诗人正好经过、听到歌声而生出诗句。"Stop here,or gently pass!"他说他喜欢这两句,“停下来听吧,要不,就轻轻地走过!”有一种萍水相逢却愿意“聆听”的善意,若无法停留,也不惊动一草一木,不干扰歌者沉醉在歌声中的情感状态。一个人劳动是很孤单的,歌声像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人的声音,唱的人会有一种被人陪伴的感觉。不惊动,也是一种呵护的表现。他写的这首诗,正是受到华兹华斯的启发。
她没读过华兹华斯,但觉得他赏析得很细腻,遂频频点头。她看到诗中有一句:“只有河愿意收集眼泪,化为蚬粒。”她指着问:“这是什么?”
“‘拉啊’,蚬就是‘拉啊’,你没在河里摸过吗?”
她摇摇头,这回换他张大眼睛看她。
“台北哪有河?”她辩称。台北当然有河,只是她的成长足迹都是穿皮鞋的:荣星花园、波丽路西餐厅、文艺中心、宝宫戏院、国际学舍、重庆南路……而他大多需要赤脚。
“你割草的时候唱什么歌?”
他大声唱出,两人同时畅笑,终于找到共同记忆。他接着说,唱爱国歌曲是被逼的,不会唱会被罚甚至打耳光。最常唱《野玫瑰》,歌德词、舒伯特曲,“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最快乐则是唱布袋戏里的歌,譬如:“威镇在花果山的美猴王,闹地府闹天庭水晶宫,好胆量身体勇,个性又坚强……”
“水喷喷、水喷喷……”他在唱他的童年。一副好嗓子,能让芳草长密、蓓蕾舒放的好声音。眼前仿佛是乡间稻田,野风吹动稻浪,草丛里虫声唧唧,炊烟渐起。
她一句也听不懂,台语离她比英文还远,唯一能听几句的是《望春风》,新生训练时合唱团教唱校歌,也教了被称为地下校歌的《望春风》,她勉力对照才弄懂词意,觉得才刚唱完“精神勃勃蓬蓬”、“目标高崇”的校歌,立刻转为孤夜闺怨,实在太突兀了。不过,却也因切中新鲜人对大学生涯的幻想,心思怦然而动,遂引起大家一阵喧闹。现在,她只知道他在唱孙悟空,却进不去那只猴子的世界,遂沉默,将那纸折来折去。他察觉到自己太陶醉了,把一个女生晾在一旁实在太失礼,赶紧收口,问她平时唱歌否?
“我姐比较爱唱,西洋歌,木匠兄妹的Yesterday Once More."她说。话才说出,记起已很久没唱歌了,那熟悉的旋律在脑海响起,瞬间将她拉入那些无忧的日子,连气味芳香都涌上,她原本还要说Lobo——灰狼罗伯,跟着姐姐学唱,最喜欢那两首:I'd Love You To Want Me及How Can I Tell Her,话到嘴边立刻刹住,交浅岂可言深,何况这歌名太具暗示性了。
她转而说起妈妈很爱唱歌,一面做菜一面唱白光的歌:“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她学一代妖姬那低沉慵懒、仿佛身着薄纱攲卧在床的嗓音,惟妙惟肖,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完咬一咬嘴唇暗自骂声:“要命,这歌更暗示了!”立刻仓皇支开,改说妈妈爱黄梅调,当年《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看了好几遍,她跟着会唱大半本,“远山含笑,春水绿波映小桥……”悠扬婉转,才子佳人的凄美故事,一开始总是春光明媚的。
她提及曾与妈妈对唱几处经典段落,她唱凌波演的梁兄哥,妈唱乐蒂演的祝英台,母女俩乘着歌声的翅膀,同飞共醉,忘却身份,不知身在何处。那是最幸福的时光,一切如诗如画如歌。后来,妈卧病在床,被磨得了无生趣,她邀她对唱《梁祝》,妈枯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开口勉力发出声音,却是沙哑伴着嗽声,摇摇手唱不下去。她一人分饰两角,《楼台会》,恢复女装的祝英台对前来求亲的梁山伯唱:“白玉环与蝴蝶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岂知你我自做主,无人当它是聘媒。”碎了心的山伯唱:“纵然是,无人当它是聘媒,我也要与你,生死两相随。”
妈闭着的眼,流了泪。她唱到“生死两相随”,心如刀割,也唱不下去,抱着妈,放声哭起来。
沉默。往事似蜘蛛,在她身上吐丝结网。
他说:“抱歉,你得了奖应该开心的,却让你感伤……”
夜像一群黑蝴蝶飞来,绕着他们,往事虽然如烟,但因为青春,因为说者与听者如此专注且沉醉,那烟流了蜜。
“我该回家了。”她说。
“可不可以,给我你的住址?”
她还未点头,他已递来纸笔。互留住址之后,他陪她去等公车。两人依然沉默,却在有意无意间眼光相触又闪开,都不希望公车太快来。
临睡前,她在札记上写着:“那么轻易对一个陌生人吐露深沉的痛苦,是这痛苦不够深,还是他不是陌生人?”
她写下:“停下来听吧,要不,就轻轻地走过!”还画了线,不像为了欣赏诗句,像自问。
几日后,他寄来一封具有决定性的信,信末附了一首诗,其中几句意有所指:
驿站中途
雨落在马头琴上
翻过这座山
哀歌也该放晴了
更华美的自己
继续写这本《半亩》。不连续的时间,但连续活着。种植生活,收割粮草,丰富了记忆的仓廪。
有点萎靡的早晨。坐在书桌前,啜饮第二杯乌龙茶,从门口吹进来的风也有点萎靡,一路打呵欠。什么也不想做,听风掀动桌上的纸片,沙沙的声音,远一点是巷子里两个邻居妈妈的谈话声,似乎跟失眠相关,喧嚣且带着尘世的活力,这么大声当然要吓跑睡眠精灵。今早起来,意识的流动不够轻畅,像泥沙淤积的河川,鱼虾因缺水而喘息,吹来的这阵风只能唤醒芒草无法清除淤泥。
昨晚有梦。
梦见带他走山路,湿滑的山间石阶,好像下了非常久的雨,空气中饱含水汽,直接抛几条小鱼到空中也能游起来的样子。雨已经停了,但梦中觉得那雨还会再下。我带着他不知要往哪儿去。我走前面,他尾随在后。印象非常清晰,我下石阶,两旁是幽暗潮湿的山壁,我一手扶山壁以防滑倒,不知名的植物黑黝黝地遮着前路,每下一阶就横空冒出一棵叶肉丰腴的大叶植物,那样茂盛像一户团结的人家,大剌剌地霸住石阶,让我的脚几乎无法着地。我回头提醒他:“小心,别踩空了。”然后明白,我要带他回家。
院子大门敞着,灯光明亮,似乎是年节时爸妈邀亲友欢聚的场面。我终究没带他进门,回头带他离去,梦就醒了。
昨晚贪看月光,睡在二楼房间,月光照在床上,有一种奇幻之感。忽梦忽醒,间歇性的睡眠。那房间有着陈腐气息,吸饱了整季梅雨,发出旧谷仓的味道,由于太缺乏活泼的生机,积累了一股沉闷,遂破坏我的睡眠。我对环境有一种敏锐的感受力,能直觉其明亮或荒芜。那房间封了太久,像废弃在海边的船骸,时间在它上面养小鬼,或许已成为幽魂们的客栈,我昨晚心血来潮躺在那床上“晒”月光,说不定阻碍了好几则聊斋故事。今早醒来,活该萎萎靡靡。
打了盹醒来,阳光很娇媚。客厅窗边悬吊的一盆黄金葛沿着墙上书法“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垂下,在“天”字上头打了钩,冒新芽,好像“天”是块沃壤,只属于这棵黄金葛。
院子边那棵九重葛的枝条影子印在纱门上,虚的,可比实景优美,风拂动它,影子也在阳光中晃荡,好似空间之外另有无限空间,时间之中更有深邃的时间。那么,我们误以为是的人情世故其实只是生命的皮毛,甚至连自己,亦应有一更华美的自己在不知名的世界存在着。今晨,我感到她已向我招引。
那里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她从信箱取出一封鼓胀的信,首先被贴满邮票的信封吸住眼睛,收信人是她,从笔迹判断,是他寄的。
他写她的名字时,加重力道,使得那三个字像镌刻。这是重重握手的意思,她想。
站在院子里拆信,她被九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的样子吓住:“哪有人这样写信的!”却扑哧一笑,仿佛写信的人正躲在矮墙外被她知道了,她只要说:“别躲了!”他就会现身,一张脸从桂树枝缝露出来。她被这念头惊住,真的开门探看有没有人躲在墙外,连巷子左右都瞄了几眼。
日光闲静,无风无浪。她全心全意进入信中,跟随他的文字,去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他来自东部靠海的产米之乡,世代务农之家,排行长子。信中,他说自己从小在稻田、海边打滚,“那里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初中,遇到一位赏爱他的导师,了解他的家庭状况,推断他若留在本乡就读,迟早会被庞杂的农事与家务拖累,因此鼓励他离乡,闯荡前途。他在老师安排下,北上考取明星男校,老师将他托给在台大任教的好友,从此以农学院一间实验室为家:一道竹帘隔着,摆张小床、书桌,就是符合学生身份的栖身角落。废弃的椅子叠起来,成了放书本、衣物、脸盆的地方。帘子另一边是实验室,长年飘着药剂味,学生随时进出,几乎全年不休。老师资助他学杂费,这也是父母愿意放他走的原因,实验室教授提供工读机会,加上奖学金,够让一个安贫守朴、志学乐读的少年温饱。他的工作很简单,清扫、倒垃圾、跑腿,最重要的是必须“服从命令、不得拒绝”——当大哥哥们将他从书桌前挖起来,带他吃像样的饭、打球、看电影的时候。
他说从小知道自己比别人学得快,离乡背井求学更抱着不服输的心态,每日夜读,必听到收音机里警察广播电台播放Morning Has Broken才休息。“破晓,这歌给我一种动力,好像我真的能冲破黑暗。”
这里像培育他知识实力的秘密基地,年纪较长的大学生及硕生待他如弟,昵称他是“实验室室长”,不时提供精神与物质食粮。他的蜗居小角落,越来越有家的样子,偶尔也被不眠不休做实验的学生“借躺一下龙床”。他本就自律、勤奋且天资聪颖,放在这么一个特殊地方,看到的都是大男生们磨刀练剑的样子,听的全是论辩知识、检验真理之事,潜移默化之下燃起斗志与好胜心,竟也能与他们滔滔辩论某些问题。那位主持实验的教授平时和善,做起学问则严谨、严厉,对不用功的学生不留颜面地斥责:“你比那个高中生还差!”他口中的高中生,就是指“垂帘听政”的他。这些学生曾闹着玩,要他大学联考时把这系填为第一志愿,继续当实验室室长,“吹口琴给细菌听”,他摇摇头,笑而不答。
信中,他霸气地写道:“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只有第一志愿,没有第二志愿。”
学校里的课业早就难不倒他,课外闲暇喜欢写诗,写诗之余不是泡图书馆就是站在书店速读那些买不起的文学名著。但积累的知识未能带来饱足感,反而因有能力洞悉生命孤寂本质而兴起此身安寄的感慨。入夜的实验室犹如被遗弃的废墟,逢到台风天,听一夜风雨吼啸,树影狂扫,更像鬼域。躺在床上难眠,被孤单啃噬到天亮。他说自己是“秋枯根拔,风卷而飞”的蓬草,随风飘散,暗随流水到天涯,卑微到被人遗忘,更引白居易诗“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自况,以“秋蓬”做笔名,写些不成熟的诗自娱。
蜗居在校园里树深草茂之处的他,因一位硕生引导,接触了宗教。那时,每周日有个宗教性节目《星期剧院》,主题曲《机遇》词意深远旋律动人:“像天空繁星忽现忽隐,像水面浮萍漂流不定,人生的际遇稍纵即逝,切莫等待、切莫迟疑、切莫因循……”他总会不自觉地哼起这首歌,因此第一次进教会竟有被拥抱的感动。那些漫漫长日,无人聆听的静夜,他放声朗读《诗篇》:“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你的面,我若升到天上,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竟悲泣不能自已。像一个漂泊许久的孤儿,神的爱,紧紧地拥抱了他。
一株不起眼的蓬草如愿考上心目中第一志愿,正式搬进宿舍。依然勤学苦读,接家教、兼工读,不仅自立也能挹注父母。蜗居实验室三年的经验却奇妙地转化成对研究工作的向往,他说:“至今仍认为能睡在研究室,吃粗糙的食物,不受世事捆缚,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非常浪漫的事。”
他竟把“幸福”与“浪漫”用在这种地方。信末,忽然笔尖一转,自省大学生涯将进入尾声,却一事无所成:
喜欢文史,却来习自然科学,酷爱画图,一年之中却少有机会提笔,愿意学诗,写就的却不堪一读,永是一堆乱麻。书卷奖拿了,但书念得不够扎实;梦,做了,却碎落满地;烦恼,都是自寻的;爱情,追求过也失落过,几乎痛不欲生,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只见人去楼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家,远在天边,回到家却又渴望离家,返乡也像异乡人。前途,是一片光明还是黑暗?最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日前,没来由地心绪烦闷,特地回实验室看看,没想到大门深锁,绕到屋侧窗户往内看,正是我当年住的地方,已变成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那张长短脚书桌还在墙边,右边抽屉内有一行字:“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要越过那道围墙。”那是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写下书中的句子。想必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在他人眼中,这一切不曾存在。
生命的波涛不曾止息,岁月的呐喊不曾间断,人事更迭、景物替换,就在脚尖的抬起与跌落之间……
我的心啊!你为何忧闷?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
她站在吐露芬芳的院子把长信读完,读得忘我,回神来竟不知自己正要出门还是进门。
日光如此柔美,宛如万千柳条拂绕其身。她读得那么痴迷,凝神屏息,致使时间慢了下来,能目视蓓蕾舒放、青苔移步的那种慢法,是以她能像隐形人借着信纸指引,隐入他写信的时空;站在他身旁,看他将该念的书、该撰写的报告推到一旁,振笔疾书,吐露心声。她能嗅闻渗入字里行间、不止一日的汗味,能洞悉沉浸于惨绿少年回忆的他,因情绪起伏而字迹凌乱,甚至划掉,思索精确陈述的模样,能捕捉他的思维线索,在语义边界,观测任何一只不起眼的飞鸟盘旋空中所暗示的,那说不出口的痛苦原址。
是的,生之苦恼。文字所指涉的从来不只是单一时空与事件,藏在表层枝叶底下的根须,往往是更接近心灵的幽密小径。她不只看到离乡少年奋发飞扬的姿态,更看见风雨暗夜之中被遗忘的抑郁愁容;不只看见胜乎同辈的学思里程,更听见他从案前起身,自问:“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那细微的叹息。
是了,吐露生之苦恼之后,那原本不带感情的、只不过是路人甲乙丙的“我”、“是不是”、“幸福”、“配不配”,忽然聚拢起来,变成具有诱引成分的自怜疑问句。好比两人同坐花园中,一人诉说“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曲折情事,末了,折一枝花儿,赠予另一人,问:“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叫那人收不收花、该怎么想?
当晚入睡前,她看信超过三遍,熟悉他的笔迹:一手酣畅的行书既大器且雅致,写“我”字习惯放大,最后一撇直直划下像行走天涯的人佩戴一把长剑。应该是个企图心强、自律严谨的人。她想。
无论怎么想,有一点很确定,她碰到一个“众里寻他千百度”也不易寻得的才子。她情不自禁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却不知畏惧,因为她知道,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时候,这人会在灯火阑珊处。
深渊的可能
仿佛有一条小径从蔷薇花丛边岔出,引领她走入异美的时空。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渔人,忽逢桃花林,被落英缤纷带入另一个世界。
那只不过是寻常一日,盛放的蔷薇无风而飘落,粉色花瓣落在黑土上别具视觉美感,她不禁蹲下来,轻轻拾起花瓣。想起他唱过的那首追求与拒绝的歌《野玫瑰》,又思及李商隐诗:“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这是母亲曾念给她的,这丛蔷薇正对着客厅纱窗,可能是母亲刻意安排的。
这偌大的庭院荒芜了一阵。纳兰性德词:“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群花似乎有知,感应到钟爱她们的知己已离去,失欢而委顿,甚至枯败了。
大约就是取出那封鼓胀的信之后几日,她原是好奇若有人从墙外窥看,能否看进院内,再隔着玻璃窗看进客厅,进而看到有时如鬼影在屋内晃荡的她?因而怀着密谍才有的心思在花丛之间勘察,没察多久,陷在横生的枝桠间如一朵流云被逮捕了,才察觉这群花树蓬首垢面的样子堪怜。人如花,花似人,“落花犹似坠楼人”。她取来花剪、铲子,认真当下就为她们修剪,一面劳作一面攀着刚才浮现脑海的一句诗,忆起杜牧缅怀西晋石崇之爱妾绿珠为石崇殉情而写的《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却怎么也想不起第三句。她曾在院子里朗诵过诗词,也包括这首,此时持剪修理枯枝残叶,手没停,意念却是流浪的,眼睛对着盛开蔷薇,仿佛问:“下一句呢?你们应该知道的……”单单为了这一句,意念起了暴动,非得现在知道不可,冲回屋内找《樊川文集》,找到了:“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哎呀真是的!早该想到第三句拉高视野、转合天象才能给下一句“坠楼人”意象埋设伏笔;啼鸟之声与落花之“坠”所暗示的砰声同时响起,才具有戏剧效果,坠楼人才能呼应繁华事散之叹。而诗中光说流水无情还不够,还要提春暖花开与日暮东风,说的是日月运行、四季嬗递,何曾为一人一事一桩情而稍稍停顿,是真无情。然而写无情写到这地步反而要峰回路转了,园子里轻啼的鸟儿,啼声中夹着几丝怨,仿佛仍恋慕昔年繁华,日暮时分吹来一阵东风,吹落了花,花朵飞落的样子就像当年殉情跳楼的绿珠。那啼鸟与落花,是无情中的有情了。实言之,触景而生情的是相隔五百多年唐朝的杜牧,此园之花草啼鸟已非当年景致,甚至早已无园可寻,然诗人之心本无边界,出入于碧落与黄泉之间,故能因花鸟之提示而探幽访旧,将五百多年前绿珠坠楼之事与眼前风吹花落景象联结而重现“金谷园”这座豪奢庭院,因其诗,绿珠这位美人自香尘中重生,每一次花落,都为她再说一遍繁华化为荒芜的故事。
有情的终究是人。
她满意了。回神继续劳作,却疑惑花剪放哪里去?又跑回屋内,在书桌上找到。几趟来回,单纯一件修剪花枝之事变得散漫起来,旁生许多枝节;不相干的几方人马都来了,一会儿是绿珠,一会儿是“多情却似总无情”的杜牧。她明的在剪枝,暗的在赏诗,可是不管修剪或赏析,隐然出现一个预设的倾诉对象,日后要将这无头苍蝇似的混乱与关于诗中无情有情的发想,一句不剩全都告诉他——是的,不是别人,是他。顺道问他:“你是否也曾这样,像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地走路,有时好像脚跟还离了地?”
院子焕然一新,连墙边的梧桐树也显得精神许多。末了,她将拾得的粉色蔷薇夹入《樊川文集》,就夹在《金谷园》那页。
必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接近了,改变这一切,使她看事物的眼睛变得凄美迷离,说不定也使事物——譬如庭花院树——看她的方式变得兴味盎然。
她有了今生第一双恋人的眼睛,在这寻常的一日。
有些细微的改变是她自己不察,却无意间被旁人发现的。有一日课后,她撑伞走在雨中,不算小的雨,打在伞面如击鼓。当雨大到这种地步,伞沿垂落密密的雨水,像绕了一圈水帘子,让人仿佛躲在隐密的洞穴般有一种独享的愉悦。她哼着歌,转动伞把,那水帘也像珠帘般左右甩动,更添了童趣。她这样陶醉,甚至故意去踩水洼,几乎要笑出声来。直到有人喊她,回头,正是那位掉落王子面的女同学,跟在她后面有一段路了。
“什么事那么高兴?”
“没有,在想刚刚上的李商隐诗……”
说谎不打草稿,这位在诗歌艺术上创造出“沉博绝丽”奇景,一生沉郁如断梗飘蓬,诗境却如万丈深渊里藏着秘密玫瑰花园的诗人,读其诗怎可能笑逐颜开?勉强说,只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引人欣悦,但诗末归结分离,自叹此身“类断蓬”,亦是无欢可言的。
她自觉尴尬,速把话题转开,回问她要去哪里?
这位名字中有个“群”字的女同学,具有一股阳光般渲染力,稍圆的脸上布着一点小梨窝,笑起来分外引人注目。她喜欢她那股明亮,仿佛什么困境都能被晒开,什么难题都会在天黑前解决。群也比她活跃许多,在社团里积极任事,她跟着她帮了几次忙,无非是写写文案之类。群赞赏她有一支快笔,上课笔记做得比老师的讲义还详细,成为同学们争相影印的“海内外孤本”。她倒觉得她的活泼生动才值得赞赏,无形中让她愿意探出头呼吸外面的“人气”,不至于深陷在独自一人的象牙塔里。她是喜欢她也感谢她的。
群赶着去家教,期末考前最后一次。她快步离开前说:“考完试,我们一起吃饭,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追问。
雨,果真把她锁在水帘子里,她的声音被雨的演奏压了下来。
一身湿透回到家,正是巷子人家晚炊时分,隔壁不时传来挥铲声音。她坐在书桌前写信,茶不思饭不想,把这一寸寸暗下来的雨日完全抛到九霄云外。
“这是期末考前最后一封信。”她写道,好像说给摊在桌上未读的书听:别吵,等我写完信,再来读你们。
她描述了近日所想,从因蔷薇而兴起整顿庭院念头,因花落而思及杜牧诗中有情无情之别,因课堂读李商隐《锦瑟》诗而联想其诗艺具“深渊玫瑰”意象。深渊,她的笔停顿了一会儿,在这之前,他名字中的这个字只让她联想到渊博,此时才想到也有深渊的可能。而蔷薇与玫瑰类近,她由院落娇小的蔷薇扩展为更具神秘气息的玫瑰是意念能量的展现。她忽然意识到,她读《锦瑟》时是沾染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情丝,才浮出“深渊玫瑰”的景象。
信末,笔随意走,呼应他前一信“驿站中途,雨落在马头琴上”诗,写了:
我一路收藏季节
舔食记忆
告诉我 你的名字会不会像六月蔷薇
落成 一曲雨夜
如果所有时间永远存在
现在时间及过去时间,
两者或许都在未来时间,
而未来时间包含于过去时间。
如果所有时间永远存在,
所有时间即无可赎回。
他的回信来得太快,出乎她的意料。第一行写着:“这也是期末考前最后一封信(一笑)。”
接着引艾略特诗《焚毁的诺顿》首段,思辨时间与记忆的奥义。
他说原本无暇写信,还有两份报告待写,期末是算总账的时候,所有的功课债、人情债催逼而来。然读她信中提及蔷薇、玫瑰、杜牧、李商隐,饶富趣味,发觉她那日修剪花树情节,颇像他童年时与邻居玩捉迷藏所见。
他曾跑入邻家谷仓躲藏,意外在放置农具角落发现一本——严格说应是一大块书,纸张吸附湿气灰尘草屑之后,纸页沾黏、装订脱落,发胀成一块黑糖糕样,但从尚可辨读的字迹看来,它的真面目应是一本剧力万钧的小说。他说自己掩鼻“掰开”书页,勉强读到一行:“‘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其余纸页又糊了,接着能辨读的到了孔明借箭,中间发生什么事无从知道。
他说他进入一个忙碌且破碎的战争世界,掩在鸡屎味之下的那个时空光芒万丈,吸引着他,从断简残篇之中,他靠想象力串连刀光剑影的情节,设想英雄们逐鹿沙场,杀敌如刈草,永远不死。他自小从布袋戏与庙口节庆时演出的歌仔戏已略知三国演义故事,但不知“云”就是赵子龙,以致误读为“云喜”,以为是阿斗的奶妈。那个午后,他趴在地上专神“考据”剧情,完全不理会稻埕上友伴呼叫“游戏已结束不必再躲”的催促声,直到一个不死心的男孩找到他,他还不死心地想继续看懂那坨“三国演义黑糖糕”。被硬生生拉回,感到失落,甚至有点生气。他说。笔端一转——显然沉浸在记忆之河,那水量顿时丰沛起来。他说有一次一个邻居女童玩了捉迷藏,隔日神魂不安竟生病了,大人盘问,她说躲在隔壁床底下——那时四户人家共拥大稻埕,白日大门敞开,邻人皆可自由进出——看到有个没见过的小孩也躲在那里,她还对他说:“嘘,不要出声。”大人据此判断是已逝婴灵尚在厝内流连,遂延请道士诵经作法,自此无人敢再躲入床下,渐渐也不玩了。
“我们都曾迷途,误入另一个时空,在某一次迷藏游戏里。也许,迷途过千千万万次的人才是真正的返乡者。”他说。
接着,他转笔盛赞她毕竟是个才女,即使迷途也迷得那么诗情画意,不像他们男生,不是武侠就是水浒、三国、隋唐演义,但为了证明他不全然是个粗人,附上一卷录音带,T.S.艾略特诵诗录音。
他的字迹稍显凌乱,显然思绪起伏,写得极快:
找到这卷带子,艾略特朗诵自己的诗。你提到深渊玫瑰,我立即联想他有一句诗“然而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赶忙找出来。这是同寝室一位诗社学长毕业时留给我的,他大概觉得我不俗气还摸得到诗的边。没想到无配乐只有朗诵的声音这么干净,很多个早晨,诗人的声音陪我晨读,让我不安的心情安定下来。读你的信,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卷带子应该属于你。随信附上艾略特诗集,也是那位学长留给我的,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把这两样东西带回家(那是另一个伤心故事,有机会再告诉你),总之,现在都交给你了。
我很高兴,想到他写的“现在时间及过去时间,两者或许都在未来时间”,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不,感应。说不上来,好像一切跟我们无关,又好像有关。聪明如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该停笔,再写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牛皮信封上没有邮票邮戳,那么是他亲自跑一趟,投入她家信箱的。
天啊!他曾经这么靠近她的居所,靠近她为他描述的庭花院树。
在这封信之后数月,一则题为《无目的秋天叙述》的札记里,她去头掐尾地述及这一卷诵诗,笔调抑郁。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理性,像整块乌云覆盖收割后的黄昏麦田。黄昏,渐次开展的黄昏,"Let us go then,you and I,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他诵着自己二十二岁时的名作,《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声调疏朗有力,不带感情,听不出起伏的一种起伏,没有激情或浪漫,但有压抑与纪律,有时语尾夹一丝颤音,像意志坚定的理智替发狂的情感踩刹车会发出的声音。
深秋早晨,微雨,阴沉的天,我一人,听他朗诵。他已辞世十多年,何时留下声音?从音色略带苍凉判断应非年轻,或许是中年时录的,则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
他说得没错,没想到无配乐只有朗诵的声音这么干净,近似空谷跫音。
他在哪里录的呢?是夏日午后还是寒冬清晨?他刚饮过热茶还是一杯酒?多么微妙的联系!射线似的时间流域有些小漩涡,依它自己的意见扩散、蔓延,侵入另一条陌生河域,成为新河域的小漩涡,被往前带,再一次占领时间刻度——在艾略特已经死了十多年后。
所以,必然与偶然应该怎么说呢?艾略特写诗时未能预料有一天自己会朗诵它们,录制时不能预料谁将聆听,更无从猜测他的声音会随何种旅路像鸥鸟飞越大洋来到潮湿的岛屿,继续在他死后流传。送我这带子的人跟我是什么联系?送他带子的人跟他又是哪一种联系?又是谁伴随什么样的故事让一个伤心人扬弃这卷沾染了记忆的录音带,艾略特是无辜的,可是他又是故事的见证者,以致必须被遣散。
在可依循的逻辑中我们辨识事件推衍的速度、形貌与质感,安全,而且熟稔其惯性。我们依恃这套逻辑在时间刻度中前进,抱怨有抱怨的背景,决裂有决裂的背景,感冒有感冒的背景。它不为个人设计,它为所有人。必然如此。
然而,偶然似乎是为了与必然保持对峙局面才任性地存在着,它反抗逻辑,无从假设,缺乏前提。它是不连续的虚线,一只尖喙黑鹰,恣意侵犯时间,飞到别人家浪荡荡的春天院子,叼一瓣桃花,遗落在另一个人白雪皑皑的门阶上。两户人家完全不相识,拾起桃瓣的人仰望滂沱的雪空,不知道怎么回事,无从解读桃瓣上的讯息,因为桃瓣也是无辜的。然后,我们归之于天意,继续回到自己的时间刻度,拉紧棉被,睡觉或做梦。
发生在我身上的偶然事件多到不计其数时,我开始欣赏那只情绪性黑鹰的创意了。它不知不觉在我身上产生惯性,我不知不觉被它诱引而逸出原先那套逻辑,像旅人与孤鹰在黄昏相遇,一个走着,一个盘旋着,相互陪伴,在时间里。
“然而,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
那雨滴敲打着凉亭的片刻。
落雾时分阴风吹拂教堂的片刻
令人难忘,包含着过去与未来。
唯有经过时间时间始被征服。”
站在大道中间
她站在校门口,望向椰林大道尽头,晴空历历,海拔三百二十公尺的拇指山以悠闲的姿势横亘着。初夏的太阳还年轻,风像个少女,带着山林的新绿气息,吹出一阵富含草香的椰浪。
割草机刚巡过的草坪,还冒着清新的香氛,似轻烟如飘雾。她深呼吸,领受午后的舒畅,稍稍消除近日以来的阴霾。
大道上人车不多,期末考刚结束,住宿生大多回家了。偶尔来往的脚踏车,不似平日匆忙,反而有鸥鸟般的悠闲,还有一面骑一面唱歌的。
她等群,不知她会从哪一方向现身?望向椰林大道似乎是最自然的角度。
离约定时间尚有十分钟。忽然,大道上空无一人。她突生奇想,站在大道中间,仰天展开双臂,好似一个拥抱天地、大道的人。她感觉全身起了一股电流,仿佛某种力量也紧紧拥抱了她。
据专家推断,当年日本当局乃基于对帝国南进拓疆的想象,故于一九二八年创立这所大学时,气派地以一条由西向东、宽约七十公尺长约三百公尺的大道作为校园主轴线,更种植具有南洋风情的大王椰子于大道两侧,颂扬其帝国意志与南进殖民伟业。
果真如此吗?
若真是如此,何不种植更具代表性的棕榈、蒲葵或橡胶树?又该如何解释那座低矮得近乎笨拙的校门?它放在帝国南进殖民版图上显得太谦虚了,谦虚得可怕,因为这谦虚是假的,无法遮掩殖民者以枪杆行使奴役统治的本质。
若将空间视作地面文章,自然景物、屋宇道路犹似语汇,允许观者自由解释的话,应不难“读”出多重含义。尤有甚者,大自然是四季变化的,屋宇道路在时光中也是变化的,因此一篇看似不变的地面文章从不同方位、高度,在不同季节由不同的心灵“观读”,便能读出千百种含义。
她觉得这条大道彰显的是追求真理与理想的精神,所以那座低矮朴拙的校门像木讷寡言的进口,完全放弃作为空间第一排序可以畅所欲言、宣示威风的权利,反而谦逊着,如同苦干的人才有的“埋首”姿势,依随天地运行,不哗众取宠。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让人在踏进校门后,领受视觉震撼:一条大道,笔直地指向遥远的地平线。而再也没有比大王椰子树更能捍卫这份视觉印象的了。更进一步看,在左右两列大王椰子所展现的崇高意象里,这大道取得宝剑灵魂,勇毅地挥向真理与梦想。
这就是大学最重要的部分,学习一种精神,而非仅仅只是技艺。
是以,每日清晨踏进校门,学子迎的是大道尽头旭日东升,课毕返家,面对校门的是落日晚霞,甚至是星月交辉,提醒着,这一日是否勤勉、充实?是否依然走在追求真理的大道上?是否不屈不移,以天下苍生为念,“我们贡献这个大学于宇宙的精神”,如傅斯年校长引用哲学家斯宾诺莎“宇宙精神”理念所言,贡献自己于时代的炼炉里。
任期仅一年十一个月的傅斯年校长是奠定这所大学学术精神及校训的人。一九五〇年十二月,“韩战”爆发后半年,他因脑溢血猝逝,校方选定在校门左侧原“帝大”时期的热带植物园内,建希腊神庙式“斯年堂”,安厝傅校长灵骨,名为“傅园”。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傅校长逝世周年忌,迎灵队伍从其温州街家中始,由其子侄与两位学生轮流接捧灵骨,步行至园内安厝。
那日,今之新生南路的前身是一条行水大排,水岸边杂树草丛,民宅错落,是大时代乱世惊魂未定的一隅,却也是庶民寻常作息的一日;无人察觉这一列师生肃穆前进的队伍前,灵罐里储藏着一股永不止息地追求真理的精神,这精神是走过风雨飘摇、经历家国几乎覆灭的一代留给后世的提醒,犹如十六根雄伟石柱护守傅校长之灵,提醒一代代莘莘学子,要以知识分子不屈不移不淫的天赋傲骨,守护追求真理、奉献社会的精神。
傅园的出现是天意也是异数,从来没有一所大学采用那种低矮校门,而且又在一进门之处建造墓园。这些应该不是无意义的事。
沿傅园下行,同侧,校方更于行政大楼前、椰林大道边,竖立一座由联勤兵工署捐铸的纪念钟,名“傅钟”。日月运行,老校长谆谆告诫之语,声如洪钟。
于是,新增的建筑语汇使这篇地面文章有了新读法。傅园里高耸的尖形无字碑呼应了椰林大道,一向天空伸展,一向地面延长,形成这所大学的精神坐标,标举着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责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傅钟所在位置,近似心脏,搏跳不息。校门、傅钟、椰林大道,连成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图像;宛如一个埋首伏案的读书人,微微弯着脊梁骨,沉浸在浩瀚的知识宇宙里。
大道上除了帝大时期以高明的空间想象种植两列大王椰子,奠定天宽地阔的视觉张力外,更于大道两侧种植较低矮的花木,杜鹃。为何是杜鹃,而不是扶桑、菊或绣球?显然除了花卉特性之外也考虑空间美感。这一年一会,准时于春天赴约的花,为阳刚校园增添柔丽景致。一九五〇年代,傅校长逝后,校方曾大规模增种各色杜鹃,雪白、艳红、粉红,每年三月,盛放如青春的浪漫火焰,遍地燃烧。
这大王椰子与杜鹃花联合统治的校园,遂完成纯粹理性与不可救药的浪漫风格。
她思绪一转,想到晚春时,一早到校,见椰子树下草坪上,不知是谁拾杜鹃落花排出一个爱心,水泽艳红,布着点点晨露,仿佛是一颗可以山盟海誓的心。当时不禁驻足欣赏,如今思及亦觉美好。不知排字的人是男是女,想的是谁?而那个被想的人是否见到?校园里处处藏着诱发情思的事物,鼓动着青春初期独有的特殊情怀;在杜鹃澜漫的季节,或是醉月湖畔垂柳因风而扬波,或雨夜总图书馆映在窗玻璃上的灯影,或振兴草坪上弦月如钩夜凉如水……一股芬芳气息悠悠荡荡,忽隐忽现,使年轻的心怦然心动。
她因而寻思,若票选校园十处最动人景致,应该是有趣的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提名“紫色的椰林大道”?她立即又想,什么事都联想到他,不是好现象。
正当她神游之时,肩头被拍了一下。是群。
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
“你手上拿什么?”
等待时,她踅入傅园转一圈又出来,去看传说中好几处两两合抱的大叶雀榕,好事者取了“情人树”或“夫妻树”的雅称。她在地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涩得像历尽沧桑。
她迫不及待告诉群关于大道的发想,越说越热烈,仿佛一篇考据。群满头大汗,自活动中心赶来,完全进不了状况,虚应故事点点头,忍不住回她:“你好严肃喔,好像在做学问。”
她回过神,露了歉意的笑,才发觉杵在校门口真奇怪。两人干脆进傅园,喷水池水声哗哗,池中沉着枫树球果。靠马路那侧树荫下,有几个人正在练唱,中英文歌都有,有一首很耳熟:“数着片片的白云我离开了你,却把寸寸的芳心我留给了你……”大概是社团期末活动要唱的,男女声二部合唱,分外情真意挚,把墙外的车声都唱远了。另一侧,高大的第伦桃树提供凉荫,是说话的好地方。
“这给你。”她自背包取出“莱阳桃酥”,家中常有人送礼,偏偏人丁凄凉,不知如何处理。原先都转送邻居,但父亲认为这会造成对方礼尚往来的困扰且增添不必要的三姑六婆式猜测,只好搁置。她随手带一包,请群不嫌弃帮忙消化。
群露出梨窝浅笑,说太好了,过午未食,刚从福利社买了一颗茶叶蛋,配这桃酥,正好打发。
她看群吃得那么香,忽然觉得有些饿,竟伸手向她要了半块吃起来。奇怪,这桃酥放在家里跟石头一样,到这儿,才真是入口即化的桃酥。
她们聊到期末考,这也是她近日心情不佳的原因,没考好,让她很懊恼,自觉用功不够,浑浑噩噩蹉跎度日,愧对母亲在天之灵。
群说:“要死了,你考不好的话,我们一堆人死定了。”
维之挥了手:“嗳,别提了别提了!”折一叶黄椰子,歪身坐在池边,天光云影都在水面,不知何时掉落的第伦桃果也在里面,以叶拂动池水,见光影变幻。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我要转系。”群说。
“啊,为什么?”她怔住,松了手,那长叶浮在水面,群捡了,牵衣角将它擦干。一叶仍在,像一把柔软的翠剑。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不适合待在文学院,为了前途,我要转到法商学院。”群说,充满力气。
来自南部乡下的她是父母力拼生儿工程里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儿,失望的父亲并未依照俗例取名“招弟”,而是在比失望更强烈的情绪下,期盼她能为他终止“一群”女儿的厄运带来“一群”儿子。幸好如此,才不必顶戴“招弟”帽子——她说谈不上不喜欢这名字,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是没机会读书的样子,尤其在诸多日本风如美子、英子的同学中,这名字太像必须常常请假在家背弟弟的人。
果然,在她之后,多了三个弟弟。自此完全确立她在手足排序中处于最不受重视的位置,好似她这小孩存在的意义就是引出弟弟——如同引蛇出洞,既已顺利添弟,算是责任已了,即使半途中她夭折,父母叹气几声也算尽人事了。
然而,上天的棋局难测。在物质匮乏,便当盒被豆腐乳、萝卜干、豆豉炒猪油渣长期占领的成长时期,她竟长得还算健壮,真是一桩悬案,身上那些肌肉到底怎么来的?好似骑车经过镇上小吃摊,一排卤味黑白切,她光用闻的,就能吸入丰富的蛋白质,咽一下口水,获得营养。她也很少生病——不,应该说生病也不太讲,讲了会挨骂。她自行翻抽屉,拿出药务人员寄放在家里的“大药包”,找“消炎解热”、“止咳化痰”之类药效符合病情的药品服用,或是被弟弟传染感冒,偷吃几包他的药,竟然就没事。除此外,她也是手足中最会读书的,“猪不肥,肥到狗”,她母亲叹。前头两个姐姐的课本等于提前替她增加实力,她二姐做不来的功课,她竟能无师自通替她解答。尤其寒暑假,农务家事繁忙,她几乎包办二姐泰半的作业,桌上摊着自己的与二姐的,跳着写,真像正在办公的职员。直到被一个细心的老师抓到笔迹不符害她二姐挨板子,她的家庭代工才中止。
一个天生地养的人好比河里的布袋莲,随波逐流,说不定被一截枯枝、一颗大石挡了,困在一角,后来的漂流物也在这里停下来,渐渐有了沉积的态势,那最前头的布袋莲流不出去,就此花开花落。然而,也有可能被一个庄稼人发现淤积现象,清了枯枝、移了石头,哗然一声,淤积之物被水流冲掉,布袋莲又独自流向远方。
她念的国中那一年出了几个随父母北迁觅职欲北上报考高中的同学,受到鼓舞,她也跃跃欲试。她阿舅在三重扎根多年,有亲戚可以靠,她乐观地觉得自己前途光明。两个姐姐国中毕业后先后进了成衣厂工作,三个弟弟也算大了。这一回,父母没挡她,料想她应该考不上,条件是要她也考师专备着,彼时乡下对会念书女孩子的最佳想象是当会计或是小学老师。
没料到考上前三志愿,学校还为她贴红榜放鞭炮,老师亦登门道贺送她两本字典,这下子父母要挡也挡不住,只得放她走。交代她没事不必常回来,火车票要钱。
布袋莲快乐地航向远方。
住进舅家。三房公寓,她与表弟妹同房,他俩睡上下床铺,她在衣橱窗边地上铺草席安身,习惯了也是能睡的,比在家跟两个姐姐同睡还宽,只是要提防蟑螂、老鼠巡逻。另一间小房间,一半堆杂物另一半摆两张小书桌就满了,她连走进去都嫌挤,别说坐下来把书打开。她只能坐矮凳在客厅茶几前写功课,但阿舅干了一天粗活要看电视,喜欢把脚搁茶几上,她就移到饭桌——那张归阿妗管辖的圆形饭桌半壁堆满豆腐乳、酱瓜等家乡带来的渍物,桌面黏腻,两肘搁在上面,有苍蝇停在粘蝇板之感,若非不得已,她避免在此当大苍蝇。
阿妗擅长拓展不擅整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管理者,但她服膺老子“无为而治”理家大法,让一切对象自由摊放,小公寓住一家四口本就挤,来了她这个移动大物更显得窘迫。她很快从指桑骂槐的言语中读懂自己是个入侵者。只是忘了关灯,阿妗以罕见的口吻斥责表弟:“知道吃,也要知道做啊!”即使是笨拙的槐树,听多了也知道在骂谁,而那两棵轮流当“骂引子”的桑树也很快归出结论:槐树来了之后害他们常挨骂,这槐树乃绊脚石、害人精,瞪她。瞪之犹不足,剧情加重,这两姐弟原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某回吵得凶了,她介入调停,是做弟弟的错,她说了他几句,这家伙像一团火端起桌上没吃完的半碗豆花泼她一身,奉送一句:“你回去啦!”
她忍不住夺门而出,一面走一面掉泪,所幸夜色够深、路灯够少、行人够稀,允许她可以畅快哭一大段路。她依稀记得自己过了桥,一副要走回乡下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后头的车灯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她继续走,影子也继续走,越来越大……她才看到茫茫人海中,原来自己是这么孤立。猛地一回神,街景陌生,迷路了,要回还是不回?此时已开学两个多月,理智归位;学校是好学校,功课正读得津津有味,只能往前走,无路可退。她抬头看夜空星月交辉,仿佛微笑。问出阿舅家方向,往回走。她心想:我这次进门,局面归我。
她太了解“多余”是什么意思,一旦在家里属多余,到哪里都是多余。这是命,她懂,不但不想轻易接受,还想改变。
生存,必须讲技巧,不是讲感受。是以,多余之人自有他人学不来的“多余本事”,就像没一处地方让她安稳念书写功课,从茶几移至饭桌,饭桌移至房间坐草席上,腿上横放枕头摆书,也能念出不错的成绩一样。不多久,她创造出被需要的价值,不再是多余之人而是带来改善的必要动力。表弟妹的功课有她盯着——她刻意先教导表妹使她成绩蒸蒸日上拿了奖状,换那落后的人好言好面求她,她顺势开出条件:“把你喝过的杯子收到厨房,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槽。”此外,她兼洗衣、清扫、整理家务,有时也能烧饭,即使不必烧饭,她在图书馆自修到关馆,回家已过了九点,饭桌上两三个盘内汤汤水水剩菜残羹——她刻意避开餐桌上的尴尬,让阿妗可以自在地分配菜肴给子女,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同在家时,她有所察觉时也会走开,让母亲可以偏爱弟弟,成全其心思,保全自己的尊严。除了饭是温的,其他都是冷的,这是她的晚餐加上明午便当,若晚餐吃多明午就少,吃得少明午就多,所幸还有酱瓜、菜脯可以辅佐,这些可口的农村渍物被她嚼出清脆之声,宛如少女嘴里的土风舞,曾招来家境较好的邻座同学以一块豆干或一块红烧肉来换。贸易的真谛就是互换有无,找到了“需求”就找到机会,而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吃完晚餐,她自会收拾、清洗一槽小山似的锅碗瓢盆,擦拭炉台,顺便把那条吃得比她好的抹布搓洗干净。她擅长“善后”,收拾残局,做得又快又好。只要有人善后一次,那主中馈的主妇就离不开这人。她从农村带来的本事是同时可以做两三件事,一面洗碗一面默想当日课业、背英文单词,还能唱一段《云州大儒侠》里的“苦海女神龙”出场歌,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为什么她该洗?这问题从未进到她脑海,她当然该做,寄人篱下,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的多余之人不做的话好意思吗?她不只做还做得有模有样,到后来,连阿妗都得问她:“阿群,扳手放在哪里?厕所的灯泡你换了没有?”
最难熬的事发生在高三上学期。那时正是埋头拼联考、挤大学窄门的重要阶段,班上同学泰半进补习班加强战力,她没钱补习只能靠自己念,向同学借补习班的讲义秘笈及模拟考卷,同学不借,她与对方商量,愿意帮她解题并且切磋作文,如此交换,战力与信心增进不少。她领悟到,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想解决问题的人。
然而,大人的事,不是一个小小的高中女生能解决的。阿舅替人作保欠下债务跑路,债主三天两头上门逼阿妗,她不知是权宜之计还是怨愤到失去理智,竟然也离家出走了,让她与表弟妹处于惊恐之中,还得面对流氓上门讨债。她说,还好那两个流氓不算太坏,房间、冰箱都翻看了,整个下午坐在客厅抽烟,看他们三个孩子各做各的功课,确实大人都跑路去了,留下一句“我们会再来”就走。她说,那时偷偷在身上藏剪刀,很怕他们把她拖到房间欺负了怎么办?如果发生那种事,要去死还是继续拼大学?他们走后,她反而高兴得跳起来,上天助她逃过这一劫,她更要积极奋进,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此后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了。
幸亏后来阿舅的债务解决了,搬家,恢复平静。她经此一事,体会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跟别人的命运绑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一定要独立自主才行。为了这目标,她必须冲到前面学校,才有机会脱离这里。
考上大学能住宿舍,阿妗反而舍不得她搬。同住三年毕竟有了感情,但在感情之余还有更务实的一面,群这样“起早睡晚、吃少做多”的人实在太好用了。这是一笑起来露出小梨窝的她心内知晓的,但她从来不露半点神色,相反地,由于适度谦逊懂得感谢,反而让人觉得做了她的靠山、帮了她大忙,殊不知她才是站在哪里、哪里就变成靠山的强人。
躺在宿舍自己床上第一晚,她想起陈芬兰唱的那首歌《孤女的愿望》:“请借问播田的田庄阿伯啊,人在讲繁华都市台北对叼去?阮就是无依偎,可怜的孤女……”拿着衣服遮脸,快乐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做得到?”维之陷入群的处境,生起同理之心,问她,“你不觉得受伤吗?”
是啊!为什么做得到!群憨然而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被她一问,收了笑认真思考。
“为了活下去啊!不这么做,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像小婴儿,你要是一直抱着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且,抱久了,必须养他,做他妈妈。”
说完,脸上浮现一片羞意。在两性风气犹然保守的年代,动不动提婚配生育,显得轻佻不得体。她正色说:“如果当下无法处理受伤的感觉,把它折起来,等到将来有能力处理,再拿出去。说不定那时候也不必处理,都化灰了啊!”
两人相视而笑。麻雀啁啾,午后光影在水面悠游,枯叶或沉或浮。维之幻想起来,群用“折”字,她随即想象“受伤的感觉”像一件被泼污的衣裳,该脱下奋力刷洗还是先“折”起来塞到衣橱抽屉?花大力气刷洗要是刷不净岂不更懊恼?不如折起来藏着,等有一天取出,说不定不必洗,那衣嫌小了,弃之可也。即使不弃,也有能力在上头补丁绣花,或是把两件有污渍的衣拆了,做成一件新衣。她这么想,仿佛见半空中浮着一件件她的衣服,从小到大、上衣裙子都有,五彩缤纷。这童稚式的意象让自己觉得新奇有趣,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你又在发呆。”群拍她肩膀,“我看你上课常神游到蓬莱仙岛,有一次我坐你后面,拉你的长发帮你剪分叉,你都没发觉。”
“我当然知道你在做什么,装作不知道罢了。”
群坦承转到法商学院乃基于就业考虑,她希望毕业后能尽快经济独立,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小窝。
“有一个小窝,人生才有根据地。”
“也不能太小吧,太小住不下!”维之抿嘴而笑。
这下群听懂了,擒那一长叶水淋淋地洒她,“要死了要死了,你又到蓬莱仙岛了!”
但维之心里是欣羡的,群用“根据地”三个字用得霸气,一干好汉到了梁山泊,能呼风唤雨、开创霸业的样子。她天生是个有力气的人,那窝必然不会在崖边沙洲,而是在安如磐石的地方,知道什么时候会刮风下雨,天黑了什么人会回家。
“家”,多么神秘的字啊!仿佛是带着根须的一株植物,渴望土壤。
“唯一担心是功课,别的还行,就是‘微积分’怕怕的,不过也不必太担心,我们社有个学姐是法商学院二年级,她说她兼了五个家教,微积分也没被当,听起来应该不难。”群笑得轻松,好像什么事一笑就解决一半。
换维之瞪大眼睛:“那些被当的,是因为交五个女朋友或男朋友分身乏术吗?”兼五个家教还能“书照念、歌照唱、舞照跳、肉照烤”,这学姐是外星人吗?不过也不算稀奇,上了大学就是“大人”,校园里多的是积极追求经济独立还能挹注家庭的学生,尤其是来自中南部的,几乎人人兼家教找工读,下了课骑脚踏车或赶公车到学生家上课,俨然一副提007手提箱跑遍天下创业的中小企业原型。即使不缺学费,赚点零用钱不必向父母伸手,也是成长与成熟的表征,关乎荣誉。像维之这样不必为学费、零用钱发愁能专心念书的恐是少数,跟他们相比,她自觉惭愧。虽然母亲生前曾叮咛她们姐妹大学是储存知识实力、寻找人生方向的黄金阶段,除非迫于无奈,不宜浪掷光阴在工读上,但是能踏出父母供应的温室接触现实人生,知道一些民间疾苦毕竟是好事。她心想住家那条长巷不乏中小学生,也许可以积极探听,就近兼个家教。
“喏,送你。”
群一双巧手东转西折,把那一茎长剑似的黄椰子叶编成一只绿蚱蜢,栩栩如生,摊掌托着,错觉它是活的,下一秒会跳回草丛,钻入它自己的小窝。
两人不知不觉吃完一包桃酥,顿觉口干舌燥,不约而同想去“台一”吃红豆牛奶冰。之前练唱的人不知何时走了,音符还飘荡在枝叶间、水波里。她一面走一面涌出莫名的惆怅,为那无意间被她听到的情真意挚的歌声,《文生》、《离家五百里》、《老鹰之歌》以及《牵挂》。她终于想起“数着片片白云”正是戴宽边帽洪小乔的歌《牵挂》,在青年学生团康活动中常听到,唱完这首歌也该曲终人散。有一部分怅然因群而起,她是她近身的朋友,虽谈不上是同食共座的手帕交,但彼此欢心相熟,可以往前再进一步的,往后转了系便不在校总部,见面实难。为何身边的人都离开她?她无心听群兴高采烈规划暑假先回家一趟再参加救国团溯溪营队,排满行程。奇怪,她怎么那么活跃而自己这么阴郁?像雨落不下来铁灰色的天,接着就到了黑夜,starry,starry night,星光灿烂的夜。直到红豆牛奶冰端上桌,她仍然拂不去闷闷的情绪,更放任岔出一条有根须的思绪想到唐·麦克林向梵高致敬所唱《文生》歌词:“血红玫瑰上的银刺,压碎且折断,静卧在初雪上。”跟眼前这碗冰似有无稽的关连与暗示。血红玫瑰,那具有向光性的根须思维又朝向不该想的禁地土壤伸了过去……
“你到底在吃冰还是数红豆?数红豆就是相思病喔,你在想什么啊?”
所有的根须乖乖收拢,聚焦在一根汤匙与一盘红豆牛奶冰的挖矿行动上,她反应灵敏,趁机调侃:
“我在想红豆怎么这么多,是不是你衣服上的红点掉下来啦?”
群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穿了白底红点绑蝴蝶结上衣,立时笑得像小孩,一叠声说:“哎呀,要死了要死了,真的像红豆!”
夜色
黄昏像一只羽色绚丽的大鹏在天空展翅,如此美景,然而她却怀着索然情绪在街巷漫走。胸口有一块铅,沉甸甸的,仿佛有人暗中添斤两,越来越重。
她目送群离去,她连背影都是欢快的,令她好生羡慕。接着呢,回家去还是继续漫无目的地闲晃?沿罗斯福路左转和平西路再接南海路,穿过植物园回家,也许路上会碰到吸引她留步的事——譬如,弯到牯岭街逛旧书摊,或是踅到南门市场觅食,或是沿汀州路走一段寻找老铁道记忆。她并不真的想回家。在南部念书的姐姐一向先留在学校,几乎等假期过了一半才见人影,早上出门前,她对父亲说今天会晚归,父亲也说晚上有应酬。“你自己小心点儿。”父亲习惯这么结尾,像批公文最后写个大大的“阅”字,干净利落,顶多再添一点关怀说:“你自己凡事小心点儿。”
她则回说:“知道了。”也像一个小小的“阅”字。
所以,彩霞幻舞的此刻,家是暗的。
她不禁羡慕家在外县市的同学,他们心里有一条绳,每到假期,绳那头有人拉,这边便急忙收拾行李返乡去。她,回家像回去空城,屋内是暗的,没有人气,拖鞋只有两双,躺在地上像动物标本。
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南门市场边,挑担的卖豆花老爷招呼她吃一碗,她站着端碗,一口一口尝,喜欢听他以低沉浑厚的声音喊:“倒——辉——”也饶富兴味地看附近主妇拿着大碗或小锅来买。他掀盖熟练地片起豆花,舀上花生仁,浇糖水,主妇说:“花生多一点!”这是每个吃豆花的人的心声,如果老爷爷多给几粒,那真会像失散多年的祖孙在街头相逢一般感激。
“赏学(上学)啊?”乡音很重的老爷爷问她。
“嗯。”
“赏达学(大学)啊?”
“嗯。”
“赏学好,要勇功咚需(用功读书)。”
“好,谢谢爷爷。”
吃完要付钱,老爷爷竟不收钱,剩不多要收摊了,请你吃。难道几句萍水相逢的对话果真让人有了家的想象吗?
老爷爷挑起担子往更深的巷子走,“倒——辉——”听着听着,真的起了一点温温的亲情。
她家巷子常有小贩来叫卖,本省阿伯卖“烧肉粽”,晚间出没,服务那些想吃消夜的人;山东大爷不定时造访,卖馒头、“歹逼悠”(大饼);还有一个卖面茶的,手脚利落,那面茶一滴都不洒的。但她最喜欢公车站牌边那一摊烤玉米,选一根,交给小贩,他剥净膜衣,插上竹签,放在烤架上,刷上酱汁。几根玉米躺着,他一一刷酱,酱汁滴在炭上,起了小火爆,窜出火舌,香气立刻扑鼻而来,翻面刷酱再烤,直到熟透。围在摊边的“顾客”顾着烤架上自己的玉米,总得等十几二十分钟,无事可做,心思全在那根玉米上,遂越发计较,计算刷了几次酱,评比哪一根烤得比较好,忍不住指点小贩多照顾自己的那一根玉米。其实最严苛的评审是小贩自己,即使有人猴急地问:“我的好了吧!”他一律不搭腔,烤到他满意了才交给顾客。那一根烤得黑乎乎、酥香的玉米是对嘴唇的火刑与拷问,咬第一口,叫一声好烫,接着麻辣到嘴唇都肿了起来,但喜欢烤玉米的人就是爱这款刺激。她常在放学时买一根烤玉米,找个树荫僻静处,慢慢啃完再进门。妈妈闻到烟味,知道她又吃烤玉米了,笑她:“我们家妹妹长得这么清秀,偏爱烧焦味,我看以后会看上伙头夫!”
会看上一个让她烧焦的人,也许这是妈妈的话中话。
蒋中正逝世那年,举国哀悼,戴黑纱,电视画面变成黑白,街上凡有烫头发、穿花色喇叭裤的时髦人士,据说会遭警察关切,一般人也视之为欠缺爱国心、游手好闲之人。风气凝肃至此,连带地,通衢大道旁冒着小烟、飘着焦香的烤玉米摊或烤香肠摊,实在愉悦得不成体统,与守灵的哀戚气氛对冲;而边走边嚼、不时发出烫舌吟声的馋状也不像顿失民族救星的国民应有的样子,料想一定是被巡逻的警察取缔了,从此失了踪影。她那时正陷于大学联考压力下,分外想念烤玉米。后来风声渐松,听说小贩移到几条街外靠河边处占了地盘继续升起他的炊烟。但终究太远了,她遂作罢。这以后,每看到菜摊上摆着玉米,总飘出一丝心思,好像那是纯真的童女,总有一天要剥去膜衣,经历炭烤人生。
她搭一段公车到中华商场。车上,后母脸的车掌与一位看来是乡下进城、带了大包小包的阿婆起了小争执。阿婆对人说,要来帮女儿坐月子。她记起曾在电视上看到广告,提醒乡下来的民众不可以提着活鸡上公车——那必是有女儿或媳妇生产,特地来台北帮她坐月子才如此的。她想起母亲曾说过,生姐姐时有人送她一只活鸡,吓坏了,没人敢杀,养在后院咯咯乱叫比婴儿还吵,后来请卖鸡肉的帮忙处理。母亲在台湾没有娘家,没人帮她好好坐月子,她自己说,身体伤了。
无目的,只是闲逛。八栋三层楼连通建筑,一边是铁道,另一边是车水马龙的中华路,盖得像军事基地,不像庶民寻乐的商场。各式小店铺排序而立,通道不宽,有时从天桥涌来人潮,看似要灌入小店铺流连,怎知一瞬间人潮分散,各从不同的楼梯间流去,忽地不见了;有时又从各个店铺流出几个心满意足的提袋人,汇到天桥边形成小漩涡,过了天桥又各自离散。
她从小陪妈妈到这儿找熟识的裁缝师做旗袍,或是进鞋店、古董店闲逛。她喜欢看人,嘴里含着糖球,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人来人往,不吵闹,这样的孩子最得采购中的主妇欢心。她渐渐明白,自己对这地方那既亲切又感伤的情绪是怎么来的。这里太像台北火车站了,上上下下迷宫似的楼梯好像通往月台,阶梯立面贴着“生生皮鞋”、“请大家告诉大家”,不断重复着,仿佛指引,这就是欢欣之地。然而潮来潮往,终究浮现一个“散”字,只剩依时刻运行的火车轰隆而过。月台,是一面照影的镜子,不是让脚生根的地方。
西门町新开张的百货公司、电影院,成为年轻人麇集之地,蔚成新时潮,更显出这里的老旧与不合时宜,多么像一列列等着开的列车,等久了,兵变胖,戎装穿不下都脱去,换庶民家居服过日子,可是那日子按表操课怎么也融不进周围嘻嘻哈哈的大潮流,越发显得那鸽笼似的小门小户都在长霉斑。
一楼的餐厅倒是可口的。她信步走到“点心世界”,从小一家常来这里吃鲜肉馄饨、酸辣汤,转眼也两年没来了。虽说此时不怎么饿,看看用餐人潮、跑堂吆喝,说不定也能像卖火柴女孩划亮一朵火苗,看到欢乐。正当她透过贴着“冷气开放”字样的玻璃望向餐馆内时,她从走动的身影间隙看到角落那一桌坐着两个谈笑、状似亲近的人。
父亲与一名年轻妇人。
她遭到点穴似的杵在原地无法移步,女性的直觉让她在瞬间以她母亲的眼看出他俩的亲密关联,在旁人眼中仅是寻常同桌用餐的两个人而已,在拥有神秘直观能力者眼中,读到了不必举证的讯息:他们是一体了。
回到家,开灯,看到她的拖鞋交叠着搁在门边,立刻明白有个还算细腻的女人穿过它,临走时还弯腰收拾。她忍住情绪,幽魂似的到每个房间查看,就在二楼那房,她停住脚步。母亲病重时与看护同睡主卧室,父亲移到二楼免受干扰,母亲走后,父亲移回主卧,便空着。这房既是客房也是书房,原是母亲读书练字作画之处,墙上还挂着她习水墨所画的秋山飞瀑图,文房四宝也还在桌上,上一回有人踏进来应该是她上来看月光那晚,然而现在,她闻到房内还残留“明星花露水”的气味,明白了她这年龄的女孩子不该太早明白的事。
这房,一婉约女子寄情书画的墨香宝地,顿时像杂树乱藤盘踞的沙洲,成为鱼蟹觅食、野鸭交欢的处所。
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
【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
在一个令我厌烦的老人出现在秋天梦里之前,三个女人与玫瑰花丛出现在晚春梦里。
很短的梦,像匆忙出现的告密者。梦见三个“金门”人,都是女人,年龄各异。为何是金门?没有交代。我依序参观她们的家:老式宅院,宽敞、干净,无邻舍。三人都养动物,但不是猫狗兔之类可以抱在怀里的宠物,是老虎、豹子、大象、猫熊。她们并非动物保育员,却在自己屋内豢养猛兽。其中一位,前庭种着高大盛放的玫瑰花丛。因而,梦是芬芳的。
三个女人都悍,独居,身边没男人,没小孩,没老人,没佣人,单独跟一群照说会决斗却和平共处的凶悍动物同住。
醒来,记得老虎、豹子模样,记得强悍的“离岛”女人,记得玫瑰花开得天不怕地不怕。
洗脸的时候,看到梦弄乱我的一头灰白、吓人的短发,忽有所悟,我梦到自己了。
在这梦之前,我写到“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一段,第八小节,所以合理推测,梦中前院澎湃的玫瑰应该是“维之”家前院盛放蔷薇的残影,渗透到梦境了。在这之后,我折磨式地写了几节初稿,涂涂改改,泰半毁去,百无聊赖,便搁下笔,任由疲惫袭来,放纵自己沦陷于起伏不定的日常之中。
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我在困境,从未有过的,不是关进有形牢笼,是陷入深夜雾境。
闷湿梅雨之后,树梢新生绿叶已稳然舒展,夏天加快脚步,气温持续飙升,本不利于伏案,此时身体也进入与这头霜发相衬的衰退阶段,无来由的焚烧之感流窜全身,更不想提笔。三百字稿纸摊在桌上,最上的那张爬了三行半就停了,日复日,我任它摊着不往下喂,不是无粮草,是乏味至极。有时回头重读写过的,删删改改,看了更不顺眼,无可商量的稿纸洁癖发作了,好像细沙白石的禅式庭院主人一早起来看见家禽家畜四处走动,载歌载舞,说什么也得整顿。我不像诗人周梦蝶先生惯于把错字圈起来还温柔地替它画个帘子,似一张草席掩了阵亡的单兵,我的思绪常常过动,句中又生句,必须拉一条线到框边弄个大括号补充,往往补充之中又需再补充,大括含中括,中括含小括,像套叠的俄罗斯娃娃。此局面出现,我就过不了门槛,非得重新誊写不可;往往誊写那张又生出妙句不得不再拉线,誊着誊着,心中犯懒生怨,把旧纸上还算干净的段落剪下来照着稿纸网格线贴上去,这时像拼布像裁缝,像幼儿园孩童被迫练习手眼协调。端看我那一日心情如何,若还算和气,让它存着,若百般乏味,揉掉两三张稿纸也是小事——于是,被揉掉的那些文字存在脑海里沉沉浮浮,明明知道“在路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下一句接的是“涩得像历尽沧桑”,就是不想给它那几个字,让笔迹留在“那股青涩,”的那个”,“上,错觉这蝌蚪状小黑点(或如生物课本描述,某种等待教练鸣枪以冲刺的小虫)通了电闪闪烁烁对我挑衅,我越发要惩罚它不喂它让它干等。有时火焚之感稍缓,我反省一个写作三十多年的熟龄作家竟然跟一个逗点怄气,若张扬出去真的可以直接拖去掩埋,也就乖顺地开启脑海闸门释放那些字句。可是时光亦是一种强力酵母菌,隔了一小段自我折腾时间重读那几页又觉得欠缺才气至此这人怎还有脸写下去?再度叫停。停顿期间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不像以前执行写作计划时,越是被需索无度的现实勒求越是奋勇向前,每日必于锅铲间、调停间、办理间榨出五两空闲半斤体力,一坐下即燃放鞭炮似的噼啪前进,或手写或用笔电打字,进度猛然。此回从开笔即陷于体力损益精算局面,那台逾十龄、承接自他人的笔电曾随我进图书馆上速食店寻觅插座妥帖圈好电线让它启动,曾陪我蜷放在客厅较凉快一角以抵挡酷夏室温摄氏三十四度因反核理念仍不开冷气的人赶工,如今它也狗一般地老了。屏幕像得了颈椎疾患无法自由摆动,我得找个东西当小枕头撑在后面。在文青出没或职场新锐霸占的咖啡馆清一色是苹果苹果还是苹果的手机与笔电阵势中,我与我的手机、笔电是这么地上不了这时代、这潮流的台面。然而,我对这股以季为单位的科技产品消费周期抱持高度敌意,深刻感受其对地球生态之迫害。再者,基于农村时代恋旧惜物之基本素养,我确实把它当狗舍不得送去安乐死。但也不能忽略它越来越无法承担高速奔跑、超强记忆的事实。尤其那故障的屏幕脖子,我每打一段字就得起身帮它调整角度,让我错觉自己是长照中心照服员,需定时替瘫痪老奶奶翻身以防长褥疮。这不合时潮、快被时代抛弃的感觉糟透了。另一个转变是,连看红绿灯都嫌刺眼的眼力已不堪负荷屏幕光害,这编辑台上带来的职业病,往好处说,让我下决心挡掉纸本及电子垃圾信息、无意义撒粉似的文字、浮光掠影交际语言,成为一个“无赖(line)不要脸(facebook)”的数位山顶洞人——后来有“赖”了,但常常是“已读不回”那种“耍赖”之人。往坏处说,二十多年来原已是文坛隐形人,在铺天盖地集体呻吟的数位洪流里又自愿成为“网盲”,像我这类人,终将一步步被扫进历史烟尘,仿佛不曾存在。
既如此,我在忙什么?我与我的文字到底是向未来输诚、向过往致敬还是跟当下对抗?
别的不提,就说最浅层的对抗吧,我精算眼力后决定回归手写,跑遍文具店寻不着像样的稿纸,连问:“为什么你们不卖稿纸?”这种蠢问题都不必说出口,就像晚霞不必抗议:“为什么夜这么急?”情势如此,不得不翻箱倒箧,拉出存放原稿的大皮箱,总算觅得二十多年前任职某出版社正逢新印三百字稿纸而我趁职务之便摸得数“刀”贮存在家如今救了命。稿纸的单位是“刀”,一刀约一百张,作家不会说:“你给我二十张稿纸。”最起码数量是:“先给我十刀,不够再说吧!”但这些都是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上个世纪的事。连最浅层的对抗都找不到武器遑论其他?“再回首,往事已走远。”往事岂只如烟,更似雾霾。如今我这世代的人犹似走在被雾霾封锁的平野,仍然能依虫鸣鸟叫指认池塘边、老树下、土地公庙旁、古墓里有些什么,或是走在被地震震毁街道,放眼望去皆瓦砾堆,我们依然能依脑中地图导航而指认方位,说得出原来那社会的长相。我们是雾霾里的笛声,瓦砾旁的搜救犬,我们就是记忆。但记忆含量越重越飘浮的道理我这世代的人最近几年才体会。体会“认同”、“认可”、“承认”像X光、超音波、电脑断层扫描替每个人每件事物做检查,纯正标记胜过纯洁,没有理性论辩的空间,只有党同伐异的选择。意识形态是一条浸过兴奋剂的绳子,往脖子一套,人变成犬,一犬吠,众犬必吠。那排山倒海所谓围堵、灌爆、霸凌、动员竟如此轻易可以行事,形成唯一主流。主流即权威,即是无须经过任何选举拔擢检验考核机制即时登基的土皇帝,直接粉碎我这类人历前半生而养成的核心价值;那些喊出口依然会发抖的“公平”、“正义”与“真理”,那些无限景仰的温文儒雅修养、知识分子风骨、衣食足而礼义兴之理想社会。当“理”与“礼”被扔至瓦砾堆,我这类人只有两个选择:自动阉割成为土皇帝之奴,或妥善绑捆记忆继续飘浮。而我这个资深边缘者、半人半幽灵,无疑地不擅长折腰盲从。我这类,不,我这辈,终究要走到三头六臂的年轻世代对面,势必被冠上阻碍翻转、拖累社会的寇雔之帽。然而回首前尘往事,上一代交给我们什么样的社会,我们交给新世代什么样的社会,竟不知错在哪里?战后婴儿潮世代的我们是待分解的记忆、新品种浮萍。飘浮在阴晴不定的天空,流浪于污秽的川流。呐喊过度终将失声,遂沉默着,活在以“反”为最高指导原则的声浪中,忝不知羞愧地度日,变成没有意见或不敢说出意见或不必说出改变不了事实的意见的人。当此际,一个爬格子三十多年之久的人竟也软弱了,疲惫了,萍踪何处?历大半生而养成的这个我还需要伏案一笔一画写着,或不厌其烦扶着老狗笔电一字一句敲着吗?我在乎谁?谁在乎我?再一问,我又是谁?
顿时心中起了波涛,天啊!这时光真是劫匪,应该被暗杀——可是也应该发给他一枚勋章,他让每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走。自高中二年级提笔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已三十八载,出版第一本书《水问》算来整整三十年。“三十而不惑”,而我竟在自己的笔耕旅途三十周年里程处摇摇晃晃地犹疑着、迷惑着、要死不活地赌气着,丝毫不振作、不愧疚。那养着虎豹熊象的女人意象涌上心头,梦要告诉我什么?是应效法单打独斗女人驯服猛兽般现实,寻求和平共处,犹能种植富丽玫瑰;还是来自“创作我”的呼唤,莫醉心于小确幸,理应图谋“大型动物”。然而,若青春丰沛时走了三十年笔墨旅途只养出鸡鸭牛羊,值此体衰心寒之际,前路漫漫,孤独一人,还能是个勇健猎人吗?
那张蒙了灰尘的稿纸上,最后的笔迹留在“那股青涩,”我也不坐下,拿起笔写下:“涩得像历尽沧桑。”纯粹只是告诉不知隐在何处叹息的“创作我”,会的,会和解的,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问我去哪里,静心等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了!”沈从文《边城》结语。
溽暑,往香港公务之行,班机上重读首章及次章部分初稿。窗外高空云海多么像爱神统治的国度,在梦幻中、泡影里。此时读稿的我,数月来写稿的我,昔年参与事件的我在瞬间穿插出现、跌宕消隐,何等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如同泡沫般涌生的多个我时而和合时而裂解,人生一场,似真似幻,竟不能辨身在何处、灵在何方?只放任意识迷失于纷纷然如春花之坠、秋叶飘零的记忆羽毛——仿佛一只天鹅垂死后献出所有。那无法捕捉在手却清晰的记忆片羽释放了点点滴滴的人生滋味,迥异于经历之时所体会,如今汇整而尝,尝出数月以来弃而不能舍、留却无法藏的那一绺感觉就叫“惆怅”。好似,青春是人生中唯一的实体,其余皆是映现的光影。那青春的光影悠悠荡荡,摇向已远去的往日,又笼罩了此时。光影中季节冷暖、世事悲喜、情墨浓淡都分不清道不尽了。这或许是年岁向晚的人才有的情怀吧,青春之眼看到的恩怨情仇那么清楚,没有模糊地带,到了霜降年纪,才领略“山盟海誓”深情咒,翻面看,就是一道“沧海桑田”薄命符。遇合者已星散,其情其事,冰藏在札记文字地窟里,如今我让它解冻,重建现场,捏塑其音容,铺设情节,然而我与我的笔墨终究要被扫入滚滚烟尘里不复存在,则我此番顶着体衰心寒替已逝情怀作巢穴却又明知其必毁,何苦来哉?虽则如此,公务之外,旅店数日,亦勉力写了几页草稿,但完全是寡情冷漠的应付手法。我的情不在了。我的情不在了。返台后,酷暑又逢强台风,暴怒气候下身体不适,更减字趣,写到“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便搁下笔。
转眼间,秋日走近,对面小丘栾树绽放金光,与阳台上那株玉兰小树遥遥呼应。金黄玉兰花虽小却具奇香,此树日日赏我两三朵,花姿如小旦拈指,一日之间色泽由金转褐,香气也由清新转为浓郁,置于案头,错觉有众手众指,恨不能捏痛我脸颊、替我执笔貌,仿佛我彻头彻尾是个红尘俗夫、薄幸之人。
中秋前夕,破例远游,乃笔耕三十周年悄悄自我纪念。霶霈之日独自出远门,快马加鞭绕武汉、成都、北京、上海一圈,身边带的依然是札记与初稿。每到一城一店,将笔与稿纸铺设于桌,做出勤耕貌,便出门赴约参访,入夜方回,梳洗就寝,摸也不摸那稿纸。这行径像弄潮儿,不知惹恼了谁,竟罚我不能安眠。武汉半夜,被莽夫泼妇咆哮声吵醒,想这贵宾尊宠楼层怎有这等喧闹?寻声辨之,应是邻房电视声,洽房务人员处理,敲门甚久才敲醒贵客,老爷子答曰:“不知如何关掉电视?”冤枉啊!他睡得死熟却毁了这长江畔的一夜。既不寐,掀帘远眺,夜如墨,点点灯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是江流所在,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咏叹过的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思及此,不禁被诗情感染,愁绪满怀。逝水滔滔,人如蜉蝣,情似草芥,得或失、情醉或心碎、记取或遗忘,自无穷光阴视之,不值一哂,然人之寄世,岂能甘心如蜉蝣朝生暮死,故情醉常存、心碎不忘,唯记忆能证明个我真实存在。只是这片乱麻也似的恩怨情仇,若兀自由它缠缚、增生,岂不是绑架了自己?如何梳理调停,凭的是智慧、是临江听逝水如斯不舍昼夜之时自心底涌生的那一念:自得中拣出失,情醉里抓出心碎,该记取的都化成灰;或是,自失意中提炼所得,碎里筛出醉,遗忘里抽出值得记取的,只带走美善与纯真;还是,罢了罢了,都放手,不得不失、不醉不碎、无记无忘,还诸天地,当作今生里的前世。
难就难在于起心动念,这一念把自己带往何方?蜉蝣虽短暂,朝生之时与暮死之前应有不同啊!
次晨,雨色中漫游黄鹤楼,游人如织、语声喧嚷,唯我恍然。想一首七律竟贯串了我大半生,岂是崔颢当年料想得到的?少时初读不识愁绪,但眩于其诗句优美、意境深远。稍长读文学史,方能掌握其“唐人律诗第一”之文学史意义。但这些都还是诗选书上的,直到中年乍闻一位医生挚友伤逝憾事,浮上心头的竟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诗句,一千两百多年前,八行诗句,抛来一条救命绳。“白云千载空悠悠之空乃转眼成空之空非夜静春山空之空”,犹记当时于晴天霹雳之后回荡于脑海的竟是这些自我呓语。如今,黄鹤楼竟在眼前,是耶非耶?竟有置身时空湍流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再一趟西飞,夜宿成都。旅店以隐为名,藏身静巷,廊道壁上挂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复本,陈设仿旧,木质地板、古董家具,引人兴思古幽情。入房,依旧将笔与稿纸铺于原木长桌,一字未动,果然依旧午夜被扰。隔房似有数人忽进忽出,踩在欠缺维护的木质廊道上如踩碎巨人脊椎骨,噼啪作响,一座空山的枯叶大约也顺道踩遍了。无眠之夜,只能漫想,想木芙蓉开遍的“蓉城”成都曾收留过李白、杜甫、李商隐脚印,想怎能忘怀若他活在今世我必然携宜兰土产叩门拜访还要涎着脸共进晚餐的苏东坡——既之一想,大凡才华盖世男子惑于美色胜过才女,他若在今世说不定染了习气身边栖满莺莺燕燕,是个胭脂魔头。这种念头可鄙,赶紧打消,怕这一念惊动什么轮回律法,罚我往后怎么轮转都遇不到他。但,若同时遇到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这四种男子才情类型就是四道情关:李白飘逸仙采不似人间,杜甫沉郁磅礴乃古今绝唱,李商隐奇丽鸿博、深情至春蚕丝尽蜡炬泪干,东坡分明是游历人间的神,水火并济、镕铸兼美。若同时遇到这四人,叫我该如何效时下小儿女追星尖叫、痴迷系情?躺在床上辗转,仿佛与四才子难分难舍,一面自我讪笑一面游其诗境,最后意识流连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仿佛见一只沙鸥在雾锁江岸独自飞行,天地凄清。遂随这沙鸥迷迷糊糊滑入眠池,稍得安歇。
次晨,沿浣花溪而行,游杜甫草堂,这心思便全在杜甫身上。年轻时偏爱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能倒提世间之仙力,中岁后入世越深、观政局蜩螗,越能读懂杜甫,读至刻骨铭心。若天不生杜甫,我辈沉浮于世事乱流之中,俯仰于尖嘴唾沫之下,不向杜甫借几句诗斥之:“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焉能舒胸中郁闷?想他一生草草五十九年,浮家泛宅、乱世飘荡;“衣不掩体,常寄食于人”近乎游丐,“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如同难民。颠沛在途,见过的寒月照白骨多过春花,听闻的黎民哀哭胜过管弦,读其《秋兴八首》不悲、读《北征》不泪、读“三吏、三别”不恸,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叹,非人也!一个被乱世践踏的癯瘦男子,竟有含摄天地的气魄,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诗庇荫了一个民族,至今一千两百多年,且必然朝向永恒。是何等雄浑的灵魂,能从艰难苦恨中写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等气象恢宏的诗句;怎样悲悯的心灵,能在屋漏偏逢连夜雨时遥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啊杜甫,您怎能做到不尖酸、不贪婪、不怫郁、不恚恨、不癫狂?以孱弱之身历数十寒暑,打造一座高耸入云、巍峨辉煌的诗歌圣殿,留给后世。诗人周梦蝶《积雨的日子》有诗一句:“我带着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料想杜甫是带着全部生世所修炼的力量来做一名诗人。然而,杜甫所体现的,仅只是诗艺吗?王国维言:“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盛哉斯言。今之世道,高尚这两个字,用得上的人少了。
如今,我来到一千两百五十六年前他曾寄寓的草堂旧址,朝圣之心、情怯之感竟同时溢出。草堂庭前石碑镌刻元稹赞词:“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1]读之而魂动眼热。今之世道轻薄、人情浇漓,本不利于文学,更何况是滔滔嗤嘘声中的中国古典?值此际,习古典文学所为何来?执笔创作欲往何方?为的莫不是有能力承接传统,使得传统因我辈之力续增一分半寸,庶几无愧于千百年来呕心沥血之文学祖师们。则我辈寄世,除依循现实律则,或得志或失意,更应追随那一脉薪传的文学心灵,漫漫长夜,与之秉烛偕游,白田上种植黑秧苗,不忘初心。
作家之心,仅能葬在白纸黑字里。
然自掂三十年来笔耕所收字粮,大约仅能饲吾村冬山河畔一季麻雀而已!年轻时妄想手拈日月、气吞山河,此刻踩在杜甫当年写下“不废江河万古流”诗句之旧址,焉能无愧?
中秋已近,草堂微雨,“润物细无声”写的虽是草堂春夜喜雨,此时漫步于修竹幽深、金桂飘香的秋雨中,亦能感受润泽之喜。杜甫喜以秋为引,俯拾皆是:“边秋一雁声”、“江湖秋水多”、“秋至拭清砧”、“秋草遍山长”、“秋天不肯明”、“秋窗犹曙色”、“秋深复远行”、“萧萧荆楚秋”、”秋尽东行且未回”……单句不足观,更以《秋雨叹三首》、《秋兴八首》畅情吟咏、尽兴讴歌。我亦爱秋,能于秋雨中沿草堂小径自在徘徊,分外忘我。桂花香氛是能召唤老灵魂、芳润漂泊之心的,古木参天、小径迂回,仿佛转弯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能见到过着隐居生活的杜甫迎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友人,此时又推开柴门出来,隔着篱笆,喊邻翁过来一起喝杯浊酒。光影,古典文学的光影竟如“润物细无声”的雨丝滋润着我,物我两忘,不辨身在何处?徜徉其中,即使是砖墙上一片翠苔,也像昔年秋风吹破茅屋时被卷来的一页诗稿渗入了砖石,可喜可亲。将行,离情依依,文学先祖的诗句涌上心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啊!
挥别成都,北飞。想起陶渊明《饮酒诗》第四有句:“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约略是此刻心情。刚下过雨的北京稍减雾霾之恨,虽仅夜宿一夜,料想也是难眠的。果然不出所料,非我不愿睡,是无法解释的机巧不给睡。半夜,床头壁上一灯忽明忽灭,起身按掉电源,依然闪烁,如有魅影来访。电召房务员,来一位睡眼惺忪男子,一把转掉那灯球说天亮再修。难不成是因为未将稿子从行李箱拿出来摊放桌上,那“莫名的读者”以为毁了,以闪烁灯光显示其慌乱?既不寐,开灯读几日以来所获赠书,读简体字虽无碍,但少了传统文字形体丰腴、姿态婀娜之美,难以目遇而勾魂;繁体,好比是一睁眼,见遍野虬干梅花绽放,简体,则多是虬干,老枝挺立新条乱窜,我得一一替它唤出花色,才成风景(有时更惨,整排字像刚出土的骸骨)。既无力竟篇,转而读李商隐诗;每出远门,惯常携古典诗集聊慰旅途缝隙,此行随手带了李商隐。异乡秋夜,神思昏沉,如草丛流萤,忽暗忽明。随意翻至藏情至深的《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历代诗人中最叫人心醉的奇情男子,若天不生李商隐,后世读诗者对爱情的情感类型与深度,恐要毁去大半——人固然能从亲身经历中炼得情感类型与深度,但有时,此类情感是先从文学中获得启动的,先验于现实,待在现实中经历情节时,密藏于心的感怀与当下经验所得的感受两相激荡,遂得感悟。昨夜星辰昨夜风,只一句,便唤起往事,闭眼间,光影拂来;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真耶幻耶?是真有一个我经历那浓情那郁闷,抑或是他者的情愫感染了我?
夜深,神思游荡,仿佛有一个我、两个我交迭出现,彼此互不干涉,极不相同。回想几日奔波所遇所闻,在初相逢的人群中、喜遇的眸光里,确实存在着一个我以文字造了潺潺溪流与他们共泳。然而,亮丽年华已逝,此时的我已走到知天命的人生刻度,那甫从溪中水淋淋爬上岸的朋友,有的只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于是我必须速速返回三十多年前的青春情怀才能与之对话;有的刚挑起柴米油盐重担,我得拖出自己的篓子再次检视阴暗过往方能解惑;有的霜发病躯更胜我,无边黑夜恐怕真的是唯一归宿,而我仅能答以预设的勇敢,说自己的文学行旅一向长途跋涉、独自一人,未曾结伙没有同伴,已习于在静寂中踽踽独行,料想应能淡然走入黑夜的黑处。实言之,未走到那一步,谁能保证结局?我焉能铁口直断若我不幸拥有长寿基因,被搁置在破产社会某一处荒郊安养院床上看自己的躯壳寸寸溃烂时还能“纵浪大化,不喜不惧”?然而我也不愿留着一桌残稿早早猝逝,怀着憾恨化为烟云。是以,当我面对这些甫自文字河域起身、一生仅此一会的朋友,我是五味杂陈甚至心虚的!他们从我的书写里看到自己人生的倒影,而我站在他面前现身说“法”,其实说的都是“无法”使他们的人生路面变得平坦的泛泛空言,则此生此会又有何益?
创作之路,如一个长途跋涉的朝圣者,走在两旁落叶纷飞的山径上,远处村庄的狗吠与山巅寺钟同时响起,入世与出世俱在。文学里,没有所谓灿烂人生,有的是荒芜庭园、失路的孤鸟及败叶季节。每写完一本书,都会被莫名的疲惫与虚无攫住,想找一块布满莽草的废地躺下来,让虫族在无用的肉体上种植红红的吻。仿佛是书写者的周期性晕眩,一种内在的移山倒海,游离了现实,遗失坐标,没有酣畅的活的感觉,也没有终止的死的意念。当此时,但觉人生漫长得令人不耐,每次发作时,必须说服自己熬下去,用月光倒影的意象、用才思必须流淌到最后一滴的诅咒性责任、用有人不忍我擅自离席的情绳……说服自己:再走下去!再走下去吧!
种种理由,无非虚幻,却靠着自身营造迷人虚幻的能力,悬崖勒马,度过生命的晕眩期。
然而我焉能否认,散文,是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旷野里目遇而成情,更是散文独具的殊胜之处。那些撷取自人生现场的时空人事景物,岂有什么特殊?作者以文字提炼出真情与至理,方形成吸引与呼唤:吸引情感质地相同的人进入这一场心灵深戏,呼唤人格特质类近者一起展开心智的华丽冒险。那文字砌成的世界繁复多变,有时远望是一群黑蝶静静栖在幽谷石砾上,走近,蝶飞,现出一个受伤小童——黑蝶静静栖着日午,是字面意思,是表层指引,那仿佛低泣的小童身影,却只有同类同质者瞥见了。有时,文字是柔韧的绳,作者造绳可能为了捆绑践踏后院的野山猪,读者取来抛向河里,说不定救了意外落河的人一命。有时,纯粹只为了独游,造一座古松林风,兀自低语,风尘仆仆地赶路的读者放下行李,也进来徜徉,享受片刻清闲。只有在散文的辖区,笔勾往事,文露真情,作者与读者携带各自的行囊、各自的喜乐与哀歌共游;行吟泽畔怀着自己的孤独,躺卧于星空下哭着自己的悲。那作者预先想象着知音,故修炼操守、萃取智慧、流淌情义,加以淬砺笔力,以不负知音一读。而读者沿着字里行间如走入遍野的黑芒花丛,迷眩于倾诉与聆听之双重震荡:仿佛作者只对我一人倾诉,我是神秘的聆听者;又仿佛我的心事被作者洞悉,只他一人愿意聆听,遂于捧读之间,独白、呼应,流连、叹息,心心相印如见故友。合上书页,亦愿意修炼操守、萃取智慧,不辜负作者与我纸上相识一场。
唯散文如此。
作家的身影,理应藏在读者阅读的眸光里。现身一会,见的是谁?是作者,是红尘过客?这是我难以跨越的心障,怕这一会,彼此都破灭了。然而我焉能否定多年来那些文学国度散文水湄才见得到的奇遇:一位苍白少年翻开书要我在某篇文章标题签名,他说看了这篇才没动手伤害父亲;一位家庭失能的弱势学生,生平第一本从头到尾读完的书是我的;一位惜乎未能受到好教育的女性长者,为了读保存农村生活的《月娘照眠床》竟不辞辛劳翻查字典;一位熟龄憔悴女子说:“你写的,我正在经历。”我望她一眼,说:“保重,一切尽在不言中。”她霎时红了眼眶——为何我懂她说的、她懂我说的?难道文字是另一种血缘?一位坐在第一排靠门边、“搁浅”在特制轮椅上的病友,其身上装备的医疗器材犹如甫自加护病房直接来到会场,看来已是不能言语且需承受抽痰之苦的。那是一场叫我心乱的演讲,我既担忧他不适又希望会后能与他一晤,站在台上的我,不断有个声音叨念:“你说的都是空言,他才是老师!”一结束,照顾者与他消失身影。“后来呢?我是不是他最后见到的作家?”悬念至今。一位能引人缅怀旧日村庄时光的客家阿婆,眼眸里净是慈爱,她离世前看的最后一本书是我的。一位丧父仅月余的高中女生,要我题字安慰那悲痛欲绝的母亲,我写下:“你有一个好女儿,绝望的女人之所以留下来,因为爱。”作者与读者各补各的人生破网,却在某个神秘时刻,卸下网罟,游憩于天地有情、万物纯念的散文水湄,捡拾河流中真善美圣之宝矿,彼此相视一笑、挥手一别。为了这神秘的、萍水相逢的片刻,为了这交会时互放光亮(徐志摩语)的一刻,我宜乎继续前行,到兰泽多芳草的人生重要路口,“涉江采芙蓉”,送给有缘人。
思及此,自行李箱取出文稿,神思极度泥泞,像猛兽打斗过的黑夜山坡。读着手稿,时间回转,人生倒带,唉!光影,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杂沓纷至再度袭来,即使不轻易示弱的我也难免怅然。“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诗涌现,泥泞的暗夜山坡,仍有一两只流萤的微光闪烁——有时,拯救我们的竟是细微的小事。未妨惆怅啊未妨惆怅!于是那悠悠荡荡的光影竟有了不羁的姿态。是啊,世间事有益无益、是珍宝还是敝屣,岂是一时一刻、一人一言说了算?虽是寻常经历,当事者经验时已得了一份苦乐,情逝人散,旨酒既湑,我凭借留下的初胚文字,啜饮着,也得了一份情到深处情转薄的感怀。人生情事,岂有什么功成名就,到头来,说不定只是成全了三分清狂、两分清醒、一分清芬而已。
旅途收了鞭,秋渐深,跌入现实泥流之中又乏力举步了,只斤斤计较于修辞,在纸上调遣文字兵卒,决定战袍款式花色而已,主角仍蹲在情节里的阴暗角落(我也状似蹲在现实的阴暗角落)。
当此际,竟做了奇梦。
我,独游一处古迹,原木雕花建筑,颇具历史风华。不见访客,只有我,拾木阶而上,有一房原是闺阁,现改为学堂孩童温书处,数张桌上摆着书籍物品,唯不见人影,颇空荡。我见地板塌陷,只在门口张望便不进去。沿廊道,室内花木扶疏,影影绰绰,别有一股风雅与幽深之感。我欲下楼,忽见阶梯上流水淙淙,旁边一条水沟,浮着点点桂花,树影也印在水面。我沿阶小心翼翼涉水而下,忽现两男子等着我,一位赠我一枝带叶桂花,另一位赠我一朵复瓣白茶花。他们问我某则典故,我似懂非懂,嗅闻桂花,吃了一口茶花,清脆。他们又提青埂峰下如何如何,费一番唇舌解释,梦中的我顿时明白其意指“自渡渡人”。梦醒,“残宵犹得梦依稀”,记得那古典大宅终将被花树蚕食而朽坏,记得温文儒雅的赠花男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记得自己的冥顽与痴傻——故意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一时难辨了。
我甚少梦见男人,在这之后,一位令人厌烦的老者竟然出现在深秋梦里。
我不认识他,在现实世界。他垂垂老矣,离终点不远的样子。我与他及另一位妇人同住,这妇人似乎是管家,守护着我。我与老者的关系不明,不像家人,我们三人同在一个屋檐却压抑着一股暗潮。是个噩梦。梦中,我自桌前站起来,眼睛还看着刚写好的稿子,有几处不确定的词句需查辞书。我进老者房间取辞书,老者不在房里(这房酷似我在现实中的房间)。取了辞书回到桌前,那叠稿子不见了,不仅如此,所有放文件、札记、稿子的抽屉都被翻乱了,具私密性的文字也被读过,第一个念头是他干的!这让我非常愤怒,我的写作习惯绝对孤僻,在作品完成之前不谈论、不给任何人看,这老者的行为等于宣战。我问妇人:“他在哪里?”她悄声说,他藏匿在两墙相夹的暗角里,还在那儿藏了枪支子弹。我立刻明白,如果我的作品让他不满意,他要把我灭了。妇人说,她已秘密向外求助,有人暗中监控,若有危险会火速救援。
梦醒。因是噩梦,醒来背部略感酸痛。梦中,没找到老者,没夺回稿子,怅然若失。这股惘然之感,从梦中渗透到现实,这样的年纪还做警匪枪战片的梦,争的不是奇货是一叠稿子及“写作生命”存活与否,想来不能说没有深意。
那令人厌烦的老者是谁?现实世界里,我的写作具有绝对的自由与自主权,从不受任何评论者、编者、读者、潮流干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任何商议妥协的空间,我认为这就是“天赋创权”。我习于这种自由,是以当梦中有人以武器威胁我,怎不愤怒?
然而,如果那老者不是别人,是我自己,连管家也是自我分身之一,这三位一体的关系,不正是数月以来心境的忠实呈现!我既不能割舍,又自囿于担忧这一场书写走不下去,替自己挖了坟冢。到底什么原因让我的心像被雾霾遮蔽的天空?从来无所畏惧的我被隐形丝线勒住了脚,停滞、张皇,以至于那莫名的存有、不可思议的巧合或者其实就是从少女时期即亲吻我额头的缪斯女神,必须用干扰、梦境留下讯息给我,要我走下去。
我到底怕什么?
怕在沙尘化的出版生态里,这一场如真似幻的情爱书写将成为过时空言与酸腐笑谈吗?
怕自己无力描述那年代两情相悦的蜜香与苦涩吗?
抑或是,怕活过了年轻时所预言的这年岁,竟回头造了一条纸上情路,仿佛再次踏入情天幻海,沉湎过深,生出留恋,自陷于藕断丝连的思维之中,终究要再尝一口破灭吗?
也许后者就是烦闷所在,仿佛潜意识激流里有一方静止多年的水塘,塘底人影跟自己商量着:慢些,不要那么快写完,留着,多留一会儿,陪我,别那么快写完,一写完,什么都没有,就得分手……
“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在稿纸上触摸爱情吧,我怎么也贪恋起来了,贪恋着水中影,影中的花开花落啊!
无意间,改变我们的,常是细微小事。
浑噩之后,我在空中有了一次奇遇。这时,秋已到尾声。
气象预报自那周起温度骤降且有雨,但那日清早天色明朗,对面山丘梧桐树还披着半身阳光,看来若有雨也是午后的事。
不知何故,我心血来潮,打电话给母亲与兰姑,邀她们坐猫缆到猫空山上吃野菜走步道,游赏山景;说好十一点在猫缆起站见,行车约需半小时,到山上正好用餐。
这条小游路线已成为我钟爱的漫游路径,猫缆虽比不上异国缆车景致之雄伟惊险,却别具一份家常的舒适感。自车厢鸟瞰山景,四季各有风采;春天赏油桐,初夏是盛放的相思花,秋芒冬樱,即使是寻常雨景,从空中骋目欣赏绿涛涌动的台湾山峦,亦有一种偕天地同游的逍遥。更何况,此一行脚无须装备、规划,上了山,仿佛到自家茶园农舍巡视,来去自在。无论偕友同游或独自上山,我已数不清坐过几次猫缆了。
兰姑迟到了,我与母站在门口吹凉风,阳光忽隐忽现。原本欲搭乘的人不多,忽地涌来一群散客,有香港口音的大叔大婶,也有讲台语的中年花发儿子扶着蹒跚老母、年轻妈妈携蹦跳小儿、外佣推着在轮椅上垂睡的老爷、享受退休生活的初老妇族——她们自有一套结伴岛内轻旅行或在地一日游的绝技,不改经济实惠、健行强身的持家本领,其势力强大到已成自转星球,独立于银河系之中。独不见孩群与学生,大概此时正在上课之故。
戴宽边帽的兰姑来了,我们随人群上四楼搭乘。我走前面,吩咐她们:“‘导游’行头前。”“导游”二字与台语“豆油”同音,乃酱油之意。旅行团轻巧用语“问导游”音同台语“揾豆油”,蘸酱油。兰姑接答:“豆豉走中间。”我再接:“菜脯行最后。”她答曰:“菜脯没来啦,菜脯在罗东。”她指的是料理三家儿孙、放不下走不开的菊姑——她仅剩的姐姐。
猫缆小旅行本是我提议的,趁冬寒未至,带一母二姑小游我私心喜爱的猫空路线,但菊姑说她需带两孙走不开,下月初才有空。我对一母一姑说我们先行出游不变,拍照刺激她。出游前,我母闪到腰只得作罢延后,便说定待下月菊姑北上,再同游。
此时离同游之约只有几天。照说,我不该临时动念邀一母一姑上山,但心血来潮即是意念乱流,来无影去无踪。即使她俩没空,我也想独自上山散步。因为阳光吗?不,后来知道跟冬日阳光无关。
依随人群鱼贯上楼,自成排队顺序,这当中,我驱使她们如厕,脱队一次。重排之后,我忽想替母的悠游卡加值,又脱队一次。待排定,离进站已不远。我只关注三人同一挂,前面后头是谁,倒没注意。
非旺季假日,站方通常允许同一挂的人单独占据一车厢。但此次导引人员做了奇怪的安排,指挥前面一男一女中年人与我们三人同进一厢,五人,够了,这就该关门,但不知基于何款“心血来潮”,她竟然临时塞来排在我们后面的一男一女年轻人,没得商量也不应商量,关门,车厢向前移动,出站上山,山之绿意扑面而来。
七个人,我没坐过这么挤的猫缆。最后进来的这两人原坐对面椅,与中年男女共坐,挤了。我请姑、母稍移,那年轻小姐移来坐我左边。于是,对排两男一女,我这排四女,分属三款关系:我与母姑三人一款,对面中年男女一款,被塞进来、面对面坐在门边的年轻男女又是一款。
车厢嫌挤,我的眼光不得不游走在四人身上。中年男子身量虽壮硕,头脸干净,神态自若,不像粗人。坐他旁边的瘦女子也是熟龄,看来两人应是朴实夫妻。细声交谈的年轻男女当然是恋人,恋爱中的人是另一种生物,貌似人类,但全身柔软放光,如置身海洋,每一动作都扬起水波。三十岁左右,大陆口音,长得清爽,拿着自拍器在狭仄车厢合影,我虽侧身看山峦秋景,俯瞰深山处那一泓绿潭,却能感受远道而来、与我们萍聚仅有三十分钟的恋侣那持续扬波的爱意。
过了指南宫站,忽然,我的耳朵接收到断续语句,男的说:“……将来,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回眸,见到这年轻人倾身握着女友的手,拿出红色戒指盒,清清楚楚地说:“请你嫁给我!”
女友双手掩面,泪流不止。
在海拔近三百公尺半空中,在猫缆车厢,在萍水相逢的我们眼前。
“求婚啊!”我惊讶地说。
中年大哥漾着笑,阿莎力地,对女生说:“快答应他呀!”像是爸爸口吻。
“答应吧!”跟她肩碰肩的我,也敲边鼓。
女友点点头,那喜悦泪水停不下来。男生打开盒子取出白金戒指,扶着女友的手指,迟疑应该套在哪一只手指。
“是这儿吗?”他对着无名指。
“没错,是这指。”我给了肯定。何以是无名指?据云当两手手指相合交握而屈,代表自己的中指及象征父母(拇指)、手足(食指)、子女(小指)的指头都能分开,唯有象征夫妻的无名指不能分开。是以,婚姻,是一世盟约。
我们五人为他们鼓掌,笑容荡在脸上。
“你可以亲吻新娘了。”掌声再次响起。
“哎哟,要照相啊!”中年大哥说,见出细腻了。取来相机拍下珍贵时刻,再次鼓掌,恭喜小两口。兰姑直呼我们好幸运、众人接腔台湾好幸运,见证他们的喜事。男生腼腆地说:“本来打算到山上再求的。”
“那就是天地为证!”中年大哥说。
“要幸福喔!”我对女生说,时下年轻人用语,媒婆口头禅。
“一定会的!”中年女士像个阿姨,无半点生疏,对她说:“像我们,结婚二十八年了,今天还跷班游猫空。”幸福是轻而易举的,秋阳灿亮,想要与他跷班同游的人,也是一起回家的那个人。能执手走进婚姻者,比在爱情国度相遇的有缘人,多了一份夙愿。这道理,对远从西安来的小两口,应有所启发。
是偶然还是必然?我们七人同车厢,原是短暂相遇的陌生人,却在瞬间共同结出一颗清奇喜悦的记忆珍珠。这对可喜的俊男靓女把人生中的珍贵时刻与千里外的我们分享,而我们五人,长他们一辈、两辈的皆有,都是勤勉的人生修行者,有资格在婚姻国度里指点迷津的长辈,来自这样的人的祝福,重量与意义自是不同。
步出车厢,互道再见,恢复陌生人。奇怪的是,刚才瞬间迸发的熟稔与欢喜宛如亲人,难道,那是多少世以前的残影,如今在群山秋景空中一会,是往昔美善的回音。此一会,又接续了深埋心底的那份美善,继续各自流转。
“天地为证”,这四字在我脑中钟鼓齐鸣。人生苦多乐少,长途跋涉之后,能一路陪着的,也只剩天与地啊!
樟树步道秋芒摇曳,埤塘水面映着流云。不禁推想:如果我不心血来潮上山,如果一向早到的兰姑不迟到,如果不连续两次脱队重排,如果服务人员不在最后一刻将他们推进来,如果那年轻男子依原定计划到山上才拿出戒指,如果以上皆是,我不可能见证爱情酿成婚姻,见证天地有情、万物纯厚。
一股莫名涌生的温暖滋润着我。远望云空,前尘往事在心中翻腾,心中暗问:“是你吗?一切的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樟树步道途中,竹荫边木椅前,那一方小池塘开着一朵、只有一朵艳色睡莲,像肯定句。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荷塘虽然将残,一朵情怀未灭。
也罢!
想我今生在稿田行走倏忽三十载,活过了年轻时推想的岁数;遇见悲伤,捡拾喜悦,得也得、失也失了,该记得的忘不了,该遗忘的都已想不起来,无须再有罣碍。且不妨把种种功夫、规矩、盘算都打掉,笔随意走,像一个背包客走法,可以为一睹山巅日出而赶路,也可以为等待花开而在树下停宿。若前方仍有与我尚存墨缘的人等着,则当作留一碗秘酿,来日于水湄相逢,可供曲水流觞,浇胸中块垒;若这情怀这文字已不符时潮,留一方真情化石长满青苔也无妨,说不定生命轮回,下一世我仍是一个热爱文字的纯真灵魂,于馆藏一隅翻阅,会忆起幽幽往事,会再次感悟,在今生的开始里藏着前世的结束。
寒流来袭之前,我回到桌前,拿起笔,让“她”从阴暗角落站起来。
注释:
[1]沈宋:沈佺期、宋之问。苏李:苏武、李陵。曹刘:曹植、刘桢。颜谢:颜延之、谢灵运。徐庾:徐陵、庾信。
路上没有脚印
她从阴暗角落站起来。
黑暗是一种空间,没有墙壁却又无法举步。
黑暗中,人会问:我是谁?自何处来?要往哪里去?
黑暗也是柔软的波浪,将人卷入漩涡。眩晕之中,时而清楚此身何在,时而犹疑身在何方?
夜不够厚,是破的。巷弄里归返的脚踏车响起刹车声,屋后老邻在院里烧煤球备膳吹来一阵烟,野过头的孩童在一记巴掌后爆出哭声……她从破了洞的黑幕窥得别人那千真万确的人生,总归是一个字:家。她也想回家,回一个有敲锅声、吆喝声的家。继而一想,现在人在家里啊!回哪一个家?生身父母亲手建立的这个家,原是这么脆弱。应该说,她那多才多艺母亲从未想过,自己亲手砌筑的家在她死后出现裂缝,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
她把头歪在膝上,静静地流泪。
也许,屋墙裂痕早就存在,母亲心里有数,只是不道破,挂上画装饰着,又是一道新墙。主卧室梳妆台边原有一幅仿作,宋姜夔《过垂虹》一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乃是记他偕歌妓小红乘舟返家经过垂虹桥之事。清任颐想象这才子美人唱和情趣,画了小舟中姜夔吹箫、小红低唱图:一水如带,小舟悠游,沿岸古松送风,奇石芳草,舟中知音骋情唱和,风声水声乐声歌声共成天籁,引人神往。母亲想必神游其中,遂画了仿作,悬在卧房,不无琴瑟和鸣、夫妻乃人间知己之意。后来有位同事来家见到,说这画不吉:箫声呜咽,小红拿扇岂不是要“散”了,又是“曲终”又是“回首烟波”,那颗石头画这么大,就是“触礁”,还挂在主卧室,当然要出问题。
那画收了,大约也丢了。如今想来,“当然”是什么意思?指的不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吗?
但母亲从未在她们姐妹面前露出蛛丝马迹,父亲也是;该出游时出游,该上小馆时上小馆,该照全家福时到相馆拍照。然后,该生病的人生病了……
只有一次,母亲似笑非笑,说:“我和你爸爸是‘人作之合’,能有几个‘天作之合’啊!”
两个天南地北的人,如果不是时局被划出刀口,只剩渡海一条路,又怎会共筑屋檐?但即使同一屋檐,猛禽仍是猛禽,孤鸟还是孤鸟。
母亲生她,好像生个小知己来陪伴,在两个女儿间显出偏爱。然而,孤岛上的孤鸟,并不因为两只三只就成了群,骨子里还是孤的。母亲寄情于书画,丰润了性灵,但无助于巩固婚姻基石。她以为把女儿调教成相信恩爱与幸福的人就能免除孤单,却未曾料想,早熟的孤鸟只可能成为它自己而非他人所期许的比翼鸟。
只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为何总会拨动心弦?世上难道不可能有两只天作之合的孤鸟,隔着茫茫人海相互追寻?世上难道不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叫“夫妻”?
她下楼,看着墙上母亲的照片,那眼睛也看着她,仿佛有灵。
如果人走后还能有一小碎片灵魂留在家里,这灵还会痛吗?幼时跌跤,母亲曾教她把痛交给花丛或树,她看着蔷薇花瓣,心想:“痛不见了。”好像能减轻。若母亲的灵还在,会怎么看今天的事?她会说:“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一辈子也不过像一粒天外微尘。活着,才有故事,死了,只能是附在别人衣服上的灰尘,一拍就掉了。”她会这么感叹,还是,那一小片幽灵只足够关注最关爱的人?若是,在父亲与她们姐妹之间,母灵最关爱的人绝对不是父亲。
那么,她何必哭肿了眼,何必在乎母亲已不在乎的人做了什么?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想法,把父亲从四人一体的家庭概念里分割出去,仿佛死的不是母亲,是他;活着的是已远去的人,形体消殒却仍活在屋檐下、居室里、花丛间。
她去院子摘了几朵初绽蔷薇供在茶几上的小花瓶,陪母亲的照片坐一会儿。母亲爱李商隐诗,曾据诗猜测义山是诗人中稀有的喜爱蔷薇花的男人,写春日情思《日射》有句“碧鹦鹉对红蔷薇”,悼亡妻《房中曲》首句便是“蔷薇泣幽素”,母亲没福气遇见为她“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的鸳鸯知己,人死情逝,这是红尘律则,焉能奢望还存有结发夫妻的情怀,母亲若有灵必须接受,她也必须接受。既如此,她不要用悲伤与愤懑的情绪编成座椅让母亲那一小片灵魂如坐针毡,她要用花,用诗的想望,陪母亲流连在芬芳里。
但是回房之后,她对札记本倾吐的文字却有愤懑之气:
暴雨之后,贪婪的鬼,霸占每一扇起雾的窗。我认识他们吗?不。我在他们之中吗?不。
今天的城市充满波德莱尔式的欲望。煽情且廉价,大量制造渴望消费的嘴脸,他们用沾满肉屑的獠牙接吻,或倾吐胃部的废气。波德莱尔至少有一种高傲的邪恶,在肉体废墟上种植姬百合。而他们更接近蛆。
我总是很努力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领取集团识别证,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假装很幸福。我总在最后一刻唾弃,从人群中挤出来,用力保护嵌在枯柴似身体上的一点洁癖,找一个黑暗角落擦拭微光。像小时候迷信一句咒语,以为躲入黑暗的衣橱内勤念咒语,将看见手指头出现火焰……
在午夜开门的声音响起之前,一切已恢复正常。
路上没有脚印,而她已走过。
残梦
残梦总在每天早晨下床叠被时浮出脑海,伴随一些跟现实生活有关的讯息,譬如今日该读的书、该整理的家务、该写几封信、该到杂货店买民生必需品、该把室内植物搬到院子吸收雨水……叠被时,这些事先设定的讯息会纷然涌出,然后昨晚残留的梦境像害羞的小童躲在每一桩讯息背后鬼鬼祟祟地现影:发生于灰暗高空的死亡断片,一辆雪白的小汽车,粉碎的场景带着深藕色的凄凉……脑子像一部庞大机器轰然开动,在它尚未能精确地辨认现实与梦境的混沌时刻,残梦如一朵朵脱离时空的昙花。
完全清醒,是煞风景的。
所以,活着的乐趣在搜索内在的神秘历险经过。
有一段残梦是关于逃亡。无星月的黑夜,一栋高耸建筑,每个窗户伸出大丛芒草,庞大的废墟,失去记忆与历史,更适合野鬼栖息或厌世者借宿。我躲在顶楼空旷处,狂野的芒草丛在我四周舞动,我似乎在等待远方出现灯光,因为一起流亡的同伴暗约突围之后他会以灯光告知。
没有等到灯光。同伴离我而去,梦中知道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我似乎分心去感受黑夜无边的温柔,以及废墟轻轻晃动所带来的奇异感。也许,晃动是梦中的想象,置身被遗忘的高顶,反而安顿下来,没有迷惘、慌张。醒后回想,那感觉之所以迷人,因为贴近了生命的气质。人,顶着姓名与形貌在被囚禁的时空一片片垂老,然而不能禁止灵魂回到它隶属的地方偷偷栖息一晚。
不管我驾轻就熟地用什么样的技巧让自己活下去,而且容光焕发地活在每一个标记清楚的日子里,有一种感觉一直不灭,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
我无处可逃。
文字相思病
札记上有一段描写:
恋着自己的札记本,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是的,文字相思病。
在形上世界赤足漫游,遗忘形下世界像菜市场般喧哗。时间有一点甜味,每一分每一小时,我像牛一样被蔓延的野草吸引,时间像野草,牛衔它、扯它,嚼。不知不觉向青草蔓延的方向提步,又衔它、扯它,嚼。踩入灰色泥洼,有时是粉红色陷阱,不可自拔。
牛流泪的时候,也是任劳任怨的。牛流泪的时候也有一点高兴,它发现自己的泪珠比谁都大颗。
“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如果把文字替换成一个名字、一本书、一段憧憬的情感也是通的。她的札记隐藏性太高,除了述及家事因有称谓易于辨识之外,关于周遭人物情节一律以英文代号标示,问题是,有的依英文姓氏首个字母,有的依名字字母。这些跑来跑去的二十六个字母,会让读的人心浮气躁,终于放弃追探隐情。或许,这也是她的性格特质,习于洋葱式包覆——不是一层层剥开,是一层层包起来。她的札记当然不是写给他人看的,即使是写给自己——日后的自己,也这么全副武装。
譬如,关于个人的艳情、一次噩梦、一段文字,她记着:
那个噩梦是在一种诡异氛围中冒芽、形成的。前阵子,我在札记中记下一段关于某人的文字:“他是预言者手植的一株多肉植物,吮吸热带女人的泪液而壮硕。黄昏时,一只瘦狠的乌鸦飞来,啄破肉身,才发现除了割舌的绯闻,他已一无所有。预言者为他立了碑:‘凡是艳色的故事,我必交付黑色掩埋!’”这段文字像活菌,繁殖自己的后代,自作主张地对我进行体罚。
她描述梦境,细腻精致,再无一字提及他是谁、热带女人又是谁,写完梦境之后,继而自行评析:
我除了感觉噩梦留下的酸痛之外无法解析它要向我倾诉什么。如果说,它仅仅只是借用了那段关于“多肉植物被乌鸦啄破”的文字而自行“快乐地”去创造一个完整的“噩梦”作品,再乐陶陶地交作文给我看的话,我是可以给它一个解释:文字本身汇集了所有使用过它的人的智慧能量。这些总体能量以神秘的方式继续储存在每个字里,等待一个纤细度极高的人(使用者)拿出他自己的能量去与之汇合,引爆更强的发动。我回想,当初随手在札记上写下那段文字时,原本从具体人物“他”发想,写下“预言者”以后,便被驱动继续写下“多肉植物”……接着脑海里有许多画面、景象喷泉而出,此时,我的撰写已与具体人物“他”无关,是被文字本身驱动了,去寻觅与它相配的另一个文字知音,我进入/参与了它们的磁场,后来因必须“回到现实”而中断(好像“关机”!)。然而,那座布满能量的场域不愿关闭,它们航入我的脑海,渴求继续暴动。
如果是如此,我应该庆幸自己拥有开启它们的能力,反过来欣赏那篇“噩梦”作品,像山峰欣赏在它身上踏歌的古老灵魂们!
如果不是如此,那么就矮化到心理分析诊疗室里,像一个害病的、神经质的女人,开始一层层剥洋葱(像所有俗体凡胎的人做的那样),倾吐诸如此类的细节。
我不会这么做(包括在自己的诊疗室里也不会),我宁愿等待到火葬场时对兴奋的木柴们说,叫它们吐出更多火舌,也不愿在活着的时候提一个字。
我往前翻阅,果然看到一行记录:
他是个害了病的人,茫然追逐空气中的胭脂味,他缺乏一种质感,于滂沱大雨中犹能吟啸徐行的气度。他习惯在绯色浓雾中行走,永远到不了高山上的皑皑雪峰。他是预言者手植的一株多肉植物……
也许他是一个耳闻中的人,也许曾在错肩而过时与她有过短暂相望。不论如何,“他”在她的文字记录里不是被保留而是取消,只留下一道幻影。没有时空、人物、情节,只有感觉。即使日后她自己重看或是他人阅读,能恢复新鲜感的,仍是那株被冷藏在文字里稍纵即逝且变化莫测的感觉,而不是杯碗瓢盆能盛装的具体事件。人,各有活法,她找到自己的藏身之道,找到能判定存在或不存在的滤网。
如果不是从她口中听闻事件、情节,即使是对文字具有高度解析力的我,也很难不在迷宫似的文字歧径中迷路。我了解她,故能涌生一种直观能力去感应她设下的谜语。文字是清澈的湖面,能让临水自照的纳西瑟斯化成水仙花,文字也是魔镜,眉间眼底的一抹愁颜一旦落笔,表面上看似徜徉于山水清音之中解了猜疑、释了愁怀,实是置身于瀑布之下,抽刀断水水更流。
“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我感觉,那“文字”指的是他们之间鱼雁往返。至于多肉植物,我怎么翻都没翻到嫌疑人等,后来猜测,可能暗指她父亲。显然,她冷眼旁观情爱世界里繁忙的旅客,有了自己的评论。
日子要往下过
去年毕业后留在南部念研究所如今转而拟出国深造的姐姐搬回台北,为赴美做准备。家里那股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了,多了些不相干的东西却适时制造了可喜的噪音:譬如,一只雄鹦哥发出聒噪的叫声惹人发噱;没放稳的箱子掉了地,里面的小瓷偶滚出来断了手脚;没关紧的后门被风吹得砰一声;急性子的姐姐跑进跑出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她暗暗听着,久违的家居感觉竟回来了。她姐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很能制造存在感的人,当然也从未察觉,这个妹妹站在她的对立面,像一抹安静的幽影,在旭日东升时随风消隐。
母亲忌日那天,风雨飘摇的家又触了礁。
那日,父女三人上坟祭拜,又到佛寺诵母亲生前喜爱的《金刚经》,用过素斋方才返家。难得父亲与两个女儿坐在客厅藤椅上话家常,话题从国际情势诡谲多变对我不利,国人当思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家乡婚丧旧俗,年轻人须立大志做大事,叮咛姐姐出国在外须多方扩展学习,朋友介绍新店有个房子可考虑投资,咱们这房子年久失修也盘算是不是整理一下……漫无边际开展,正是温温润润仿佛妈妈去厨房切水果马上会出来加入谈话那般熟悉的亲情流露的时候,父亲竟刻意停顿,接着叹一口气,沉着声音说:“今天很圆满啊!”
如果没有往下的话,可不就是一个圆满的晚上,她几乎可以不计较之前的事,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然而,父亲往下说了:“妈妈到极乐世界了,我们也应当收拾心情,整顿整顿,日子要往下过,总要像个家啊!”
她立刻听懂了,不作声。姐姐听不懂,继而明白,脸立刻垮下来。
父亲尴尬地说起服务的单位里最近人事倾轧,几派人马斗得厉害,身为主管的他心力交瘁,每每感到身体吃紧,着实需要有个后盾照顾身心,分忧解劳,你们都大了,转眼也要……
话还没说完,姐姐站起来:“你一定要在今天说吗?有那么急吗?”说完,头发一甩回房去了。
父亲转而也起了情绪:“你这是什么态度,嗄?”
她低着头,不敢看姐姐也不敢看父亲,只听到父亲浓浊的呼吸声中似乎夹带叹气、哽咽,点了一根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墙上的照片听,声音柔软多情:“我对你们妈妈算得上仁尽义至,她临走前要我再去找个伴把日子往下过,她这么好的人这么早走,何尝是我愿意的……”
父亲也回房去。只剩她,不知该怎么感受这突发的状况,丢给她这么辽阔的夜叫她怎么卷收?两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蚊子咬的小腿,都抓出血了。抬头看着妈妈的照片,依然是那抹不问世事的浅笑,泪又流下。
“把日子往下过”是妈妈说的?她更惊讶了。妈妈为什么这么说?“临走”前不是应该叮嘱忠贞度吗?难道妈妈也有她不了解的一面?
次日,父亲找了机会对她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年纪差他一截,不嫌弃他,是另个单位的公务员,看起来温婉柔顺,能一起过日子的。
父亲对她说这些,大约是要她去疏通姐姐的意思。她从父亲的话语缝隙推测,他们可能在母亲罹病后期就认识了,在那段艰难时期,父亲暗地里有人排忧解闷,彼此应该都有默契会走到这一步。
这让她的内心非常痛苦,觉得妈妈这么优雅娴淑的女子,人生走到最后竟如此狼狈,人家等着她咽气。
她在心里大喊:“你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但终究未发出一语。
父亲上班去,她面无表情地对姐姐说:“他们应该会结婚。”
姐姐对这事反应强烈,不能谅解父亲为何那么急着成家,又不是家中有幼儿急着找贤内助,为何不愿与女儿过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好像母亲前脚一走,他就盘算拉个人进来补位。“幼儿”这两个字点到重点,她告诉姐姐,父亲心中应该还有想望,想生儿子传宗接代。
“那我们算什么?”这一想,姐姐更气,大叫:“女儿就不是他的种吗?”随手摔了一本书,反问她:“你怎么都不生气?木头人啊?”
她正要回嘴,忽见姐姐趴在桌上抽泣,惹得她也垂泪。
姐姐与父亲冷战,家里又恢复铅块般安静——底盘压死了蚁窝虫穴的那种死寂。她夹在中间分外难为,写了一封不清不楚、不轻不重的信给远方的人略抒隐情:
擅长阅读讯息的人,可能比较辛苦。敏感、警觉、神经质、多思、易惊惧……说不定这些都是远古蛮荒时代,人类的生存面临危机时,被开发出来的特异功能。我的意思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人类的体形与求生能力都无法跟旷野、森林、草原上称霸的动物比拟。因此,人必须加速开发特殊能力,跟犬学习嗅觉、跟豹学习速度,以求生存。然而,人类已不需要在野外拼搏,这些能力带进室内,无助于获取幸福,反而徒增堆积如山的讯息与记忆。
人可以改造自己吗?只要在记忆的几个关键区加装螺丝钉,锁住,血腥草丛可以变成西天晚霞,某桩隐隐作痛的事件接在某个从报纸社会版读到的惨剧主角身上,不再是自己的了。不必记住那个人是谁,反正是陌生人。
然而,在意念传输的世界,会不会因为有人擅自在自己的记忆加装螺丝钉,把不想保留的记忆传输出去,却导致另一个不幸被锁定的人,必须承接那份记忆——亦即是,他必须在现实上经验那份记忆的实况,体验原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
没有回信。人间无味。
忽然,姐姐要她收拾行李一起南下,与几位好友结伴环岛,一副要带她离家出走的态势。
她留纸条给父亲,姐姐一把撕掉:“干吗留,让他找呀,这样他才记得还有两个女儿!”
在火车站,她给父亲挂了电话。虽然内心尚未决定是否原谅他,但她也不想惩罚他。
“日子要往下过”,她不时想起这句话,心里觉得好难。
行旅残句
一些片段灿影如微风拂面,我不想言语,但愿从此哑了倒好,只想记下来。
她在札记上写着《行旅残句》。
1
在陌生乡镇,或是行进的列车中,窗外流动着人生的倒影,我安静地看着,忘却自己,那些美好的幻象便慷慨地向我奔驰。有时是在自己熟悉的街巷上,刹那间神魂出游,看到现实世间上叠印着另一方世界,我亦暂忘自己,与之偕游。
我的眼中没有什么人,只有驿途的风景,一些秋天,一些冬天,还有几盎司的春。
整个人生对我而言,是一巨大的幻象,我游玩其中,像一个意外闯入的旅人。
2
假装独自面对阿里山的日出,喧嚣的游客,当作早晨的落叶。
孤独地面对日出,那万丈光芒皆为我一人而伸展。印度奥义书有言,当你凝视日落或山崖之美而发出“啊”的赞叹时,你便融会在神性之中。想必,凝视日出亦是如此。空气湿冷,浓雾盘踞远处大山,海拔三千公尺,记忆与血液凝结的高度。知道身在此处,但不关心自己是谁。(在一切的峰顶,众声沉默。)
贩卖樱花茶、高山甘蓝菜、吉野樱蜜果……来自都市的观光客,贪婪的购买欲已经发作了。我厌倦她们,又找不出理由脱离她们。在表面的亲昵关系下,我渴望一个人远远地走开。我不想交谈,议价樱花茶,我不想看到人,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往高山清晨任何一条陌生的山路无目的走去,让崇山峻岭的伦理关系重新回到心中,像小学时候,一个人走入山林内,从白昼走到黑夜,不必告诉任何人,我是谁。
3
不像夏天的傍晚,怎么连季节都失去骨气,温温吞吞。
被遗忘的深山野路,夜完整地黑着,纯粹且没有杂质。芒草与野风狂舞。远近无人,只有我,安静走路,像一个未涉世的童子。
走到一个无人所在,我听到自己对群山大喊了一声。
4
他们去访友,我独自踯躅于小镇街头。遇雨,三两滴打湿旅人的衣裳。忽遇一群披麻者肃然列队,为死者送行。我快速走开,近乎落荒而逃。语言不通,欲问路觅食不可得,如在异国。于是,随便找一处树荫躲着,看草地上被遗忘的风筝,雨潸潸然,追随一条流浪的狗。
5
我的生命会停顿在哪一个黄昏,还是凌晨?在草茵上,抑是花色陈旧的床榻?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人的哭喊,还是暴风雨拍打玻璃窗?无人察觉,没有葬礼与讣闻,没有墓园与石碑,我将不必忍受圆锹的噪音,以及冗长的送别。那么,火焰是应该感谢的,让人平静地消失,既不绚烂亦不平淡,照着孤寂的原意,有着美好的死亡。
我活着时,不信任人,不信任人所承诺的信约,不信任荣耀,亦不信任欢腾与幸福,只欢喜躲入无人的房间,写字写字以及写字,只信任写字带给我欢愉,像永恒眷顾我的美神,降临面前,抚慰灵魂,我们交谈,如恋爱中的情侣,没有厌倦,不存在背弃。我不曾在人的身上找到爱,比这更恒常,不曾发现哪一种信任比这更坚固。若能如此,此生被遗忘在月夜里,又何妨?
6
阳光很短暂,轻度台风的雨幕很长。像灰毛线堆里的一截红毛线,我的意思是阳光。
骑车至镇上,田园风景像一幅水彩画,大块阴天,不择手段的画法,乌云使力遮住挣扎的阳光,遂形成饱含水汽的角力状态,像天神决斗。这种力量有点眼熟,可惜自己对画不够熟,克林姆、米罗、马蒂斯、毕加索、梵高,我喜爱的多是——怎么说呢,像荒凉墓园底下的灿烂的那种。
直觉。感觉。美觉。觉是醒悟的意思,一种存在的力量直接流通于双方,达成美的融合。
7
早夜,云朵围着一轮圆月流动,如一朵倒开的白牡丹。花凋后,一绺乌云移来,嵌住圆月,看来像一只海盗眼睛。
在天上看顾我们的都是天使吗?会不会也有恶意的眼,巴不得我们这一生困在陷阱里化成枯骨?
8
古松下,木椅被光阴洗旧了,我憩坐其上,不愿想过去不敢想未来,像一张搭在椅上的褪色绣毯。
9
来自马来半岛的同学对我说:你看起来像一朵magnolia.花艺社的朋友说,那是木兰,又叫辛夷,一树繁花,花落之后才生叶,喻高尚的灵魂。“辛夷车兮结桂旗”,少司命的座车,言之有理。
在山径行走,忽然看到一棵绽着乳白色花朵的大树,昂扬高壮,遗世而独立。我仰望它,站在树下,有点想泪。无法解释泪意,来自于自然的抚慰总是这么突然又猛烈。木兰,含蕴着诗与爱、爱与追寻,在乌云盘踞的天空下,以纯粹的乳白展现意志,等待一个知音。
10
在旅行中,我希望离人群远些,无须交换姓名及沾染灰尘的故事。不要充满幼稚的尖叫声,不要不停地摆姿势拍照,我厌倦拍照。我想,孤独是一种稀有的宝石蓝,只有沉默之时,我才能感受到它在我体内发光。
如果可以,孤独的旅行比较适合我。虽然今天已经降低到最少人数——只有我与她,仍然觉得嘈杂。她,把整座人世的灰尘带进来了,以她的主观认定走很长的路找一家餐厅对我较好,想很多话题跟我讨论才不会无聊,每天赶路“捕猎”很多景致才算不虚此行。这不是她的错,她是善意的,即将远行的人,把“每一天”当作空皮箱,塞得满满的。
她只认识我属于现实的那一面,完全不认识我喜爱僻静的另一面,我渴望在旅行中跟自己相处,六亲不认,像一个僧。
就算有一个亲密的伴侣随行,我也希望彼此若即若离,去恢复自己。毕竟,旅行不是观光,观光是寻找人群,旅行正好相反,它寻找自己。
11
渡桥边,那一棵老樟树张着细密的叶,像绿瀑布,我想象在狂风的日子,他独自舞蹈的样子,那必是他最美的时刻。
美亦如此,不为了功利,只成就自己的艺术目的。
12
古寺,松林之间。
香客拈香朝拜,抽签,照相,有人高声谈话。小贩兜售祭品。
一只鸟飞过。
我站在廊下,觉得它是今日唯一得道的。
13
游客挤在大殿内,仰观释迦本尊如来佛跏趺坐像,解说员正在说明历史源流及美学造诣,由于口才不佳,说得糊里糊涂。我没多大兴趣,开始看来自各地游客的脸部表情;想笑,一个个如被从床上铲起来的孩子,脸庞惺忪,有点痛苦的样子。继而觉得自己这样暗地取笑别人甚不妥,但又想起张岱那篇《西湖七月半》,首段就写:“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把七月半赏月之人分成五类,一一调侃,还说杭人游湖,早上十点出门傍晚六点返家,“避月如仇”,还赏什么月呢?暗想,张岱若在此,一定也跟我一样偷偷地看游客表情吧!只不知,若我与他四目交接,他怎看我,我怎看他?
挤出殿外,观青松映入湖中的倒影,远处绽放火焰之花的凤凰树,像滔滔红尘向如来佛招手。现在,这位置变成,我背对如来观湖赏松,如来观我背影。
忽然想起《六祖坛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哉此心,无所执着,无所沾黏,无所围困。
我想,湖中也应有一群蜉蝣学生围绕一师,蜉蝣师指着湖岸上的世界,正叨叨释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吧!
14
连日追车赶路,竟得怪梦,记之如下:
笔直的路,黄褐色路面,没有树。一辆车急驶而过,我追赶,尽最大力气奔跑,喘息着,恐慌着,但没有喊叫,终于赶上车,以危险的姿势跳上。车上的人愉快地谈话,没人发现我。顷刻,这车变成一列火车,拥挤,坐满乘客,所以有灰暗色调之感。我与两个女人面对面而坐,她们喋喋不休谈话,我沉默。接着,她们说出秘辛,令我惊讶——类似被蒙骗许久终于知道真相的感觉,使我极度愤怒,但梦中未说明何事。这愤怒的感受十分强烈,我起了决裂的念头,遂站起,独自下车。她们没发觉我的行为。我下车时,带着一种弃绝一切不再回头的意志。
下车的地方是座依山而筑的小城,不知地名,看见石阶、房舍,没看见人。我走路,一眼看见有一栋旅馆,立刻知道可以去投宿。行走中,迎面走来两名妇人,我虽知道旅馆位置却想打听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们很和善,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还说她们刚来时也是住她那儿。我放弃旅馆,去找那名女人,因为她们提到她是个书法家。
我坐在桌前,等待她出现。桌上放了文房四宝,我拿起笔在纸上写:“我不会写字”,有练习的意思。由于坐着,我看到自己身上佩戴一块结着长穗的白玉环,似沁过的羊脂白玉,有着流动的雾色。我像调皮的小学生,一面玩赏古玉一面端详毛笔,心情颇佳。
她出现了,身量高大壮硕,极严肃。我立刻知道她是非常了不起的书法家,此时的我不是来投宿倒像来拜师学艺。她看一眼我的字,没说什么,但我明白字写得太丑了,心里很自卑。
接着,她说:“写字之前,先在纸上呈现所有字形,再下笔。”我立刻知道这是诀窍,亦即是,非一字一字写,而是先在纸上设想其全篇形势,再笔随意走。正当我要练习时,她取来一件形似短披肩的“肩枷”,套在我肩上,很重,手几乎举不起来,连肩膀、背脊都因承受重量而隐隐作痛。她要我继续练字,她说:“你会忘掉肩膀上的东西。”梦结束。
15
梦境似乎再现,今日车上坐法颇类似昨日梦中所见。她们玩倦了桥牌后愉快地谈话,我坐在隔座,闭眼假寐。话题转到感情,麻雀式聒噪,我从对话中判断姐姐应该有男朋友。有人提到爱情与面包应如何抉择,各抒己见,一人说个性相合志趣相投最重要,一人说门当户对,又有说优先考虑信仰相同,有一人说经济稳固最重要,“贫贱夫妻百事哀啊!”这话引我一惊,如此直白,立时有嫌恶之感,但想起昨日梦中已翻脸下车,此时不必再有此举动。有人问姐关于我,姐毫不掩饰说:“难啊,我看我们家要出尼姑啦!”
旁人说:“你这个姐姐嘴巴怎这么毒啊!”
姐答:“想追她,一定得高才行。”
“身高一八五?”
“长那么高浪费,又不是要换电灯泡。才华要高,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呢,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她就跟你走,我们家好歹也是个书香家庭。”
“那你呢?你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吗?”
“没,我长这儿,肚脐眼,有个温饱就行了,有才华的太冒险了。”
“冒险不好吗?”
“屁啦,要冒险我去当水手,干吗结婚?”
“娶你的那个人冒险。”有人挖苦她。
“他不是冒险,”姐答得干脆,“是找死啦!”
姐把她们都逗笑了。
16
她真的有个男友。火车上,她给我看照片,对我说,拟在中途下车造访他家,次日再双双赶来海边会合。
“你别讲,我还不想让爸知道。”她说。
“为什么不能跟女儿过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曾这么说,现在想起来甚觉讽刺。为什么要说连自己都做不到的话?我几乎想回家。但又不想独自面对……面对什么?我自问。
面对他与“那个人”难得可以共享的“假期”(我猜测),面对他因我们不在家而放松的轻快神情(我猜测)。
我感到气愤,一想到自己被视作多余、累赘,真想决绝而去;又觉得软弱,好像快被风吹走,我需要一个巨大的心灵拥抱我!
为了不让旅伴感到对我照顾不周,我鼓起精神学会她们教我的从救国团活动学来的团康歌,其中有一句:“风的一生就是注定流浪。”
17
梦到高大的莲雾树,累累的果实长得很特别,竟像葡萄串,果实又肥又红,好像一户完整的人家。
可是,我相中的果实都插了一条细电线,接到短篱上,会触电的。
或者,就这么坐在树下喝茶,看一阵野风吹过,
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滚到我的脚下,
或者,我就捡起最小的那粒,拿给你觑,说:
“瞧,我落了这么久,你也不捡我起来。”
那人在雨中撑伞,与我一样,站在街道两岸。那个人此时捻灯欲眠,与我一样,想象一处屋檐。
18
写了长信,末尾提到家中气氛,寄出。听到邮筒内“咚”一声。有点后悔,但来不及了。途中瞥见一棵无主的柿子树,挂着小红柿,得句:“百千个柿子如鲜红嘴唇,述说百千个萎落的故事。”
19
今晨醒时,见到浑圆的日。
其实是被日惊醒,真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有个爱你的人,一早等在窗外,不敢贸然叫醒你,只好红着脸等着。能这样开始一天,真好。
我告诉她们,有点中暑,我想在这附近清凉处走走就好,不随她们去访胜。
带着《离骚》——不知怎的,出门前竟想带一本难懂的语言难念的书,镇压这次旅行(下意识觉得不应该太快乐,戒备森严的古语言让我有躲入岩洞、不畏逆贼偷袭的安全感)。
走一段路,穿过杂木林往河边,避开戏水人群,有一处清幽所在,水声淙淙,宛如空谷溪流。我相信人的内心也有如此的一块净土,那么纯净,宁谧,不染。
拣一块河边大石坐下,正好可以把脚泡在冰凉的水里,立刻消了暑气,宜乎诵读《湘君》、《湘夫人》。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湘君啊您为何犹豫不决,为了谁在洲中徘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毫不胆怯地依附在诸神的恋情上,抑扬顿挫,遂感觉到一种时空交错的迷茫,因吟诵古情歌而觉得自己的情感也古老起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已降临北边水畔,我极目远眺却不见,心生忧愁。秋风微微吹来,吹皱了洞庭湖波,也吹落了树叶。
湘君与湘夫人,终究没来。就像所有的痴心情迷,所有的等待,最后都是在水一方。
20
在海边。分配的结果,我占有一间单人房。他们(包含姐姐的他,一个强壮爽朗、没有阴影的人)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把我丢弃一旁的样子,其实是多虑了,姐姐适时说:“我这个妹妹有时候阴阳怪气的,随她随她!”
他们到海边去了。我在廊下远望夜晚的夏日大海,海浪声在风中低吼,又似召唤。沙滩上嬉闹的人群,奔跑着,好一个快乐的世界。回到桌前,打开札记本,这是我的梦土、我的海洋。
忽然想起徐志摩的《北戴河海滨的幻想》,首句就是:“他们都到海边去了”(难怪刚刚写下时觉得句子熟悉),“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殭瘪的人间……”连用二十三个忘却,充满幻想、呓语与梦话,好像乱针刺绣,把好好一个天地扎得千疮百孔,兼具颓废之美与无法排遣的虚无情绪。
哪有人这样写文章的!想必精神上正在受鞭子,此时却深获我心。
昨晚的梦境很怪诞。
有个女人忽然出现,削短头发,不高,脸是圆的。旅游性质的,有别人随行。忽然,那个女人出现,与我在一起,户外的住宅区像原始森林,我们到处逛,附近景致像长江三峡(我不知道长江三峡是何面貌,但梦中觉得是),两岸绿茸茸的崇山峻岭,滚滚江涛奔流而下,水色黄浊,水流汹涌,颇令人畏惧。
接着,在一座石桥,我们倚栏而站,突然看到很多鸟,凶猛之鸟,石桥两边都是原始森林,树木高大,有蛮荒时代野性未驯的傲姿。那些鸟有大有小,或低掠而飞,或栖在树上,或在地上踱蹀,一律是黑油油的羽毛,宝蓝色尖喙带勾。那种蓝非常奥秘,绝对不是人可以调配出来,我记得非常清楚却无法找到相对应的色泽去形容,它的亮度与质感接近完美,既压得住黑油油的羽毛颜色又不至于太亮而使蓝色变得缺乏质感,蓝色要是太轻薄,简直像火葬场停尸间的瓷砖。要是太重,又缺乏帝王相。鸟的眼睛是鲜黄色的丹凤眼,没有眼珠。好美的鸟,栖在砰砰然鼓动的高大野性森林。大概是黄昏已尽夜幕初垂的时刻,那女人说,这些鸟对人有害,言下之意会有生命危险。
我背倚石栏杆,怀抱一个孩子,不知是谁的,孩子嘻然在我怀里取闹,把我往栏杆外推,我几乎坠桥,桥外不远处一棵高树上栖了一只庞然黑鸟,见状扑来,企图叼我的衣领,我差点被叼走。惊魂甫定,我把孩子赶下来,以严厉的口吻训斥他,我真的生气,不准再胡闹!很像一个资深妈妈。
那女人说,这种鸟非常凶猛,我问她如何防治鸟害?她说,先躲起来,保持安静,伺鸟飞过、走过,猛然用手电筒照它(像开枪一样正中鸟身),它被强光一照,立刻坠地而亡。手电筒出现了,我们屏息藏伏,迅速射光,果然照死很多只。这时,死鸟变化了,结成圆球白羽毛,有纤维感。梦中的解释是,死后从腹部往外翻,露出黑羽下的白羽,鸟身结成圆球,尖喙与黄眼皆不见了。地上好几球鸟尸。接着,类似竹篾编的圆筒形篓子出现了,她与我一起把鸟尸捡入篓子,我提一篓,内有三球,她挑两篓,里面亦有几球。我们走着,那篓子不重,走到沼泽边,把鸟球丢掉,我质疑丢在这里妥当吗?她说天明后,有专门的清洁人员会来载走。
梦结束。非常完整的情节。这种经历在现实中碰不到,我的梦总带我去探险,好像夜空中有一个主掌我的梦的梦神,带他钟爱的孩子去旅行。
但是,他没告诉我,鸟,是什么意思?难道必须去问弗洛伊德吗?
我的心啊!
旅行归来已数日,没有信,每到邮差送信的中午时分就提高警觉,只等到群分享溯溪惊险的信,没有他的。
怪异的鸟梦是预言。今早,姐姐带回来的雄鹦哥飞走了,它啄我的手,一痛之下松手,它逃入树下,又飞到邻家花台,终于消失。
以前,家里养一对爱情鸟,某夜梦到小鸟飞走,天亮后果然发现院子里鸟笼内只剩一只。无法解释梦与现实间的呼应,我们清楚明白所掌握的世界好像只是众多世界中的一种,能估算的时空也只是众多时空之一而已。而世界之外另有世界,时空之外另有时空。人的感知、演绎无法脱离时空法则而来去自由,如果不透过他者传递,我们无法得知同一天内地球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如果不透过时间法则,亦无法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这非常有趣,人囿于能感知、推衍的世界所提供的材料去拼贴自己的生命图谱、追寻真实、获得意义,这些,是否只是片面的呢?换言之,连我们拼贴出来的生命图谱都可能失真,因为,我们缺乏全知的智慧去解读手上的每一块拼图,只好连续性误读,在局囿之内微缩到更狭隘的框架。如此说来,何来所谓“真相”呢?
但我没梦到那人,他在哪里?是否也飞走了?
我的心啊!你在企盼什么?为何不安像山里的野鹿?
她显然是在一种游离的心情下写出:
用文字织一口网袋,装路边采的
迷人的小奸小坏,几颗多情种子
支离破碎的身影。
假装自己信任人生,
假装信任永恒不灭的真理,
假装自己从未将他装入网袋。
定局
她赫然发现母亲的照片被取下了,想必是她们不在家那期间的事。之前,很不习惯客厅墙上挂着母亲的遗照,现在,也很不习惯没挂。总归挂的时间不算长,取下时,墙上没留下痕迹。
那么大的框,收到哪里去?
她不动声色,找到一张小时候去相馆拍的全家福装了框,挂在原来那钩子上。挂不到一个钟头,取下了。想起母亲曾说:“做人不要小鼻子小眼睛,只会使小奸小坏。”跟自己爸爸怄气,想来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信来了。
薄薄的一张纸,寄自她曾从火车车窗远眺的滨海平原。他行文匆促,说暑期颇有些难解的琐事兼需打工,迟复了。从信中略感她为家事烦恼,“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要她敏察父亲之心,勿纵容自己的感受,勿有恶言,“言语要滴落如露,如细雨降在嫩草上,如甘霖降在菜蔬中。”家和为贵,若郁抑难排,不妨试着祷告,“我所投靠的他,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是我的避难所。”信末附一张宣纸黏贴在硬纸上,朱红印,“顽石亦点头”,是他闲时拿橡皮擦刻的,与她共勉。
她只差没将信揉成乒乓球丢到垃圾桶。
“什么叫勿纵容自己的感受!什么叫顽石亦点头?什么叫共勉?我错看了,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能体会我的心?”
这阵子姐妹难得感情融洽,联手给父亲喝“冷开水”。但她又寻思姐姐出国在即,若怄着一股气漂洋而去也不妥,声色之间便有软化的意思。父亲察觉到了,托人采买各种出国必需品,最重要的当然是一个“大同电锅”与御雪衣物。那个“人”是谁都不说破,反正大家心里有数。父亲不知是哪根筋又绊到了,操之过急,说趁姐姐出国前,安排一起吃个饭,大家见见面聊聊天。姐姐消了一半的气又胀起来了,赏父亲两个字:“没空。”
“去吃个饭又不会怎样,你都要出国了,别让爸为难。”她劝姐姐。
“要吃你去吃,这个饭我吃了会吐出来!”姐姐说完,忽然张开手臂拥抱她,“妹,我不在,你一个人撑得住吗?”
这一问,姐妹俩都红了眼眶,才要滴泪,姐姐却抹了抹眼睛,一叠声说:“算了算了,别哭哭啼啼要死不活的,有个屁用?”说不哭就不哭,刚刚那个红眼眶的人好像不是她。打开皮箱,开始整理行李,将幼时妈妈缝给她的卡通人物粉红色顽皮豹塞入皮箱,又转身去客厅电视上拿“大同宝宝”也放进去,那是买电视附送的存钱筒,身上有“52”字样,据说是第二代。
“‘大同大同国货好,大同产品最可靠。’想家,看它就好了。看照片会伤心、生气,这夹着橄榄球、笑嘻嘻的小人偶多可爱啊!而且还摔不坏,可以当出气筒。”她说还记得一起看那个大光头尤·伯连纳演的《国王与我》吗?有一幕要接吻了,妈不知要先捂谁的眼睛,竟让她看到就要嘴对嘴了却突然换了画面,长大才知道那叫“妨碍风化”被剪了,那些剪片的人干的是什么活啊!一天到晚盯这种画面,人还能正常吗?说完竟咯咯地笑起来。
她回房取来一只袋子,送给姐。一件妈妈的上好棉袄,重要场合穿的。她请中华商场的阿姨稍作修改整烫,合姐的身。她还在内里口袋处,用绣线把一家四口的名字绣上去,等同是穿在身上的户口簿。
姐穿在身上照镜,抱住她,这回真的滴下一颗宝贵泪珠了。但看到那绣字,不改笑闹个性,摸摸衣角:“你有没有缝金块在里面啊?妈说他们那时逃难,会把金子缝在衣层。”
“别闹了。你会跟他……在一起吗?”她问。
“应该会,不过路还长呢,谁知道?说不定他变心,说不定我先变心。”姐说,“你呢,有好的人要把握。”
“是你的就会来,不是你的不会来。”她答。
“你怎么讲话跟妈一个样,禅来禅去的,真受不了。”姐说。
“如果走到分手了,你会不会难过?”她问。
“难过有用吗?”姐答,“合则聚,不合则离,对大家都好。做好的事为什么要难过?我最受不了哭哭啼啼,哭瞎眼睛,他会因为你的瞎眼睛太可爱了又回头吗?”
她笑了,什么事到姐嘴里都变成笑话。
“你以后会回来吗?”她问。
姐没回答。她是个不说谎的人,沉默代表不回来。
“你可以来找我,我寄钱给你买机票。”
“好啊。”她说。
她明白姐姐这一走就是飞了,不管就学就业成家,不会再与这个家有牵连——姐比她看得更早更透彻,这个“家”必散。她这个“好”字也是随口答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姐这一走,差不多就是另一种“消逝”。
次日,姐带她去银行开保险箱,把妈妈交给她的首饰珠宝转给她放,她才明白母亲临走前的心机,不把这些交给父亲反而暗地里交给女儿。她问这样瞒着爸爸好吗?姐敲一下她肩头说:“我拜托你眼睛睁亮一点行吗?别一天到晚活在梦里。这是妈的东西,不给女儿难道给……算了不讲,免得我没口德。”
临走前一晚,姐姐一笑泯恩仇,好声好气跟父亲说话:“你放心,我一到美国,先痛痛快快玩一趟,寄相片儿给你,让你知道你的钱撒到哪里去,恨得牙痒痒。”
父亲忍不住,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不像话嘛!”
“还有,注意身体,你以为还年轻啊,要运动,少吃东坡肉,那是害你的,烟少抽一点,非必要别应酬喝酒,人家几岁你几岁!”
姐姐的口吻好像做妈的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子,爸爸吃她这一套,一扫近日阴霾,笑容没停过。
这些都是虚话,最后,抖出唯一一句实的,她说:“妹没什么心机,成天诗啊词的,爸,你要管好她的钱。”
钱是铜臭,可是姐讲得好像那是命根。才明白她曾说:“爸爸是个精明人,可是越精明的人糊涂起来越是个烂泥巴!”她在保护我。妈说过,两个女儿一个有才干一个有才华,其实她也是冰晶透亮的人,只是用灰把自己抹一遍,让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札记上写着:
不给人看的文字比给人看的文字多一些乌云,不说给自己听的话又比说给自己听的话多一些真实。
从固体的现实生活抽离出来,旅行回来的我换一种呼吸的方式。我决定不再与他联系。
记忆区的灰色地带,光,如一尾觅偶的鱼。然而,仿佛沼泽里鱼与鱼的追求,也染了污泥。他在我的世界里,一寸寸委顿,终究要成为陌路。当作是一阵意外的雨,空气中飘散短暂的清新,但是雨停后,沼泽并未变成清河。
懦弱,害病似的飘浮着。时间,颜面灼伤的兽,蜷缩角落,每天我在碟子里丢几片青春,喂它。断信,诗也一刀剪了。
啊!过尽千帆皆不是,过尽千帆皆不是。
这世界令我厌倦,谎言与谎言交结,诗变成肉欲的床单,爱情在肮脏的角落爬满蟑螂,那么,所谓的忠诚与贞洁,好比恐龙化石,人们进博物馆参观遗骨,相信它们的确存在过且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但非常放心,它们再也不会摆动庞大的身躯,惊吓我们了。
所有的追寻变成笑谈,难道在尘世间没有神的皇殿,掌管爱的神已灭绝,说,从此你们任意放纵、寻欢不必惧怕谴责,你们的世界我不会再住。
姐姐出国后,局面随之清朗。
成定局了。“那人”口口声声说与“她”同类,听来真是玷污,还要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强调自己亦是能忠诚的人。他陷入自己的逻辑中相互矛盾而不自知,一个用情不专的人就失去实践忠诚的机会,因为,不会有一个人相信或看重他的忠诚。这种脚踏两条船的感情,永远只是赝品。
台风前狂乱的雨
寄自太平洋彼岸的黑樱桃茶的味道很诡异,像冰冻了几世纪某座平原底下一群含冤而逝的割麦女的嘴唇。僵紫了,仿佛大恐惧袭来时,无所适从而变成呢喃的唇形。因此,那味道也有好几种层次,初始非常浓,苦不堪言又有一点薄薄的樱桃香,冲过几次热开水,樱桃味就真实了,仿佛割麦女仍在烈日当空下收割起伏的麦浪,她们欢愉的语声也是金黄色的,加强了无垠的麦浪的翻腾。那时,天空尚未结冰。
无人的夜,刮着台风前狂乱的雨,我继续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正在嘟嘟囔囔叙述:“夏天的晴朗在地上扎了根,化成茂密的枝叶……”我有时中止与普鲁斯特的关系,因为看得非常细,以至于他的意象深刻且快速地被我的脑子吮吸,这使我感到自己的脑子变成一个无底黑洞,贪婪地吮吸普鲁斯特的血液,如果不暂时中止,我会变成野兽,今晚就不必睡了。所以,现在我拿出札记本漫无目的地写着,让黑樱桃茶的味道出来透透气,耳朵听着滂沱的台风雨正在造势,为明天的暴力做出征前的准备。我能分辨雨打在地砖上与树叶上的声音,我能分辨雨声中的讯息,包括将下多久、多大,也包括它们会带给我多深的喜悦。从书桌抬头,室内因只点一盏昏黄的台灯,吸收不到充足的光线而墨黑着,然而巷弄的路灯及对门人家客厅的日光灯很巧妙地投影到玻璃窗上来,漫散地、随我的眼睛角度不同而变幻着,于是形成不可测的幽冥世界,后院里高耸的竹子有二楼高了,所以竹叶的影子也就顺便被投影到玻璃上,台风摇撼竹叶,影子像柔软的小鬼摇来摇去,有时如故宫典藏的某一幅唐人墨竹卷轴,有时没什么章法,只是无限幽冥的一部分,或活着的我的一部分。
这样的夜晚是完美的,空荡的屋子内只有我,我好像孤独地驾驶一艘黑帆船,任意航行于黑浪滔天的大洋,不寻找什么,也不被什么寻找;不记忆什么,也不被什么记忆着。我只是阅读一个叫普鲁斯特的人,逆溯时间去阅读已逝去的他的已逝去的时间,然后忽然回到我自己的时间喝一口黑樱桃茶,想象茶的历史,仿佛看到冰原底下一群割麦女冻紫了的嘴唇,这时我又岔入一个无从标示的时间;然后又回到案头写札记,不知不觉写了三页九百多字,如果一面写一面数,永远数不出正确的数字,如同我们永远无法在贪恋的幸福中停滞,一切忽然成形又忽然消逝,我们费了力气学习到的平衡的姿势,很快被下一波成形的故事冲倒了,等到从地上爬起来想找原先那把支撑你平衡的椅子,发现椅子小得像玩具,而且比廉价的幼儿玩具好不了太多。
风雨忽然停息。这是一种伪装。
我应该怎样结束今晚的札记呢?风雨停息,我清楚地听到有两个人站在小巷弄闲聊。好像即将把我的黑帆船卷入大海底的风暴来临之前,两条天真无邪的小鱼儿忽然游到船边,说起关于晴朗的故事一样。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旅客
姐姐远去不久,父亲订了婚期。只剩她,心情在两个极端间拉扯,每每要越过那条理智的线做出不当之举,终究有个力量拉住她。
她记起他的话,“敏察父亲之心”,可是又有点生气,自己为什么要记住他的话。
她察觉父亲是刻意延后婚期的,为了不想让姐妹俩失去母亲不满周年就得面对“阿姨”,父亲夹在三个女人之间也难为吧!
她叫她“阿姨”,父亲虽然希望她改叫亲切一点的,譬如“娘”,她不作声,父亲也不好再提。她与她相敬如宾,还好屋子还算宽敞,总有办法一个在客厅一个在院子,一个去厨房一个上二楼。她待在学校图书馆的时间多了,三餐在外自理,家越来越像沐浴、就寝的地方。踏着星月回家时,常常已闻房里传出鼾声。
有时,他们双双出外应酬,她回家到了门口,见屋子是黑的,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好像可以自在地躲入深山岩穴,嗅苔藓香味,听远处山径传来迷路的羊的叫声。不管是哪一种样态,走到这一步,表示家像一块糖霜,慢慢融化,成全了素不相识的蚂蚁。
这期间的文字,透露着抑郁。她写着:
穿过俗媚的城市,我将走入狭长的黑暗隧道,谛听自己的跫音,一步步敲击记忆,隧道顶壁两列小灯,如乍醒的鬼眼,照着满地的记忆碎片,有温馨似三月蔷薇的,有血腥如炼狱一隅,有叛逃的,有痛哭失声的……时间曾经在我身上结巢,装扮自己,守候幸福的驿马车造访。终于,玫瑰也有枯干的时候,远处的踏歌已不能引诱我囚禁的心。春夜是猫们的,我纺织月光,安静地缝制寿衣。在抒情被视作呻吟的年代,诗及其族裔,宛如火炉上一只蝴蝶的舞蹈,火总是坚持,它是唯一的出路。终于知道,没有人在暖风吹拂的南方造一座有花园的家等待我,明月夜的山冈,也没有人为我吟咏悼亡诗。我会从墓草中抬头仰望星空,辨识星子的方向,自言自语说:春夜是猫们的,夏夜听蛙,秋夜早就给了寒蝉,至于冬季雪夜,我怀想着豹呢!我每天无事可做,撕几片肉体饲养蝼蚁,关于尘世的记忆都洒落在隧道里了,只惋惜一生短短时光,没看到最美的风景,没遇到最美的人,白白痛了几回,活生生剥几层皮而已呢!唯一可堪安慰的,灵魂仍然洁净,仍是守护的神眼中不变节的女儿。
奇特的是,她不知基于何种心血来潮,竟写下祷词:
啊,我们选择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同理,我们是什么就会选择什么。做一个降临世间旅行的游客,我从来不是他们同族的血亲,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旅客,通过了他人不可想象的灾厄,可是,亲爱的神,我没有背弃你,不曾遗忘对你的承诺。虽然,你的鞭如烈火,拷打我的背;你的杖如利剑,剜挖我柔软的心;你赐下的酒是毒蛇的液,封住我的喉,使我不能对他人倾吐;你捎来的粮食是海底的珊瑚礁,镇压我的身体;你给予的道路,布满荆棘,要我流血替你灌溉荆棘丛中的百合花;你吩咐的爱情,皆是玩游戏的精灵;你要我定居的文学事业,只有孤独与我做伴。然而,神,我既然承诺了,就不会背弃,我既已选择高贵的灵魂,就不会遗忘。神,我与你有一个约定,请你赐我你的智慧,让我通过你亲手布置的考验,当我依约通过最后一关来到你的座前,请你走下长长的阶梯迎接我,紧紧抱住我,对我说:“你不愧是我最钟爱的女儿。”
不久,父亲在新店山上一处林荫幽深的别墅区买了一房,说是当年跟她妈妈存了储备金,两个女儿各有一笔嫁妆,姐姐拿着出国去了,给她的就换成房子,保值兼投资。她没去看过也不关心,这些财务的事她一向没兴趣。
院子里那棵数十龄老桂树与一丛澎湃的蔷薇、栀子被阿姨叫人锯掉那天,她知道自己离家的时间到了。
她一进门,看见院子怎有绿蓬蓬的云?再一定睛,地上躺着被截断的树干,工人正在清理枝叶。
“为什么砍掉!”她发疯似的,尖叫,冲着父亲质问。
理由是风水师看过,树荫太密遮了光,屋子阴暗潮湿不干爽,主家运衰败,对男主人不利,还会招蚊虫鬼祟。
“那么爱干爽,不会搬到沙漠去!”她忿忿地说,“又关蔷薇、栀子什么事?为什么都拔掉?”
理由是色艳味浓,招桃花,易有二妻。
她不像姐姐伶牙俐齿能答恶毒的话,只会被捂了口鼻般什么气都出不来。
她这才发现,这外表看起来柔顺的女人是罕见的、极度讨厌花草树木的那种人。有的女人婚前是一枚翡翠椒子,绿得水汪汪的,十分友好,婚后却马上熟红,辣得人的喉头像刀割。
她知道父亲根本做不了主。
母亲爱花树,种花赏花,喜欢插一瓶花作画,一手打理前院后院风景,她看到花树被砍,心很痛,觉悟到母亲正式被逐出家门。
“我是不是也应该敏察她的内心,感谢她没在春花烂漫的时候动手。”她在札记上写着,仿佛质问那个要她敏察他人之心的人。
她一夜不眠,看清楚父亲的难处。不久,寻了课业繁重且打算兼家教的理由,跟父亲说想先搬到学校附近租一间套房,等待山上那房子装修好再搬去安顿。父亲说:“这样也好,你常常晚归,我也不放心。出门在外,凡事自己小心啊!”
“我常常晚归你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外面你就放心?”她写着。
她无须抽丝剥茧,就知道父亲的难处——一个即将成为新生儿父亲的男人,如何叫已成年女儿搬出去的那种难处。她内心再怎么愤懑、伤感,毕竟还是愿意体谅父亲的,让他赶在孩子出生前规划房间。她知道这么做,父亲心里的压力立刻卸下,而她自己必须独吞痛苦。既然要吞,就吞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吧,她一并带走妈妈和姐姐的东西,暂租的那间小套房,被箱子堆得像暗无天日的仓库。
父亲果然立刻大装潢,老房子变得光亮华丽,亮得容不下往事的痕迹。
家拆了,好痛的感觉。下了课,有时会忘记,跳上公车要回家,半路上醒过来赶紧下车,站在路边掉泪,不知何去何从,我已经没有那里的钥匙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但至少,有一个人是快乐的。举目无亲的感觉好难受,我必须学习取消自己的感受,好难!闷闷的感觉压在胸口,我是被流放的人。好像我们的房子卖给他们,换了主人。不,男主人没换,是买房送男主人的感觉!他们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我呢?我完整的、风和日丽的家在哪里?
黑色最安静
她搬入小套房,当日札记写着:“蚂蚁般的轨迹。雨水淹没城市,对面窗台上,一件被弃的蓝衣,粘着去年冬天麻雀的落羽。吉屋出租,附送迁徙与遗忘。”
札记上,有一段涂涂抹抹的文字:
如果能够选择,我想在深山某一处悬崖旁,造个隐密的石穴,日子深邃而且黑暗。黑色最安静,它吃掉所有声音,不打嗝。白昼爬出洞穴,面对辽阔的、不允许被阻挡的天地而读书写作——无目的,无读者诉求,因写而存在,因存在而写。不企求任何人读我的作品,写作的纯粹幸福在于根本取消了读者。我完全霸占自己。
活在人群之中,不可避免被迫学习做一个“人”,这时常引起我的不痛快。人的世界,比一群野狗争夺一根肉骨头好不了多少,那些直接或间接波及我的人物、事件,有时微小到令我愤怒,然而,做一个人必须尽些“礼数”,在适当的时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用语言去“安抚”他们,直到他们发出快乐的欢呼声,直到他们相信。当我熟稔地做这些,却在心里响起另外的声音,像贼一样,恨不得亮出怀中的匕首,朝他们的心窝剜去。
然而,几日后,札记出现了非常诡异的描写:
复述那个梦境,需要一个阒黑的空间。所以,现在我关在堆着纸箱的小房间内,面对玻璃窗外的汀州路追述昨夜的噩梦。
长条木桌上摊着与妈妈相关的文件、素描及她的照片(包括躺在棺木内被病魔啃得不成人形的遗容)——我仿佛正在编辑妈妈的纪念集。
梦中,我非常愤怒地拔一棵树,黑沙漠中的一棵树,开满一层层紫色与白色的碎花,没有叶片,琐细的花交织成紫雾与白雾,流动的,狂放的,我摇撼树,两手抱着树身使力地拔,显然根部咬土甚深,我的膀子几乎要扯落了,也未能拔出它。紫花、白花纷纷在我的盛怒摇撼中飞落,在我身上飞沙走石——我的眼睛看不清树,梦中忽然明白那不是树,是仿树的钢条结构,花的质感不再软细,是塑料片,仿佛一阵狂沙袭来,遮蔽了一切。我继续拔,“不是我死就是你亡”的作战意志,终于,那棵不锈钢树抖落所有塑料花片,变成丑陋的秃枝干,我拔出了,地面出现下陷的大洞,黑漆漆的。
我狂怒,发疯似的折弯铁枝条,一段段往黑洞内丢,继之掩平,终于,广袤的漠野了无树迹,仿佛有史以来从未有过一棵树。地上一摊紫、白相间的塑料花片,我冷冷站立其上,不动,像一个完全没有血液的冰人。
然而,下一个画面,我趴倒在地。忽然,从地底伸出两条可怖的软藤,贯穿我的脚板,继之像缝衣服般从膝盖刺下,回到地底,再钻出,从我的腹部穿过,自背脊刺下,又从地底伸出,直直贯穿我的双眼,然后在离头数寸处刺入地底,完整地把我缝在地面上了。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只有两只手逃过一劫,使命地用手扯断软藤,却不可得。我咬牙切齿喃喃自言,一面挣扎:“你休想,我宁愿自己碎尸万段,也不让你绑死在这儿!”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梦境比现实更惊险,而现实只是一个避难所而已。床上棉被、枕头横陈,好像打过仗,我躺卧的方位与姿态也好像从遥远的太空陨落,正巧摔到陌生的床上。
【徘徊】之四 荒芜
所有的失落,都是从脚底断了根须开始的。
去夏,暑气方盛,心血来潮回一趟乡下,无事闲走,自然而然往旧厝方向走去。
乡间已非碎石小路,皆是铺了柏油、车辆能行驶的平坦路面了。路旁的灌溉沟渠已改成水泥砌筑,无须烦恼会毁于台风或是水草猖狂阻塞水流,因而也无容身之处,可让野姜花、蕨类等喜水植物扎根了。当年杂草拂水、野姜沿岸,连带粉蝶追随的景致,已不复存在。稻田仍在,上一辈做田人凋零殆尽,接手的不见得是自家子弟,有的交给族亲一并耕耘,有的转租他人,也有的任其荒芜。
盛夏至,稻穗初满未满,正从绿粒转黄,七分熟,被稳定的热气烘烤,再过近月,应当可以收割。
能收割的田园,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爽燥之气,轻盈地、微芬地飘荡着。大约是叶片已把精华水分给了果实,所以水泽稍减的千叶在空气中摇出细碎声音,而成熟的果实飘出芳香,遂形成独特的气息,人置身其中,受其感染,忍不住涌生愉悦之感。
我站在田边,一阵微热的野风吹来,辽阔的稻穗如波似浪,朝我涌动,发出窸窣合鸣,这声音既遥远又熟悉,是乡愁的一部分,吸引我驻足聆听。此时小路上无人无车,只有一条狗儿快步经过,倒成全了我这个看来像游客的人,在没有刺耳声音干扰下,那一波波大窸窣的稻穗之歌,只为我一人吟唱,听得我伤感起来。
多久没听到这歌?一数,四十年了!时间应该像钢筋铁条才是,怎么这样不禁数,比落英还不如,花瓣犹能在小径上躺过几阵雨水才化泥,四十年光阴于今想来怎么是白茫茫印象?好似,上个记忆是四十年前拎着行李离乡的少女,下个场景就是此时站在夏日天空下聆听稻浪。
奇特的是,并无切肤痛感,只有淡淡幽怀。近年来,我常有这种体会,过往之人事物,忘去泰半。照说应是深刻的经验,也觉得恍如隔世,仿佛曾替他人背过行李跋涉一段路如今已归还结案。往事如烟,此话不假,说的不仅是物换星移、人事已非,也包括历事者自己的记忆如烟似雾,两相淡忘了。
然而,我站在稻浪前,却毫无隔阂,接续了童稚时期记忆,未经过时间这勤奋老妪撒盐腌制,依然鲜翠。能这样记住一个人一件事一处景一段情,是幸福的,表示内心深处仍有珍视的东西。
如今还藏在心里算得上珍视的,人渐少、事凋萎、情转淡,唯有眼眸见过的景致活活泼泼长存。
连通全村的乡间之路早在三十多年前重新规划,大约是我离家不久后即全盘更改。存放在我脑海里的是旧地图,新的路径我却怎么也记不住,即使三十多年来已不知走过几趟,依然会迷失,走错一两个弯道,绕了路才走回老厝。这对方向感不错的我来说是个谜,几乎要对自己生气了。我寻思原因,应该是“氛围”消失了,才让我无法按照脑中地图辨认方向。
“氛围”是什么?是特定空间里的景物在季节变化中各以其色彩、气味、声音相互牵引而成的奇特流动,这股感官体验若与人生的某些项目结合,渗入记忆,大约一生就定局了。
幼时,伸入老厝竹丛的那条小碎石路,约有十多公尺长,路头处有几丛野生小灌木,自由生灭,曾有一年,不知从何而来出现一丛蔷薇,花开得灿亮。丰绿平原上站着如此动人的粉红娇客,怎能忘怀?也许受了影响,后来的我喜爱娇小的蔷薇胜过玫瑰。这花有个性,不给插瓶,谢得快,花瓣纷然而落依旧鲜丽,像说不出口的语句。在枝头上也是稍纵即逝,如它所代表的花语:爱的誓言。
小路两旁是自家稻田,路上两边长草,傍晚时分即有萤火虫出没。有一晚,庙前酬神演歌仔戏,我们各自携小板凳去看,我困了,先回家。当时无路灯,仅能依天上月光及竹丛人家透出的灯色辨识方向,我弯进自家路头,看见十多公尺长的小路两边草上,飞着点点萤火,如繁星闪烁,一路迤逦。我被慑住了,放下板凳,坐在路中央,痴迷地看着。那应该是我今生对“梦幻”含义的启蒙。
高中离家,每当思念来袭,以文字疗伤。生平第一篇发表的文章写兰阳的雨,其他写在日记、稿纸上未曾发表的不知凡几。犹记得也曾仔细描写月夜萤火美景,供自己缅怀重游。作为一个作家,大自然给了我第一度启蒙,在痛彻心扉的情感启蒙之前、学会驱策文字的文学启蒙之前,我已储存写作动能,不断地在异乡孤灯下,写着对四季稻原的思念,缠绵悱恻,像在对看不见的神灵倾诉。这游子低诉的语调、咏叹的情愫太强烈了,无意间,也使我自然而然朝散文路径走去。
那些文字都化灰了。大学联考发榜后,我整理衣物拟搬离赁居苦读的山边小屋。也许是被想要挥别过去的心绪所鼓动,也许考虑物品太多无处存放,也许不想让吐露衷曲的文字被人翻看,我找来一只废铁桶,将几本日记、文稿连同已发表的文章,全部烧掉。
送给自己十七岁“金榜题名”的礼物,竟然是一把火。
如今,从连通全村的道路转弯进自家小路,路头处早已是水泥产物,而伸入竹丛老厝的小路也缩短了,路面泥泞不堪。竹丛内原有三屋,我家居中,三户人家都已他迁多年,屋厝皆倾颓,或长疯了杂草,或砖墙半倒,只剩门牌还是清楚的。
菊姑常常来巡,她在晒谷场前辟了菜圃,还种几株香蕉,多少挽救了老厝的田园本性。想来,这也维持不了多久,产权共有的左右邻舍都交给下一代做主,觅地、养地的中介与建商殷勤出价,这块地迟早会出脱。
祖产一向是男丁的事,我无权做主,只能守护自己的记忆,在百年老竹丛、半爿古厝未被铲成平地之前,在新式楼房未窜出之前,回来看一眼。
我来探望古竹老厝,也让古竹老厝看看我——它们联手栽培的小女孩成了作家,如今虽然心境渐老,却依然记得纯真年代。
还记得,炊烟游入高耸的老竹丛,风来,吱吱哑哑,绿色的鼾声,吵醒一大丛朱槿花。
还记得,摘一朵喜红的朱槿花,簪在用破渔网围着的篱笆上,预卜:如果明天早上花还在,那就是好天气,后天可以远足;如果掉了,就是下雨,远足“又要”取消。
花不见了,花自己去远足。
站在晒谷场,这般废墟,入了夜该是孤魂野鬼嬉闹的好处所。我在这儿,是活泼的鬼还是荒芜之人?
不管是鬼是人,脚底已没了根须,回到出生之地,也只能看一眼而已。
到如今,看一眼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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