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为你记载日子,记下蜂拥而出
却不宜寄出的情怀。
只觉得一定认识过你,要不然
怎么会特别爱读你的信?
无目的叙述之一
1
西晒小房间,那扇门有着病态的呻吟声音,你必须很用力拉几次,在它的呻吟接近尖叫时,才能打开它。
我应该先替你描述褪色的窗帘还是窗外那堆废弃物——三夹板、空垃圾桶、购物篮在西斜阳光中的诡奇色泽?说不定,这些都引不起你的兴趣,对长期被禁锢在落破户般的城市一隅的你而言,甚至连圣坛上的灰尘也引不起你擦拭的兴趣了。
闭上眼,零乱的片段印象、声音、气味以及感觉。当然,不怎么重要,向来不善于将烟火市街上忽生忽灭的人物事件重要化,使之成为生命内里的新兴记忆。我的不为人知的世界,像一座无数房间拼装而成的迷宫,设定了每一个房间的风情、气味、装饰以及语言,不同的人推开不同房间的前门,对话,浏览,然后自由地推开后门出去。我仿佛从半空俯瞰一切活动,保持沉默。
2
巷口那台抓娃娃自动游乐机的配乐干扰我很久了。很难听,吵闹到无法抵抗,可我必须天天听,当有人投下硬币,抓娃娃时。不知有什么方法能让它故障?
午餐时间,与爸在抓娃娃机隔壁的川菜馆吃饭,领取生活费、信及姐姐寄来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领取“多一个弟弟”这个天大的“喜讯”。不重要的“琐事”,可是对方希望你重视,遂用很可笑的言说方法把一件简单的事变成复杂,而且还带了命中注定式的结论:“长得跟你爷爷一个模子!”我必须礼貌地接受,并且用重量级的加强语言表示认同。然后,挤出看起来很自然的笑容,恭喜他“喜获麟儿”。饭后,吃龙潭豆花,又提了一遍“这小家伙不好带,把他……”警觉不该提“妈妈”两字,硬是刹车,来不及了,那句话不接“妈妈”接什么?立刻帮他解围:“他妈妈,不,阿姨一定很辛苦吧。”像心肺复苏术,粗手粗脚的他快把我按死了,我还得睁大眼睛感谢他这么用力。
姐托人带回一包婴儿服,他高兴极了,夸她懂事成熟。何必又拉一个人来做人工呼吸呢?相较之下,我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有空回家看看。”意思是回去看看她与小弟弟。
然后,约了清明扫墓的时间,直接说:“你阿姨坐月子不方便去。”谈不下去了,“山上那房子快修好了,东西先搬上去也可以,你自己凡事小心点儿,眼下专心学业较重要,别分心,眼光放远一点。有空回家看看。”又说了一遍。
好。分心。回家。
回家,分心。
3
不锈钢电汤匙正在练气功,呼噜呼噜煮水,午后街声温温吞吞偶尔冒一两声噪音。一人份的小套房,有一天当我离开这里而且年纪大到能够反刍记忆时,我会以非常好的心情怀念“小套房时光”——要是东西没这么多,它的格局颇像梵高的房间。记忆的光点将从那条摆满房客臭鞋的走廊开始闪烁,经过四间房间,走到底就是我所在的这扇很难开但房东认为我不够用力的木门。进了门,走四步就可以直接摔到单人床上,床边就是书桌兼餐桌,再来堆垛了十多个箱子,如果地震来了我有可能会被压扁。电锅碗盘、六摞书、衣物、笔记文稿,各式各样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的杂物。我需要至少一个秘书、一个助理,所以在我桌上的三个杯子,一个喝咖啡、一个茶、一个负责白开水,好像分属三个人所有,而我同时扮演他们。桌上摊着两三种同步进行的笔记、文稿、论文、札记,不能不提维他命C、葡萄干、蜜饯、番石榴、橘子、苹果……它们有时发出喵喵的声音请求我吃掉它们,而我吃它们不是因为饿,准确地说,桌子放不下了。唯一可喜的是有一扇生锈的铁窗,可以挂一盆黄金葛,但必须保持警觉,附近餐厅的油烟每天来试探我的鼻子是否健康。
希望有一天,能拥有一张三人份的长桌,我可以把部分厨房、化妆台、书房、文件柜、通讯台、音响、文具部的功能一一上桌,这样比较符合一个脑内常有野鹿抵斗的女子的需求。最好,椅子就是床笫,墨黑,用来替身体染色。
4
雨有气无力地下着,假日,屋子里空空荡荡,把门打开,我坐着。隔壁房间的珍妮弗站在走廊电话机旁讲电话,对她的男朋友抱怨雨天的台北交通。这个加拿大女孩喜欢听芭芭拉·史翠珊唱的Memory,重复再重复,让人错觉唱到第一百遍时,时光会被顽强的意志打败而让往日重现。一小时前她出门,十分钟前回来,喊不到计程车。“上帝不要我去见你!”她非常不开心地对男友说。接着,从灰色风衣口袋取出一罐可乐,她的晚餐。为什么有人爱喝可乐?每次喝可乐,胃就胀,好像有个顽童在我体内吹泡泡,心情不好时,又变成有个哀怨的妇道人家拿我的胃当洗衣盆,一直在打洗衣粉泡泡,洗一家八十口人的衣服似的。我不在意她喝可口可乐,我在意她搬来第一天就拿走我的自由女神马克杯。她不知道那是我的,我也没要回,枉费姐姐大费周章寄来的苦心。我只是推敲她的下意识运动过程,理解她从厨房里众多杯子中取走那个,乃是间接的想家情结作祟。我不忍心拿走她的感觉,哪怕那只是一丝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安慰而已。
她要再去试运气。
“再见。”
“再见,希望你遇到十辆空计程车同时对你微笑。”
"I hope so."她说。
5
梅雨已经来了。经过花店,临时起意买一枝百合送她,等待一起晚餐,彼此喂食一些安慰的语句,像小学生互喂浸过糖汁的蜜李。
两人沿湖畔散步,忽有雨,到小套房来,剥橘子,满室柑橘香气。
她问我压在书桌垫下的那句话什么意思。“艺术是悲哀与苦恼的儿女,悲哀才是冥想的温床。”
毕加索说的,不是我。马拉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世代杂居着西班牙人、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罗马人及阿拉伯人。地中海的季节风吹来各国商船,停泊在马拉加。湿润的风诱发想象,各民族文化的新鲜气息像果园里的成熟果子。毕加索诞生于此。我说最近在看画册,这里像囚室,需要跟画家亲近一点,刺激想象力,才不会被丑陋弄瞎眼睛。
她说出心事,神秘的笑一直蓄在那两颗小梨窝里。她烫了头发,变成熟,更像暖烘烘的太阳。有着丽日体质的人,必定有人在灯火辉煌的广场等她。
我的体质不是孤独,是孤绝。孤独放久了,还有点温度,孤绝就只是冷。
送她去坐车。在流浪者麇集的街道,雨暂时收工,我牵着破伞走路,想要散长长的步,拿不定主意往哪里走。躲开一张认识的脸孔,因为不想说话,不想报告现况或打算去哪里之类的话语。我喜欢躲在不易被发觉的角落看陌生人的脸。
这种湿答答的天气是叫人回家的天气,不想回去囚室闻油烟与湿纸箱味道,有痱子粉与奶娃味的地方是别人的家,所以跳上公车去看电影。
深夜,整个城市被雨抢劫,走一段很长的路,叫不到车。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低头行走,随意转入小巷或从死巷退出来,继续倾斜打伞,找另外一条看起来有出口的巷子。
沉默着,像宁死不从的俘虏,在雨夜晃荡。我喜欢这样的行走方式,觉得一口气够长的话,可以走到海底。
好像这个人活着,跟谁都无关。
那么,我是不可能到灯火辉煌的地方等候谁了。荒草没膝的小径比较适合我,白露为霜,且收集霜露,并为一只回飞的孤雁而淌泪。
爱慕
那枝百合花送给了群。
父亲带来群的信,她回信后不久,群来信约见面。“有很重要的事,要请你当参谋。”信上说。
她们饭后,到她的小套房剥橘子、聊天。群到了法商学院依旧活跃,校总部这边的社团活动也常来。寒暑假工读存够了学费,家教只需兼一个就够了。
“只需?你听听你说什么,只需?”维之叫起来,她兼一个已觉得耗时太多吃不消了。
“哎呀,你的脑袋跟我们不一样,你还要去蓬莱仙岛逛,写文章,哪里有空啊!”
她们的兴趣、课业、生活圈已不同,除了系上同学消息、社团学长学姐交往动态,似乎没交集了。
群忽然问她,有男朋友吗?她摇头,觉得问得太突兀了,但很快明白她的用意是要她反问:“你呢,有男朋友吗?”
这应该是她今天来找她的目的之一。
群说,转系到那边,因为课业需要求助,有机会跟“这位仁兄”互动频繁。但对他是哪个系的,什么名字却不肯说,怕消息走漏了会被笑,总之,“一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啦!”
群的脸红了起来。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好像撞见人家的秘密,本能要说对不起一样。
“这个很特别、很特别、很特别的人,知道你的心意吗?”
群随手抄起床上的枕头朝她丢过来,两人掩口嘻笑,这个话题太让人不自在可又让人想要继续,像偷喝酒,第一口刺喉,接着有余韵,想再尝一口,不知不觉往下喝。
“好了不笑你,‘这位仁兄’有表示吗?”
“就是很困惑呀,好像有意思,又好像没什么!”
维之是习惯用文字沟通的人,建议她写信,群说她也想这么做,今天来就是想问她该怎么写比较好。她说:“总不能写,嘿,芝麻你好,我是绿豆,我们一起做芝麻绿豆包吧!”
维之听罢,低头秀发散下,脸红到脖子,笑到直不起腰。群继而一想,才察觉自己这番话太色情了,急得直跳脚,简直要从窗户跳下去以证明清白。
“我相信你,思无邪。孔子讲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还是你好心,学问也饱饱的。”
群说为了谢谢他的协助,织了一条毛线围巾要送他,想要连信一起寄。她们琢磨着要引诗暗示,引哪一首好?维之抿着嘴笑,说:“自然是‘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不好啦不好啦!”
“要不然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你正经点好不好!差点忘了,我也给你织一条,颜色跟给他的那条不一样,我用那条剩下的线勾花边,会不会太花?你常穿黑衣服,配红底围巾还不错。”
“蛮暖的。”维之立刻圈在脖子上,叹口气说:“我若是‘那位仁兄’,收到围巾,一定会想到编织的人那颗心,‘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
如此盛情,这诗要好好想一想。
不能太直白,不能太绮艳,不能太哀怨,不能太卑微,不能太晦涩,不能太诡异,这可难了。既然之前提到“思无邪”,她自然拿起《诗经》翻了翻,首篇《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适合男生写给女生。若仅是酬谢,《木瓜》篇:“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倒是可以,可是她的情意又不只是答谢而已,还杂糅了不是太浓也不算太淡、既不是无心可也还不到深情的绮想,这倒是难呢!
维之灵机一动,想到《蒹葭》,这是她非常喜爱的一首诗。景象苍茫辽阔,情意柔美悠扬,同时展现追求与追寻双重意涵;语意低回辽绕,情思温柔不悔,有追梦的坚定意念也有接受幻灭的敦厚品质。低头吟读,那份柔情千回百转让人神魂倾倒,她把诗义说一遍,群也觉得契合心意,拿笔抄下全诗,对她说:“其实很羡慕你,能全心全意读古典,像我就不行啦,读那么多愁来愁去的诗词,累死了!”
“你学的是经世济民,社会需要,出路很清楚,我们学中国古典文学的,真不知道路在哪里呢!”
无目的叙述之二
清明墓园之后,湿冷的天。感冒,发烧,昏睡。被隔壁的男欢女爱声吵醒,接着抓娃娃机响了。应该要出外觅食,却无半点气力,昨日未吃完的面包爬了蚂蚁,吞咽时,喉咙处似有人持小刀埋伏。昏昏沉沉,像风浪中一叶扁舟。继续去睡,看看醒来时,人在何处。也许醒不过来,这样也好,我的生命结束,不会有人因我而憔悴。那些萦绕的暗潮,皆可止息。
半夜起来。“寒更雨歇,滴空阶,葬花天气。”如纳兰性德词境。街道上,两只野狗互吠,不知何故?好像为了争夺子夜的发言权,吠声一来一往,受过高等教育,有学院派头,很会在场面上自我控制一般。坐起,无法读书,想及李贺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几近咬牙切齿。冰冷的夜,头很重,仿佛不是我的,是历史上哪个铜像被断头了栽在我身上,我的头被割去喂老鹰。烧好像退了。想念家的味道,有热包子与香菇鸡汤的家的味道,有桂花香从后院飘来,有轻快的音乐流泻,有写字人研墨的味道。
必须中止这些不切实际的自虐念头。
“冥府玫瑰”,不知何故写这四字,开始盲目地往下叙述,藉此清除家的味道的残想,清除呻吟声,清除机器噪音,任凭感觉带着我去野兽出没的文字原始雨林求生存,最好死了便罢。
野蛮年代,刀子嗜血。五节芒装饰枯骨,蝴蝶栖于废池塘,又停在大都会深夜,娼妓的窗户。每一朵玫瑰吮吸尸液而怒放,人们赞美它的芳香,以肉身欢度情人节。
再也没有故事可以奉告,从天堂坠入坟墓,从坟墓破土而出。我乐于告诉你鬼魅的妖乐,废弃的腿骨乃上好鼓槌,我们载歌载舞,磷火闪烁,讥笑世人愚昧的故事。我跃上墓碑尖顶,如机伶的黑尨,执骨戳瞎十五的月亮,谁也不准窥伺,艳鬼正在节庆。都给我起床,我乃神与魔私生之女,你们这些哀啼的髑髅,归我发号施令。在我的国度,门牌髹成黑血色,每日黄昏以腐肉喂养秃鹰。谁也不准窃窃耳语,臆想尘世的爱情,胆敢在我面前嗫嚅“爱”字,我不惜赐以火刑。要记住骷髅的宿命,不笑不哭不争不闹,任我蹂躏。
啊!辽阔的墓域皆已安静,我黑袍出巡,以毒蛇的眼睛。我的国度不归神管、不归魔管,也休想接受俗人的谕令。我嘲笑道德,鄙视爱情。日复日,于夜风尖笑的山顶,放牧秃鹰,观赏蛇舞,并在寅时,吞咽一枚新鲜的红日。啊!完美的鬼狱,我是冥府不凋的玫瑰,酷爱阅读死亡,看生灵在我座下化为灰烬。
那一夜,悲惨宿命的开始。有人私闯墓域,提一盏风灯,掘开描花新棺,拥抱冰冷的妻子,那妇人面容安详美丽,尚未遭蝼蚁啮食。这男子低唱挽歌,对亡妻倾诉无尽爱意。我头痛欲裂,怒斥:住口!命秃鹰啄瞎他的眼睛,毒蟒锁喉。忽然,不可抵挡的强光如银针刺中我的双眼,鹰与蟒化为焦烟,我哀叫扑倒,汩汩的眼泪夺眶而出,待我睁眼,那柴米夫妻消失踪影,却有一口虚烟自地心冒出,瞬间掩蔽我的双目。我顿时感到一股昏天黑地的蝗风掠过,啃蚀我的肉身,灵魂高升攀爬,越过山峰、原野、稻原、溪流、河谷,越过季节,从早春午后,一直到仲冬子夜,我被那挽歌诅咒,需用这副残躯觅得一个爱我的人,才得以复活。
在水一方
梅雨之后,华丽的故事竟记不全了。怎么也想不清你的脸,仿佛隐在潮湿的乱草间,对我低语,所有的堤岸都是浮的,蔷薇已成蛇穴。
月夜时分,迟归人总是听到水洼底的呼唤,借我一瓢时间。
她趴在图书馆桌上睡着了,压在手肘下的笔记本写着一段不清不楚的文字,露出“潮湿的乱草间,迟归人,借我一瓢时间”,倒有几分诗味。“一瓢”划了线,改成“几两”,想必正在推敲。窗外暗了,雨季刚收,晚读的人纷纷离座,大约是雨下太久闷坏了,见外头雨停,出去透透气。
他站在她背后,转着身低着头,想在不惊动她的状态下看那段文字,不可得。想拍拍她肩膀,又缩了手,干脆回自己位置收拾书册,蹑手蹑脚移到她旁边坐下。她还没打算醒的样子,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关门,到时候工友摇铜铃的声音应该会吵醒她。
桌上,有一张“顽石亦点头”书签,他看到了,惊喜她愿意保留。屈万里《诗经释义》这本书倒趴着,他轻轻地正过来,是《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想必她正在读,原诗句旁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也写了心得:“这首诗太丰富了,可以是有所爱慕而不得近的情歌,可以是怀才不遇故而有所企盼之作,亦可视作个我生命终极追寻之独白。作品与读者的阅读伦理可以在时间与社会的演变中不断衍生新关系、得出新意。”
他觉得有趣,读了起来。蒹葭就是芦荻,茂盛的芦荻开得遍野苍茫,晶莹的露水已凝结成霜……也许是翻动书页的声音让她警觉,她醒了,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分不清是梦是现实,身在何处,待一恢复觉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低头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像做了天大错事,等着她来砍头。但笑容一直挂着,好像等她来砍头是一件愉快的事。
老工友适时摇动铜铃,哐当哐当,一面走一面摇,关馆的时间到了,坐窗边的人帮忙关玻璃窗,他也起身去关,一扇一扇往下关,一副不打算回来的样子。她已收好东西,他的背包放桌上,没见到人影,该等他还是不等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变傻了。
他折回来了。第一句话竟是:“一瓢比几两好。”
她听不懂,心想这糟了,自己病一场后现在真的变傻了。
他说,见她笔记本上写“借我一瓢时间”,又改成“几两”,觉得用“一瓢”较好。
“为什么?”
他笑着摇头,说不出道理,自嘲现在脑子里全是实验与论文,对文字的感觉变迟钝,能把话说清楚就不错了。
她心里暗想,我傻你迟钝,正好!她是个外表看起来镇定,其实内心敏锐紧张的人,跟心里在意的人在一起,会担心出错。
“你选的有道理,水洼形状像水瓢,自然是用一瓢较好。”她说。
“不不,还是用‘两’好,一寸光阴一寸金,既然时间像金子,当然要用两了。”他说。
“都不好,用一尾,一尾时间,滑溜溜的像鱼,抓不住。”她半真半假说。
“噫,有道理。”
“一头好了,一头笨手笨脚的时间。”她闹着玩。
“有道理。”
她笑说:“你只会讲有道理?”
“对,有道理!”他也笑开了。
她说起唐朝苦吟诗人贾岛为“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诗句犹豫不决,乃“推敲”典故之由来。“我们不是推敲,是推诿。”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校门口,他猛然想起,脚踏车还在图书馆门口,他要她等他,快跑去牵车。
连绵雨后,杜鹃花差不多谢了,“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李贺诗。她等着,有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这富含水分的夜颇有聊斋氛围,脑中浮出《聂小倩》,这是她喜爱的一篇,人鬼之恋竟能修成正果,岂不喜哉!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鬼,各具丰姿,不仅不恐怖,有些反而有绝色之艳。又因是鬼,挣脱了俗世礼教枷锁,更添几分风流。聂小倩初见宁采臣即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怎么赶都不走,应了丽鬼独具的缠功,到了半人半鬼阶段,学了人的规矩即“黄昏告退,就烛诵经”,甚无趣。蒲老爷子笔力高超,往往几句勾勒,即造出人界与鬼域同时存在的迷离之境,譬如:“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荒废的佛门清净地竟然也是艳鬼作案现场。她胡思乱想,社会上要是能接受女性一半端丽属人、一半妖冶属鬼,大概就是完美处境了。这一想,更觉得这绵雨初歇的夜晚像从《聊斋》最后一页撕下来的宣纸,蒲松龄磨好墨,提笔在砚台上撇来撇去,正寻思该写成什么故事……
他来了,要她坐上来,也没说要去哪里,奇怪是,她也没问。
他笑着问她:“‘伊人’是什么意思?”
没头没脑的,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变成鬼了,听不懂人话?
原来说的是《蒹葭》,他说:“我最近跟这首诗很有缘。”
“伊人就是,心里……思慕的那个人。”她说。
他真不知道“伊人”的意思还是假装的?本想问他,你心里有这个人吗?太放肆了,当然不宜。
没有下文,安静。
骑车的人专心骑车,此时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骑车,坐车的也专心坐车,此时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坐车。绕了校园一圈,醉月湖的柳树密了,古树鸣蝉,柳深可藏雀。她心里很紧张,生怕这辆发出怪声音的中古脚踏车卡通似的两轮滚开,害她跌个大八叉那真要当场羞死!车子颠簸一下,她穿长裙,怕裙子绞进轮子又怕摔下来,没处抓,情急之下抓他的衣角,他察觉了,反手过来拉起她的手往上移到腰际,这样稳些。为了安抚突跳的心,移念去想柳树。想到高中音乐课教的《问莺燕》:“杨柳深深绿,桃花点点红,两只黄莺啼碧浪,一双燕子逐东风。”想到李商隐咏《柳》:“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自然也想到唯美得回肠荡气的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想不可收拾,当然更要想到史诗般悲壮的《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年我离家的时候,正是杨柳青青、柳条依依的春天,今日我从战场归来,却是大雪纷飞一路白茫茫,家园安在否?《诗经》课还没教到《小雅》,她已经提前背到那里了。想到远征返乡的戍卒哀歌,自然一步就跨到思念征人的那首歌《回忆》:“春朝一去花乱飞,又是佳节人不归……几度花飞杨柳青,征人何时归?”
“你好安静,在想什么?”
“柳,醉月湖的柳树长了。”
他竟唱起他们这一代学生都会唱的“门前一道清流,两岸夹着垂柳。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头?”
以前在学校被音乐老师逼着唱,并不觉得动人,此时渐近春夜,在风中行进,听他似哼似唱,才感到词意曲折,藏着无尽的感慨。竟也轻声和了起来,最后一句本是央求流水莫把光阴带走,忽地,听到他低声唱了:“流——水——啊,请莫把维之带走。”
听错了吗?他唱的是光阴还是维之?是不是自己连耳朵也病聋了,还是被哪一个调皮的鬼作弄?
她的心坠入软绵绵的云里雾里,眼前灯光都像雾笼繁花,断了时间,失了边界。
灯光!掠眼而过的车灯刺激她的眼,这是哪里呀?她叫出声:“我们要去哪里?”
他笑着说:“快到了才问,学妹,你这样太危险,被载去卖都不知道,要加以保护才行。我走捷径,你家快到了。”
“停、停!”
他紧急刹车,再过一个街口就到她家,她被莫名的感怀锁住喉咙,一开口,说不出话光掉泪,他完全进不了状况,觉得眼前这个“伊人”像那本《诗经》,实在不好懂。
“等我一下,没事的,等一会儿就好。”她努力压制波浪似的感受,像瘦弱的守卫执棍击退抢匪;如果不抵抗,被抢匪卸去武装,她恐怕会提着赤裸的心扑向对方的怀抱,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那不是她的作风。
“我,不住这里了。”
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模模糊糊的理由,她不想提家中的变化。
他恍然问:“原来如此,我以为你不回信,大概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
“信?我没收到信呀,我以为你大概……大概很忙。”
她无须求证也能推断这当中的曲折,那日父亲交代她“别分心,眼光放远一点”,显然意有所指,那信大概被人拆了、看光了。
这让她瞬间蹿升一把火。若是她姐遇到这事,一定立刻打电话质问,掠下狠话:“你干吗拆我的信?就算人家寄毒药给我,你也不能拆!”但她说不出口,她是不会去别人家纵火只会烧自己屋子的那种人。
“信上写什么?”她问。
“就是……”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原来想讲的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对心里思慕的才女说的荒唐话。”但千言万语,最后只浓缩成四个字:“不知所云。”
天气像一只软红柿子
安静些,我的心,你像野猫一样吵闹!
她写着。
钟面,嗒嗒嗒,秒针移动,很吃力,如果仔细听,在非常安静的子夜听,几乎会同情被电池驱动的秒针像西西弗斯的石头般可悯。可是,当我转移注意,读几页书或出去倒水,再抬头看钟面,又会愤怒那秒针显然比芭蕾舞者的脚丫还轻灵。
野猫叫得更凄厉,缺乏季节概念,或它们已进步到不必看季节脸色。
天气像一只软红柿子,应该有人勾引她堕落才好。
寻找荒山里的隐密石穴
她的生活进入等待的情态,如牢室里渴望阳光的囚徒。一封短信,足以让她咀嚼甚久,可比一条人参。
她原本就具有极容易被文字诱发的敏感体质,如今在课堂上修了重头课《诗经》、《楚辞》,本应忙不过来,却反常地,在学养醇厚、丰采无限能挥手让教室开出十里芰荷的老师讲授下,因古老歌谣、哀艳悱恻神话的双重诱引而使得情思增生、感悟澎湃。从自我的小溪流汇成大自然奔瀑,这活跃的情怀使她松开原本积蓄在内心的郁闷,那些惹她自伤的身世遭遇像走私的船货,连夜被载走了。她的心空间宽阔,四季分明,阳光与雨水都进来了,虫鸣鸟叫也热闹起来。
信,写一封去,等着一封回来,回来的这封,又勾起新话题新感触,自然要赶紧回过去。她特意去书店选了信纸、信封,专用在他身上,连邮票的贴法都讲究。从回信看出他也是慎重的,他喜欢把信纸对折又折去三分之一,有时信内夹了给她的书签,还曾有过一片叶网,说是特地去寻来的。她依序把他的信收好,用缎带绑了蝴蝶结,放在枕头下。
她笔快辞丰,写去的多,他忙于实习与论文,回的较少。信的内容虽说可以山川湖泊无所不包,但笔墨思维本具有爬梳理路、涤滤思潮的作用,纸短情长,自然不会漫无边际犁田,写成满纸胡言乱语。他与她都擅长形上思维,喜思索生命意义,爱谈论学问思想,信的内容几乎不涉家中私务或朋友往来,写的是成长心路、阅读心得、自省感悟、信仰见证。他在字里行间时常流淌一股阴郁情绪、无声的呐喊,对种种人际关系感到疑惑,对婚姻与家庭制度怀抱失望,却未曾点明是什么事件造成。进而,也逐渐深化对信仰的追求,分享心灵归宿。她的信也不涉私务——父亲与阿姨一家的婚姻生活并不平静——常剪一段古典世界里的诗词歌赋,铺排感怀,咏叹无常,印证佛理。如此鱼雁往返,彼此对这人喜欢什么吃穿一无所悉,去哪里逛书店、看电影、剪发、跑步毫不在意,仿佛两人只要餐风饮露就可以继续在信纸上畅谈甚至缠绵下去。
信,有时厚厚一叠,有时薄薄一张。有一封极短,一张大信纸只写了两行: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她原本写:“我是你的……”但一琢磨,觉得这男生可能有坏心思,引诱她落入圈套,遂把已封缄的信封小心拆开,将信纸揉掉,重写,也回两句:
我是夜,
我是被太阳遗忘的夜。
她被排山倒海的情怀淹没了,离人群、世事渐远,沉醉于古典风华与儿女情长日深。她身边除了群与两三位较常在课室中招呼的同学,再无挚友,即使对群,她也不能吐露半分,一则两人相隔甚远不利于交谈,再者她知道群一向比她辛苦,不宜拿这些虚无缥缈的私情去干扰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性格,她擅长用文字把现实紧紧包覆,久之,拙于言谈了。
她上笔墨文具店买宣纸及色纸,裁成一叠,拿图书馆借来的线装书研究针法,缝成几本颇雅致的小札,看起来像情爱江湖里的秘笈。
她在第一本封面另贴一纸,“密室”,扉页写着:
在梦土上,一叶扁舟等我。我决定为你记载日子,记下蜂拥而出却不宜寄出的情怀。认识你,到底因何缘法,无从追索。只觉得一定认识过你,要不然怎么会特别爱读你的信?那是前世吗?我恍惚起来。我才梦见你写信来,你似乎感应到,果然捎来一信。感情世界的门钥藏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想在心里另辟密室,装满你的身影。每当思念鞭笞我的时候,躲入这密室,不害羞地对你说:我要反复读你的信,读到嘴角含笑,我想挽你的手去赏春日的杜鹃。我要缠着你问:若我走累了天涯,看倦了风景,尝够了苦涩,你是否愿意变成柔软的草榻,让我把余生靠一靠?
啊,我如此纷乱,迷惑,分不清为的是你,还是欣赏你的我自己,或是,只有你我相遇才能点燃的纸上烟火、文字幻术。我不知道会记下什么,记多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些手缝小札,那表示,你我离盟誓的大门应该不远了。
第一页写着:
湿冷只是外在天气,内心的暖流浮起薄烟,使冷变成足以产生热的柴薪。
与人相处,布施最美——使短暂的遇合在彼此心田里萌生美丽的兰草,就算相处的缘分用尽了,那兰草仍得到记忆的浇灌,不断成长,散发幽香。忽然听到那人的名字,或处在与当时相似的情境,或见到过去曾经共有的某物,这些线索将网起两人已成就的那处田园,再次看到兰草在风中款摇,嗅得香气……种植的兰草越多、茂盛,现实的粗糙便因情流的沁润而柔和起来。
美,不是凭空降临的,必须双方愿意对流、呼应。如果一方诚恳不足或怀着恶意的阴谋进行掠夺,美无法因共鸣而成就。这份成就大多不以现实的具体实物呈现,越高层次的美越晋级于形而上,它浸润了精神,与灵魂偕游,它只有心领神会。它在寻常无事的日子里砰然响起水声,使人神秘地微笑着、欢愉着。它也能在现实的风暴中化成伞,陪伴自己在举目无亲的风雨夜慢慢地走着。哭泣只是哭泣,却不因泣血而使眼神变成怨恨。
美是有备而来,为了抵挡可预期的人世灾难。美之所以可能,因为爱。爱之所以如愿,因为来自于对生命的礼赞。礼赞之所以可能,因为我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发现自己“活着”。
活着,故兴起对生命的歌咏,因歌咏之必要,故寻找爱的曲调,因曲子如此优美,故寻找美的歌词。
山川日月星空,不过是为我们伴奏的乐器。
自此以后,每日忙完课业,总有一股渴望想与他对话,遂情不自禁打开秘笈,书写心怀:
慵懒的阳光,带着煽情的温度,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天气让我产生这种联想。好像有一股繁殖的气味洋溢在每一条街衢与陋巷,以及行人的呼息之间。我想我不可避免地也感染到这股气息,中午与室友共餐时一直不耐,希望赶快结束。玻璃窗外,某一栋灰泥高楼的一面窗户,搭了小小的鲜绿色雨檐。塑料制品不可能具有流动的颜色质感,但是从我的角度往上望去,午间强烈的阳光使那扇雨檐的绿色变得透亮,而且诡异,仿佛窥伺着什么,怀着诱惑般的。这是我长期的宿病吧,被莫名的意象或景致吸引,使得跟人相处钝化为机械式的,面对面交谈,也是心猿意马。人,的确是无趣的动物,有时,我不太愿意相信我居然是个“人”。
就用季节来句读我全部的心情。梅雨季远了,晴天反而萧索,躲在雨里还容易藏身,晴空让我无处逃遁。
向来不爱闺怨体,没想到日日濡墨染夜,倒与绣鸳鸯戏水的古代女子无异。情字,会是世世代代女子勘不破的锁吗?
有时耽溺在思念你的文字太久了,湿淋淋的,不写的时候,宛如离了水的鱼,有曝尸之虞。猛地一惊,忍不住仰天问着:“是谁让我如此?真的有人让我如此吗?还是我害病了?”遂刻意压抑书写的欲望,像铁石心肠的人。我的“冷”连自己也不了解,就算在最沸腾的爱情里,也要悄悄放入一颗冰。然而冷到残冬既尽,忽地又见到藤蔓欣欣然,搓一搓,又是一条绳。
是什么原因让解绳的人又寻了新绳往心里绑?
所以,在答案未明之前,我为你记下关于绳索的故事。
完成一篇论文之后竟有被掏空的感觉。我需要温柔的话语,或无目的文字让自己稍稍恢复正常的呼吸。
夜未深沉,你在做什么?
如果能够跟你说话,多好。读书写字累了的时候,不想跟外界联系的时候,敲敲门,你在隔壁,陪我说说话,或做一些微小的家事。
我在生活上是内向保守的,不喜群居,就连吃饭购物看电影听音乐会,也惯于一人独行。逛书店尤其如此,买了书,坐下来喝茶,安安静静地看书,看够了就走,都不必说话。
有一次,在书店旁咖啡店看书,有个男生过来搭讪,无非是我让他眼睛一亮,很想认识之类,坐下来似乎不想走,长得倒也面目干净,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只想安静看书,你请回吧。”我继续看刚买的《美学论集》。他回座去。过了许久,读累了,抬头,发现他还坐在不远处看我。我也没表情,收拾东西,走了。原本很惬意的独处时光,被这陌生人干扰了。非常不喜欢这种街头言欢的把戏,我猜测他不知被什么事困住了。
我呢?困住我的又是什么?
隔着几日,札记上出现一段诡异的绮想:
我们寻找荒山里的隐密石穴,布置栖息之地。你由内而外,我由外而内,敲击石壁,打一扇锯齿状的窗,收留阳光与蓝背鹊,或厌世的星子。我会缝制兽皮,以春天的第一胎蔓藤。你挖掘一条水道,让愤怒的瀑布有发泄的地方。我会生火,用原野上捡来的异族猎人的骷髅头舀水,炒一盘姬百合,或野菊花。我们盘坐兽皮榻静静晚餐,黄昏,一朵妖媚的云霞趴在窗口喊饿,丢给她几支百合雄蕊,叫她走开。我们如此安静,蜿蜒石道流淌高山雪水,丰腴且吟哦某种咒文。当月光降临锯齿窗,我们攲卧,看水道翻身化为银蟒,那蛊惑的蛇液,漫过你我身躯。星夜,归营的猎人鞭打马背,俘虏外邦女人,火把上装饰异族人的新鲜首级,纠发与火焰狂舞,原野弥漫呛人的腥味红烟。而我们如此安静,没有人发觉荒山石穴里,你与我已静静用过晚餐。
啊,野蛮年代,微风撩拨空谷百合乃唯一笙歌。我们夜伏,在石穴内提炼爱情,耳语唼喋耳语,交缠如两尾精致的银蛇。我要吻遍你赤裸的身体,如雨点浇淋惊慌的流星。我们本是圣兽,误入人躯,让我们以兽的姿态保管爱情,直到被震毁的洞穴将你我掩埋。
剖
在信件与秘笈之间穿梭,她好似同时往返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远在天边与近在眼前的消弭了边线。两人所谈论的某些课题,她回了他的信,却又在秘笈上畅然抒发,恐怕连自己也迷乱,到底回他的信说明白了,还是在自己的本子上道得更详尽。
有一页,她提到他在信上问她信仰问题,似有探测的含意。她写着:“这可能是一道阻碍,我在回信中表明自己对生命、自由、爱的看法,并述及个我生命与永恒的生之泉源的关系,由此出发,我尚不能决定成为某一宗教的信徒。”
不久,群来信,提及功课方面已补平坑洞,有些课还蛮有趣的,教授也帅,每周都很期待上课,坐在“门牙位置”。虽然还不算念到口沫横飞地步,差不多可说是津津有味了。上天保佑,很多事情比预期的还顺利,对未来充满希望,真的觉得现在是“人生中最好的阶段”。
“不过,”她又说,“我常常说这句话,所以,有说等于没说!”
她笑出来,“门牙位置”的比喻太鲜活了:指离讲台最近的第一排的中间位置,这是大部分学生最不愿意坐的地方。若不是授课老师具有无法抵挡的魅力,谁也不会主动积极去抢门牙重地,大家比较爱靠近后门的咽喉之地,或是靠墙边最不起眼的智齿座位,安稳地当卡在牙缝的“肉屑”。她想到有一门课,十多人选修,大家坐得像一盘散沙,且是往教室后半段散去,前半段空得实在有点凄清。教授是温文儒雅的学者,大约也看不下去了,轻叹一声,诵辛弃疾《贺新郎》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听懂了,心中不免暗笑又觉得对老师失礼,捧书起身往前坐,同学们亦恍然大悟,纷纷坐拢。自此以后,大家都靠得紧紧的,像同舟共济。
群来信主要是告诉她社团有个大活动,几位学长学姐今年毕业,有的继续攻读研究所,有的打算出国、就业或当兵,活动部拟在暑期办“探亲旅游”,自北而南,拜访几位“老骨头”家,致赠毕业贺礼,顺道请学长学姐给大家说一说如何规划人生,问她要不要参加。
她心头一紧,其中一站是到他家。
去还是不去?她忐忑不安,原本自我克制不可过度耽溺于秘笈的心又动荡起来。她猜疑,为何他没在信里告诉她?他不愿她去吗?他不想在众人之中见到她,以免尴尬吗?尴尬什么呢?往下,她想的都是枯枝败叶念头,推测他与她鱼雁往来,终究只是一场文字游戏而已。她只能在信纸上呼吸,不能见到阳光。他心中,不曾看重她。
这激起她的怒意。这样的反应也是有迹可寻的。近来从信中,她渐渐发现他是个内在无比刚毅近乎傲骨嶙峋的人,固然在她面前几乎一半时间是温煦地笑着、酣畅地谈着,但在文字世界却如实地显现内心深处的复杂与冲突。他天生具有的质疑能力固然使他在鉴赏方面能划开一缝另有新解,见人所未见,但也同时表现在对某些事件的看法与批评上显得独断。信中曾有一句不清不楚的:“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这话让她牢牢记住,微愠,不明其意。
她在自己的札记上写着:“我正想向他靠近,他竟说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显得我是多么不自重不自爱的人!”
她被猜疑之心鼓动,原先写秘笈小册的冶艳之情瞬间消退,重读其信,竟起了理性分析的兴趣。像考古学者,对着出土文物丈量、判读。她写的第一句话:“他是个骄傲的天才。”但往下的文字,倒像田野调查报告:
他的内心被虚无罩住,奋力地想抓住什么以获得肯定,但又睥睨这些东西。
不快乐,苦恼之事甚多,即使在信仰里亦尚未享到喜乐,是个不快乐的基督徒。矛盾的是,他似乎颇希望我能与他走在同一条信仰的路上。
强烈地怀疑生命意义。他说,曾走过医院的一条甬道,一边是太平间,另一边是新生儿温室,忽然受到“生命茫然”的压迫,不明白到底叫一个个婴儿到这世间做什么?他们一个个又会死了,难道生命只是一次闲逛?他说的时候,言辞剀切,语气激昂,似乎恨不得质问那创造者。
他的心灵漂泊游荡,常流露一无所有之叹,亲情、友情、爱情,人在其中,又似乎不在其内。
他可能常站在窗边,问:“我是谁?”
他的家人了解他吗?可能不。
他不信任婚姻制度,信上曾说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经营世俗所定义的幸福家庭,不相信婚姻里有幸福可言,但似乎又渴望一处风平浪静、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
他说过自己像茧中的蚕,可能活不久。
他说过他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志愿。他怀藏抱负,追求功名,不甘心一生庸庸碌碌、默默无名,绝对不允许失败,却又习惯自我打击,视所获得的佳绩如庸俗之物,向往超越世俗绳索的境界。
他是一个深沉不易被了解的人,一个看起来亲和开朗其实极度悲观虚无的人,一个不吝于用肯定句安慰他人却不断地自我否定几乎要取消生存意义的人,一个兼具火焰与冰河属性的人。
他时而激越,滔滔不绝陈抒己见,时而沉柔不发一语;有时冷肃不知神魂游于何处,有时热烫仿佛能与人同甘共苦。半是狂狷半是冲淡,可以剽悍亦能卑驯,既具城府又有赤真,他是一个内心复杂、陷入自我冲突且孤傲地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的人。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好像心理医师写诊断报告,最后停下笔,哑然失笑起来:
把“他”换成“我”,不就是说自己吗?不过,最后一句应指我自己而已,他已有信仰,一切托付给主,不必孤傲地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原来我们之所以能笔墨互流,乃是站在生命对生命的惺惺相惜上,他的独白、表露,也是我的独白、表露,听他的心声,仿佛是自己暗夜对山谷喊叫,如今透过他的咽喉传了回来。
她回信给群,决定参加这趟旅行。
我会在人群中等你
毕业典礼之后,打包行李托运回家之前,他突然现身。下周要回乡了,以后见面写信都不容易,趁空来跟她辞行。该说的客套话说完了,他邀她去看电影。
两人随兴到西门町,一来时间不对二来片子不佳,没看成。她提议去故宫,她说自己每遇到情绪低落或是有难题想不通时,要不是看电影就是到故宫走走。
“你现在遇到什么难题?”他问。
她起了调皮念头,谎称班上有个南下到同学家的活动,不知该不该去?
他直接反应:“该去。”
“可是,有个男同学比较特殊,我们应该还算熟,但是他没邀我,也许不希望我去他家。”
“有可能。说不定他不敢邀你,怕被你拒绝。你给人的感觉高高在上,让人不敢亲近。”
这话刺到她了,脸一拉,缄默不语。他没察觉,滔滔说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兵役、出国深造,似有不少该安排却没着落的事让他烦恼。到了故宫大门,两人都提不起兴致看国宝,干脆去庭园小坐。她还没气消,没头没脑低声回他:“我觉得你也高高在上。”
他察觉了,一直说对不起。便说起以前追求女生失恋之事,大约就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对方的感受,弄得一败涂地,“痛不欲生”。他不知是为了阐述自己有多么不擅长察言观色还是那股痛依然隐隐作祟,一不留神,竟说起往日恋情。
她听着,不动声色地掩饰心中汩汩流出的一股酸涩。她语气自然,甚至鼓励他多说一些,再说多一点,然后呢,结果呢,他不知不觉描述过程,透露了过多的细节。要命的是,透露了感受。
“她在哪里?”
“在日本留学。”
“你还会想她吗?”她问,鼻腔内已起了涕水。
“有时会。”
“如果,在路上碰到她,你会对她说什么?”
“不可能了。”
“如果碰到了,你可以对她说:你让我心痛。”
他看了她一眼,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也就忽略了说这话的人到底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还是纯粹依随言说进程而兴起的问答。
“太痛苦了。”
“所以,她就是你在水一方的‘伊人’。”
他没有否认。她心里分成两派,一派咬定他还念念不忘旧情,“心字已成灰”,就要把这个人推开,另一派暗暗叫急:你为什么不否认。
就在即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当口,一句男性袍泽式的话替他稳住局面,他自顾自笑着说:
“太奇怪了,怎么会无拘无束对你说这些,好像不管对你说什么你都能懂,你可以当我的心理医师。”
她的醋意原本可装半坛,及时倒掉一些。
天涯何处无芳草,唯知音难寻。这话能沁入她的心,原先那枯藤老树昏鸦般的萧索心情,生出几片嫩叶。他谈及即将面临的兵役,提到学长们服役的外岛经验十分吓人,忧心忡忡,想到前途茫茫,又更加忧愁起来。
“庸人自扰而已,不用想太多,现在无所得,以后也无所谓失吧!”
“是啊,不用想太多,时间过得很快,数馒头一下子就退伍了。”她不着边际地说。
“希望有一天我退伍回来,不管在车站还是码头,”他的情绪往下沉落,声音低得好像自言自语:“那个人就在人群中。”
她没搭腔。心思漫游:“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却又在没来由涌出的醋意里,推测他想在人群中看到的人是谁。
她想:如果此时,正好有一阵风吹来,正好吹落树叶,树叶正好打中你的头,你开口邀我去你家,也许我会命令脑子停止设想,放下要命的尊严,鼓起勇气说:“等着,你会在人群中看到我。”
他没开口。
她也没开口。
终究,欠一阵无所事事的风。
边界
那日归来,她写着:
母亲心烦的时候抄经,我抄诗。昨日归来心情坠落谷底,甚倦,却不能眠,不想抄明白晓畅的,要抄诘屈的,就抄《湘夫人》。抄到“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不禁有叹,如此竭尽心力于水中砌筑香殿,以待爱慕者降临。那是神的世界。在人的世界,有人愿意为我筑一间茅屋,等待我归来吗?“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为我摘一朵芬芳的杜若,芬芳我所有的日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仰望污秽的台北夜空,发现特别晶亮的星子时,想流泪。我不知道为什么重读《浮士德》与《荒原》时,想流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临睡前朗读李白、杜甫、东坡,会想流泪。更不知道死了两千多年的屈原,为什么不断让我哀伤。我只知道,寻觅的那首好诗与钟爱的人,都已不再。
这则短文欲言又止,翻过一页,她用半虚构文字编了情节,仿佛必须如此才能放心倾吐真实的感受,才能找到伤口止血。
应该怎样安慰叹息的人?当他饱含情意凝视远方,娓娓倾诉对旧爱的怀念时。他希望听到天使语声,那么,我必须扮演善良的天使:“写信给她,告诉她不曾遗忘旧情。人生苦短,你应该把积藏的爱再一次交到她手上。”
“她会接受吗?”
“会,因为爱还在。”天使继续揣摩心理医生会怎么说。
天使安慰在爱的苦海里航行的人,忘却自己本是善嫉女人。仿佛聆听黑牢里囚犯的夙愿,甘心以自己对他的爱换一盏油灯,让他沿着光影,与旧爱重欢。
天使恢复成女人,初夏晚风吹拂繁华城市,这女人单独走着不需人送,像敬业天使抚慰千疮百孔的心灵之后,独自检视破损的心。
“啊!”女人坐在槭树浓荫下,忽然自问:
“我到底是谁?夜空如此静美,想必旧日情人们皆已和好同眠。失欢的,也在梦中与旧人相见。我得歇歇疲倦的脚趾,让发愁的额头冷却。啊!可悯的世间,我再也没有剩余的爱可以馈赠了,甚至,连哀歌也唱得不好。如果,能够盗取幸福,我会慷慨地与你们分食,只是人间的土壤过于贫瘠,我的种子不是被鸟啄去,就是被暴风雨偷吃。每一方宽厚的胸膛,我以为是适合栽种幸福种子的沃土,掘开后,看到数尾情蚕吐丝,以幽怨的女眸。一次又一次,误入记忆庭园,聆听他人的悲怆情史。我竟也熟悉天使的语言,假造圣旨:那美好的一日,布谷鸟结巢的季节,你的爱人升起船帆,带着湛蓝天空归来。
我没有剩余的爱可以赠送了,天使也会在子夜槭荫下恢复女人,拘谨地坐在白椅上,懦弱,如害病的水妖、山鬼,但这懦弱不许被看见。就在这静默的片刻,时间,那头颜面灼伤的兽,跳上膝头,舔着我的脸:‘喏,只剩你跟我相厮守了!’夜空如此娟静,银河流淌优美的笛声,当作遥远的星空之外更遥远的某颗星,有个知音为我吹奏。喏,今晚想要慈悲,口袋里还有几片甘甜的青春,不如全部喂你这头残兽,别噎着,这可是最后了。”
“当情人在你面前怀念旧情人,你的心痛不痛?”
“唔!是个好问题,可我答不出来……”
“他没问你吗?”
“他比我更痛呢!一个烧伤的人会替别人扑火吗?”
“你痛吗?”
“不,我不为不爱我的人痛,我只会祝福。祝福就是打算遗忘的意思。”
“你痛吗?”
“是的,我痛。”
次日,她花了一小时才打通群宿舍的电话,推说姐姐暑期将归,不随社团去“探亲”了。群大呼小叫,不准她不去,她说,不仅需要维之帮忙选购礼物,还要劳驾她写卡片呢,而且,车票都订好了。
她一向不喜欢造成他人困扰,最后还是答应去。刚刚排队打电话的时间都白花了。
也好,去看看应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
隔不久,收到他寄来的包裹,十几本书、一叠影印稿另附上信笺。他说那日自己失魂落魄一团乱,恍恍然不知说了什么,看她似乎不开心,如果有不恰当之处,请她包涵。
要离开了,回头看自己写过的东西,很惊讶,不相信曾写过这些。室友曾引述一段话,我说:说得不坏!谁的?他说:你写的啊!我大为吃惊,怎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我现在死了,灵魂在空中飘,看一群人围着哀哭,一定觉得怪异,忘了那些人曾是亲密的亲友,那身躯是自己的。这一阵时日常有失路之感,明知该打包回家,又不知真正的家园在哪里。
倒怀念七年前初来台北时,在困厄环境中反而不断自我激励而气概雄壮,初生之犊不畏虎,那股气势令自己很怀念。几个月前班上负责编毕业纪念册的同学要我写一段话,我写了。毕业典礼那天,校长致辞,竟然引了那段文字,同学们喧声四起。今天翻到那一页,吓得咋舌,如果不是清清楚楚摆到眼前,我一定不相信写过这么豪气干云、不知天高地厚的空话!
四年光阴等闲过,忽然已到离校时刻,自觉一事无成,心情沉重,怕自己成不了一等一的事业,做不了一等一的人,从此为五斗米折腰终老,变得庸庸碌碌,只识得人生有无法逾越的空虚。
不带走的书第一个想到送你,书页上随手写的眉批请包涵,若有荒唐话,一笑置之即可。几首诗稿,请你做纪念,也是一笑置之即可。
看完信,她的心情稍稍往上扬。
那些书大多是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库翻译的世界名著,有几本她也有。譬如波德莱尔《恶之花》,他在扉页上引述诗句:“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
她迫不及待翻阅。他跟她一样,读书喜画线写眉批,密密麻麻,仿佛与作者对答。有一本《生之挣扎》吸引她的目光,美国精神分析大师梅宁哲医生著,探讨自杀。他在蝴蝶页写着:“关心病人的生理,同时也应了解病人的心理。”又写:“环境虽似惊涛骇浪,心情却如霁月风光。”显然他认真阅读,书页上处处写着评语、疑问。让她陷入沉思的不是这书的内容,而是以如此细腻方式读这书的人的心理状态。这是一本特别的书,他在想什么?这是第一次,她对他起了奇异的怜惜之心。理由很简单,她在他身上看见自己。
她决定去看看什么样的土壤养出这个人。无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现在都在边界上。
我总是向往边界。生与死之间,族群与个我之间,核心与畸零之间,权威与奴役之间,陆块与离岛之间,骄阳与酷寒之间。我总是往边界游走,像穿戴华裳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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